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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夏德厚對蘇婭說:「那不是這個話。俺幾戶的地都讓上頭征了,吃穿不愁,就是閑得慌,幾個一合計,說到省城逛逛唄,閑著也是閑著。」
賀東航一愣,興奮了:「我早有這個預感!你怎麼知道的?」
蘇正強換了便鞋要上山,蘇婭要他收拾書房。「你們看病又不在書房裡。」「沒準人家參觀呢!」女兒說。蘇正強只好遺憾地望望窗外,幽幽道:「部隊還是形式主義多,那年有個什麼首長視察警衛中隊,為了讓豬圈乾淨,豬都不準在圈裡拉屎尿尿,也夠可憐。」冷雲說你這個例子不恰當。蘇正強拿條毛巾在書房抹了幾把,自語道:「頂頭上司帶兒子看病,非要讓他到家裡,聽說是個離了婚的,我們小婭對此極為重視,家雞打得團團轉,野雞打得滿天飛,這裏面有什麼聯繫沒有呢?可能是有的……」蘇婭笑著嚷嚷:「媽,你聽爸爸胡說什麼呀!」
「不要找我媽看病了,這也是我爸的意見。你和卓芳帶孩子到北京去吧。」
像迎接高規格工作組那樣打掃衛生,在蘇家不多見。
蘇婭有心事。
大男孩秘書又緊跟一步介紹說:「參謀長家的老首長是軍區的副司令,老紅軍,叫賀遠達。」他期望蘇正強能知道這個頗有分量的名字。
蘇婭覺出車上的人都偷看她,就把臉扭向窗外。
夏德厚搓著手解釋:「怕給若女添麻煩,還是添了麻煩,俺哥幾個想到省城謀點事,聯繫來聯繫去聯繫到這裏,一打聽才知道是武警的個工程,你看這事……」幾個民工也附和。
賀東航一直等到蘇婭從西郊回來,叫大男孩秘書把她喊到辦公室,倆人談了不長時間就各自回家。賀東航心裏很亂。
蘇婭慢條斯理地另起了話題:「你和小羽找到亞敏了?」
蘇婭的心情比昨天好多了。在賀東航那裡哭完,滿腹的委屈已發泄掉一半。賀東航在她耳畔喃喃細語:「葉總知道不是你寫的,寧政委心裏也明白,總要找個人承擔責任嘛,你想讓寧政委擔著?小同志,告訴你一條軍規:首長永遠正確。」
賀東航突然就嘣出一句:「亞敏找著了。」
賀兵正跟小王打半籃,趁小王跟賀東航打招呼,他搶了球,朝釘在大槐樹上的籃圈投籃得分。嬌嬌圍著他倆亂叫喚,搞不清該幫助哪一個。賀東航回來時父母都在客廳,一個嬌小的女護士正給父親量血壓。她說:「跟剛才差不多。首長該聽阿姨的意見,去住院。血壓這個東西是很敏感的,身上許多地方有問題,都能從血壓反映出來。」父親說他自己沒什麼感覺。
蘇婭知道眼前這個局促不安的農民是有初中文化的,他供夏若女念完了高中,現在二兒子又面臨高考。而夏若女除了幫助家裡,還在資助輟學的農村孩子上高小。
甘沖英看著索明清說:「我看這次應該提你老索,當副總管後勤你比我有資格。」
冷雲看看卓芳就開始端詳賀兵的眼睛。她伸出纖細的手指:「看奶奶的手,這是幾?看得清嗎?這雙眼睛有精神,像誰?像爸爸,還像爺爺,哦,眼睛可是寶貝,要好好保護。這孩子真好。」
爸爸媽媽顯然進行了磋商。他們動員雪蓮到二樓小朋友家玩,雪蓮不肯,要堅持回屋觀察寫作文,說你們又要講秘密話,我偏聽。最後達成妥協,雪蓮去玩,作文最後一段抒情由蘇婭代抒。
……
那天,賀東航給蘇婭打過幾次電話,要解釋卓芳的事,蘇婭都沒有聽。大交班之後她也沒照例給賀東航彙報工作。賀東航耐不住就打電話叫她來「開會」,說為了讓賀兵配合看病,才不得不叫上卓芳。蘇婭說:「這是你家的內務,與我無關,我也無心打聽。」這時甘沖英來電話要人,蘇婭說我去,扭頭走了。
