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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賀東航清醒了,搞清了自己歇息的位置。他的頭皮像被好多鋼針在扎,但顱內細胞卻很活躍。他的臉貼緊那柔軟、平坦又富有彈性的部位,感覺著想象中的與腹部相聯的條條曲線,嗅著灼人般的體香……這或許就是他夢幻中的港灣,他願意時空就此定格,讓他和她就用這種姿勢進入遼遠……但他還是被雨滴驚醒了。不是雨,是淚。他仍把頭埋在溫熱之鄉,輕輕說:「不要哭,不會傷著骨頭的。頭皮上,毛細血管最豐富,劃破了就嘩嘩流血。」
又有雨滴落下來:「都傷成這樣了,還壞……」
父親又去吃「草」。母親乾脆不吃了,收拾了嬌嬌的小碗到廚房去,說他:「你也是40出頭的人了,不好好工作盡琢磨這些事兒,你連自己的婚姻還沒搞明白呢。嬌嬌跑步去,你是越來越胖了!」
混戰已經開始。
父親終於說:「這要看他原來的那個女人是不是有問題。如果有嚴重的問題,這個幹部離開她是正確的。軍隊的領導幹部不是什麼人都能拿來當老婆。」
甘沖英的惡語相加是預料之中的。用蘇婭教的辦法,賀東航不停地自我調適:我應該這樣向龍副司令推薦,甘沖英也應該這樣對我。甘沖英罵我會使心理得到一點平衡;我因為挨罵,再見到甘越英、蘭雙芝也會好受些……調來調去,他有些難過。
剛進入沙坪監獄的地界,賀東航就遠遠地發現,在他不久前被水溝阻擋的地方簇擁著一群人,一群挾持著鐵杴鋤頭的人,圍著水渠推推搡搡,不時有人摔倒又爬起來,有幾柄鐵器已經舉過頭,頂端反射著陽光……不好,村民爭水,可能要出械鬥!他踩油門加速,越往前走看得越清:幾十個蓬頭垢面、熱汗如津的青壯漢子,圍在水渠兩側,一伙人要挖開,一伙人要堵上。一個十七八歲的光頭小伙跳進渠里,舉起鋤頭就挖,那鋤頭似乎砸出了火星,迅速點燃了人們肚裏的火藥,隨著一聲「拍死他」,就見一張掛泥帶水的鐵杴飛過來,橫拍在小夥子撅起的瘦屁股上,瘦屁股一下子陷進泥水裡……賀東航取下車載電台的送話器塞給蘇婭:「命令總隊值班電台通知沙坪監獄,這裡有械鬥,立即派兩個排來!」說著跳車跑向人群。
賀東航叫蘇婭到作戰指揮中心,把沙坪監獄的哨位調出來給她看,大屏幕上映出一個標準的崗樓,一個表情呆板的哨兵,不知在思考什麼。蘇婭聽了甘越英的情況,驚訝道:「處理太過分了,為什麼不糾正?」
「你的原則是什麼?」
索明清和蘇婭吃驚地看看甘沖英,又看看賀東航。
蘇婭說:「按說過去這些年了,不一定再追究。甘沖英當領導這麼些年,當得也挺好,可是你是那種追求完美,眼裡揉不得一粒沙子的人,你不可能剛聽了甘越英的控訴,轉過臉就投甘沖英的贊成票。我說得對嗎?」
母親說:「肖萬夫不是講了嘛,一放油鹽營養結構就變,就這麼清水煮了吃,你全天需要的維生素就夠了。」說著又照顧嬌嬌吃早飯。
常委在用人上都有一票之權。但究竟用誰不用誰,還要以正副書記即政委、總隊長的意見為主。他倆也謙稱自己只有一票之權,但他們那兩票具有決定性,誇張點說,含金量要超過其他票的總和。他倆若是不同意用誰,或是在用誰上意見不一致,根本上不了會,這連傻子都知道。像賀東航這樣的常委,徵求意見的時候可以說說一家之言,待兩個主官有了明確態度,就會向主官的意志靠攏。沒有哪個人會為了一個可以提升但也絕非必須提升,若不提他整個部隊就將末日來臨似的幹部,去同主官較勁,惹得他倆不高興。這是所謂「成事不足」。但如果賀東航一類常委,果真指出了某個提升對象的劣跡,那主官也不能置若罔聞,還得查一查。查來查去,即使查否了,這茬提九九藏書升你也可能被耽誤了。再說現在不少幹部經不起查,沒大事有小事,沒此事有彼事,有那麼多沒被查的人還在等位子呢,幹嗎一定要提你這個被查的?如果查實了,別說提升,現在的位子能否坐得住都成問題。這就是所謂「敗事有餘」了。
