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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一下把蘇婭問住了。倆秀才整完,給她留了10分鐘時間審改,她也只瀏覽了二三層的標題,就急忙給了寧政委。
龍振海說:「你倆不是緊張,是不熟悉。再緊張你能忘了你弟弟的名?不知道你們有沒有弟弟。戰士多好啊,還替你們打掩護,談心五次以上!其實,你認認真真跟人家談個兩次,也不至於形同路人了。咱們帶兵的人,心裏要裝著兵!」他用粗短的指頭戳戳一個指導員的胸口:「問你愛兵有多深,士兵知道你的心。」
龍振海又指指一個女戰士:「你說說!」
小秀才說:「那幾個兵沒啥大毛病,都是這次作戰立了功的。再說榮譽是總隊的嘛。」
這個故事在解放軍和武警部隊流傳了幾十年,有的說是編的小說,有的說是真人真事。我鄭重地告訴大家,這是我的親身經歷。我的指導員犧牲好多年了,他當師政治部主任的時候,在一次邊境作戰當中踩了雷……帶回吧,同志們。」
「……稀飯分三等。一等是早起現熬的,米、湯交融,有黏稠度,跟官兵關係一樣;二等是正常起床才熬的,火候不到,米和湯半交融;三等是把昨天的剩米飯倒進鍋里,加水煮煮,湯是湯、水是水,官兵分離。」他用下巴指指中隊幹部。「你們喝喝這是幾等?」
捕殲戰鬥一結束,葉三昆、寧叢龍半口舒坦氣也沒顧上喘,就一頭扎進迎接龍振海視察的系列活動中。
賀東航繃著臉回到座位上時,寧政委又在分析富裕兵的情況,打頭的典型人物就是蒙荷。他又嚇了一跳。
越野跑的場面很悲壯,這是龍振海預料之中的。起跑的時候他就發現,一些三十歲上下的幹部,體重大概不低於180斤,又穿著作戰夾克,更顯得腰圍滾圓,腹部腫脹,誰知裏面盛的是知識還是脂肪?他認為,一個作戰部隊的幹部,必須保持良好的體能,才能遂行作戰任務。已經聽說了這樣的事例,在追逃制逃當中,有一個幹部攆不上逃犯,只好把指揮權交給了班長。即使不從作戰考慮,就從生理衛生的角度講,年紀輕輕就搞個肚兒圓也不好嘛。
賀東航注意到,龍振海像連排長們隊前點名一樣,以齊步走到隊列正中,向左轉,喊了聲「同志們」。而不像有的大首長,隊前講話是踱步上向,似乎走了齊步就掉了架子。當列隊官兵立正向龍振海行注目禮時,他舉手還禮,說了聲「稍息」,而不似有些人說成「請稍息」。「稍息」是口令,不用「請」。哪有喊「請衝鋒!」「請卧倒!」的?
他倆撤出戰鬥直奔省廳指揮中心,龍振海拍著小巴掌帶頭起立「歡迎將軍凱旋」,並代表司令員、政委向他們祝賀。他說:「原計劃明天來,一接到案情通報,司令政委命令我馬上趕到,現場看你們的戰鬥指揮和戰術技術動作。石書記、周省長已經給你們打分了:合格。我沾了你們的光,已經被灌半碗茅台……」
那天的場景煞是壯觀。全支隊千把號人鋪展在操場上,呼號震天,拳腳動地,單是那依次后倒,就像錢塘潮水一般,後浪推前浪,捲起千堆碎雪。尤其前排的女兵,蒙荷、小燕等姑娘們,一出考場即奔訓練場,那動作剛中帶柔,柔中有剛,呼號既尖厲又婉約,直看得龍振海心潮澎湃,極目南天。連說把兵都練成這個樣子,就遇事無憂了!葉總和寧政委面露喜色。
葉三昆俯視飯碗,米湯清澈,大米粒像兩棲偵察兵潛于碗底,不用說是三等品。葉三昆不喝了。焦主任及時開了個玩笑:「首長在家大概常給阿姨熬稀飯吧。」用意是緩解氣氛,反正稀飯不歸他管。
麥寶像被子彈擊中了一樣,連忙又挺直了:「是,我回答。排長、中隊長、指導員都談過,夏大隊談……五次!回答完畢!」
反正是覆水難收了,彙報的效果還很好,倆秀才也膽大起來,便向蘇婭辯解:「要求那麼高,又那麼具體,就給兩小時,怎麼弄啊?」
