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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是他離婚嘛,他當然比我清楚。」肖萬夫這些年常被採訪,但問的多是戰鬥故事。面對兩個戎裝女孩子問婚姻,他一時搞不清她們是「個人」還是「組織」,上來就端正了態度:「賀司令離婚我是有責任的。這麼多年,想起這事就不對勁兒,總想和亞敏同志說說,但是上哪找人?現在小蘇同志你替我找到你媽媽了,謝謝你,你媽媽是個好同志。我的問題是當時沒有堅持原則,投其所好,起了不好的作用……」
小羽說不急,今天陪蘇婭姐來是想了解一件事。她要刻意製造一個轟動效應,先把老人的腦子搞懵,就突然宣布:「亞敏阿姨找著了。」
郭秘書一出門,龍振海就端著杯子繞過寫字檯,坐在賀東航對面的沙發上。這間辦公室很寬敞,除了辦公區和會客區,兩頭還各留出一截置放了書架、彩電和冰箱。室內採光很好,滿屋亮堂堂的,從這間屋裡產生的文件、謀划的工作,肯定光照充分、發育優良。
賀小羽下了飛機直奔家裡,看了媽媽就要去找蘇婭。酈英要她先到醫院看爸爸,小羽說等她先進入一下情況再去不遲。酈英叫苦不迭,連說回來個趁火打劫的,你嫌家裡還不亂哪!小羽說她想了個一攬子計劃,兩項工程一起抓,進展會快些。酈英問她是有公事是吧?小羽說她向來不搞一己之私,先幫哥哥結婚,稍帶著她也離了。酈英攤在沙發上,說你這是跟你爸爸索命來了!
爸爸古代散文和韻文的底子都很好。
爸爸微閉著眼,吟詠了陶淵明的一首飲酒詩:「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你捏嘛,不要停,又沒讓你表態。」
蘇婭跟爸爸走進一座造形拙樸的石亭。爸爸擴胸振臂,遠眺被朝陽染成赭紅的山尖。說:「小婭還記得嗎,你十三四歲的時候,有一天突然宣布信命了?」
「在北京看誰了?」
賀小羽強睜大眼睛,不讓眼淚流出來。她心裏的麻煩一下子全沒了。是的,她已經有了辦法。
龍振海坐下就說:「行啊賀東航,生活質量不低嘛,都有緋聞了,明星級待遇。」
從北京歸來,賀東航把卓芳送到她要去的地方,就帶兵兵回了家。他要去醫院看父親,母親說不忙吧,小羽還在那呢。她給兵兵收拾衣物時就不太耐煩,問他褲衩、背心怎麼不配套?兵兵說我媽那還有一包呢。母親說這麼大人了,不會自己整嗎?兵兵說我沒空。母親就把那個貼著羅納爾多頭像的旅行箱使勁扣上,說讓你媽晚上給你整吧,奶奶也沒空。然後就叫嬌嬌喝水。嬌嬌並不渴的樣子,見奶奶臉色不好,就乖乖喝了,蓬鬆的尾巴搖得動人。母親說還是嬌嬌懂事,聽奶奶的話。嬌嬌一臉忠誠,繞在母親膝下。它武功荒廢,野外生存能力差,主要工作是討主人喜歡。根據媒體最新披露,它還能使它的「奶奶」降血脂,降血壓。
見賀東航反響冷淡,母親同他坐近了些,換了一種含有歷史縱深感和「我什麼都明白」的目光,說:「咱家六口人,在職的幾個你職務最高,算能代表組織吧。」
小羽說,我有辦法處理。又叮囑她嚴格保密,這事千萬別對賀東航說。
「她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她愛憎分明。」爸爸是由衷的,並無玩笑的意思。
蘇婭的眼前幻化出臨津江、長津湖,皚皚山巒,茫茫風雪,一個志願軍女軍醫嬌小的身姿燕子一樣掠過戰場,紅蘋果似的臉頰,大口呼出的白氣,彈痕累累的紅十字藥箱……飛蝗樣的子彈沒有擊中她,她卻被來自己方的流言所中傷。她捂住流血的心口,奉命回國,踽踽獨行在荒野上……
賀東航只讓鐵哥們兒黃平一人接站,其他誰也別告訴。黃平說明白。他只象徵性地拉拉賀東航的手,而把熱情主要傾注于卓芳,嫂子長嫂子短地,一直把她讓進停在月台上的黑色別克車。
