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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這樣說著她竟哭起來,圓溜溜的雙肩一抽一抽的。高見青遞過面巾紙:「長期奮鬥的人,一旦到達他追求的頂點,大喜過後就是大迷,因為他無處可去了,而慣性又不能讓他的心態靜止下來,這就出現了迷亂。只有投入了新的追求,癥狀才會消失。所以,幸福並非是物質的,而是精神的。一個人的幸福就是在尚未達到目標的苦苦追求之中。有人不同意這種觀點,說,讓說這話的人半夜裡追追末班公交車……」
蘇婭跟著賀東航進了他的辦公室。賀東航靠在門上,把蘇婭輕輕擁進懷裡。蘇婭開始還控制自己,後來就突然抱緊他,哭出了聲。不知什麼滋味的淚水在她滾燙的臉上宛若湧泉,打濕了一張臉又一張臉……
她給姐姐說他們已經平安到達,說了家鄉的天氣。遠在悉尼的姐姐問:「他去接你了嗎?」
卓芳從後視鏡里注視著高見青的黑色尼桑,尼桑緊隨著豐田,在其左側后的位置保持著距離。她知道,賀東航也在注意那輛車,他怕這車一直跟到他家去。
在機場,高見青再次要卓芳住他家,要不就住賓館,他開房間。這本是他在電話里幾次講過的意見,但卓芳無法同意,她顧忌兵兵。兒子已經初曉男女之事。在他不知情的時候,這樣做對他無疑是傷害。爸爸和爺爺是他心目中的英雄,是絕對不容玷污的,而他也本能地認為,他已繼承了這兩個男人的全部榮譽。
羅玉嬋撲哧笑了:「那不成咱索大哥了?」
「嗯。」
卓芳在姐姐的老宅子里度過了難眠之夜。
羅玉嬋把索明清攙回酒桌,勸道:「來來索大哥,你先慢點轉,我替甘沖英敬你一杯。」索明清一梗紅脖子:「你替他?那我不喝。」羅玉嬋抿嘴一笑:「好,我敬索大哥。」
明了天哪
「媽媽另找時間。」卓芳說著已經打開了車門。
卓芳和她的前夫並排坐在汽車裡。
賀東航知道萊卡是只白色的額頭上有黑斑的澳洲牧羊犬,賀兵在電話里沒少描繪它。十三四的小破孩兒,到趟南洋就「文明」了,萊卡享受人輩分,狗吃食叫用餐。
高見青又給羅玉嬋、索明清斟了酒。酒色綠瑩瑩的,是貴州客戶送來的正宗茅台。本來他建議喝點紅酒,羅玉嬋說,大喜的日子就一醉方休吧。她還請了甘沖英,甘沖英答應來,後來又說來不了,葉總隊長在駐訓點視察,聽到了一些情況,晚上要繼續調查。他一再說改日由他做東回請,聽語氣情緒不錯。高見青說你的仕途又到了一個驛站,那邊說是又一個「平台」,比喻頗有現代氣息。索明清估計,甘沖英當副總分管後勤的可能性很大,自己跟他早早把關係理順也有利於以後的工作嘛。
索明清端杯離席,在羅玉嬋的大客廳里轉來轉去。這裏他來過多次,每次來都有新的發現。這是羅玉嬋新近買下的住宅,位於南山景區西端的一座小高層建築內,複式樓,佔了七八兩層的面積。索明清估算大約400平米,相當於資深大軍區正職的住房標準,亦即索明清現在住房的三倍面積。她本來可以買座獨門獨院的野墅,因需雇許多保安,安全還不一定有保障,就選了這裏。這兒環境好,保安措施嚴,物業管理一流。索明清反覆說一個字:好。說他這輩子要是能混上這套房子,就嘛也不幹了,天天坐陽台上逗鳥,觀景,唱李二嫂。他果真唱起來:
葉總站起來:「龍副司令如果問,我去說,常委會上就別說啥了。中心組不是又要學習嗎,你要有學習體會,愛說多少說多少。」
