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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賀東航眼不離稿子,用枯燥的聲音念著枯燥的內容:司令部的編製、幹部配備、今年的任務和當前的工作。蘇婭面無神采,眼睛盯住攤開的小本子無字的空頁。
甘沖英面無表情地問:「你知道了什麼?」
「人家給兵兵看病。」
這個問題沒有討論的必要。賀東航把話題仍引回亞敏:「你們當時為什麼離婚?是你的問題還是她的問題?」
……蘇婭那天從爸爸媽媽的對話中,覺察出媽媽同賀遠達那段婚姻的離異,使媽媽很痛苦,幾十年過去仍不能釋然。她判斷,當年的賀遠達一定是輸理的,而媽媽是受害者。這個判斷是出於她對媽媽的了解和信任。
太陽無遮無攔地滿世界噴火,摩托車被烤得直喘粗氣,馱著夏若女氣哼哼地跑。
賀東航吸口煙說:「甘副總新官上任,百業待興,時間寶貴,今年的工作和手頭上的事,就不說了吧?再說下半年的工作安排,黨委擴大會上不是剛給你彙報過嗎?」
「養下孩子再取名吧!」甘沖英站起來。「現在屁大的事都叫工程。那天碰見特支一個參謀,我問他家屬就業沒有,他說在搞『101工程』,懷胎『10』個月,養下『1』個孩兒。年內的預算沒這一項,再說吧。」
「她說聽過我的名字,沒有講別的什麼?」父親問。
賀東航指的是上個月的總隊黨委擴大會,當時賀東航部署軍事工作,甘沖英在台下記。甘沖英心裏冷笑,這是諷刺我呢還是你自我諷刺?他合上本子,問蘇主任還有什麼事?
你自己有錯誤嘛,處理問題不妥嘛,有反映你常跟一個男醫生搞到一起,我了解一下有什麼不可以?你對組織不冷靜嘛。現在想知道一點你的情況,也是對老同志的一種正常情感,正常想念,沒有旁的意思。這幾天酈英好像有心事,坐立不安的樣子。讀書人總是把簡單的事情搞得很複雜,好像我要跟人家破鏡重圓了。笑話!
賀東航說:「我說的話,辦的事,必要的時候都可以公開。這是我做人做事的一條原則。」他用指頭敲著「沙坪」。「因為我剛剛知道了甘越英為什麼落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父親已經繳過了大牲口稅,但不知是搞錯了還是故意刁難,副村長成寬叔非要他另繳。
……就在衝刺的關鍵時刻,甘沖英遭到賀東航的read•99csw.com頑強阻擊。他一不讓位,二不推薦。不讓位是他另有所圖,不推薦則是嫉賢妒能,公然的排擠,這是甘沖英沒想到的。20多年打打鬥斗,上火傷肝的事不少,真正傷心的事卻並不多,到如今竟連個順水人情也不做,這就值得掂量了。賀東航的一票並無決定意義,但也並非沒分量,他們畢竟有一層正副參謀長的關係。根本原因還是葉總、寧政委意見不一致……
賀東航也站起來,走到甘沖英身後,拉開紅布幔,指指半面牆上的總隊兵力部署圖。甘沖英不知他要幹什麼,就習慣地跟過去,站在他過去受領任務時通常站立的位置。賀東航手圍著「沙坪」倆字畫了個圈:「沖英你知道沙坪吧?」
父親「唔」了一聲,含義模糊地嘟囔:「知識分子嘛。」背過身去繼續按套路比劃。
「謝什麼?」
「氣色挺好,頭髮沒白多少,走路、做事動作蠻快,說話也很條理。」