賀東航說:「用現在的眼光看昨天的錯誤,總是感到很荒唐。但要糾正並不容易。因為錯事都是人為,糾錯就跟揭他的瘡疤一樣。」他又問蘇婭:「這事該不該影響甘沖英的提升?」
賀東航倒吸一口氣,這個女人果然厲害,不是做了什麼手腳吧!他眼前浮現出羅玉嬋非我莫屬的玄奧和高見青陰鷙的眼睛。
賀東航解釋道:「龍副司令今天要找我談話,我對剛才說的那個幹部該不該提升拿不準,回來請教你,你對人對事總是看得準的。」他及時拍拍老馬屁。
賀東航擺擺手:「這是首長說的,我沒這麼說。」心想我不上你的套兒,又看著處長記下了這句話。
「咱們家離婚的,我不是頭一個!」
「賀東航現在很老成啊!」龍副司令點頭又搖頭,「你自己有什麼想法?」
賀東航分析,兩件事當中賀小羽大概佔了一件。妹妹已決定投入離婚的操作。回家一問,小羽的事才排第二,第一是兵兵眼睛出問題了!
母親沒有制止父親的意思,嬌嬌早撤到樓門口一個可進可退的位置上。對父親老年的邏輯混亂,賀東航歷來是諒解的,有時還感到很有趣。今天見父親把互不相干的兩件事攪在一起,又把所有的因果關係統統記在自己離婚的賬上,也就真生氣了,使出了孩子對父親式的不講道理,說了一句令他多年以後想起來就後悔的話:
談及賀兵的眼睛,蘇婭寬慰道:「現在有些病,外國治不了的,沒準中國就能治好。」她忽然眼裡一亮。「巧了,我媽離休以後專門研究眼病哩,正好也快回來了,讓她看看,說不定就有辦法。我晚上就給她打電話。」
「你不要亂彈琴,易琴也是個好同志,入朝之前我們就知道的。」
「這不好說。」索明清搖頭。「招標是市招標辦組織的,他們根據咱的設計和預算做出標底。參加競標的有二十幾家公司,資質都是一流,大東公司的標書預算最接近標底,只低了50萬,合法中標。」
龍振海臉上掠過一絲得意:「你剛講了才能相當時德厚者先嘛!」
龍副司令到總隊的頭幾天,甘沖英到賀東航這裏走動有所增多,有些事情並不需要他親自來,他也跑一趟,還到總隊其他領導屋裡串串。他兩次勸賀東航,婚姻問題要貫徹「快、准、狠」的方針,重拳出擊,防止夜長夢多,雞飛蛋打。龍振海拜訪賀遠達,作為陪同的甘沖英說有急事請示賀東航,先到了賀家,等於打了前站。他向賀遠達夫婦講述他和賀東航的源遠流長的情誼,歌頌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對締造我軍的歷史性貢獻。賀遠達以為他在緬懷哪一位老帥,後來聽出是歌頌自己,就有了幾分不悅。說:「年輕人,不要亂戴高帽子,對什麼人能稱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中央有明文規定,我不夠格。」捕殲戰鬥當中甘沖英佔了上風,按慣例,他得在賀東航臉前居功自傲一陣子,這次卻表現得意外謙虛,他甚至對賀東航說,參謀長的戰鬥指揮是大氣磅礴的,他搞錄音帶不過是雕蟲小技,趕巧了的事。賀東航明白,甘沖英的「平易近人」同龍副司令將要考核幹部有關。希望他不要給他「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考核幹部的第一步是搞測評。大家在表格上打「√」,表示對被測幹部是優秀、稱職,還是基本稱職或不稱職的意見。幹部們在禮堂里坐得很開,聽著自己的咚咚心跳,像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廣眾之中密寫絕密情報一樣,緊張快速地在一些格格里打上「√」,摺疊了放到前面read.99csw.com的桌子上,並且混進已經上交的表格中間,嚴防有人暗中把它認出來。