龍振海在電話里說,你不找我我還找你呢。
賀兵的眼病看得很順利。
蘇婭扶著爸爸往回走。走了幾步,爸爸突然說:
賀東航說我代表不了組織。
蘇婭知道,這個「東家」就是何菊梅媽媽家。何菊梅媽媽家是屯裡的大戶,祖籍也是K省,清光緒年間就在豹子尾屯定居了。何媽媽的爺爺經營山林農田,她父親在哈爾濱讀完大學,回到縣城當了中學校長。「孩子們」就是他和何菊梅媽媽。爸爸跟何媽媽循著歲月一起長大。何媽媽到了上小學的年紀時,一定要「正強哥哥」陪她一起上學。不知何家是出於安全考慮還是別的原因,說服爺爺讓爸爸上了學,學費由何家出。他倆一起讀到高中畢業,以後結了婚,生下蘇偉哥哥。蘇婭還知道,爸爸和何媽媽婚後感情很好,他們離婚完全是被迫無奈,離開時難捨難分……
「她現在的名字叫冷雲,就是蘇婭姐的媽媽。蘇婭姐是亞敏的女兒。」
她聽見爸爸說:「我離婚以後先調西北,再調西南,除了一頭扎進新的工作,我已是萬念俱滅,我已經發誓,終生不再談婚論娶。幾年後組織通知我,有一位志願軍的女軍醫調到了我們的友鄰單位,也是從哈爾濱調來的,也是經歷了一次組織決定式離婚。她就是你媽媽。如果我有什麼想法,可以去見個面。可能就是這兩個『也是』,導致我和你媽媽最終走到了一起。但是當時我斷然拒絕了。帶著你哥哥和從哈爾濱跟來的保姆,過著與感情隔絕的生活。直到一年以後我大病一場,院里同你媽媽的單位聯九九藏書繫,請她給我治病……」
蘇婭有些感動。她聽說過老人的返童現象,眼前這位舉步維艱的老者,已經真真切切地回到他的幼年,他的妻子也隨之轉換了角色,很自然地成了母親。
按過去的人口統計,加兵兵全家為七口。六口是最新統計數字,顯然摳除了卓芳。小羽離婚因兵兵回國而暫時擱置,六口裡還有肖大戎的名額。
蘇婭笑道:「你批評我是唯心主義,是迷信。媽媽向著我,說小婭說的這個『命』也可能存在,只不過科學還做不出解釋。」
你監視著我進京。
在她六神無主、茫然無措時,想到了岳成嶺。她艱難地掙扎到院門口,給遠在阿勒泰找沙金的岳成嶺打電話。她說,我懷孕了。手機里傳來陣陣風聲。隔了一會兒,那邊說:「那你們就過日子吧!」賀小羽憤怒了,她說:「我要做掉。」岳成嶺忙截住了她的話,大聲說:「生下來!是男孩跟我找金子,是女孩跟你建電站。」
賀小羽單刀直入說明來意:「對我爸爸跟冷雲阿姨離婚的事我們要做些了解。我爸爸講了些情況,但具體時間和細節記不清了。爸爸說肖叔叔比他清楚,讓我們來問您。」
賀東航恨恨道:「你如果講別的原因,我興許會考慮考慮,你扯到當官上,我是斷然不回頭的。我跟她,一個是男人,一個是女人,都是單身,並非近親,我們工作中相互支持,情感上相互補充,沒做過一點出格的事。我認為我們能夠組建一個幸福的家庭。我也知道,我們的結合可能會遇到上輩人的情感阻擊,但我相信,只要我們報之以真誠,傾注以熱情,歷史的舊障礙是可以疏通的。如果為了仕途就退縮、就轉舵,那我算什麼男人?且不說所謂仕途發展只是你老弟的良好願望,就是真有一天我不得不面對的話,我也寧可掛甲歸隱,去過我們的田園生活。」
老兩口的心情近來很好,軍區給他們分了一套軍職房,按集資建房的方式付了款,正聯繫裝修呢。倆人又打聽賀司令和酈英的情況,聽說賀遠達住院了,倆人很著急,抱怨這些天忙房子,沒顧上探望,商量由肖萬夫先去趟醫院。
「你父親當年離婚也不過30歲嘛,比你現在還小十幾歲。開始是不懂,後來經歷了,懂了,會了,也沒有實踐的機會了。我相信他現在心裏也不平靜。」
快開車了,高見青來送行,賀東航打開車窗玻璃,把他送的水果提上來。高見青朝他點點頭,匆匆對卓芳說,你先集中精力治好兵兵的眼睛,別的不要考慮那麼多。賀東航聽出話里的意思。看來卓芳也面臨著同他一起進京的尷尬。他轉身又去了過道。