這幾天睡不好,又不敢多吃安眠藥,有時就睜眼看天花板。枕頭不合適,毛巾被不合適,床墊也不合適,而窗外的蛐蛐叫又像加了擴音器,吵得一塌糊塗。那句老話在嘴邊翻過來掉過去:兩座山碰不了頭,兩個人總是會碰面的。這幾年他因人因事常會想起亞敏。去年是抗美援朝勝利50周年,看電視讀報紙的時候,他會把那個志願軍女軍醫、他的前妻,悄然引到他的眼前……
賀東航來看父親。時間是父親叫秘書打電話約的。母親不在。
「你跟卓芳是不能復婚的,想都不要想。」
「姓冷,看來是有點氣。她身體還好吧?」
賀東航緊逼著甘沖英的眼睛,但那雙眼睛並未退縮。賀東航示意蘇婭先回去,蘇婭出去之後他才說:「我祝賀你的提升,我也會服從你的領導,配合你的工作。我對龍副司令也是這麼表態的。但是,對你的提升我並沒有投贊成票,這你已經知道了。原因我也不想隱瞞。」
賀東航說特支的戰士現在都沒有枕頭,睡不好,其他支隊也大致如此。後勤應當撥一筆經費專門解決這個問題。
突然聽說冷雲就是亞敏,而且她的女兒正和東航戀愛,賀遠達心裏有了一種很奇怪的念頭。他暗暗希望東航勇敢地同亞敏的女兒結合,建立美滿幸福的婚姻生活。似乎這樣,https://read.99csw.com就能夠多少減輕一點他心靈上沉積經年又與日俱增的痛苦和悔恨?他是不會承認的,即使是捫心自問。
「冷雲。」
父親白了他一眼:「你這個人,這是組織的意見,當然是她的問題。」
賀東航剛想說差不多,話到嘴邊改成了「稍老一點」。
目前,他和賀東航雖然都是正師級,雖然他的正師來得比賀東航整整晚了兩年半,但今天賀東航卻實實在在地成了他的下級,這具有歷史意義。這首先要感謝黨。早年是黨制定了一套兵役制度,士兵提干制度,特別是近年的幹部晉陞制度,才使他從一個坐毛驢車都頭暈的農家少年成長為一名武警大校,此刻正端坐于辦公室聽另一個大校的彙報。此人不情願彙報但必須彙報。大恩不言謝,況且黨發給他的陽光雨露只比發給這個賀東航的少而絕不是多。要講感謝哪一個人,他只感謝他自己。他感謝自己多年來生命不息、奮鬥不止,遭白眼而不自棄,遇困境而不泄氣,這才有今天的階段性勝利。他可以無愧地說,這是我早就應該得到的。
「我當然知道。那裡的營房和執勤設施,你不是走後門給人家改善了嗎?怎麼,要我替你宣傳宣傳?」
「你跟那個蘇婭的事情只能到此為止。我眼看80了,來日無多。我希望在我的有生之年,讓你媽媽平靜地生活。」
「沒有。我替你謝謝他們了。」
父親的拳腳到了收尾階段。他轉了話題。
賀東航實話實說:「我是滿意的,只是沒談開。爸爸有什麼考慮?」
低眉念稿的這個人心裏肯定不平靜。三礁島上的黑管事件也是歷史性的。賀東航罵得狠,罵得毒,他除了退而避之還是忍了。團長不罵人嗎?彭德懷還罵人呢!接下來的近乎破壞性的自我開發使他的軍事技能明顯提高,在一些課目上敢於對這個紅色貴族子弟說一句:不服比一比!但是在軍校的大門口他還是讓賀東航擠了,他由此對賀東航的「紅軍傳人」身份頭一回提出質疑。娶邊愛軍改變了他的地位,但隨之招來兩方面的鄙夷:賀東航們並未因此接納他為同類,根本無視他身份的提升,他擠不進那個圈子。而甘越英們則把他剔除于原本的圈子之外,斥之為「階段異己」……這些辛酸往事,誰人問?