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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沒過幾天她接到通知去見賀師長。她喊了聲報告,吱呀推開門,把斜陽帶進屋裡。以後他說他的眼前就像亮了一顆照明彈,人一陣眩暈,多虧一股葯香味在屋裡瀰漫,他才發現他和她已經坐得很近。他第一次給人削蘋果,大致削成了匣子形。他說你吃,她說首長吃。他就把剛削下來的果肉豐厚的果皮填進嘴裏,嚼的聲音很動聽。
賀東航報告說:「剛接到偵察處報告,這次上訪的農民都是岳海市F縣、P縣和N縣的。特支一、二中隊的官兵里,這幾個縣的人有二三十個,有一些跟他們認識,一大隊大隊長夏若女的父親也在裏面。蒲冬陽政委請示,按規定這些官兵要迴避,是不是讓他們帶回?」
夏德厚話沒說完,突然一頭栽倒,蘇婭和楊紅迅速衝過去抱他。
八根一字排開的白蠟燭點亮了,每根蠟燭面前都肅立著一盅喜酒。他脫帽,閉目,垂首。她聽他默念了幾句話:
話說的半真半假,賀東航真心在聽。
「什麼?」
他鼻息急粗,酒氣很重,八根白蠟燭的火焰也像喝醉了一樣舞蹈,其中一根還濺起了燭花。她聽他輕喊了一聲「蔡班長」,逐一捧起八盅喜酒,灑在八仙桌子下面的青磚地上……第二天他告訴她,他完成了他的第一位班長在毛兒蓋臨終時的囑託……
「鄉親們,這個衙門是咱自己的,這個軍官是我的大小子夏若女,這一溜站著的都是咱的子弟。他們來這裡是執行任務。我和幾個兄弟商議,咱們可不敢沖門,就派三個人進去見見石書記。大夥說行不?如果硬沖……」
就在這時,誰也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冷麵大門忽然開啟,一直被擋在門裡的光線霍然照亮人群。大門開處,石毅然率先,周同舟和幾位副書記、副省長隨後,成品字形立在那裡。
不知什麼時候夏若女擠到了賀東航跟前。一見夏若女,賀東航亂轟轟的腦子裡不禁靈光一閃,他忙把夏若女拉過來,耳語一番,命令他把三縣子弟立即拉到前面來。夏若女可著喉嚨向人群喊道:
「處突」就是「處置突發事件」,是武警的中心任務。這個軍令違抗不得。
他指著八仙桌說:「排開,點上,倒八盅子喜酒。」
麥寶的感嘆不禁勾起了蒙荷的另一樁心事。按媽媽的辦事效率和節奏,大概不用多久也會給她提親。正想著,麥寶接了夏若女的電話,告訴他:有任務!
賀東航率前指抵達省委正門的時候,平日空曠肅穆的門前小廣場上已坐滿了人,他帶著作勤處長、情報處長和蘇婭,迅速跳下裝有車載電台的裝甲指揮車,快步走到傳達室。
他說:「找你來,是說結婚的事。」
小羽說:「爸爸,當年你做得不對。」
「經過初步了解,鄉親們反映的問題確實存在。省委剛才做了決定,立即組織力量到你們市縣調查,我帶隊。」
夏德厚是接到鄉親們的口信,凌晨從西郊趕來的。有人說他的兒子是軍官,算是有頭臉的,讓他坐前排,關鍵時刻派個角色。鄉親們上訪要說的事他早有同感。他聽說石書記心裏有老百姓,曾有一個老婦攔了他的轎車告狀,老婦非但沒有被捉,狀子還被收下了,三天之內就申了冤。他要問問石書記,為什麼現在有些幹部這樣壞?補償金究竟到哪去了?鄉親們告狀實屬被逼無奈。見到如同古代武士樣的武警趕來圍著他們,他心裏很反感,你們用這套家什對付過那些壞幹部嗎?幾個鄉親扯他的袖子:「小女!」他才看清了那個武武扎扎、調兵遣將的頭目,竟是自己的兒子!他常以兒子在省城當軍官為榮耀,卻不知兒子乾的竟是這個差事……