他沒有想到龍振海會用這種方式調查官兵關係狀況,但他又不得不承認,用這種方法還真摸了點真實情況。首長要掌握真實情況簡直挖空心思了,可謂用心良苦。他更沒有想到,指導員竟然叫不出自己的兵。如果只是坐在辦公室里而不是親睹,是不會相信的。他當過中隊長,當年的兵至今還有人同他保持著書信聯繫,有些兵在他腦子裡依然呼之即來。熟悉自己的戰士究竟需要多麼高的能力和水平?他記起一句名言:戰場上士兵都是為戰友而戰,這是為祖國而戰的直觀化、具體化。他真擔心,官兵關係如此淡漠下去,怎麼能引發出振臂一呼:「同志們,為指導員報仇,沖啊!」那樣的戰鬥激|情。他還沒有想到,龍振海僅用一段親歷就結束了調查,沒有疾言厲色,沒有橫批豎批。他想起了父親的話:傳統靠「傳」。靠誰傳呢?在傳統問題上,批下級無異於自批。
葉三昆一直沉著臉。焦主任催司機再開快點。葉總說,急什麼?六個盜槍犯不是逮住了嗎?賀東航說,首長的行蹤還是打聲招呼好九-九-藏-書,還有個安全問題呢。葉總冷笑道,這叫不給基層添麻煩,省得你又摸黑大掃除,高接遠迎20里。其實更添亂,跟打麻雀戰似的。
寧政委彙報「當前基層官兵的思想動態」時,沒有用蘇婭定稿的「家庭富裕士兵和家境貧困士兵的思想反差」的提法,而是一語驚人地提出「貧困士兵是基層的弱勢群體」。龍副司令「噢」了一聲,忙記下這個觀點,還重重畫了兩道杠杠。寧政委分析了這個「群體」所佔的比例、分佈的省市區、文化層次、人均存款數、家庭平均負債數,以及在部隊立功受獎、入黨、考入警校的人數。龍副司令連說「慢一點、慢一點」,讓寧政委逐一重複,他邊複述邊記在本上。寧政委說,這些數字彙報材料上都有。龍副司令頭也不抬地說,好腦瓜比不過爛筆頭,記一記印象深。他肉嘟嘟的右手捏著一支大號黑色簽字筆,一筆一畫地加深印象。寧政委又說這個群體有八大特徵,龍副司令「噢」了一聲又埋下頭去。記了兩個特徵之後,可能感到手小不趕趟,又忙翻開材料,找到寧政委的進度,用筆直接在上面划拉。寧政委彙報的第三個特徵是「貧則思變,困境猶爭」。他留下間隙讓龍副司令充分「噢」過之後,舉了士兵麥寶的例子。他說麥寶是典型的貧困士兵,其父雖然擔任村黨支部書記,但很少顧家,甚至變賣家產資助村民,麥寶高中畢業后因無錢上大學就入了伍。蘇婭和賀東航驚得對視,沒等他倆弄明白麥寶怎麼變貧困了,寧政委就肯定了麥寶窮愈志堅,下決心同貧困抗爭,改變自己的命運。他用津貼費買了科技書籍,投入計算機的開發應用,和同志們一起研製了后倒訓練中預防後腦損傷的VX-3A型后倒減震器。他從實戰出發,苦練在雙臂不便的情況下一腳制敵的硬功。這次捕殲戰鬥中,首犯王東就是被他單腳踹昏於牆下……
這女戰士乾脆利落一氣答完:「是我回答排長一周談一次中隊長指導員一個月談一次副大隊長談十一次回答完畢!」
隊伍的先頭已經返回營房,朝終點跑來。賀東航認出,打頭一夥是夏若女這些基層幹部,他們顯然不吃力,特支組建以來的強化訓練見了成效。後面一點的大都是在基層滾過的機關幹部,雖然疏於訓練,但老底子還在,也不讓人擔心。再往後的就慘了,有幾個已是面色煞白,喘如風箱,兩腿間像是拴了繩子,踉踉蹌蹌,拖不動步。有兩個像半撒氣的籃球樣的胖墩,基本丟盔卸甲了。
接下來的情況就很尷尬。龍振海又命大隊幹部當面叫出班長的名字,中隊幹部叫出全體戰士的名字。賀東航心想,這該沒啥問題吧,其實遠不是那麼回事。夏若女不錯,呼點利落。賀東航聽得明白,寧叢龍介紹他時是稱他原來的職務:代理大隊長,並說這次捕殲戰鬥中,在一線率兵接敵的就是他。估計打人的一筆賬可能抹掉了。副大隊長對女班長很熟悉,而對兩個男班長卻叫不出名字。賀東航原以為他緊張,但他的目光卻是散亂的,驚悚不安地在兩個班長臉上游移。那倆班長擰眉立目直咬牙幫骨,恨不能臉上顯出字來。賀東航替他倆悲哀,感受到了被人遺忘被人忽略或者被人無視的痛苦。龍振海說,可能是緊張了,就說說他倆的基本情況吧!但副大隊長仍然說不出來,只嘟念是班長,是班長……
甘沖英瞅瞅副大隊長,逮個女兵瞎談什麼?