蘇婭扶爸爸坐在石亭的橫欄上,她跨過橫欄轉到爸爸的身後,輕輕按摩他的兩肩。靜了一會兒,爸爸徐緩地說,要依著他還是回龍江落戶,甭說別的,光那冷就冷得人精神,冷得人大氣,冷得人像灌足了油的馬達突突轉個不停。
易琴扯扯肖萬夫的汗衫袖子:「萬夫你等等說,別跟整黨似的。小羽呀,阿姨聽了賀司令住院心裏急,先讓肖叔叔給他打個電話好不好?萬夫你去打呀!」她捏肖萬夫的胳膊,肖萬夫打住話。沃(我)他娘的,怎麼跟兩個丫頭片子說這些?這是賀司令的「隱私」,沒接到通知說可以解密呀!就裝模作樣地要打電話去。
爸爸沒有思想準備,果然就有點慌:「哦,那是另外一種性質的事情,跟個人的情感、品質沒有絲毫關係……」
難堪又必行的出行終於成行。
車停在一座碧瓦紅牆的飯店門前,黃平說聲到了。趁卓芳帶兵兵去洗手間,他對賀東航說,總部招待所別去了,招人惹眼對你不利。這裡是個四星級,一個套間一個標準間,知道為什麼嗎?賀東航說還是老弟理解我。他說對,主要考慮天熱了,你倆帶個半大小子睡一屋不方便。賀東航搗了他一拳。
小羽把歷史和現實兩個名字來回換,把肖萬夫換得大張了嘴採氣。易琴清醒較快,幫助丈夫抓住了要領:「蘇婭的媽媽就是亞敏和冷雲!」肖萬夫這一驚非同小可,連罵自己糊塗:「在岳海就看這孩子面熟嘛,怎麼沒往亞敏那裡想呢?你看她的鼻子眼睛,你看你看……」易琴就看。肖萬夫說你看不出來,你沒見過亞敏。
「憋在肚子里幾十年了,能沒問啥?」
母親一口氣說完了兩句話,看來本想直抒胸臆,抖掉幾天來籠罩在心口的鬱悶,但不知為什麼說完了更氣短,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賀東航連忙端過杯子讓母親喝水,又扶她躺下問她要不要吸點氧,母親用手指嬌嬌,賀東航就把它抱上沙發參加照料。他後來才知道,母親說的兩句話,頭一句是事實。組織找她之前,她既不熟悉父親也不認識亞敏,至今她也沒見過亞敏阿姨。同父親結婚後的頭幾年,母親暗暗打聽過亞敏,目的也很單純,無非想知道父親的首任妻子是個什麼樣的女人,自己如何能比她更勝任,避免重蹈覆轍。第二句也是真話。為這句話母親琢磨了半夜,還當面跟父親商量過這事。父親一聽就說她幼稚可笑,連搖頭擺手的動作都不屑一做,她心裏稍感慰藉。母親不能出面干涉兒子的感情,不願由此背上自私狹隘的壞名聲。但母親又不能無視這種情感的無度發展。她暗中揣度、換位思考,越想越覺得父親的表態靠不住。父親聽了亞敏近在咫尺的消息,竟然使常服的降壓藥物失去https://read•99csw•com了作用。在醫院里,任憑母親幾次以很家常的口氣要把話題引向歷史人物,父親都不露聲色地繞了過去。但母親能看出父親心裏有波瀾,那升高的血壓就是證明。母親可能是擔心,懷舊之情一年甚似一年的父親,一旦在暗中促成了他和蘇婭的婚事,那麼賀家的親戚圈子裡,將會走來父親的首任夫人。按照中國的傳統習慣,他賀東航將真真切切地喊她「媽」……按照他的解析,母親說對他和蘇婭的關係不提任何反對意見,那麼同義詞就是,任何贊同意見也是不會提的。
把兵兵打發出屋,母親把雙臂抱在胸前,靜靜地打量著賀東航。母親已經很久沒有用這樣的眼光看他了。這使他依稀憶起童年和少年,他做錯了什麼事,母親接到班主任的舉報電話,坐在客廳當央等他坦白自首。
肖萬夫和易琴果然懵了,一時進不了時空隧道。
易琴定眼一看,是兒媳婦倚在門口,自天而降似的,她連驚帶喜後退了好幾步。忙把小羽和蘇婭拽進屋,招呼肖萬夫出來。肖萬夫正在窗口做敲打功,見兒媳回家自是高興。
黃平怪笑道:「你別把我想那麼高尚,為你倒不假,為你也是為我自己。我還指望你有朝一日當將軍,把我要去當參謀長呢。」