賀東航盯著前方。前方的道路像被汽車強力吸引一樣,嗖嗖地奔向車底,又像放線似的急速延伸到車后。才9點多光景,太陽就白光灼灼地孤懸在東天,刺眼的毫光像他爸爸的呵斥一樣使他無法忍受。天旱,好久沒下透雨了。賀東航放下遮陽板,嘆息道:「你爸爸媽媽多好啊!」忍不住就把昨天的事說了。蘇婭聽了笑,說:「爸爸媽媽的話你也當真?他們疼小羽,小羽又任性不聽勸,他們沒法跟肖叔叔說,不朝你發火朝誰發火?你爸爸媽媽多可愛呀,上次在青島那可真是光彩照人,這可是我哥說的,他佩服得不得了,你還說人家思維混亂!」
「不要唱讚歌,有話直接說。今天你就回答一個問題:你們空出的副總位子,如果你們自己出人接替,誰合適。」龍振海指指總部幹部部的處長。「就咱們三個人,你敞開說。」
愛考核射擊的人一般都是槍打得好的人。龍振海在上個世紀60年代大比武的時候,是聞名全軍的神槍手。一支半自動步槍,100米的距離,40發子彈40秒,40個鋼板靶子叮噹響著依次落地,中間還要換三次彈匣呢。但那次在北京給高級別首長表演,他受了批評。首長們說,這小鬼打得好,國產步槍質量也好,要他拿槍去看看。結果,有位首長的手被槍管燙了。龍振海的錯誤是,勝利沖昏頭腦,忘了提醒首長急速發射之後的步槍槍管是燙手的,也忘了先把槍托遞給首長。本來應記一等功,改記為二等功。
暈頭轉向的人群終於聽出了情況,不知誰朝沙坪監獄方向驚呼:「當兵的來了!快跑!」
龍副司令說:「我找你們談話不要搞神秘了,就在靶場談,順便考考機關幹部的輕武器實彈射擊。」
「是真心話?」
賀東航老實說:「她跟我說過。」
在這個基礎上,龍副司令再談話,個別聽取意見。
賀東航做出不屑的樣子:「為什麼不提歷史舊賬?我偏提。」
人們由慢到快朝東西兩個方向撤退。光脊樑漢子看看頭上流血的賀東航,發現這個官的肩牌上星滿,結結巴巴說了聲:「首長……誤會了!」扛起鋤頭朝北飛跑。
龍振海立時逼問:「那你是說甘沖英的德不如人家了?」
父親繼續划拉雙臂:「只是說過嗎?那孩子瘋頭瘋腦,什麼事不是聽你的!」
蘇婭講對了,此事現在不便提,因為寧政委也在重點考核之列。
「《自救手冊》上說的,相信我是輕傷了?」
父親嘴就不動了,很警覺地問他:「你是什麼意思?」
龍振海突然問:「甘沖英怎麼樣?」
「首長的原則就是我的原則:總的要講德才兼備,才能相當時,德厚者優先。」
父親正在作「食療」,空腹吃青菜。青菜有兩碟,一碟菠菜一碟芹菜,都用開水汆了切成寸段,整齊地碼成小垛子,如同障礙場上兩堵矮牆。聽說龍振海要來看他,頭也沒抬,只說噢,小龍啊。母親說還小龍小龍呢,人家現在是副司令,中將,比你還多一顆星呢!父親說含金量不一樣。他夾了青菜填進嘴裏嚼,很痛苦的樣子:「你就不能放點油鹽?」
他喘息了一會兒,抓到她的一隻手:「有個姑娘送情人上戰場,臨別的時候她許了個願,說:蒼天,若讓我的情人犧牲,就一下死去;要負傷,就輕一點……」
賀東航笑了:「你把我看這麼透徹,我怎麼給龍副司令說?」