「有幾個首長也打聽她,昨天還有電話問。」
他說:「時間放在國慶之夜好,有意義,還省了酒席錢,師里幾個傢伙能喝得很。房子就是我的房子。還有什麼問題?」
「什麼洋蠟?」
賀東航命令偵察處長摸清上訪人員的來路和意圖,作戰處長迅速聯絡特支部隊,蘇婭跟他進大院見葉總。蘇婭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剛才賀東航通知她出發,她不願來,說手頭有工作。這些天她對賀東航繼續採取迴避政策,不叫不到,能不見就不見。賀東航則是該叫她必叫她,可不叫的也叫她,他說:「開什麼玩笑?這是處突,還有比這更重要的工作嗎?」
賀遠達說:「女兒,你說我當年做得不對,這是我早就承認的,現在沒辦法彌補,也沒有彌補的必要了。我對亞敏同志是做過了頭,但是對她來說,這件事是對還是錯?也難說。聽說她現在的丈夫人很忠厚,同她生活得很好,這就足夠了。很難說我們當時如果繼續過下去,會有她今天的結果。至於我這一邊,你都看見了的。你媽媽很好,又養了一對好兒女,我很知足,沒什麼好後悔的了。」
「你現在是全read•99csw.com武警部隊感情最富有的大校。多年之後驀然回首,多美好的一段情感歷程!旁人是瞎編個愛情故事讓人來演,你是置身於一個真實感人的愛情漩渦玩衝浪,真讓人艷羡!」
蘇偉說:「周省長早安排了,只是這一段忙三夏,辦公廳還沒顧上。」
人群靜默了,不久就傳出女人的哭聲,第一排的人開始撲騰撲騰下跪,緊接著第二排、第三排也跪下了,很快地,200多人,差不多全跪了,只有不多的幾個男人稀稀落落站著。剛才還人頭攢動的場子一下子矮了一大截,鋪滿了一地的汗脊樑,幾個站著的人倒像是砍剩下的幾株高粱稈子。
經過徹夜的冥思苦索,從北京回來的賀東航又打起精神,健步踏進辦公室。他想起年輕時參加散打對抗賽,有時狀態不好,找不著感覺,但連續幾個回合失利之後,首長席上的惋惜,觀眾堆里的噓聲,還有對手掩飾著的得意,都會像特效興奮劑一樣,通過他的感官滲透到體內,使他很快亢奮起來,先於對手躍回那個墨綠色的搏擊平台。
小羽走了之後,賀遠達感到並不寬大的病房變得很荒涼,像他生活過的戈壁。
焦主任聞聞茶香:「如果有,那肯定是鼠目寸光,把現象和本質相隔裂,把眼前和長遠相分離。」政治部主任從不在背後搬弄是非。
冷雲又給賀兵扎耳針。她讓護士認準賀兵耳朵上的幾個穴位,就把針交給她,自己回到桌前對賀東航說,她給賀兵再開一服中藥「逍遙散」,配合針灸治療。賀東航說謝謝冷阿姨,這麼盡心地為兵兵治病。她繼續寫藥方。說在醫生眼裡病人都是等同的,賀參謀長不必感謝。她又聽賀東航說,他爸爸媽媽得知冷阿姨親自為兵兵治病,都非常感激,爸爸還說冷阿姨是正規科班出身,當時在部隊里不多……冷雲擺手示意他不要說了:「醫生看病還是要『親自』,賀兵下次來就是正常治療,請這位護士給他做,我的手法不如她了,請你回去按這個藥方抓藥,水煎服,一天一次。護士說你帶了些東西來,請你統統拿回去。」她把藥方推到賀東航眼前。賀東航紅著臉爭辯說,東西是他自己的一點心意,完全沒有別的意思,無論如何請冷阿姨收下。冷雲本來已在收拾案頭,聽了這話停下了動作,抬頭正眼看了這個年輕人,很快地,像發現了什麼她不願意看的東西,打斷了賀東航的請求:「請賀參謀長尊重我們的規矩,不然就請你另找診所。」
賀東航取過信看了幾眼,說這個事我知道。焦主任有些為難。事隔二十多年,現在怎麼去查他們當年是否發生過性關係?