黃平在總部機關當副部長好幾年了。今天他是黑衫黑褲黑眼鏡,乍一看很像潛伏的敵特。他在北京經營多年,在武警總部機關歷經幾朝幾代,講起軍委總部就跟說他家大院似的,總有數不清又道不明的眾多弟兄。今天北京站有警衛勤務,他還是把別克醒目地開進月台,又大響著喇叭駛向警衛車輛專用的出站口。賀東航說,接個山野村夫還用這高規格?黃平說開什麼玩笑,等你當了將軍再巴結就來不及了。他常抱怨早進機關吃了虧,提升慢。機關這個活是好漢子不願干,癩漢子幹不了,進來是當寶貝挑的,來了成一筐爛杏了。他和賀東航當年是武警專科學校的同學,都是全優生,如今職務檔次拉開了,他心裏不平衡。
航道會開通。
賀東航臉上青不青白不白的,爭辯道:「對你所謂的兩件事,可以問心無愧地說,我絕沒有考慮個人。父母對於子女,奉獻器官乃至生命者不計其數,我這點損失算不了什麼。至於蘇婭,我看準了,她是我必須結成伴侶的人。我怎麼能因為老一輩的一段還沒搞清楚的舊情結,說斷就斷了呢?嘴長在人家腦袋上,怎麼說我管不著,我按照我的意志繼續走路。」
早晨,蘇婭輕手輕腳起了床,沒喊醒雪蓮。她洗漱停當從衛生間出來,蘇正強已在門廳等她。他悄聲說,你媽媽昨晚沒休息好,讓她多睡會兒。昨晚父女倆就以特有的默契約好,今天上山單獨談。
爸爸說:「進入老年了,想想這一輩子有沒有『命』這個東西,仍然不好說,但『緣』可能是有的。『緣』,或者『緣分』,是什麼呢?很可能就是人與人之間由命中注定的偶合的機會,或說是人與人、人與事物之間發生聯繫的偶然性。人一生要經歷許許多多偶然,由這許多的偶然構成了一條必然的鏈條。那麼這許多的偶然是不是緣分?」
「你是說不要老被人家焦點訪談?」
堅冰會打破,
龍振海把歷史唯物主義講得深入淺出,賀東航更惦記現實唯物主義,他問下一步他跟蘇婭該怎麼辦。
賀東航安頓卓芳母子進了包廂,到過道給蘇婭發了個簡訊:
「你是說……」
老黃搖頭冷笑:「你這話是馬屁股上掛掌——離蹄(題)太遠!」他做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你這兩檔子事,在總部傳邪乎了。頭一件,你跟卓芳為什麼離的婚?不僅僅是感情不和,你是捉姦在床!她給你戴了頂大號綠帽子,你還腆著臉跟她出雙入對,帶孩子進京!甭解釋,我知道你都是為賀兵,但這涉及到你作為一個男人的人格!難道沒有別的辦法變通處理?比如由他奶奶出面?你以為人們關注的是你心疼兒子?NO!人們更感興趣的是你和卓芳這樣的背叛你到如此程度的女人,還藕斷絲連、舊夢重溫!你一個領兵打仗的軍事首長,究竟要給人一種什麼形象?缺鈣的形象?沒骨氣的形象?第二件,你也是我黨我軍的中高級幹部了,愛上自己的司辦主任就挺扎眼,你倒好,愛來愛去愛出你爹和她娘的歷史舊情來了,你寫小說呢,你編電影呢?前段機關還說你直大的事幹得漂亮,現在你快成緋聞明星了!」
蘇婭推說,對兩個老人的歷史舊賬情況不明,還說不好怎麼應對。小羽擔心兩位老人當時傷害太深,一時掉不過頭來。蘇婭說先摸清情況再說,又指指小羽的肚子,問她怎麼樣。
龍振海眯起眼,用三根粗短的指頭捏著眉心的一塊肉,看來要把思緒調整到很久以前。「你父親和冷雲大姐的這段舊事,我是當幹事的時候聽說的,那時候沒電視,書也少,扯淡少不了這些口頭文學。我當時的感覺,老首長確是一員虎將,有個性,旁人做不到的他做了。以後戀愛結婚有了孩子,經歷也多了,就感到老首長對冷雲傷害太大,一個口頭通知就把人家休了,連面也沒見就發配龍江。封建社會還有封休書呢,要寫明休人家的原因和相關事項。冷雲是參軍不久的知識分子,是把你父親當作具體的『革命』來奉獻的。當時要承受如此之大的羞辱,冷雲同志需九九藏書要多麼寬闊的胸懷,多麼堅忍的毅力!你問什麼原因?說法不一,你去問你父親吧。我那時非常同情也非常敬佩這位不知名的大姐。現在知道她的名字了,還知道她就是蘇婭同志的母親。