兩伙人餓獅一樣投入撕斗。每人都選擇了對手,掄著杴鋤,踢騰著黃土,鐵器碰撞聲和嘶啞的咒罵聲令蘇婭心驚肉跳。她邊聯絡總隊,邊去尋找已經湮沒在煙塵里的賀東航,匆匆報告了情況,也衝進人群,還是賀東航先發現了她。他正橫在兩個人中間,一見她就吼:「快回車裡去!你read.99csw.com們閃開讓她走,她是女同志……」他不知怎麼一趔趄就倒了,被他攔阻的那個臉都變了形的光脊樑,趁機掄鋤頭砸他的對手,賀東航抖起塵土一個前撲,把那個鋤頭臨頭的焦臉小伙推向一邊。但鋤頭仍按主人賦予的軌道砸過來,鋤背的邊沿正與賀東航的頭頂交匯……蘇婭慘叫一聲,不知什麼動力使她轉瞬間便撲到賀東航身上,把他已經冒血的頭緊抱在懷裡,她指著光脊樑變了音地喝道:「住手!我是警官!」大概是那女聲激醒了光脊樑男人,他這才看清這個女人穿著警服,是個女官。近處的幾對也聽出動靜有異,打鬥分了神兒。蘇婭喊道:「聽我的命令,放下武器!你們打傷了武警!誰都不許走,武警部隊馬上就到!」
「他跟你說的這個支隊長比,誰的能力強一點?」龍振海喝口礦泉水。
父親更來氣了:「我今天就是要和你談這個問題。怎麼叫沒有關係?事物都是有關聯的,你是哥哥,你做的什麼榜樣?你帶頭離婚嘛!你離得好呢,老婆離走了,孩子離到南洋去了,眼睛也離壞了,你還不夠,還要鼓勵你妹妹繼續離!你在這個家裡究竟起了什麼作用?你們那個黨委,還有那個什麼龍振海,究竟要搞什麼名堂?」他一手叉腰,一手把扇子鼓槌一樣往下砸,如果再放個立式麥克,就完全像在主席台上了。
賀東航大校在家法面前只好落荒而逃。他做出盛怒的樣子開車掉頭,回自己家裡生氣去。當時他還不知道,他的頭部在未來十幾小時內,將會遭到第二次擊打,那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打擊。
賀東航眨眨眼:「我那是講的『才能』相當的時候應該這麼選。我還有個建議:『德才』都相當時,適當照顧老的。岳海的支隊長四十八九了,年輕點的今後還有機會。」他輕輕繞過了一個小小的「陷阱」。
賀東航揶揄道:「你知道他倆吹捧你,就跟人家坐一條板凳了,這可真是的,看樣子是想認這對公婆了……哎哎別動手,注意安全!」
「你有二子啦?」
父親終於吃完了「草」,在喝稀飯的間隙總結道:「還要看實踐。這麼多年過去了,實踐已經做了檢驗,當初組織上決定他離開那個女人,是對還是不對?是對的嘛!哎呀,『草』吃下去不好受,請組織下回還是放點油鹽好不好?」
她說:「你騙我。」
送走了龍副司令一行。
躲不過。賀東航首先提出岳海市支隊支隊長作為副總人選,這人也是總隊副參謀長兼任,副師職。他著重肯定他人品好,作風正派,私心少,能團結人,與他共事有安全感。說:「一個幹部從排職提到副師,過篩子樣篩了多少遍,熊包到不了今天的位置,誰當這個副總都幹得了。所以我認為,選幹部,越往上選越應當看重德性。軍隊嘛,一切行動聽指揮,按照上級指示辦,貼近部隊實際抓,又不是搞科研,沒什麼複雜的。只聽說心術不正帶垮了班子,沒聽說本事不大帶壞一支部隊的……」
賀東航覺得氣氛不對,但沒覺得問的有什麼不妥,就把甘沖英的事兒說了一遍,沒提甘沖英的名字。
蘇婭情緒很好。她說跟哥哥忙了大半夜,新居總算裝修好了,媽媽這個月就可以來。賀東航說,剛裝修完氣味很大的,不能馬上住人。蘇婭說爸爸心可細呢,又懂材料,特注意防輻射,早就提醒要買環保材料。媽媽搞醫,更講究衛生,還把材料單子要去審查過。
父親這會兒正是左弓步,兩眼眯縫,兩臂虛抱著扇子朝前一送一送的,像在裝炮彈:「這麼大一個中國,裝不下賀兵上學,要跑到南洋去。那些洋人,大都是英國人跑過去的,歷來看中國人不起。現在好多領導幹部這麼做,我是很有意見的。」
母親也明顯不自然地問:「你這是要問什麼?」