賀東航哪有心思吃飯!只拿筷子象徵性夾點菜嚼嚼,耳朵朝龍振海支棱著。柴監獄長給了他個雞蛋。早餐質量不錯,每人兩個煮雞蛋,豆漿敞開喝,小菜五六種,還有盤火腿腸,一看就知道是臨時湊的。趁龍副司令正跟葉總說話,賀東航悄聲問中隊長,食譜改了沒有?中隊長有點茫然,猛一想首長是必看食譜的,如果食譜上列的和擺上來的不一致,那就叫弄虛作假,連忙悄悄走了。回來時龍振海正在評論稀飯。
再看其他人,蒲冬陽身寬體闊,節奏掌握尚好。華岩就吃苦了,自當兵就沒這麼跑過,跑出幾百米就嫌肺長少了,腿長短了,不適應當前形勢。多虧副支隊長教他勻速呼吸,心裏喊著一二一慢慢跑,說你剛提了正團,跑個第一也不可能再提你,咬牙挨下來就行。開跑之前甘沖英已經向大家傳達,龍副司令說了,正營晉副團,副團晉正團,都要先跑步,不及格的一票否決,取消晉陞資格。
正急呢,賀東航忽接作戰值班室電話,據一個看守中隊報告,龍副司令視察了他們的起床、集合、出操之後沿國道往南去了。賀東航在腦子裡過了地圖,立即建議去沙坪監獄。寧政委說,那老葉你去,我再推一遍彙報材料。賀東航就見蘇婭不自然。蘇婭他們搞的彙報材料寧政委不滿意,嫌平了,缺乏總隊特色。葉總抬腕看表,帶賀東航和焦主任出發。蘇婭低頭要上賀東航的車,剛邁上一隻腳,寧政委喊:「蘇婭你跟我回去!」蘇婭伸伸舌頭,紅著臉鑽進寧政委read.99csw•com的車。
龍振海笑了:「內部矛盾,你們自己解決。」
出門時,中隊長想挽回些損失,請龍振海看食譜。龍振海說是現編的,頭也沒扭就走了。
龍振海指著麥寶:「說說都誰給你談過心?」
賀東航心裏不好受。也說不清為什麼。想想蘇婭和秀才們,想想寧政委,想想他所敬重的龍振海副司令員,反正不好受。
龍振海接著下口令,把並列縱隊調成橫隊,拉開了前後排的間距,喊道:「甘沖英支隊長!」
「我當兵的第一年,乾的是飼養員。那時的市場當然不如現在這麼繁榮,逢年過節,連隊改善伙食,主要靠自己殺頭豬。當時有句話:槍是兵的命,豬是過年錢。新兵都想擺弄個槍炮,一見分給一副豬食挑子,傻眼了,心想早知道當兵餵豬,還不如讓俺爹來呢!這年冬天,老母豬要下崽,俺爹的心口疼也犯了,想我。頭一年怎好請假?張不開口。指導員把我喊去了,說小龍,回去一趟吧。我心裡話,我又沒說過,指導員咋知道的?後來才明白,我這個人愛說個夢話,白天想什麼晚上就說什麼,干情報工作準砸鍋,指導員查鋪聽見了,又了解了我老鄉。他還給我個偏方,說他娘過去用過,靈。我一到家,見爹病得不重,就放了心,又拿那偏方一試,管用。我惦掛著老母豬,住了一天就回連了。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正趕上周末,大家都在俱樂部做遊戲。幾個戰士把指導員的倆眼蒙上,讓他挨個戰士摸一摸,聞一聞,叫出名來。一連幾個都讓他叫准了。戰士們一見我進門,上來就摟住了,讓我憋住氣,別出聲,把指導員推到我跟前。指導員一摸我的臉,有那麼一會兒沒吱聲,戰士們就起鬨,摸不出來了吧!指導員左摸右摸,又抽抽鼻子聞了聞,說不對呀,小龍回家了,這會兒回不來呀……也不知偏方管不管用。我哭了,屋裡也沒聲了。我說,是我回來了指導員,俺爹病不重,是想我了,偏方……管用。當天夜裡,我跟豬睡一個圈裡……
龍振海繼續問:「今年以來,幹部找你談過一次心的——舉手!」