母親看著她眼裡的「組織」說:「你爸爸已經給你說了很多,我只說兩句話。第一,你爸爸當年離婚跟我沒一點關係。組織通知我去見你爸爸,又通知我隨他回朝鮮。你可以去找當時給我談話的主任證實,不過他前年病死了。第二,你跟亞敏同志女兒的關係,媽媽不提任何反對意見,你倆將來怎麼樣,由你們兩個人,當然還有你爸爸和亞敏同志決定。」
「賀東航這孩子我見了一面,有禮貌,人也機靈,你哥哥說他能力也不錯。你媽媽絕對不會幹涉你的感情生活。老一輩的恩怨,沒有必要延續到下一代。在選擇安置地的時候,我們先選了這裏,因為你和你哥哥都在這兒,向兒女靠攏嘛。也考慮過杭州,你媽媽的家鄉。我們任何時候提出再轉移到那裡去,都符合安置政策。我和你媽媽都老了,特別是我,用老話說叫『今晚脫了鞋子,明早不一定穿上』,這是自然規律,無人能逃脫。我希望你媽媽能過一種『戶庭無塵雜』式的生活。」
這是引言,不知往下能引多深。蘇婭想。出乎她意料的是,爸爸極為鄭重地對她講述了媽媽與賀遠達的相識、結婚和離婚,在審慎、簡約的敘述中,爸爸很好地把握了他和她的身份,把老一輩的一段情感糾葛,準確而又很有分寸地說給自己的女兒聽。爸爸徐緩的回憶令蘇婭心悸,她這才知道,當年媽媽與賀遠達的「離婚」,並非像賀小羽就要操辦的她和肖大戎式的離婚,更不是賀東航與卓芳式的離婚,而是她這一代人永遠無法理解、永遠無法容忍的所謂「離婚」,也才由此感到,媽媽的這個情感的陳結,竟是那樣的難以觸摸。
賀東航紅著臉做了解釋,說這次來就是請首長指點迷津的。
昨晚下小雨,漫山遍野都淋浴,山和林子也綠出了層次,綠出了縱深。近處的山林像是被哪位國畫大師恣意潑了一汪墨綠,那綠的汁汁液液一路朝遠處洇去,把幾十里山林依次洇成了蒼綠,翠綠,黛綠……最遠處它洇不著的地方,便是空空的朦朦的天。
母親有點失望。又用一種故作平淡但卻並不平淡的聲調問他:「這幾天你爸爸問了你不少事兒吧?」賀東航說也沒問啥。
蘇婭和爸爸穿過桃樹林,來到沙石路上。路面鬆軟又濕潤,腳踩上去便有一種很愜意的感覺。
車上兵兵要打撲克。三個人打起來,卓芳坐在兒子一側。她情緒不錯,跟賀兵有說有笑的,為了張牌還跟賀兵撕扯,甚至幫賀兵算牌對付賀東航。賀兵常走頭科,賀東航就和卓芳對打,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賀東航輸了,賀兵就說爸爸手臭,卓芳笑著洗牌。賀東航想,關於他和蘇婭的最新信息,已經通過索明清、高見青的渠道傳到了她的耳朵。
告別了老夫妻,蘇正強突然問蘇婭:「你媽媽好嗎?」蘇婭說:「當然,作為母親、妻子和醫生,她都是最好的。」蘇正強說謝謝。蘇婭問謝什麼?蘇正強說冷雲是鄙人的妻子嘛!他要蘇婭再說說媽媽最突出的優點是什麼?蘇婭說:「這該由丈夫說。」
我帶走了你的一雙眼睛,
小羽只好宣布:「今天就談到這裏。」
賀小羽接到賀東航的電話,得知家裡這件爆炸性新聞的時候,剛剛走出煉獄,從妊娠初期的劇烈痛苦中掙扎出來,正在三峽永久船閘工地現場指揮混凝土澆築。她驚得像只泥猴,一連聲的「哇噻,夠刺|激」!一個多月來頭一次咯咯笑個沒完,說家裡拍開了電視劇,她要回去當導演,把她的離婚也加上,多拍幾集。賀東航擔心她回來喧賓奪主。小羽說她這是側翼出擊,肯定搞得他們暈頭轉向,有利於動搖正面防禦。
爸爸跟媽媽的相識相愛經過,在家裡早已不是秘密。蘇婭預感到爸爸層層鋪墊之後就要揭示今天早晨談話的主題了。她思緒混沌,心煩意亂,還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來承受它。她施放了干擾,想把話題引向家族史上的另一個禁區:
小羽把蘇婭約出來。見蘇婭氣色不好,眼袋都出來了,問她下一步打算怎麼辦。