賀東航不甘心這個結果。像迎面滾過來一個read.99csw.com燒紅的大鐵蛋子,躲也躲不開,推又沒法推。他問甘沖英怎麼辦,甘沖英沒理他。
父親說:「你媽媽和老肖是拿我當牛喂呢,牛是個好同志啊……我說當年紅軍長征,成天吃草根吃樹皮,怎麼光打勝仗呢,原來是搞了食療,吃飽了維生素。」
賀東航正有點後悔,父親已經回過了味兒,那柄扇子就速度很快分量不輕動靜很大地砸在他頭上。他的頭皮正在光火,就聽父親啟用了封存多年的家鄉方言,氣急敗壞地罵了他同時也就罵了他自己:
賀東航的頭深深埋在蘇婭懷裡。殷紅的血分成幾股細流安靜地淌過臉頰,被蘇婭的衣襟一蹭,又塗在額頭上、鼻尖上、下巴上。血也染紅了蘇婭的前襟,那兩處凸起的部位已感覺到鮮血的溫熱。情急之中,她拽下短袖制式襯衣捂住賀東航的頭,緊身的純白色針織運動背心上,便綻放了鮮艷的濃胭脂色的玫瑰花,一朵一朵連成一片……
母親臉都白了,手指頭哆里哆嗦指著賀東航:「這是你當兒子的說的話嗎?!」
那天,索明清向賀東航、甘沖英報告說,省城招標辦開標了,大東公司中標。除了因為賣地切給羅玉嬋的特支營院工程,直大營區和停機坪、場站她都中了標。
母親擦著桌子:「還要看組織上的意見。組織上怎麼說的,是不是要他離開她?」
蘇婭說:「如實反映甘沖英的優長和不足,不提歷史舊賬。再全面介紹一兩個優秀的副師職軍事幹部,提出推薦意見。」
母親說:「你這孩子,怎麼能這麼做呢,叫我們怎麼跟你肖叔叔和易阿姨解釋?」
「信了,是輕傷。」
賀東航預料到自己同龍振海的談話內容會傳到甘沖英耳朵里,但沒想到這麼快,有點尷尬。就打著哈哈沒話找話說老甘怎麼不表態,是不是當了叛徒?
賀東航說是。母親釋然道:「這就沒有問題了。組織上決定了,這個幹部應當服從。我看這個幹部不錯,在個人婚戀問題上是講了黨性的。」
「話是不錯,我什麼時候這樣講過?」
賀東航問父親:「有一個幹部,他本來有個未婚妻,他也跟人家睡過覺了,後來他看上了另一個女的,就把這個未婚妻給蹬了。當然這是多年前的事情。這個幹部該不該提升?」他嚼著母親土法腌制的香腸,有滋有味兒地提出這個問題。
父親收住拳腳,開始正式談話:「肖萬夫是個多好的同志!作戰勇敢,不怕死,能吃苦,關鍵時刻他動腦子。一場戰鬥看起來沒辦法了,敗局已定,但只要他在就能改變頹勢。頹勢你懂吧?懂也沒有親身經歷過。對他的功績,軍師團都是充分肯定的,中央軍委也批准他享受副軍級待遇嘛,你們怎麼說離就要離呢?還有沒有一點政治頭腦?我看你這個人確實翹尾巴了,不得了了……」
葉總、寧政委請龍振海打個示範。龍振海接過八一式自動步槍,盤馬彎弓一般,立姿朝百米處的胸環靶一陣急速射,直打得靶子後面黃土飛煙。一報靶,十發子彈96環。周圍一片掌聲。賀東航心想,還真是寶刀不老。以往有首長示範,都事先對報靶員交代:環數報高不報滿。龍老頭卻是真實成績。
「這就說假話了不是?提的人叫賀西航,你叫賀東航。」
「誰當上級我都能配合好。」
甘沖英不是一般地火了:「賀參座總算當面懷疑我了。話雖然歹毒,總比背後污衊好。你說我當了叛徒,有什麼罪證落你手裡了?拿出來嘛,直接交給葉總、寧政委,或者乾脆交給龍副司令帶回北京!」
「您的那個用鼻子就能聞出首長的指導員,能把首長感動得夾著被子上豬圈。當然,當時首長身上肯定有豬味兒,不過再有味兒,他不到豬圈不接觸你,也不會一鼻子就聞出來。這個指導員帶兵,是靠了鼻子的特異功能,還是靠了對兵的深厚感情?」
賀東航想好了:「也不錯,可以作九九藏書為一個人選。」他迴避了「第二人選」的提法。