蘇婭坐不住,一直找機會解釋,但葉總談性正高:「我總說這個機關不抓不行了,很多人不以為然。他們不懂得,大事情是首長領導機關,小事情是機關領導首長。開個會,你把我的牌位擱哪,我就得坐哪。你在稿上表揚誰,我就得照稿念,你寫錯了我就念不對,搞得不好要犯大錯誤。懂不懂?」
對孤燈想往事暗暗傷心
他看著這個半年來只是夢中見過的少年。眼睛酷似他爺爺,屬於典型的賀家大眼系列,鼻子嘴巴也是隔代返祖,是他爺爺的青春年少型。賀東航曾料到這半年他會長高,但想不到會躥這麼高,比肩而立,已高達賀東航的耳垂。瘦削的雙肩向上聳著,配上那顆還沒長熟的腦袋,整個身條就像在發射架上待發的火箭。母親說,肩膀向上聳就是還要九九藏書長個,多會兒雙肩平展了,就該往橫寬發展了,你小時候就這樣。
寧政委仍對賀東航說:「我的意見三條。一、在機關和部隊一定範圍內澄清事實;二、我在常委會上作檢討;三、給龍副司令寫報告,承認錯誤,請首長批評。」
「還是時間緊了嘛。」葉總用紅筆在電報上畫了兩道。
馬大寶我喝醉了酒啊忙把家還
「……張冠李戴,移花接木,合理想象,無限拔高,部隊的反映你們一點不知道?」葉總瞪著賀東航和蘇婭。
「我們……沒怎麼欺騙呀!」賀東航自知理虧。
羅玉嬋已微醺,看人有些重影,克制不住地呵呵直笑。羅玉嬋從心裏高興。中標和工程合同的簽訂,意味著數額頗巨的一筆財富將朝她報到,兩年內她不必為公司的生存和發展犯愁。她輕搖著酒杯里的冰塊,聽著沙拉沙拉的聲響,說:「人哪,就是犯賤,你們說我一天忙到黑為什麼?我缺啥?啥也不缺。怪了,總隊工程沒到手的時候還算有個想頭,有個追求,這索大哥一扶持,工程來了,倒覺心裏發虛了,我掙這些錢究竟幹什麼?奶奶的墓地早替她買好了,弟弟大學畢業就出國。我還圖什麼?天天累個賊死,進家連拖鞋都懶得換,我這是犯的什麼病啊我,索大哥你說說!」
葉總知道是讓他旁聽,但還要他發言,就頭不抬地應道:「議議唄。」
索明清愈發頭沉:「追,還有下班車。」
切入主題的是賀東航。這個分工兩人未曾商量,卓芳暗自感激。
賀東航的科普宣傳戛然而止,他和卓芳都驚愕地看著兒子。
卓芳要通了姐姐卓芬的電話。她現在更加依靠比她大六歲的姐姐。當以行醫為生的父母相繼早逝之後,姐姐為了繼續卓芳的學業,嫁給了一個她並不十分喜歡的印刷工人。現在審讀姐姐的婚姻,她並沒有選錯他。改革開放之初他就辭職單幹,直至把他的印刷公司發展到悉尼去了。當卓芳對賀東航的迷戀幾近痴醉的時候,姐姐對她的選擇卻沒有表現出一個普通市民應表現出的艷羡。卓芳作為姑娘的最後一個夜晚,姐姐拾掇著已經檢查多遍的婚紗,憂悒地看著她,說她是條淡水小魚,一下子跳到海里,只怕是吃不消呢……
他身子前傾,重心放在折成銳角的兩條長腿上,用手勢同嘴密切配合,講了個「三從三看」:一是從中國法律確認的關係看,我們永遠是你的爸爸媽媽;二是從父子母子親情關係看,我們永遠是你的爸爸媽媽;三是從咱們三人的血緣關係看,我們永遠是你的爸爸媽媽。血緣關係他是展開講的。他講了男人和女人自身染色體的數量,以及他們生出的孩子染色體的特徵,說這個特徵你走遍天涯也變不了。還講了神奇的遺傳基因DNA,用DNA技術鑒別血緣關係,就叫親子鑒定……
寧政委堅持說:「對常委和龍副司令,還是說說好。」
「那個麥什麼寶,家裡到底窮不窮?」
那天同父親關於「離婚」的爭執就算過去了。一進家,賀東航就把剛從超市買的幾斤臘肉送到父親眼前展示,指著商標說臘肉是四川的,用他的方式表示了歉意。父親瞟瞟那肉,只說這些肉都是冒牌貨,正宗的四川臘肉是在灶屋裡吊著,下面點燃稻糠用煙熏出來的,當然我也是在財主家看到的。他指指賀東航纏著繃帶的頭:「你這塊臘肉倒是四川的。你媽媽說傷不重,要注意不要留下後遺症。」用他的方式接受了道歉。