他覺察到女兒驚異於他的頭腦清晰和言之有序。在以往的父女爭論中,女兒很少有讓他說得無言以對的時候。女兒的反應鼓勵了賀遠達:「爸爸也是從年輕走過來的,當年和亞敏同志結婚又離婚,還沒有你今天大。你不也在鬧離婚嗎?你能在幾十年之後用一把什麼尺子,來衡量你今天婚姻的對和錯、得與失嗎……」
他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28了。在延安的時候中央有個規定,結婚的標準為『二八、五、團』,曉得什麼意思嗎?」
突然空曠起來的大門口,只剩下一字排開的二十多個三縣子弟。兵里有麥寶、江凌,還有蒙荷和小燕。他們有的神情肅然,有的帶著羞怯,有的低眼躲避相識的鄉親。蒙荷和小燕挽手站在最邊上,一臉莊嚴。
「前頭的快走哇,怕個啥嘛?該怕的早就怕過啦!」
蘇婭建議說,咱們還可以搞些外圍的服務保障,也是對省委的支持。賀東航讚許地看了她一眼,向蒲冬陽們下達了命令:
石書記擺擺手:「葉將軍,我看不必了。你們的規定有道理,但人既然來了就不一定再換。咱們跟外面的老百姓不是敵對的雙方,戰士跟鄉親們根本利益也是一致的,不存在下不了手的問題。今天群眾反映的問題,說到底是我們的市、縣、鄉、村的一些幹部,三農意識差,政策觀念差,群眾觀念差,延誤了或者剋扣了或者截留了土地補償金,查清糾正並不難。我想得多的倒是事情的實質,我們的黨群關係、政群關係究竟怎麼理清,怎麼擺正。讓這些戰士留下也好,可以讓大家更直觀地感受人民政權同人民群眾的血肉聯繫,有些話讓戰士們去說可能比我們說更有利。」
蒲冬陽替賀東航解圍說,裝具是按預案攜帶的,隊形只起個威懾作用。話音未落甘沖英就斥責道:「預案是對付騷亂用的,這些老百姓亂了嗎?」
也許是賀東航執行命令很痛快,甘沖英頗感意外,一時沒啥說的了。倒是賀東航說,歡迎甘副總親臨一線指揮。甘沖英這才解釋說,他可不是「親臨一線」,他是到西郊工地路過這裏,順便看看。接著九_九_藏_書搖頭說,他剛離開特支,有些人就不知道怎麼處置情況了!說罷上車走了。執行任務是容不得多頭指揮的,況且葉總還在呢。
蒲冬陽還要解釋,賀東航大聲說:「服從甘副總命令,部隊卸下裝具,徒手執勤!」
石毅然說:「小平同志講,他是中國人民的兒子。咱們斗膽跟他老人家攀個同輩,也該是K省人民的兒子。人民是個概念也是個實體。如果我們今天能以低一輩的姿態、低一輩的情感來面對群眾,面對他們反映的問題,就不應該如臨大敵。」
冷雲說,病還是要治的。
賀東航經過他們身邊時甚至還戲想,現在,大概只剩下這個全國最大的職業群體還沒有統一的標誌服和工作服。等啥時候農村也富裕到有了足夠多的公款,他們也能穿上制式的大翻領的中國農民服,戴著大檐帽和肩章下地、趕集或者結伴告狀,那就精神多了。
護士把賀東航父子送走,冷雲摘了口罩坐下,對護士交代了以後為賀兵治療的注意事項,這才吐了口氣,頭無力地倚在椅子背上。她對護士說,請把門帶上,我想自己待一會兒。
「革命勝利了,我成家了。咱的國家叫中華人民共和國,咱的媳婦叫亞敏同志。你們今晚都回來看看國家,看看她。」
這是甘沖英以副總的身份第一次給他下命令。倆人自從因為甘越英的事爭吵之後,還沒怎麼答腔。
她說:「嗯?」
周同舟看看滿腹狐疑的農民們,強笑著說:「石書記布置好了,省委9點半鍾召開電視電話會議,通報批評幾個市縣的錯誤,重申中央和省里的土地徵用政策。請你們先聽會,再座談。你們看,機關各部委的同志都在歡迎大家呢!」