賀東航一夜輾轉,氣未盡消,次日和蘇婭到沙坪監獄去,看甘越英夫婦。他只顧悶頭開車。
賀東航心煩意亂:「首長,究竟誰和誰離婚哪?易琴阿姨要跟肖叔叔離婚了?」
賀東航提高了嗓門:「是賀小羽同志認為她和肖大戎同志過不到一塊,她要離婚。他倆的婚事當初是你們幾位定的,請你們好好聽聽賀小羽的意見,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一個月前,賀兵騎自行車,同一個也騎著車子的澳大利亞男孩撞上了。兵兵頭先著地,當時有點頭暈,不久就感到看東西不清楚,吃力。醫院檢查說是外傷引起的視神經損傷。卓芳帶他跑了悉尼的幾家醫院,都說治這種病沒特別好的辦法,只能往眼裡注射些營養視神經的葯。當地有華人說,不如把孩子送回國,輔以針灸和中藥治療,興許效果會好些。卓芳要帶孩子回來治。
賀東航早有準備:「我這是就現有的人選具體講的,並沒有上升到原則。」
這個問題不能繞彎子。「我當參謀長才三年,剛摸出點門道,對下步工作也有些想法,想繼續當。我給葉總、寧政委也談了。」
甘沖英對賀東航的憤怒,是在龍副司令找總隊班子成員逐一談話,徵求對師以上幹部使用意見的第二天表現出來的。
父親盯著他:「怎麼沒有關係?你是哥哥嘛,長子嘛……」
賀東航就覺得心往下沉,柳樹上刺耳的蟬鳴聲聲入腦。他悶聲說:「那還等什麼,快點回來治唄!」
母親說:「卓芳怕你埋怨,沒敢先告訴你,電話里就哭了。」
龍振海揮揮小巴掌:「這話是不是有點絕對?照你的意思光講德就中了,不要才了?」
父親說的正是這會兒賀東航想的,但話由父親講出來他聽著煩。母親讓他直接跟卓芳通個話,快點安排。他剛要進屋父親叫住他:
母親要賀東航回家來,有兩件事情要商量。
龍振海找賀東航談話的那天,賀東航是在父母家吃的早飯。
短松岡,綠草地,藍色遮陽傘,聽著槍聲喝著水,龍振海開始給班子成員談話。賀東航知道,有些幹部的命運,基本就在這大傘底下決定了。
從昨晚到現在賀東航總算找到了點兒溫馨,他心裏一熱,就把蘇婭的左手攥到他的右手心裏……
沒有永恆的友誼,只有永恆的利益。賀東航、甘沖英這對並肩多年的老戰友之間突然爆發了一場衝突,程度屬於「劇變」。
賀東航早有思想準備。這次龍副司令找他談話,他將會遇到一道難題,如何評價和推薦甘沖英。論資歷、能力和政績,甘沖英應當提升使用。賀東航不願讓出參謀長的位置,可以推薦他當副總,他本來也是這樣打算的。但那天甘越英的控訴使他受到了震撼。甘越英、甘沖英兩兄弟因婚姻而造成的不同命運,二十幾年來都是老戰友們聚會時的話題。包括賀東航在內,大家對甘越英只是抱著惋惜的態度,戲說他是「要美人不要江山」,典型的「衝冠一怒為紅顏」,丟掉了錦銹前程,這個「錦繡」是以甘沖英為參照的。時至今日賀東航才知道,甘越英、蘭雙芝夫婦的悲劇,竟是獨立團的一樁冤案,而且聽甘越英話里話外的意思,竟是當年甘沖英做了手腳。甘越英臉上的滄海桑田和寧折不彎的傲骨告訴賀東航,他是可以信賴的。老柴更能斷明是非清濁。那天老柴並非玩笑地對他說:「寧叢龍出手太狠。已經毀了人大半輩子,還要毀人一整輩子?這事你們武警要不管,我就通過監管系統往上反映。」接下來就是蘭雙芝攔車喊冤。在這種情況下,賀東航難以說服自己投一張提升甘沖英的贊成票。
「小羽要離婚,是你同意的?」
「你個龜兒子,敢教訓你老子了!」
這話他說的陰沉沉、氣昂昂。父親聽了一愣,忙問母親:「他講什麼?」
賀東航不假思索:「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