跟誰說?read.99csw.com現在好多了。賀東航的父親這類古董早已退出歷史舞台,而當今在職在位的將領們還年輕,他們的子弟,還在營連一級撲騰呢,對他構不成威脅。更可欣慰的是,在決定命運的問題上,他可以去跑、去爭取,像爭挑重擔一樣一身正氣,早些年可能嗎?甘沖英想起龍振海在靶場同他談話,平等探討自己的使用問題。甘沖英直言不諱,要求到總隊任一個部門的主官,這等於說我要當參謀長。龍振海饒有興趣地伸出小巴掌:「說說你的條件。」甘沖英一口氣講了三條:「我現在就是副參謀長,我主持過一個支隊的全面工作,我任副師職四年。」三個我字使龍振海一連彎倒三根指頭:「還有沒有?」「有,我的德才自有公論。」……
天上的雲層暗起來,習習涼風撩撥著窗幔。
摩托車氣瘋了一樣,根本不認路好路孬。
父親眯著眼睛,追索記憶中的亞敏。「她丈夫是個什麼人?聽說也是二次結婚,在一個科研單位工作。」
賀遠達內心不平靜。
賀東航指著甘沖英的心口說:「問問你的心吧,每天夜深人靜的時候你不問它嗎?我希望你能正視歷史,還甘越英一個清白。你是不是有點怕?我看不必。當時有當時的背景,相信組織上會做具體分析的。」
「對兵兵也要教育。個子快趕上你了,一天到晚媽媽媽媽的,像個沒斷奶的牛犢子。」
「蘇叔叔身體也挺好,腰板很直,說話也和氣,休息之前是一個研究院的黨委書記。」
「我沒想。」
賀東航追問:「什麼問題?」
甘沖英知道這個彙報沒意義,他不是從外軍調來,又做過兼職副參謀長,情況大致都知道。知道也要彙報,這是首長上任必走的程序,也是下級的責任。不僅司令部要彙報,政治部也得彙報,後勤更別說。
跑腿的幾次登門遭拒之後,成寬叔帶了派出所的人和民兵堵上了門。父親堅持說繳了,有證人。成寬說你找證人出來。父親指認了幾個人,他們卻說記不清了。成寬說那你拿出我開的字據來,以字據為憑。父親不記得收稅費給過字據,拿不出來。成寬就逼過去,連抽父親幾個耳刮子。父親的臉頓時青腫,吐了一口血,血里裹著牙。他抄起鐵杴衝過去拚命,沒幾步就被幾個漢子打翻了。成寬說打,打死了算我的九九藏書,省得他日後拉杆子上山當土匪呢。這時就有鄉親喊,成寬你個松貨,對個老頭子使什麼橫,打封電報叫若女回來,跟他比試比試才叫真橫。還有人喊,成寬哪,你要能打死個軍屬又不償命,那就能橫到省城啦。成寬怪笑一聲,朝地上的父親吐了口唾沫,連踹幾腳說,德厚,今天算給大侄留個面子,明日此時你還不繳,我再來幫你自絕於人民……
賀遠達沒有回答。
賀東航的聲音不好聽,乾巴、平白還涼颼颼的,但甘沖英聽得愜意。他不是用耳朵聽,而是用心在聽。只有他才能聽出那經年滄桑,人間正道,聽出屬於他們兩個人的秘密。
甘沖英冷笑道:「我是有幾根辮子,但這根你抓錯了,我可以帶你一起去看他。什麼時候去你定吧!」
路邊是條淺河,河邊野花朵朵,有蜂蝶結伴嬉戲。夏若女停下車探頭洗板寸,他要用涼水給發火的腦子降降溫。聽了父親出來的經過他太氣了,村幹部橫行鄉里就沒人管了?他堂堂的武警警官連自己的父親也保護不了?他朝工地的方向望了一會兒,又騎上摩托,「轟」一聲駕車返回了……
賀東航對蘇婭說:「這項工作我看可以叫『安睡工程』,讓戰士們安安生生睡好覺,很有實際意義。」