車門開處飄出一縷淡香,一隻白色麂皮高跟涼鞋落了地。蘇婭望著下車的女人「哦」了九九藏書一聲,一時不知怎樣稱呼。
甘沖英副總隊長上任伊始頭一個動作,便是視察西郊018工程。甘沖英首次以副總身份亮相,大家自然表示祝賀。甘沖英招招手上車,在首長專座上坐了。
賀東航不理她。
車一進大門,羅玉嬋和高見青就率一干人馬迎上來。羅玉嬋氣色好,深藍色牛仔褲,鵝黃色佐丹奴休閑衫,玫瑰紅太陽鏡,打扮同工地氛圍很協調。她笑吟吟地拉著蘇婭的手,說蘇主任來了,謝謝對工程的重視。蘇婭看那工地,十幾處建築基座幾乎同時在開掘,挖掘機、推土機轟隆隆忙碌于其間。羅玉嬋說,土方工程索部長都分包出去了,進展順利。大小頭頭都在等甘總視察作指示呢。蘇婭見她看甘沖英的眼神別有深意,往裡走時同他也挨得很近。高見青同蘇婭打了招呼,問她要不要換雙便鞋,蘇婭謝過便去大門口找夏若女。
甘沖英看著車頂棚說:「老賀也是不幸,今年禍不單行,老婆的事還沒了,孩子又有毛病。」
晚飯後,賀遠達同意住院。
蘇正強一驚:「你怎麼知道的?」
甘沖英和羅玉嬋說笑著過來。聽蘇婭一介紹,甘沖英就拍著夏德厚的汗肩膀說:「老哥哥,這把年紀了怎麼能幹這個?你個小夏也是的!」他要索明清馬上給夏德厚調個輕快工作。夏德厚忙說夏若女不知道,是他自己要來的。
賀兵歡呼:「跟我爺爺說的一樣!」
爸爸裝模作樣幾聲乾咳,說小婭你過來坐。你也是個縣團級了,有了一定的認識水平,我和你媽媽商量,有個情況還是要告訴你。這可能會影響你跟個別領導同志的關係。蘇婭大為驚訝:怎麼扯到我頭上?爸爸看看媽媽,媽媽只靜靜地坐著,似乎也想聽聽爸爸究竟說什麼。爸爸終於說:
蘇正強淡淡地說:「我們也在西北工作過,聽過這個名字。」
一個年齡跟夏德厚相仿,穿一件老式武警襯衣的漢子說:「剛才喊他他還不來,怕若女臉面上過不去,兒子是個大軍官,爹咋干這哩!」
大男孩秘書很殷勤地引領卓芳母子上樓。賀兵挽著媽媽的右臂,雪蓮還叮囑他腳下留神,這裏光線暗。蘇婭心裏道,暗什麼?有他爹的大眼照著呢。她只顧上樓。賀東航跟在後面覺得無趣,便向腳下的樓梯發問:叔叔阿姨都在家吧?樓梯報以鞋底踐踏下的撲咚聲,表示人間的事情說不清。
蘇婭忙叫一個戰士去催。不大工夫,那戰士領著幾個民工走過來。夏若女迎上去一一叫過了,引著一位個子不高,年約50的漢子來見蘇婭,說這是總隊蘇主任。這是我父親。那人忙摘了安全帽說,我叫夏德厚。蘇婭見他古銅色麵皮,臉上的紋路很多,胡茬灰白,眼裡有血絲,一條腿似有殘疾。她沒想好該稱呼他什麼,就先自伸過手去:「夏若女剛剛立了功又提職,該祝賀您呢。」夏德厚雙手接過蘇婭的手,連說謝謝首長。蘇婭覺出那雙粗糙的手有些抖。
賀東航解釋說:「爸爸媽媽從朝鮮回來就在K省,以後去了西北,離休又回到這兒。叔叔阿姨認識他嗎?」
爸爸的意思蘇婭能懂。建國之初,有一些老幹部同鄉下的結髮妻子離了婚。蘇婭還要問,蘇正強擺擺手:「過去的事情慢慢說。我有個意見,城裡大醫院很多,你可以給他們講講,你媽媽身體不好,請他們到別處去看病,這樣對兩個家庭都有好處,我希望你能夠理解。」
根據美國社會學家總結出的謠言傳播公式:
甘沖英笑著說,我看可以。