寧政委直截了當追查責任:「小蘇,這幾個典型是誰搞的?是不是那倆小筆杆子?」他說了兩個名字。賀東航趕緊插話:「時間緊了一點,他們本來要聽聽支隊的意見,來不及了。」
蘇婭要走,葉總示意她坐下。
果然,寧政委問賀東航:「這件事怎麼辦哪?」
身在異國他鄉的時候,卓芳憶起國內生活特別是出國前的幾個日夜,給她的感覺是恍若隔世。而回到了這個生她養她的地方,特別是坐在過去的一家三口同坐過的這輛豐田越野車上,又感覺自己像根本沒離開過一樣。可能是離去的時光短,滿打滿算還不到半年,無法淡化她的記憶。她看著車外一株株遲疑著朝她致意又急匆匆退去的葉紫李,心裏就湧起一股鄉情。這些多姿多彩的樹木當然認出了她,她曾在不同的季節里為它們畫像,即使在冬季,當它們只剩下一樹榦枝的read.99csw•com時候,她仍然給它們襯上暮雲白雪,鑲進淡雅的義大利格調的畫框……大概,它們也猜出了她此刻的難堪,因為它們也在窺視與她同車的前夫,那個多少次往返于機場高速執勤查勤而被它們所熟識的男人。他一直在卓芳的域光里。
索明清按平時的量喝得並不多,只是有點急,沒吃多少東西,臉有點發黃,話也多起來。高見青知道他這個特點,要談什麼事就先勸幾盅酒,別讓他吃菜,二兩下去事就好商量,但一定要做記錄,讓他也簽字,否則他第二天酒醒了不認賬。現在已經進入了他平日自我標榜的「我是直腸子,心裏有嘴上就有」的境界,憨態可掬,天真可愛,羅玉嬋也喜歡他這個勁兒。
父親擺擺手:「那樣不好。已經離婚了嘛,再搞到一起就叫亂來,旁人怎麼看?你們還是要跟兵兵講清楚,十三四歲的男人了,該懂點道理,我參加紅軍那年比他現在還小一點呢。」
賀東航見蘇婭眼圈有點發紅,心想糟糕,千萬別在這掉淚。
何須身後千載名
這段呂劇傷感凄惻,索明清唱得悲婉而纏綿,光「房門」就半天沒關上。他給甘沖英打電話,嚷嚷:「人家羅總請你……你不來,灌我,合適嗎?我算什麼首長?你,才是首長。
寧政委一時語塞。蘇婭急忙插話:「典型是我讓寫的,跟他們兩個沒關係,我負全部責任。」
賀東航微笑著對賀兵宣布了這個家庭最重大的決定事項:「爸爸媽媽準備離婚。我們的感情不太和。我們都感到,離開可能對雙方都是一種解脫。」接著他用一個小自然段肯定卓芳是個好媽媽,從事業心很強講到對賀兵無比疼愛,指出沒有卓芳你賀兵是長不到現在這個水平的,表示他自己也從她身上學到了好思想、好作風、好經驗。又用很大篇幅論述了這樣的觀點:「我們永遠是你的爸爸媽媽。」
「你們為什麼要欺騙?」賀兵激動地站起來。
只覺得天也轉來地也轉哪
恭喜恭喜,早該提了,提晚啦,請多多,關照……」又唱:
「是的。」蘇婭再次首肯。
兩個「他」不知姐姐是如何排序的。卓芳的理解,第一個「他」是賀東航,第二個「他」是高見青。反過來也一樣吧。
高見青走下高樓,深深吐了口氣,抬頭看天。今晚能見度真好,滿滿一天星星。他很擔心,不知卓芳今夜的遭遇會怎樣。
索明清話沒說完,一頭扎在桌子上呼呼大睡。桌子那頭,羅玉嬋也只會嘿嘿傻笑了。高見青無奈地搖頭,吩咐司機送索明清回家。
「大家」是指賀東航的父母家,「小家」是指以前的他們三口之家。卓芳剛才已經通知了賀東航,他們明天見面的時間、地點和要研究的工作。賀東航想,她今天同高見青有約,也好。