焦主任關於「厄」的議論,引起了賀東航的共鳴。他信奉逆境成才的哲理,但是很少這方面的實踐和成就感。他辛勞而獲的榮譽,被人們成片成片撕下來,貼在他老子頭上。他反感人們一介紹他就說他是某某的兒子,好像不用他老子的品牌來包裝,他就不算正兒八經的貨色。競技場上,在甘沖英們的眼裡,他還沒贏呢就已經取巧做了弊。他有時十分痛恨自己的出身,希望人們把他同甘沖英們置於同一個平面上,但是沒有用。就像你生就一身黃皮膚,卻硬要證明自己是白種人,反而更加招致人們的哂笑。
石毅然這才說:「今天我要感謝鄉親們。一是因為,你們不辭勞苦到省委反映情況,這是對省委的信任。現在很多農民心裏有委屈,但無論受到多大委屈,你們信一條:只要共產黨在台上,總會找到說理的地方。這是民心的一條底線,是我們黨執政的根基。再是因為你們反映了真實情況,揭露了一些地市和部門領導無視省委指示、欺上瞞下的錯誤。我們幾個同志剛才商量,作為省委的客人,請鄉親們都進去,把想說的話統統說出來,好不好?」
「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辭海註解:厄者困也。厄從來就有兩重性,對有的人可能是滅頂之災,對有的人則是大放異彩的機遇。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著春秋。你厄一下沒準厄出新輝煌。」
她找出了這些東西。是婚禮前他交給她的。
冷雲正在給一位患白內障的老年婦女診療。女護士進來說,門外有個軍人找她。她說這一個看完了請他進來。
「一、相關籍貫的戰士不作調整,包括夏若女;二、放回防暴裝具的戰士在100米外配置待命;三、立即送一些礦泉水發給群眾,並通知總隊醫院派醫療隊現場保障,多帶防暑藥品。」
婚禮讓幾個學生搞得洋里洋氣的,婚宴則被肖萬夫攪得一塌糊塗,動大碗了。賀遠達第二天後悔莫及,他說他還一再提醒自己:千萬保持清醒,還要入洞房呢,那才是重頭戲。結果,重頭戲卻被他自己搞得跟追悼會差不多。
葉總比較坦然。聽了賀東航的彙報后,主要請示了武警兵力的配置和處置原則,表示堅決維護省委的安全和正常秩序,請領導們放心。葉總對自己的角色和責任再熟悉不過。如果把這裏比做一個診所,那麼外邊的這些「病人」是怎麼病的,怎麼來的,病該如何診斷如何治療,這都不是他的事。他的責任只有一個:無論什麼病人,來了就要遵守所規,按秩序就診,哪怕你是特急性癌症,也不許亂來。
「說。」
焦主任說言之有理,表示政治部還要加強政工業務訓練。「政工訓練也是訓練,賀參座能否撥點訓練費?兩萬怎麼樣?」
石書記不去。他問蘇偉:「ACT集團佔地的補償金撥下去四個月了,怎麼沒有檢查資金的實際去向?」
賀東航聽得竟有些感動。
冷雲感覺出來,這幾天一家人都對她小心翼翼的。蘇正強明顯勤快,九*九*藏*書一日三餐幫她拿碗筷,自己的小衣物自己洗,還專門向蘇婭請教了洗衣機的操作程序。平時多說些輕鬆愉快的事,對雪蓮每天帶回來的校園新聞也饒有興味地叨叨半天。蘇婭心事重,話少,緘口不提賀東航一家,就是母女獨處的時候,也只聊聊晚報上的街談巷議。雪蓮嗅覺敏銳,幾次大聲疾呼,為什麼家裡變得這麼沉悶?但她的智力和經歷畢竟有限,任憑絞盡了腦汁,認識也無法深入,急得她幾次質問姥姥,我媽怎麼惹你了?