眼前的卓芳比蘇婭想象的要年輕,但不如她設想的那樣姣好,也沒有寓居外國的那種洋氣。她在不經意中還是做了打扮,頸上那條特意選配的秋香色絲巾,不時輕拂胸前的翡翠別針,于寧靜中點綴出一種別樣的生動。她的舉止做派都在努力體現一種活得很好read.99csw.com的信息。這信息引發了蘇婭的若干聯想,心裏便不很舒服。賀東航昨天告訴她,卓芳不來的。
索明清說:「老婆的事該算了啦。」
索明清嘴跟得快,心裏不好受。甘沖英頭一回以副總身份視察,派頭已經十足,二話不說坐了專座。專座是索明清設計改造的:拆掉一排座椅,固定一張小桌,桌面還掏了兩個洞洞,供首長安放水杯,這才使這台進口中巴符合了中國國情。照慣例,專座是誰的職務高誰坐,職務相當的誰不謙虛誰坐,如葉總和寧政委謙讓之後,通常是葉總坐。甘沖英連虛也沒謙,一屁股就坐上了。對索明清的稱呼也由「索部長」改為更親昵的「老索」。而索明清昨天以前都叫他「老甘」,現在不行了。下級就是老成了姜子牙,對上級也只能喊姓加官名。這就是軍情。
「兵兵不是要求有個家嗎?」
「參謀長晚上是回他父親家住。」
甘沖英喟然道:「這種事不好說呀,咱中國人為了孩子的感情需要,離了婚又復婚的有的是!」
索明清說:「老索也是這麼想,可惜總隊長政委沒記著。」
大男孩秘書從車上一跳下來,蘇婭就快步去迎賀東航,一拉車門,笑容僵住了。
爸爸媽媽頭幾天就打聽賀東航的情況,問他爸爸媽媽是幹什麼的。蘇婭說都是老農民,家是K省農村的,她編了個地名。爸爸說那更要好好給人家看,農民不容易。
「她就是蘇婭的媽媽,現在的名字叫冷雲。」
「蘇正強你又這麼說,」媽媽的臉色變得很難看,聲調也少有地提高了,「給你講過多少次,當時不是那個情況!」她進了卧室,關門的聲音很重。
謠傳的力度=重要性×模糊度
卓芳先被蘇婭讓進屋,迎在門口的冷雲和蘇正強都一怔,搞不清卓芳的身份,蘇婭也不介紹,進門就去了卧室。卓芳自我介紹說是兵兵的媽媽,兵兵一定要她陪著來,她又讓賀兵問爺爺奶奶好。冷雲和賀正強聽明白以後仍說歡迎歡迎。
爸爸這才寬厚地說:「幾十年前的事了,沒有必要再提。你小,不知道過去,建國初期這樣的事很多……」
力度夠了。
雪蓮早被吵醒了,仍裝出昏睡百年的樣子,只把小耳朵豎直了,聽窗外喜鵲喳喳。林子里人工餵養了好多喜鵲,個頭大,毛色也好,翅子一展就跟綠緞子似的,忽啦啦掠過窗前。她想著喜鵲的樣子,等媽媽撓她的胳肢窩。終於,媽媽按起床號譜唱著「懶——豬——起——床」,十根菊花瓣樣的手指伸進了她的腋窩。雪蓮小鯉魚樣打個挺,揉著眼睛嚷嚷:「我早發現了,你就想跟賀叔叔好!」
蘇正強和冷雲的表情都起了變化,停了腳步,臉上的笑也消褪了。冷雲很快地看看賀東航,像是問蘇正強:「他不是在西北嗎?」
……
冷雲說她的想法是中藥和針灸一起上。她說了幾種中藥和針灸的穴位,約卓芳下周帶孩子到診所。末了她建議賀東航再到北京同仁醫院看看,那裡是眼科權威。賀兵很高興到北京,要爸爸媽媽帶他去。賀東航說最近事情多,可能去不了。蘇婭從卧室出來給雪蓮倒水,說:「你不是要到總參聯繫選調飛行員嗎?」大男孩秘書忙說這個辦法好,公私兼顧。
踱到窗口的父親肩膀一緊,以少有的敏捷轉過身來,眼裡的光芒閃著驚喜。沒等他再問,賀東航就把新聞的最亮點抖了出來:
直覺告訴賀東航,今天的安排徹底失敗。初次拜訪蘇婭一家,向人家展示了什麼?是向蘇婭推出他並不難看的前妻,說明他們至今藕斷絲連?還是向蘇婭的父母表示賀東航現在仍然有個小家,這個家是否真正解體還很難說?他越想越恨自己處事簡單,難道沒別的辦法讓蘇婭的媽媽替賀兵看眼了?應該是有的……