「那個亞敏……噢,現在叫什麼冷……」
甘沖英問:「那就請你說說吧。」
甘沖英的電話響了。墨綠色的桌面上一字排開四部電話,有一號台,有內部小號電話,有市話,還有省公安專網。甘沖英不熟悉,又不便表現出不熟悉,就順手拿起個話筒,鈴仍在響,再換一部,還在響,再換一部,通了,蘇婭判斷是市話。甘沖英很柔和地「嗯」了一聲,立即嚴肅起來。是女聲,甜兮兮的。甘沖英把聽筒緊摁在耳朵上,蘇婭從泄露出的信息聽出是祝賀和吃飯的意思,八成是羅玉嬋。甘沖英皺眉說「一定要保證質量,在開會……我找你」。
父親穿了身原白色杭羅病號服,飄飄洒洒的頗有仙風,只是左肩右斜挎了個黑皮匣子,破壞了和諧。那是測量24小時動態血壓的裝置,父親說是「盒子炮」,賀兵說是錢袋子,父親有失身份似的,叫小王帶他到娛樂室玩。
賀東航說:「聽說那個研究院規格不低,是個副部級吧。」他是約摸著說的,他不希望父親認為蘇正強的職務不夠https://read•99csw.com高。
賀東航已經彙報到當前的工作。這些東西都裝在腦子裡,他是看著甘沖英說的。甘沖英迎著他的目光,沒有記。
「那是個學生官?」父親把腰挺起來,他對學生歷來看不大起。
窗外下起小雨,雨打著竹葉、柳葉和梧桐葉,像串珠散落在芭蕉扇上,嘩啦嘩啦響成一片,有心事的人聽起來這聲音就很大。賀遠達終於把他的心思變成了這樣的話:
蘇婭認定,賀東航的爸爸一定極大地傷害了媽媽,媽媽的離去肯定是無奈的、別無選擇的選擇。賀遠達通過子女去找「亞敏」,說明他晚年受到了良心的折磨。
賀東航說:「沖英你搞錯了。我是說甘越英。你這位堂哥幾次讓我捎話,讓你過去敘敘兄弟之情,回來一忙就忘說了。你記住,這次我捎到了。」
甘沖英坐在的高背沙發椅上,這個角度剛好可以俯視給他彙報工作的賀東航和蘇婭。
「這不關你的事。」父親收住拳腳端起缸子,很響亮地咳嗽,吐痰,漱口。「蘇婭那個女孩子,我看不錯,你媽媽也喜歡她。你什麼打算?」
「比你媽媽見老嗎?」賀遠達記得亞敏比酈英大兩歲。
在工地,夏若女從鄉親們嘴裏知道了父親離家出走的原因,一肚子怨氣不知該朝誰發泄。
這事甘沖英呼籲過多次。他和賀東航當戰士的時候就沒枕頭,睡覺枕一個叫「戰備包」的東西。那其實是塊包袱皮,只包了件換洗內衣和一套軍衣。正中間由本人寫清家庭地址,收件人姓名。連首長說:「這個包包要跟你的背包一塊走,一旦你犧牲了,你的遺物就用這塊包袱皮給你媽寄回去。」班長對地址和收件人檢查得很仔細,看神情明天你八成犧牲。枕著「遺物」睡覺,自然充滿了警惕。只是枕著不舒服,不僅太薄,軍衣扣子還硌後腦勺。最近幾年連續幾次解放思想,甘沖英都想把包袱皮解放了,因涉及經費和統一軍制而未能如願。這個問題是該解決了。
軍區的高幹病房區,聽說很久以前是國民黨K省主席的度假花園,佔地百畝,庭院幽深,明清時代的古木遮天蔽日,倆人一棟的別墅式病房都隱蔽在濃陰里。隔窗望去,滿目綠草青芳,配上撩人的鳥叫,更襯出這裡有厚度有濃度的幽靜。這個氣氛很適合父親追憶歷史。父親腳踏墨綠色地毯,緩緩伸展拳腳。賀東航等父親提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