葉三昆終於把電報划拉到一個紅色夾子里:「政委同志姿態很高,值得學習。我個人意見,特支那幾個同志,按作戰有功人員對待,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旁的事迹不要瞎聯繫。對機關要正面強調講真話報實情,這是需要的,但不要追究責任了,責任也不是單一的。你小蘇能為下級承擔責任,很好。在我們這裏你這樣做情由可原,回去不行,要個別指出兩個小傢伙的問題,要狠批,懂不懂?不然不得了。」
卓芳被兒子的沮喪所感動,第二天專門到中國大使館諮詢。一位廣東口音的中年女官員解釋說,在講英語的國家裡沒有「大校」這個銜階,我們對「大校」一般是兩種譯法:一是「資深上校」:Senior Colonel;一是「准將」:Brigadier General。我們國家不設准將,但在外國,介於「上校」和「少將」之間的是「准將」。把「大校」譯成「准將」,軍階位置合適,外國人聽了也明白。
照他的經驗,部隊出了不好的事,只要不是驚天動地,通常情況下總隊會對出事單位嚴厲批評,嚴肅處理,舍此不能整肅軍紀,但對上彙報還是要酌情保留的,能不說則最好不說,有些事說了反而不好。像這個典型問題,真要報上去,那不等於批了龍振海的官僚主義?況且幹部戰士的本質都是好的!賀東航在猜測葉總會同意哪幾條。
寧政委的臉色比剛才好了。他沒再追問材料究竟是不是蘇婭寫的,而對講假話的危害做了剖析:「小蘇你剛來機關,急於read.99csw•com出成績可以理解,但辦事要從實際出發,講究科學,科學的態度就是實事求是的態度。想過沒有?你們搞的這些不實之詞,讓我一個政委給首長念,一旦首長知道是假的,會怎麼看總隊黨委?司辦主任是為首長服務的。要搞好服務,最根本的是要有對首長負責的態度,而對首長負責與對部隊負責又完全是一致的……」
賀東航有點羞惱:「這怎麼是人權?」
賀兵力圖使自己像個平靜的大人,但說到「爸爸、媽媽、我」的時候,大眼睛里還是溢出了淚水,體現出他畢竟是個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少年……
賀東航抓抓頭皮。當年是有這麼篇稿,一登報就炸營了。甘沖英指著他的鼻子跳高:「你這個將門鼠子,榮譽都叫你划拉走了,還要霸佔俺家的毛驢車!」賀東航氣得去找那個總是一頭亂髮,看上去從來沒睡過囫圇覺的報道員,責問他為什麼不採訪就瞎編?報道員十分意外:「沒毛驢車?那爹娘是挑著行李送你上的縣?這樣寫就更感人了!」
葉三昆批評的是寧政委向龍副司令彙報的三個典型。他和寧叢龍到特支駐訓點視察,聽到了一些風涼話,他找了蒲冬陽。
豐田越野上了一座頗具現代氣派的大型公路立交橋。
羅玉嬋最初喊他「索叔叔」,以後喊「索部長」,現在喊「索大哥」,這反映了她的成長和索明清年輕化進程的加快。索明清有些激動,強迫舌頭上了班,咕嚕了兩句詩:
「你不回大家看爺爺奶奶?」賀兵問。
日出正西明了天
倆人幹了,索明清還在憤然:「提升提升幹部的命根,咱德才勤績哪樣照別人差了?咋就輪不上咱呢?羅妹妹,咱上邊沒人,有人也不給咱使勁呀……」
賀兵撞車,也與捍衛榮譽有關。那個白種男孩騎車迎面飛來,誇張地做出要跟賀兵撞車的樣子,賀兵迎著那男孩照常行駛而不變線。男孩驚叫著撥了車頭,結果車把相剮,倆人都栽倒了。賀兵跳起來喝道:「橫什麼?手下敗將,有什麼了不得!」「橫什麼」,用的是中國話,但「敗將」defeatedopponent,那男孩聽懂了,像是基本認可。