卓芳眼裡這個女人,即使著便裝https://read•99csw•com也能看出是個軍人。根據高見青的簡單描述,她腦子裡已有了一幅蘇婭的素描,面對其人,大致吻合,她可以很快給她畫張肖像。只是那雙眼睛,生髮著與生俱來的自信,沒有紮實的功底難以畫出精神。她顯然不知道她會同來,沒有刻意裝扮,衣著和鞋子簡約而洗鍊,她感覺這扮相是面向賀東航的,只要她的前夫一聲令下,這個女人只須換雙作戰靴子便能衝鋒陷陣。
見蘇婭過來,夏若女敬了禮。說我父親在這打工。他剛從駐訓點回來,臉被晒成了深棕色,更襯出一口白牙。一回營房他就給弟弟打電話,問父親的情況,再三逼問弟弟才說了實情。父親因繳稅跟村裡翻了臉,一氣之下約了幾個鄉親出走了。夏若女找了幾個老鄉才打聽到這裏。
賀兵揚頭說:「時間長了好。」
這時賀東航把賀兵推過來,卓芳就勢把臉轉向兒子:「兵兵,叫蘇阿姨。」
蘇婭早早把一家人呼隆起來,按她昨晚的分工消滅衛生死角。媽媽冷雲負責客廳,沒費事就收拾完了。她平時就講整潔,東西用過必放歸原處,抹布用破了都白白凈凈。爸爸蘇正強幾十年一直肯定她這條優點,號召全家開展向媽媽學習的活動。冷雲去洗漱,蘇婭又要她整廚房。「現在整什麼,賀參謀長又不來吃早飯,蘇主任布置任務,少了點科學統籌。」冷雲原準備在診所給賀東航的兒子看眼睛,那裡條件不錯,蘇婭不肯,說賀參謀長還有走訪看望的意思呢,怎麼能搞到街上去?女兒眼裡藏著別的意思。
車那邊傳來賀東航的聲音:「卓芳,這是蘇主任。」
賀東航讓卓芳講了賀兵眼睛受傷的經過。蘇正強操著明顯的黑龍江口音對賀兵說:「你在小洋人挑釁的時候,不退縮敢鬥爭,這是很對的,中國人身居海外要有這個骨氣。但是鬥爭要講策略。兩輛車子相撞人肯定都要摔倒,是不是還有別的辦法?比如虛晃一槍,把握時機提前繞一下,既保存了自己,也讓那洋娃娃吃點苦頭?」
卓芳補充說明了確切身份:「兵兵的媽媽。本不該打擾,可孩子一定要我來。」
賀東航也惱。他給蘇婭說好他帶賀兵來,卓芳也提前說明有事來不了,誰知賀兵出洋半年變得乖戾無常,說媽媽不去他也不去。這幾天,下班后賀東航不得不先到父親家裡接了他一同回小家,卓芳則備好了晚飯。飯後三人聊天,看電視。他和卓芳有需要溝通的事情大都是說給賀兵聽:兵兵,爸爸明天上午帶你到一個奶奶家看眼。兵兵,媽媽明天有事,你跟爸爸去好嗎……直到賀兵睡了,賀東航才開車回父母家。他能覺出來,單元內各扇大門都在忙於採集信息,關注著昔日的一家三口的動向。各戶都來看望,還帶了生活用品,像慰問災區。他經常「偶遇」索明清或大王倒垃圾,他們都很理解地給他打招呼:還沒吃吧,注意多休息,缺啥說一聲,過日子嘛!眼睛,中西醫,沒問題……還盡量隨意地瞟瞟半掩的屋門,提溜著半塑料袋不知什麼珍貴垃圾匆匆下樓。
蘇婭突然問:「媽媽從前是不是叫亞敏?」
西郊工程已經開挖土方,甘沖英立馬要去現場辦公,要求司政后各參加一名副職。賀東航似乎情緒不高,電話里張口就說「沒人」,只派了蘇婭。甘沖英上任就碰了個軟釘子,不過他沒生氣,遭到提升的人不生氣。雖然沒把你賀東航取而代之,可我到底提了正師,從這個角度講,你賀東航不也沒能如願嘛。一開車,他就叫了幾聲蘇主任,問賀參座最近忙什麼?蘇婭說忙著準備給甘副總彙報呢。甘沖英說從簡吧。
中巴拐上土路,已經看得見工地上飄揚的彩旗。再往近處走,蘇婭看見夏若女站在工地大門口。心想他來幹什麼?