黃平聽得有些恐懼,好一會兒才伸巴掌摸賀東航的額頭,又給他把脈,還要他張嘴「啊」,看舌苔。賀東航推開他。黃平說:「兵兵的眼睛問題不大,你倒需要找地方看病。301怎麼樣?」說著撥手機。
黃平像組織作戰勤務一樣,把檢查搞得環環相接、絲絲入扣。進大門之前他打手機,醫院的邊門就開了,別克車直抵門診大廳。在三樓還沒看完,他手機打到五樓,五樓的教授已在門口迎候。未辭五樓,手機早打到七樓,七樓的主任又在守株待兔。他領著賀東航一家人,在趕集似的眼疾病人中如入無人之境,斜眼、豆眼、青光眼們都眨巴著眼看他們。檢查的結果跟冷雲的意見差不多。對冷雲的治療方案,博士導們很難得地肯定說,地方的醫生有時也是有創意的。這樣,賀東航就有時間去看龍副司令了。
賀東航帶卓芳母子登上進京的特快。到車站他用的是父親的汽車,沒讓總隊派人送行,蘇婭也沒來。按慣例,司辦主任應當送參謀長。
賀兵主動提出跟媽媽住標準間,爸爸住套間。或者媽媽住套間,他和爸爸住標準間。賀東航和卓芳都正經在聽,說九-九-藏-書怎麼都行。看來這小子不糊塗。
爸爸說,民國十八年,也就是1929年,爺爺挑著他,領著奶奶和大伯闖了關東。這是民國自發的人口大遷徙,從人多地少的地方到地廣人稀的地方去。這在山西陝西那邊叫「走西口」,出了張家口到內蒙古一帶謀生。在山東河北一帶就叫「闖關東」,出山海關到東三省去。用了個「闖」字,就說明有幾分兇險。整整走了三個月,到了一個叫豹子尾的屯子,那是大興安嶺林區的腹地,依山傍水。爸爸問她,聽說過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到菜鍋里嗎?就是說的俺那疙瘩。他特意說了句典型的東北方言。爸爸說那疙瘩謀生容易,甭說別的單說那鳥吧。他指指啁啾于林間的小鳥說,這些算什麼鳥,人工養的。蘇婭見小鳥們不願聽,撲簌簌飛去了。爸爸說那裡鳥多啊,又漂亮。孩子們到地壟下夾子,夾子上放條玉米蟲,還沒下到那頭,這頭就有鳥被夾住了,多的時候一個夾子夾三隻。拿回去用開水褪毛,炸著吃。蘇婭說解放前咱家的油還不少嘛!爸爸說是東家的。那疙瘩可真叫冷啊,一口唾沫落地為冰,還用什麼冰箱?一頭整豬收拾好了讓孩子們放在河邊,底下放冰,頂上放冰,澆上水就凍上了,天然大冰箱。過年那個美呀,孩子們唱:年二十七殺公雞,年二十八把面發,年二十九送灶友,年三十守一宿。從年二十九到二月二不動灶,一頭豬順著吃,叫「殺豬菜」,從血肚、血腸吃到豬頭、豬蹄,這個年才算過完了。蘇婭問那陣咱家就有整豬了?爸爸說是東家的。
龍振海說:「這你要比我有經驗,我沒接觸過什麼愛情。參軍前頭一天結婚,拜堂前12小時見我媳婦第一面。煤油燈,又不好意思看,影影綽綽看出她是個女人。實踐證明我沒看錯,她生了孩子。以後當指導員、教導員給戰士們講革命婚戀觀,年年都引用一個例子,就是馬克思和燕妮愛得很深,那是經典愛情,咱沒條件學。你至少有兩次實踐。一個人總作為輿論中心不好,即便是讚揚的輿論,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眾矢之的。」
「我不主張你去責備你父親。你體會到沒有?人都是在汲取自身經驗教訓的過程中聰明起來的。比如上次到你們總隊,我提出營團幹部晉陞必須經過越野跑測試,原以為是個創造,現在看違背了科學。人在30歲之前處於身體發育期,可是到了40歲左右情況就不一樣了。有些器官的能力開始走下坡,受到消耗就不可能再恢復。比如一些骨骼間的軟骨,損耗了就損耗了,不可能再生。你算算那些副團提正團的幹部,年齡大致40左右,搞那麼劇烈的負重長跑,顯然不科學,但是沒有人給我提出來,一片讚揚聲。這還是前幾天我女兒給我糾正的,我已經給司令政委建議取消了。
她設了個套。
他們拐進一條濃陰覆蓋的小徑,一前一後走著。蘇正強問蘇婭,還記得你媽媽後來為什麼重點攻眼科嗎?