「你要做紅樓夢,就回大觀園去。」卓芬把袋鼠狀的淺駝色沙發靠墊狠狠一擠。
「你們在我出國之前已經離婚了,為什麼不告訴我?媽媽,在澳大利亞我問過你,你還在欺騙。我是家庭的三分之一成員,家庭解體為什麼不徵求我的意見?你們尊重我的人權嗎?」
葉三昆還是摸清了情況。
不知姐姐的哪句話撥動了她的心弦,卓芳想掉淚。
「我們是軍一級的黨委啊小蘇,怎麼能這麼搞?瞎編亂造,講假話,黨委還有威信嗎?政治工作還有威信嗎?這會把部隊的風氣帶壞的,懂不懂?東航你該記得,你在新兵連手榴彈投得最遠,是72米吧?報道組給你寫了篇表揚稿登在軍區小報上,說你在靶台上想起了這想起了那,還想起你爹娘趕著毛驢車,送你到縣裡當兵,群眾咋反映的,甘沖英咋說的?」
賀兵欣然採納了准將的譯法。
李二嫂眼含淚關上房門
吃飯的事是那天從賀東航的病房出來約定的。今天,索明清代表總隊跟大東公司簽了工程合同,武警稱之為「018」的工程就從案頭走向現地,由圖紙變成土方,進入了實質性運作。
「窮……農民真窮,農村真苦,農業真危險嘛。」
在澳洲的半年,高見青飛去過三次。只要有賀兵在,卓芳都要求高見青保持正常的禮節,不得做出親昵之舉。而對賀兵,則說高叔叔到這兒跑業務,順便來看看。賀兵開始還表現出驚喜,問「見到我爸爸和爺爺奶奶了嗎?」曾經有一次,他遇見高見青要給卓芳一厚沓子澳元,卓芳推辭了。他事後問卓芳,為什麼高叔叔要給你錢?卓芳說他要資助咱們。賀兵很嚴肅地說,你不要是對的,這種事他應該找我爸爸談。以後他對高見青漸漸有些不冷不熱,對她和他的戶外活動,只要有閑暇他就參加。當然,在高見青下榻的飯店,在他和朋友合股的公司,在她的畫室,以至在風光絢麗的海灘,她和他並沒少約會。她總是迴避一個高見青每次飛來都要熱切問及的問題:我們為什麼還不結婚?每次親昵之後,她的回答都很微弱:讓我再等一等……還等什麼呢,我們都是人到中年!是啊,究竟在https://read.99csw.com等什麼?是等賀兵心理承受能力的增長,能夠接受父母離異的現實?是等她的事業在澳洲有了穩固的根基,她的作品開拓出了廣闊的市場?是等賀東航同高見青講起的那個姓蘇的女人重新組建了家庭?還是等……似乎都沾邊兒,但又都不是。
他稱二位為「老總」。當年轉警的時候,聽說武警的總隊長叫「老總」,他心裏還一咯噔,過去只聽過朱德叫朱總,彭德懷叫彭總,覺得老總的叫法很尊貴,不是誰都可以叫的。後來不行了,老總多如牛毛,滿大街都是。
「所以你用婉拒高見青來懲罰自己?」卓芬平靜地問。
且樂生前一杯酒
蘇婭堅持聽,還在本上記下什麼。葉總摘下眼鏡對她遠視了一會兒,問:「是你寫的?」
「你們是成功的,是有名有實的『老總』,要繼續輝煌下去。但事業有成家不成也不行啊,聽大哥勸一句:你們都該成個家了……」他兩眼不太聚焦,但知道二人都在聽。「羅妹妹人樣好,心氣高,婚姻不順。三十歲之前是先立業后成家,事業走紅了你想找了,可供選擇的範圍大為縮小,你的戒心也空前加劇:錢比你少的人找你,你顧忌圖你的財;錢比你多的找你,你猜疑圖你的色;錢同你相仿的人呢,你戒備財色兼圖……見青就更不可思議:把武警大校的老婆轟轟烈烈搞到手,卻又放飛南洋……」
寧政委做了個趕蚊子的手勢:「那不是理由,講真話要多少時間?倒是假話才需要工夫去編。」