甘沖英、蒲冬陽正暗自慶幸,總部工作組又臨時通知,全體幹部越野跑,團營幹部三公里,連排幹部五公里,攜帶全副戰鬥裝具,支隊長、政委也參加。甘沖英心裏盤算,這一招下來,估計有些幹部要落馬,比如蒲冬陽。平常跟他們說過多少次,軍人嘛,無論到多大歲數多高職務也不該放棄軍事素質的鍛煉,要像他甘沖英,至今能做下來單雙杠一至四練習,跑步更不在話下。今天這樣的形式,他甘沖英不出頭誰出頭?好歹也能替葉總和寧政委挽回點面子。
賀東航對那個減震器的研製過程冥思苦索,怎麼也想不起麥寶是何時參加研製的。他忍不住走到兩個秀才中間,用耳語向他們請教。倆秀才像預有準備似的,用氣聲告訴他,特支幾乎所有的戰士都參加了試用,座談過改進意見。
龍振海一行在特支視察了兩天,活動安排基本未按甘沖英的設計進行。軍事課目里戰術課目都沒看,只看了擒敵技術,但是加上了幹部。除甘沖英、蒲冬陽以外全員額參加。龍振海說:「戰術動作,這次捕殲戰鬥已經展示很充分了,就看看擒敵術吧。」擒敵術是武警的看家本領,哪個中隊拉出來都很現成,但是幹部尤其機關幹部的水平就差別很大,像夏若女之類自是頂尖級,但對華岩一類來說卻是極弱項。甘沖英無奈,只好向省城支隊求援,請來一批武林高手補了缺。
賀東航大感意外。
早晨6點,他倆帶賀東航、焦主任和蘇婭按原定計劃趕往省委西郊賓館,陪龍副司令進早餐,摸清來意,彙報迎檢工作安排。為避免造成前呼後擁的陣勢,他們輕車簡從,伙乘一檯面包車,另加一台開道車,關閉警燈警報,悄然馳向賓館。及待趕到,已是人去樓空,龍振海5點就走了。葉三昆訓執勤的戰士:「為什麼不報告?」只睡了半夜覺的戰士對著自己被露水打濕的黑皮鞋說:「首長不讓……」葉三昆心裏像當年班長罵他一樣罵道:「這個熊兵!」又問人到哪兒去了?戰士還說不知道。
「到!」
喝罷了慶功酒,葉三昆、寧叢龍要陪龍振海到總隊招待所去,他說啥也不肯,非要他們回去休息。石書記就安排齊廳長送龍振海到西郊賓館,勸他倆回去眯一會兒,再好生準備準備,讓龍中將仔細檢驗,多指指問題,咱不能一俊遮百丑。
龍振海評了稀飯就走,鄰桌一個剛下崗的戰士放下筷子起立,被他按下了。他剛在哨位見過這個戰士,問他:「你身後這面牆上貼了張宣傳畫,介紹的是雷鋒的事迹。你說說雷鋒是哪個部隊的,怎麼犧牲的?先別回頭。」焦主任湊過去,笑眯眯地鼓勵戰士不要緊張,說首長非常平易近人。這些宣傳畫是全軍統一制發的,一套六幅,是我軍不同時期的六位英模,如張思德、董存瑞、黃繼光等。焦主任親自組織發放,規定了張貼的位置九九藏書,專門下通知部署了學英模活動,還派人查了幾次,各單位貼得都很好。首長查得真細。
大秀才說:「對典型還比較滿意,問我們情況是不是屬實,我說,差不多吧。」
龍振海點點頭:「救小孩也算英雄行為。」連賀東航都覺不自在。他見中隊幹部們面紅耳赤,葉總心裏肯定在罵「熊兵」。焦主任臉上紅霞飛,他氣得質問中隊長:「通知幾遍了?你們是怎麼搞的教育!」柴監獄長好心地說:「孩子緊張,記混了。」龍副司令往外走時說:「許多工作,說了不等於做了,做了不等於見效了。單靠開會、下通知布置是不行的。」焦主任的臉就一陣青一陣紫,心裏想著回頭怎麼收拾這個中隊。
於是,甘沖英緊了緊腰帶,走向訓練場,沉著聲音說:「我,跑五公里。」