索明清問蘇婭,昨天賀兵的眼睛治療怎麼樣?https://read.99csw•com蘇婭只說了句「還行」,索明清點頭說那就好,幸虧大姨有這個技術,我們想幫忙還幫不上呢。
民工們都對蘇婭說,若女孝順,有出息。
大小秀才聽說后爭著去「自首」。蘇婭說了兩位主官的意見,勸他們不要背包袱,今後接受教訓就是。倆秀才說,從部隊到機關,接觸的女領導你是第一個,如此仗義為部下的你也是第一個。我倆都是暖水瓶,外冷內熱。女為悅己者容,仕為知己者死,有恩不報非君子。從今後我們跟定蘇主任,你讓幹啥就幹啥,肝腦塗地在所不辭,看我們的實際行動吧!蘇婭差點破泣為笑,她想起一出京戲,夾皮溝里的李勇奇總算找著為民做主的共產黨了。
賓主落了座。蘇婭給客人倒茶,把果盤推給賀兵,就挨著卓芳坐了,忽然又問卓芳要不要咖啡,說家裡很現成的。卓芳說謝謝,她在國外也喝茶。蘇婭說,澳大利亞現在是冬季,回到國內習慣嗎?卓芳說習慣,回來一住就跟沒走過似的。蘇婭找不出話說,笑得也勉強。
蘇婭慢慢蓋上茶杯蓋,站起來:「我媽就是亞敏。」
在門口,賀東航再次同蘇正強握了手,又等著和冷雲話別,蘇正強說她去了衛生間,不要等了,小婭送客人下樓。
蘇婭的嘴巴半天合不攏,心跳很快。這是她平生所聽到的與自己有關的最具有戲劇性和刺|激性的故事,幾分鐘之前,打死她都不會相信。她心裏突然有種莫名的興奮,最先激起她興趣的是她和賀東航的關係:是不是兄妹?她飛快地算算,找不到血緣關係,也沾不上家庭關係,姑表姨表都夠不上。她又不甘心地推論,那蘇家跟賀家算不算親戚?或者是曾經的親戚?也掛不著,連鄉親都不是。她終於明白了,真正使她臉熱心跳的是她和賀東航的這種「歷史」關係:她是他爸爸前妻的女兒,他是她媽媽前夫的兒子。他們在相愛。
賀東航先向蘇正強敬了禮,問叔叔阿姨好,又自報了家門。自從規定不戴軍帽可行舉手禮,這一禮節便不再受著裝限制,延伸到多種場合。蘇正強見一個同他兒子年齡相仿的便衣軍人向他敬禮,又聽清了他叫賀東航,知道客人並沒來錯。
賀東航心裏讚歎蘇正強,不愧是蘇婭的爸爸。骨架高大,人並不胖,臉上慈眉善目的,特別是那雙上挑的眼睛,使人很容易替蘇婭的雙眸問祖尋根。賀東航判定他是福相。進門握手時就覺出那手寬厚溫軟。索明清說過,有福之人手都這樣。能看出他是這個家庭團結穩定的核心。
甘沖英說:「知道了也沒關係。現在是市場經濟,這樣的事難免。小夏又不管工程,你只要不影響他執勤就行了,他的任務可重哩。聽說有的部隊規定,軍人的親屬不準到軍人駐地打工,我看不合理。孩子出來當兵,家庭收入已經受影響了,還要限制這限制那,也沒法落實嘛!這都是喝著大茶聊天想出來的政策,餓他幾頓就務實了!我要不當兵,沒準也給羅總打工來了。」
「亞敏是你爸的前妻。」
蘇婭強迫自己鎮定。一個如此重大的新聞,爸爸大幅度刪繁就簡,對蘇婭期待知道的情況僅僅只講了個導語。她問爸爸能再詳細一點說說嗎?爸爸看看窗外比藍稍灰比灰稍藍的天空,把這個問題留給媽媽。
蘇婭很快看了一眼賀東航的前妻,伸出手:「歡迎。」她覺出對方也在瞬間鑒賞了她,同她握手甚至還用了點氣力,像在傳遞什麼。
一陣笑聲。
母親拉著護士去了隔壁。父親問東航:「聽說兵兵的眼睛問題不大?這就好嘛,還是國內辦法多。那個蘇主任的母親看來有點名堂,也在西北工作過,知道我。」父親甩著胳膊來回踱著。