蘇婭記得。醫科大學畢業前夕媽媽參了軍,不久就抗美援朝,她接觸多的是外科和創傷外科,時間不長手術就做得很漂亮了。蘇婭小學四年級的時候,一場男孩子的彈弓大戰殃及了她的眼睛。她從未見過媽媽的臉那樣慘白,媽媽的眼睛那樣驚恐。幾次手術之後蘇婭的視力仍未恢復如初,她聽見媽媽用平靜的聲音問醫生:「我多年沒關注眼科,現在能不能把母親的眼睛取下來給女兒用?」記得醫生說:「跟您知道的一樣,角膜可以,其他的現在還不行。」蘇婭聽得身上發抖,不由得把媽媽摟緊。以後媽媽為了給她輔助治療,把業餘精力都用在了攻讀眼科上。多年後蘇婭還想,如果當時那醫生說「行」,那她右眼眶裡現在嵌著的一定是母親那隻美麗的眼睛……
「龍副司令,問你好。」
「凡事講個聯繫。牽一髮而動全身,牽對了一根頭髮會產生推進力,牽錯了也可能是破壞力。究竟牽哪一根合適,還要穩妥考慮。士兵和將軍的最大區別是什麼?是思考半徑的差異。」
「我什麼也沒說,東扯葫蘆西扯瓢。你明天就到總參聯繫,調人還是到你們省的海航S師,師長有點名氣,你要把最好的直升機飛行員給我挖過來。」
黃平不屑地拍巴掌:「好一篇宏論,你要是個熱血青年我就給你喝彩了,但你不是,我不得不喝個倒彩。你的慷慨陳詞完全不得要領:你以為你是誰?你是個為了愛可以出生入死的初戀狂徒?你不是,你是個考核名列前茅的優秀正師職後備幹部。葉三昆的提升已經露出眉目,年把的事,如果沒有節外生枝,你接任的危險性是很大的,你就沒有一點緊迫感?」
「當年你跟何菊梅媽媽離婚,何媽媽蒙受的傷痛,也不會比我媽媽輕吧。」
一帶上門黃平就說,你行,離婚不誤夫妻生活,還兼顧跟蘇婭談戀愛,愛了半天還是同父異母的妹妹!賀東航罵道,你他媽的也跟著瞎說。他解釋了他跟卓芳和賀兵的事,又講了跟蘇婭的關係,說跟蘇婭相處確實遇到了老輩人的一筆情感舊賬,但作為一個負責任的男人,難道可以輕易放棄嗎?
賀東航苦笑道:「老弟的好意我心領了,你為了誰,還不是為我有個好前程?賀某謝了。」
「她去世之前,你為什麼不帶哥哥去看看她?」
「那麼,怎麼看賀遠達老首長的這段舊事呢?我傾向於理解。對歷史上發生的事情只能歷史地看,就是把眼睛放置於當時的歷史環境之中。共read.99csw.com產黨教你父親帶兵,教你父親打仗,教你父親為共產主義奮鬥,沒有專門教你父親怎麼戀愛,怎麼結婚。你父親當時的婚姻觀念既激進又原始:老子是革命的功臣,老子娶你,就是讓你配合老子睡覺、養孩子,這就是你的革命分工。我聽說這在當時的某些老幹部裏面有點代表性。
賀東航剛要開口,黃平制止了他:「我替你說:『俗』,對不對?老兄,只有不顧死活的偷情,沒有不計後果的婚姻。你自以為冰心可鑒,但想過沒有?家庭通得過嗎?領導通得過嗎?輿論通得過嗎?人經不起千言,樹經不起千斧,等把你從唾沫堆里拉出來,總隊長已經另選他人了。」
一對年齡與父母相仿的老者坐在路旁的石頭上,倆人都汗津津的,身邊有一輛輪椅。老頭面部浮腫,兩眼獃滯,嘴也挪了位,看來是個中風病人。老太太催他快起來走,他急得擠眉弄眼加搖頭,嘴裏嗚嚕嗚嚕的。老太太見爸爸走來,救星似的起身招呼,要爸爸快幫她動員老頭子走路,還有20步沒走呢。爸爸饒有興緻地對那老頭說,你的氣色明顯比前兩天好,這是你鍛煉的結果。讓我看看你走路是否進步了?老太太就推老頭,你聽見沒有?老蘇要你走呢,你這20步不走完,他該不高興了。老頭無奈地把身體的重量慢慢移到左腿上,哆哆嗦嗦站起來,他的右腿右臂都不靈便,像臨時借來的。老太太讚歎著,虛抱了兩臂護著他,但又不貼他的身子,像母親期待著頭生孩子邁開人生第一步。嘴裏鼓勵說,邁左腿,站穩,右腿慢慢跟上,好,真聽話!爸爸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張開雙臂,小心翼翼地看著老頭艱苦卓絕的跋涉……