賀東航不時用眼睛同蘇婭交流感想。蘇婭也被寧政委的彙報折服了,疲憊的臉上,不時變換著問號、驚嘆號,忘了這個材料的初稿是出於她和她統領的兩個秀才之手。更使賀東航和蘇婭始料未及的是,他們剛剛還感到難以出口的三個典型,經寧政委一彙報,竟像一匹錦緞上怒放了三朵鮮花,照得彙報的人、聽彙報的人和陪彙報的人滿目通明。
團職幹部人數不多,未帶裝具,跑得還算有章法。甘沖英一馬當先,兩臂擺動自如,兩腳觸地彈性良好。龍振海讚許地笑了。這個幹部龍振海接觸不多,對其印象褒貶參半。這個人上進要臉不服輸,抓軍事有一套,這都是難能可貴的,但有時候愛出個風頭,這還在其次,最大的問題是對個人職務看得重了點。龍振海想起他上次進京找自己的事……
賀東航讓蘇婭找來倆秀才,板著臉問他們,幾個典型的事迹是怎麼搞來的?秀才們訕笑著,說大致有點影吧。賀東航譏諷道:「這麼說是捕風捉影,還不叫憑空捏造。」
龍振海有些激動。賀東航做好了挨批的準備,想不到龍振海只講了他的一段經歷。
眾人趕到沙坪監獄,首長已經視察了監舍、哨位和武警中隊營區,正和戰士們共進早餐。龍振海晃晃筷子招呼他們:「快過來吃飯,你們跟蹤追擊,我是插翅難逃了。」
那戰士倒也不慌,小眼睛一忽閃:「是,我回答。雷鋒是湖南總隊的,他,救小孩犧牲了。回答完畢!」
蘇婭注意到,寧政委彙報官兵關係的新情況時,刪掉了初稿的一大段意義和道理,旗幟鮮明地提出了「知識愛兵」新概念。要用知識和文化啟迪戰士心靈,讓他們依靠知識的力量,實現人生抱負,這是新時期愛兵的根本所在。蘇婭不得不佩服老政工寧政委的高瞻遠矚,感嘆自己分析問題的就事論事和目光短淺。觀點出來了,事例呢?蘇婭正擔心,寧政委直接推出了夏若女。夏若女救助戰士們輟學的弟弟妹妹上學的事迹是蘇婭熟知的,用到這裏十分貼題。當寧政委說到夏若女為了讓身患疾病而失去考學信心的戰士江凌鼓起考學的勇氣,親自送他上醫院,胳膊都讓江凌咬破了的時候,龍副司令被感動了,他擱下筆,用肉嘟嘟的右掌輕撫左上臂,那是寧政委彙報的夏若女讓江凌咬的那個部位,詳細問了夏若女的情況,又問這個幹部為什麼還是個代理大隊長呢?寧政委說,他任副營職還不滿兩年。龍副司令有點生氣,把剛拿起的筆往桌上一撂,衝著同來的總部幹部部的處長:「對特別優秀的基層幹部的提升,總部並沒有指示要死卡兩年嘛!」處長點頭稱是。寧政委看了看葉總,就對焦主任說:「聽清楚了嗎?立即按首長指示辦……」龍副司令打斷他:「不是首長指示,是總部黨委文件。」寧政委像一個自知說錯了話的孩子,很活潑地糾正說:「立即按總部黨委文、件、精神辦!」葉總和其他副職都笑了。
蒲冬陽被指定到二中隊,內容追加了幹部家庭的基本情況。在葉三昆、寧叢龍期待的目光中,蒲冬陽不負眾望。難能可貴的是,他還說出了一位排長的母親患了乳腺癌,手術費花了多少錢,外債欠了多少。一名排長是大齡單身,為了解決婚戀問題,支隊剛把他從西郊執勤點調到市裡來。龍振海和總部工作組人員連連頷首,流露出讚許之意。作戰部一位參謀翻著調查記錄,暗示龍振海這不是瞎蒙。
龍振海轉身走了。他扭頭的瞬間,賀東航看見有兩粒晶瑩的東西在他眼裡閃亮。值班員也忘了報告。
蘇婭聽罷基本懵了,下車就給賀東航打手機。賀東航既為蘇婭犯愁,也為寧政委犯愁。像寧叢龍這類將軍,早已把個人的榮辱同總隊綁在了一起。他確定這三個典型的動機是為了展示總隊近年來軍政訓練的成果。他確認典型的方法也是唯物論的認識論:實踐檢驗、終端問效,先鑒定「瓜」,然後由瓜摸藤,再證明什麼瓜兒結在什麼藤上。這有什麼不妥嗎?