「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已經過去多少年了,組織上都是掌握的。如果不是遇上賀遠達同志的兒子,完全沒必要對你說。read.99csw.com1949年,你媽媽同賀遠達同志曾經結過一次婚,1951年就離掉了,以後我們兩個又結了婚,這你知道。因為你跟賀遠達同志的兒子在一個部隊,走動也比較多,這個情況不說恐怕不好,對你還是要負責。」
冷雲把方凳擺在客廳朝陽的窗下,用眼底鏡觀察賀兵的兩眼,臉貼孩子很近。「噢,堅持一下,讓奶奶看看……視神經是有些問題,視乳|頭邊緣有點模糊,有難受的感覺嗎?你們也不要緊張,這種病我們治好過,是中西醫結合治療,時間可能要長一點。」
果不出索明清所料,葉總分工甘沖英管後勤。甘沖英對這活兒既有興趣也不打憷,僅有的一丁點顧慮也被寧政委瞬間化解。「後勤部既是機關也是部隊,很重要。市場經濟條件下出現了許多新情況,你要管業務,管思想,還要防止違法亂紀,不能房子站起來人倒下去。」
分明是一家人登門訪友的氣氛。
賀東航驚呆在沙發里,臉上一會陽光一會陰雲,人也墮入了雲霧山中。他想著想著忽然笑起來:「那你成我妹妹了?」見蘇婭要走,連忙追問:「當時到底是怎麼回事?」
賀參謀長一家三口又在一堆兒過了,可能復婚。不知賀參謀長在哪兒睡,早晨沒見他出門。
雪蓮喊賀兵到她屋裡看西藏的好東西,賀兵就跟雪蓮去了。剩下的大人有點冷場。蘇正強就問了賀東航的老家和老人,賀東航答了。蘇正強又問農田的收成,家裡搞什麼副業,稅費繳得多不多。賀東航起先還「嗯」,後來聽出不對勁。大男孩秘書連忙解釋,參謀長的父母同您老一樣,也是老革命,就在省城。冷雲和蘇正強都去看蘇婭,蘇婭本來是設局開玩笑,這會兒只說:「我是看你對城裡人和鄉下人,是不是一視同仁。」冷雲莫名其妙:「這孩子,過去我在門診部不給農民看病嗎?只收個醫藥費嘛。」
夏若女礙著蘇婭,強笑著對他爹說:「爹進城是勞動,有啥丟人的!家裡欠了村裡的,我欠了家裡的。幾個叔都知道,是我對不住家裡。」
羅玉嬋搶著說:「那大東公司就不歸羅總,早歸甘總了!」她又讓高見青問問夏德厚是哪個工程隊雇的,聯繫一下當個保管什麼的,就說是甘總的親戚。
蘇婭在她家裡對他不熱情,他以為是帶了卓芳同去,她誤解了。聽說她爸爸媽媽知道他爸爸的名字,他也沒多想什麼。因為那個年代軍地領導幹部相對都比較穩定,在一個地方一個位置上幹個七八十來年是常有的,相互知名並不奇怪,所以直到剛才他還向蘇婭解釋:「賀兵太任性,但是要看眼還得先依著他,慢慢再做工作,你怎麼就不理解呢,你對我應該有起碼的信任,這根本不存在我跟卓芳有什麼事嘛!」
媽媽說:「那是大人們的事情,沒必要細說,也說不清。」她用的是同雪蓮說話的口氣,蘇婭只好像雪蓮似的懇求:「說說嘛,三言兩語行不行?」
爸爸媽媽神情不太對。蘇婭猜測,是不是「賀遠達」三個字觸動了老蘇家哪一根陳年老弦?送走了賀東航一家,蘇婭設想了蘇家二老同賀遠達之間可能存在的歷史瓜葛:共過事?運動中被他整過?共同的朋友搬弄過是非……幾分鐘后她才發覺,即使她的想像力再豐富一些,也無法揣測比想象更豐富的生活。
賀東航打量蘇婭的媽媽。她的年齡同他媽媽差不多,但看上去要略老一些。面部的皮膚是象牙色,除眼角外皺紋不多。雙目清澈沉靜,透出內心的定力。嘴角的線條柔中帶剛,給人的印象是她不輕易開口,開口不輕易改口。一身顯然是待客穿的亞麻布夏衫熨得很妥帖,領口上還滾有韭菜葉寬的青邊,使素衣生動起來。賀東航不時聞到她身上飄來的女醫生特有的乾淨味。他在心裏對她和媽媽做了比較,覺得她比媽媽多了幾分嚴謹和幹練,畢竟一直在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