學英語,他首先熟記「陸軍少將」和「武警大校」的英語叫法。前者不費事,卓芳幫他查到了,Major General,但「武警大校」遇到了麻煩。先是「武警」二字查不到。卓芳翻著英漢詞典:是不是「國民衛隊」,National Guard?賀兵說肯定不是,那成了游擊隊了。卓芳再查:要麼是「憲兵」,Military Police?賀兵很不高興:媽媽你開什麼玩笑,怎麼能這樣叫武警?電視連續劇告訴他,國民黨才有憲兵,基本就是特務。卓芳無可奈何地把「武裝」Armed與「警察」Police連在一起:Armed Police,母子勉強達成共識。
寧政委抖擻著那份幾天前還受到他表揚的彙報稿,渾身都在生氣:「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嗯?不錯,我是說過要突出這次捕殲戰鬥,突出基層的新情況新經驗,突出典型人物典型事例,這有什麼不妥嗎?我們的政治工作幾十年不都是這樣要求的嗎?但我什麼時候讓你們造過假?讓你們搞一些不經核實的情況糊弄上級?總部這次是來考核總隊班子,首當其衝是考作風,我們就拿這作風讓上面考?」他晃晃那份倒霉的材料,衝著葉總找共鳴。葉總翻電報。
高見青被唬了一跳:索部長真是文明了。索明清自己敬了自己一杯,一臉酒逢知己的感慨:「二位老總都是事業有成的人,有句心裡話要對你們說說。」
「嗯。」
高見青對索明清既理解又鄙視,或說是因為理解而鄙視。他沒當過兵,可說不諳軍情,但地方的為官之道他略知一二。他揣測,一個大背景下,文官武將的仕途走法該是大同小異。他理解索明清,是因為在中國,要從政而不為官不行,要從工農商學而無官相護不行。官者,權之載也。不為官或不為官扶,你斷然做不成除養家糊口之外的任何有點聲色的事情,惟此,才有所謂千軍萬馬走官道之說。索明清也曾是熱血兒男,渴望為官從政,企盼天降大任於斯,這在當今,無論于公于私,聞者都能釋然於懷。但為官要修德,修德先修謀官之德:你這個官是怎麼得來的?組織培養、領導提攜,此話並非客套。索明清的可鄙在於,逢升個一官半職,就說自己是三更燈火五更雞,撅著屁股干出來的;而一旦哪一級未能如願,就又抱怨自己上邊沒人。沒人你就做到副師了?其實此時抱怨「沒人」,說明你缺少了「找人」的本事,名曰怨人,實是怨己。為官之要是人身依附,如同毛之附皮,你連塊皮都找不到,還算什麼好毛?當然,大東公司還要慶幸他未能再上一級官階,否則難以順利中標……
「一個女人最珍貴的東西是什麼?」卓芬突然問,「是初戀,是女貞。你把這些統統給了他,難道還不夠嗎?孩子你也給他了,你還能給他什麼,給錢?給命?別說他對read.99csw•com你毫無情義,就算他把你捧成心肝寶貝,你的行為也僅僅有一星半點的過分,你不是沒要他一分財產嗎?你不是拒絕了他應當負擔的孩子撫養費用嗎?早扯平了,我的妹妹。」
「那個女戰士什麼荷,家裡很富?」
賀兵回身抓過手機:「姨媽,這裏的天真是一點都不藍,灰濛濛的,綠化也不如咱那邊好,環保真的不行……我當然是中國人啦!姨媽,萊卡在嗎?我跟它說話……萊卡!我是兵兵叔叔,用過午餐了嗎?你可不能吃得太多,要聽姨奶奶的話,我很快就回去……」
「富……比農民還是有現錢。」
賀東航不能扮成木乃伊,只好嚴肅地似笑非笑,先點頭又搖頭。
得知卓芳母子回來,母親的第一反應是:卓芳回來住哪?賀東航說人家肯定在外面找房子。母親說那不一定,按說是不該住家裡,可是你們也沒給兵兵說清楚,兵兵讓你們寵慣了,他一鬧,不讓他媽走,你們還不都住家裡?