「你把一中隊排以上幹部的姓名和個人基本情況說一說。」
寧政委說,蒙荷的母親是我軍的一位老文藝工作者,後來主動要求返回家鄉。改革開放以後,她九_九_藏_書辦起了民營舞蹈學校,日子一天天紅火起來。蒙荷本來是個很有才華的舞蹈演員,很小就會跳那種腿往後一蹺就能夠著後腦勺的動作。龍副司令插話:「那叫倒踢紫金冠。」焦主任證實:「是這個學名。」寧政委接著說,但她執意要到把她媽媽培養成才的大學校里學習鍛煉。富裕的生活使她沒有後顧之憂,很少私心雜念,全身心投入訓練和執勤。這次捕殲戰鬥,本來她正參加招生考試,但她強烈要求參戰,表示寧可放棄考學也要到一線接敵。寧叢龍呷了口茶。龍振海完全被蒙荷吸引了,忙問:「後來呢?」寧叢龍用面巾抹了把嘴:「後來她利用考試之餘,夜間參加了戰鬥,那個破門而出的女案犯,就是她抓住的。」龍振海點頭之後又很擔心:「再後來呢,她考得怎麼樣?」寧叢龍看看焦主任:「再後來,可能會受些影響。」焦主任連忙說:「卷子是總部統一批。」賀東航見龍副司令正在沉吟,就趕緊補充說:「還有幾個女兵和剛才講的麥寶,也是這個情況。」
龍振海隊前提問:「戰士們注意:今年以來,幹部沒有找你談過一次心的——舉手!」
甘沖英答聲「是」!跑步到一中隊隊列前,略一穩定就逐人唱名,併流利說出他們的軍齡、年齡、籍貫。他用餘光掃到龍振海嘴角微微的笑意,心裏軟乎乎的。
葉三昆、寧叢龍陪著龍振海坐在觀禮台上,表面輕鬆,兩顆心卻都懸著,生怕有人暈倒或是半途而廢。但見幹部們個個鬥志昂揚,有些人雖然吃力,也在拼盡最後一絲氣力堅持,心裏稍感慰藉。尤其對甘沖英,他們幾乎在心裏為他喝彩了。龍振海說,他已經給司令、政委建議了,以後作戰部隊的營團幹部晉陞,都要先跑步。德、才、勤、績,還要加個「體」,體力不行,小小年紀就長個將軍肚,那怎麼處突?葉三昆、寧叢龍點頭稱是。其實,這個動議的起源龍振海沒細講。他曾聽人戲說,現在用幹部是「德才兼備、才要加倍;大包小包,包要長腳」。他初一聽,覺得頭一句還有道理,新時期、高科技,才當然要加倍。但后一句他不懂。人家說,「倍」是「寶貝」的「貝」。「才」加「貝」就成「財」了。而「包長腳」卻是個「跑」字,原來是在諷刺買官跑官的。他想好哇,與其私下跑,不如公開「跑」,至少把那些四體不勤、不謀正業的人一刀切下來。
蘇婭跟著寧政委上了車,寧政委就在車上指示她:抓緊修改向龍副司令的彙報材料,成績部分要把捕殲戰鬥作為重點充實進去,要突出夏若女這類典型,並折射他們平時事迹,可以把他寫成一個模範踐行官兵一致原則的基層幹部。還要選擇一個按照新一代訓練大綱嚴格要求自己並苦練成才的模範,最好再找一個繼承前輩革命傳統的典型,是個女戰士就更好。現在的問題部分太細太雜,要壓。給你兩個小時修改,上午十點前必須送審。末了關切地說,你也一宿沒睡,要注意休息。
龍振海話音一落,滿堂就響起掌聲。屋內人雖不多,但拍手由衷,使勁大,噼噼叭叭十分熱烈。幾個公務員以為彙報結束了,急忙跑進來收拾局面,惹得寧政委笑出了聲:「出去出去,小小年紀也犯經驗主義!」