石毅然急忙攙扶一個正在磕頭的老女人,連說:「這可使不得呀鄉親們,快快請起。如果現在還興這種禮節,該下跪的是我石毅然,兒子理當跪拜父母!」周同舟一干人也連忙過去扶人,賀東航趕緊指揮戰士勸說鄉親們站起來。
「洋蠟呢?」
蘇婭像是掉淚了,連帶的賀東航眼裡也濕乎乎的。
口罩雖只有幾層紗,但給人以遮蔽感和隔離感,冷雲不用做什麼表情。當賀東航熱情詳盡地講述同仁醫院專家意見的時候,她低頭翻閱他們帶回的病歷。賀東航說專家們對冷阿姨的中西醫結合療法評價很高,並說了幾個很著名的眼科專家的名字。冷雲說今天就開始治療吧。她把賀兵帶到治療床上做針灸,問他扎過針嗎?又喊一個護士來看她做,邊做邊對護士講解:「這是上睛明,進針,一厘米,行針……兵兵有什麼感覺?是疼還是酸、脹、麻?是麻,這個感覺對。這根針要留一會兒,我們再扎一個穴位。這是球后,進針了,酸嗎……」這組針扎了六七個穴位,纖細的銀針冷光閃閃,不言不語地治療著賀遠達延續下來的這雙眼睛……
焦主任從文件夾里取出一封信:「這是總部紀委批轉下來的一封上訴信,是沙坪監獄一個叫蘭雙芝的女同志寫的,總部要求查實並報結果。寧政委說你知道這個情況,叫我來請教你。」
焦主任敲門進來。他接過香茶,瞄了賀東航幾眼:「我看你天庭放光,印堂發亮,不像內外交困。」
「你給政委彙報我的意見,去吧。」
賀東航和蘇偉被擠得在大門上亂撞,倆人幾乎同時去推蘇婭,要她擠出去。蘇婭帶著幾個女兵阻止沖門的婦女,把一個嚇哭的小女孩托起來朝外傳。這時蒲冬陽調集了兩隊人馬,在夏若女的的率領下迅速前出到沖門人群的左右兩翼,以嫻熟的動作穿插對進,很快就把人群的首尾分割開。悶頭前沖的人們像被礁石撞碎的浪頭一樣,形成一股逆波往後倒,還沒搞清咋回事,怎麼又回來啦?把後面的人也撞得暈頭轉向,倒回了十幾米。
夏若女第一眼見到父親時頭都大了。他慌忙跑過來問,你怎麼來了?父親看他時很不自然,嘴裏不知咕嚕啥。他坐著,短髮上、肩背上有土,臉上有汗,汗水混濁。夏若女勸父親趕緊離開,到營房去歇著。父親說你忙你的,讓你咋干你咋干,別把我當你爹。
「八根白,白洋蠟。」
前排終於有人啟步。賀東航聽見誰底氣很足地喊:
農民們習慣地朝後倒,空出了門前一片場地。
剛才還狹窄擁塞的門口一下敞亮起來,直通主樓的大道白亮白亮地裸|露在人們面前。賀東航瞪大眼看石毅然,見他微笑著抬起雙臂,習慣地做了個朝下壓的動作,以濃重的鄉音說道:
她當然知道他要跟她結婚,那個馬臉副主任頭一天給她談了話。賀遠達派警衛員去偵察,彙報說談的時間不短,有一陣好像動靜挺大。可馬臉副主任來向他彙報說談得很好,只是……學生嘛,要求尊重她。賀遠達鬆了口氣,娶她當老婆,還不是尊重她?以後他承認當時想簡單了,尊重嘛,不就是夾筷肥肉讓讓座?