爸爸語塞,有些不高興了:「我自然有我的考慮……你這孩子,大人說話也要打岔了。」
賀小羽做夢也沒想到,她的婚姻居然糟糕到這樣的程度,在她決心離婚的時候,竟又通過絕對正當的渠道懷了孕。當一臉容光煥發的肖大戎突然出現在三峽工地的時候,她簡直驚呆了。但他真的是肖大戎。他在成都開完了森警部隊的防火滅火作戰會議,介紹了他二十多年來與各式各樣的森林大火作鬥爭的經驗,就隨會議代表們在重慶登船暢遊三峽,順水順舟就游到了賀小羽身邊。工地上的人們自是不會怠慢,騰出一間板房供他和妻子過夜,久別勝新婚嘛。賀小羽以攻為守,認真地向肖大戎提出了離婚問題,以防他近身。他心不在焉地幾句話就打發了她,接著便是劇烈的「活動」,賀小羽沒備葯具。板房的四壁就是張板兒,不隔音,她的無助和無奈可想而知。他天亮就走了,她沒送他,自知自己的臉色難以出門。沒多久她發現她懷上了。她噁心嘔吐,吐得一塌糊塗,連正在被水電兵們賦予骨骼和皮肉的永久船閘都為之動容,晝夜轟隆轟隆嘆息。這使她十分惱怒:媽的,人家女人吐,你老賀跟著瞎吐什麼?她給蘇婭打電話,蘇婭勸她先把孩子生下來,再考慮離婚。她無法接受:「那要等孩子多大才離?小也難離大也難離,只怕又動搖了決心。」況且,一旦幾個老人知道她懷了孕,那隻要說出「離婚」二字就是犯罪!她囑咐蘇婭嚴格保密,連賀東航都不準告訴。她在劇烈的痛苦中死去活來地鬥爭了十來天,就在她鐵下心來離婚,決意把這個孩子悄悄做掉的時候,她竟突然沒有一點噁心了!在她肚子裡頭日夜折騰她的那幫傢伙,竟像來去無蹤的特種兵一樣,突然不知去向,她的身子和美如初,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她滿腹狐疑,是不是自己搞錯了,根本就沒懷上?她像打聽旁人的事似的,去諮詢一位做女人的經驗異常豐富的水電大姐。水電大姐正害胃疼,仍在忍疼施工,頂著心口對她說:「人和人不一樣。我當年就沒有一點反應,真的!」賀小羽思量再三,最後把這奇異現象的原因歸結為:我是老賀。人清醒了想事情就清醒,常常會否定渾噩狀態時的決定。賀小羽正式請假到駐軍醫院去把孩子做掉。挂號了,上樓了,快進那扇白門兒了,她突然對肚子里這個無辜的小生命產生了萬分柔情。她腦子裡的一個聲音第一百次告訴她:她要做掉的這個生命胚胎,是中國武警防火滅火先進分子肖大戎中校的兒子。是的,她堅信是個兒子,因為是老賀懷上的。如果要做掉,這個禍闖大了。不講肖大戎作何反響,就說公公和婆婆,是無論如何無法面對的。肖大戎的姐姐生了一個女兒,弟弟離婚一直未娶,老夫婦倆抱孫子的願望尚未滿足。肖萬夫盼孫子,就像他自己說的,如同當年帶回一個打成光桿的連隊,眼巴巴盼望補充兵員一樣。她多次見過易琴對她欲問又止、欲忍不能的表情,老兩口急得只差沒請大師算卦。至於父親母親就更不必說,只要想想母親為何討了小狗嬌嬌,便可體味「可憐天下父母心」。這四個老人親情所系、朝思暮盼的珍貴骨血,如果還在胚胎之中便被冷冰冰的器械扼殺了,這就不是單單「婚姻」二字能說得通的。
小雨又下起來。東方山嵐的頂部有一片天在透亮,好像有人用抹布在那兒擦了一下,就有些散射光從那裡蔓延開來,把雨絲照得像一根根絨線……爸爸是喜歡雨的,像孩子喜歡雪,這是他多年生活在荒漠地區的緣故。每逢下雨他都憑窗遠眺,任雨絲飄進屋裡也不讓關窗。在究竟葉落何處的問題上他從不表態,聽憑媽媽決策。但蘇婭知道,爸爸思念著黑龍江和興安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