「大校」就犯難了,英文里根本沒這個詞兒。賀兵開始不信,翻來翻去只查到「上校」Colonel和「准將」Brigadier General,中間就是沒有「大校」。賀兵終於失去了對英語的信任,這樣顯然不合中國國情的文字,居然全世界都在用!
賀東航同兒子答著話,想著卓芳進了家門他該如何應對,如何既不傷害賀兵,又不讓父母親難堪生氣。從堵上她和高見青的那天起,她就沒進過父母家的門。
那月亮落在東山下
「他呢?」
卓芳猜測,這個男人既高傲又脆弱的心裏正在倒海翻江。他拉著卓芳往家走,無異於拉著一截不堪回首的恥辱,像中國人民拉著「九一八」,美國人民拉著珍珠港。但為了兒子,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兒子至今不知父母的婚姻關係半年前就解除了。知道了又怎麼樣呢?賀東航依然是他爸爸,卓芳永遠是他媽。
寧政委說:「當時是想按程序辦的,我還給蘇婭說了這個意思,日程安排太緊……」
賀東航理解蘇婭。她完全可以只承擔領導責任。但如果真把矛頭指向兩個秀才,那把他們調離機關的可能都是有的。蘇婭畢竟職務高一些,還不至於給個處分或者調離。況且寧政委並不一定要查明是誰寫的,只須有人出面承擔責任,證明他是「不慎」犯了官僚主義就行了。他猜寧政委到葉總這來,主要是向搭檔說明三點:一是有人做假,二是他不知情,三是他姿態高。前兩點已經實現,接下來該是姿態問題。
蘇婭還沒插上話,寧政委推門進來,鐵青著臉看蘇婭。
葉總對電報說:「不要追究具體人了,我們也有責任,沒把稿子發給常委,請大家把把關。」
兒子臉通紅,眉緊皺,眼睛毫不躲避地盯著父親。
卓芳不語。
賀兵沒再同土生土長於中國的爸爸探討人權,便為本次談話做了結論:「我贊同你們離婚,但要達成一項妥協:我回到中國要有一個完整的家,家裡三口人,現在的爸爸、媽媽、我。我的要求你們可以拒絕,但我不會治眼睛。」
後視鏡里已看不見黑色尼桑。橋的支道多,不知它去了哪裡。豐田越野已拐上南山景區林陰大道,出了大道往北一拐就是父母家。賀兵判斷,爺爺准在院子里一邊打拳一邊等他。卓芳突然想起了什麼,叫司機停車,對賀兵說:「媽媽還有幾件事情要處理,今天就不跟你回去了,明天上午咱們到小家,商量你看眼睛的事,好嗎?」
她預感到,同兒子的談話將會很殘酷。
「我對他的錯誤,懲罰是不是太狠?」她問姐姐。
姐姐是個很仔細的人。四室兩廳的房子里,所有大一點的傢具都罩著淺黃色蓋布,製造出一種靜默的高低錯落,使卓芳感到既蒼涼又神秘,如同置身於荒漠。為了避免同賀東航的母親、她的前婆婆通電話的尷尬(東航家裡都是他媽媽先接電話),她用手機向賀東航建議,是否應當向賀兵講明他們離婚的真相,否則,這段時間他們將不便相處。賀東航答應了,沒說怎麼談,卓芳也沒問他。她相信賀東航會考慮到她作為一個女人的體面,何況她永遠是賀東航這個兒子的母親。夜半時分,煎熬于輾轉反側之中的她幾次想給高見青打電話,但每當手接近那部能把高見青立即拉近的小巧話機的時候,她又打消了念頭。她不願意在她面對兒子、敘說著「善意」謊言的時候,在她本已負債纍纍的心上再添歉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