龍副司令「噢噢」之後,詢問VX-3A型后倒減震器的情況,寧政委籠統地比劃了幾下,葉總隊長接過話做了說明,還讓訓練處長拿來了革新器材的照片,講解了器材的性能和試用效果,但看樣子訓練處長並不太清楚麥寶參与研製的情況。賀東航和蘇婭一齊去看起草材料的兩個秀才,倆秀才都在低頭擺弄自己的生花之筆,臉蛋紅得可愛,似乎遭到寧政委強烈表揚的典型就是他們自己。
麥寶沒想到是這麼一道題,還沒想清楚該不該舉手,右手就不由自主地往上抬,蒙荷狠拽他一下:「聽清了再舉!」他心想是不該舉。蒙荷不記舊仇。滿場也沒舉手的。
麥寶趕緊舉手。蒙荷沒舉,麥寶聽動靜也沒幾個舉的。心想舉錯了,又趕緊放下,命令右胳膊,任憑龍副司令問到「談兩次……」「三次……」「四次……」也不舉。直聽到「談了五次以上的舉手」,意識到這個數大概像斑鳩眼的個子——不會長了,才刷地舉起手,他的左鄰右舍和後頭都高舉了手,如同升起了一片梅花樁。
這時已近正午,太陽的熱勁正足,明晃晃的,滿場官兵悄無聲息。大家原本滿身披掛,舊汗未乾又急出新汗。操場邊上的楊樹也在為熟人犯急,沙拉沙拉搖頭。障礙場上的各種障礙物包括跑道邊上的單雙杠們,也都把身影縮成最短,盼望這難堪的局面出現轉機。等來的卻是更糟糕的事情:一、三中隊兩個指導員,竟對七八個戰士叫不出名。這就很丟人。口口聲聲愛兵,卻連兵名都不知,咋愛的!兩個指導員一臉苦笑,兩頭熱汗,都不敢正眼看甘沖英,直說名字就在嘴邊上,一緊張,你看看……甘沖英、蒲冬陽不敢看葉三昆、寧叢龍,恨不能扇倆小子耳刮子!
read.99csw.com葉總請龍副司令一行上了麵包車,命賀東航帶前導車開路。行至監獄門口,忽見一個藍衫短髮婦女斜刺里沖至大門中央,嘴裏喊著什麼,扎煞著雙臂要攔車,一副豁出去的大無畏表情。賀東航急喊停車,跳下去拽那女人。甘越英幾乎同時趕過來,朝女人怒喝道:「你給我回去,我的臉不能丟到馬路上!」女人瘋了一樣往麵包車上撲,前導車上的幹部也趕緊跳下車攔那女人。賀東航明白了:這是蘭雙芝,替甘越英喊冤來了。二十多年前他見過蘭雙芝,那是一個豐|滿健碩的農村姑娘,像朝霞下的白楊樹。如今的白楊已經衰敗,發如枯草,顏面干焦,嘴裏一個很重要的位置上竟缺了一枚牙齒。柴監獄長和幾個幹警已聞聲趕過來,老柴背向麵包車,一面攔截蘭雙芝,一面給賀東航努嘴使眼色:「讓她過去!」賀東航的火噌地躥上額頭,低喝道:「老柴你這是幹什麼!」他趕緊攥著蘭雙芝的胳膊,氣喘吁吁卻又是萬分懇切地說:「嫂子,我是賀東航,越英是我哥,你的事我記住了!」柴監獄長見狀才對女人說:「行了,回吧!」一干人連勸帶拖,把蘭雙芝帶走了。賀東航掐著老柴的手腕子,一起到麵包車跟前。葉總的兩眼寒光直逼賀東航,他肯定認出甘越英了。賀東航的手猛一發力,柴監獄長咧咧嘴說:「噢,一個職工家屬,兩口子不和……」
龍振海沒有聽特支的彙報。他對蒲冬陽說,我的工作組已經找支隊半數以上的幹部、上百名戰士談了話,情況大致了解了,你的彙報材料我帶回去看。於是,蒲冬陽的那份經過千修萬改並且突出了官兵關係的彙報稿子,被裝進了郭秘書的文件包。彙報稿是經寧叢龍親自修改定稿的,首長不聽,就跟自己的文章沒發表似的,寧政委多少有點遺憾。心想問題也不大,總隊的彙報稿里,特支的內容很充分。
石英鍾的秒針沒心沒肺地轉圈,蘇婭難以下筆。她翻出前幾天整理的夏若女打麥寶的材料和麥寶的個人表現材料,越看越氣,全撕了,又投進了碎紙機。想來想去,她把成績部分包括三個典型事迹交給政治部大小兩個秀才搞,她自己刪改問題。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那倆人也沒怎麼犯愁就接了活兒。倆人知道,類似夏若女、蒙荷這樣的典型往年都抓過,到文件櫃里翻翻資料,沒準就能找著現成的事迹。
寧政委的彙報效果之好,出乎賀東航、蘇婭們的意料。他們不得不承認,寧叢龍會彙報。
蘇婭說:「明白了。」
沉吟了一會兒,他才對蘇婭說:「有三條供你參考。第一,首長要選的所謂典型,本質上都是好乾部,好戰士,講幾句好話,編幾個好故事,沒什麼了不得。我看那個蒙荷也可以考慮入選。第二,寧政委的彙報是黨委的彙報,說什麼、怎麼說,不是你定的事。第三,你不搞別人搞。」
一般人向上級彙報工作,往往愛犯兩個毛病。一個是「上交豆腐賬」。一個總隊每年乾的工作大都是總部部署的,各個總隊都差不多,會讓首長感到千篇一律,不聽不行,聽又乏味。常有首長邊聽彙報邊翻文件、批電報。再一個是「照稿念」。像召集首長開會,只顧念稿,連個抑揚頓挫也沒有。首長也煩:剛聽了司令政委的報告,出來又聽你的報告。
原以為龍振海就要走了,正調車,他突然指示一大隊全體集合。他說有幾個問題問一下,大家只須舉手就行。
寧政委很巧妙地克服了這兩個弊端。他先把上半年的主要工作概述一下,闡述了總隊黨委的工作思路:瞄著問題抓落實。接下來以主要篇幅講述了在貫徹總部指示中,遇到了哪些困難和問題,總隊黨委是如何看待和解決的。他非常善於歸納部隊的新情況新問題,講得有鼻子有眼有分析,有人有事有典型。賀東航看到,龍振海開始並沒有好好聽,還不時翻翻文件,向郭秘書交代點什麼,但漸漸就被寧叢龍吸引了,開始記了,對一些數據、百分比,還要寧叢龍再重複一遍,嘴配合著臉上的表情,不時地「啊,」「噢,」「是嗎?」寧叢龍只是趁他記錄時,才把眼睛朝材料掃一下。看著龍振海深入佳境的樣子,還會突然問:「方便一下?」龍振海擺手:「自行方便,接著講。」好像寧叢龍剛從他家鄉考察歸來,正同他神聊父老鄉親。
龍振海站起來繞到座椅後面,雙臂扶著椅子背,下巴點了點總部幹部部的處長:「你記一下這個情況。這是一些很優秀的士兵。在為個人的前程而考試與執行維護穩定的戰鬥任務不能兼顧的時候,他們選擇了國家和人民的利益,這不就是我們常掛在嘴上的無私奉獻精神嗎?這些戰士的文化答卷我不知道怎麼樣,但他們已經用實際行動向黨和人民上交了一份合格的政治答卷。我個人意見,對這幾個戰士,應當特殊情況特殊對待,一旦他們的文化分上不了錄取分數線,應該破格錄取,這比照顧七大姑八大姨有意義得多。請向你們主任彙報。」
賀東航問:「寧政委當初看了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