雪白的口罩,閃著靈光的眼睛。她給賀師長打針,要他把褲子……褪下來。和賀遠達結婚以後她才知道,她的命運就是被賀遠達在那天改變的。當那老式針頭進入他體內的時候,27歲的賀遠達師長便萌發了一種未婚男青年普遍的想法,但又礙於身份,他不好當面表達,也不會表達。已接到通知,建國的禮炮下個月就要打響,「國」有了,該有個「家」了。他喊來師組織科長,用兩隻手加表情形容了這個女醫生。未婚的女性都在科長腦子裡分門別類地存放著,抽出來非常現成:
賀東航說問題不在這裏,最重要的是,即使他們當年發生過性關係,該不該連幹部身份都撤銷了?
賀東航隨口就答應了,又隨口問:「給特支的入黨指標是不是少了點?這次立了功又進校的戰士,有的還入不了黨呢。」焦主任說這意見對,他馬上落實。
「建國結婚。」
她說:「嗯。」
蒲冬陽立即對身邊的幹部下達口令:「執行!」
女兒一反嘻嘻哈哈的常態,臉上像貼了銅板紙。她說她從肖叔叔那來。那雙賀家系列的大眼睛很幽深,看九九藏書得賀遠達不自在。他問女兒,你怎麼這樣看著我?
賀東航和蘇婭從院里出來的時候,特支的部隊已全部到位。男女戰士們個個身著迷彩服,頭戴防暴頭盔,手執墨綠色盾牌和橡皮警棍,牆一般圍得人群水泄不通。頭盔上的有機玻璃面罩反射著太陽光,向人群投去一片又一片散亂的游移不定的光影。人群開始騷動。賀東航看見離人牆稍遠的地方,甘沖英正和蒲冬陽爭執什麼,就走了過去。
亞敏,1930年出生,19歲,浙江義烏人,就讀於金陵醫科大學。父親是橋樑工程專家,母親是教會醫院的產科醫生。她在學校曾參加進步學生活動,畢業前夕,校方要開除她,地下黨介紹她到了K省解放區,以後奉調第四野戰軍,今年上半年調師醫院,任主治醫生。未婚,沒有男朋友,只是……
一次晚飯的時候,冷雲終於問蘇婭,賀參謀長從北京回來了嗎?蘇婭忙說回來了。冷雲說,你請他什麼時候帶孩子到診所去,我聽聽同仁醫院的診斷結果。蘇婭問,還有這個必要嗎?讓他們按大醫院的辦法治就是。賀東航一回來就找蘇婭,想給冷雲說說情況,蘇婭就是這麼回答他的。
辦公室里坦蕩明亮,很像他此刻的胸懷。霸王鞭趁這兩天室內空閑,抓緊長了些新葉。賀東航說了聲好兆頭,連茶也沒泡,便開始處理案頭上堆積盈尺的電報。
「有。」她側過身子看他,眼裡沒有羞澀。
黃平露骨的利弊陳說,龍振海含蓄的忠告,他都聽懂了。小羽給他講述了從蘇婭那裡聽來的故事,除少許細節不可能出自蘇婭父親之口,屬於小羽的想象,要打點折扣之外,他感到大的脈絡是真實的。對這個真實的故事他曾有過多種設想,但怎麼想也不曾想到,父親對冷雲阿姨的傷害竟如此之大,造成的刻痕竟如此之深。他相信那個年代的父親完全做得出來,原因和動機也絕不是一句輕描淡寫的「缺乏戀愛結婚經驗」就能搪塞過去。他於是有了一個奇特的想法:厚愛蘇婭,這既是對冷雲阿姨的一種寬慰,也是對父親荒唐行為的一種補償。至於為了功利而玷污對蘇婭的感情,那是可鄙的,連想都不用想。在冷雲的診所里他受到明顯的冷遇,但他不氣餒,他把這些不順利、不順心統統理解成「挑戰」。歷史上從來就沒有發生過和平崛起。中國沒有,世界沒有,連神話里都沒有。他將全力應戰,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戰而勝之,崛起於世界男人之林。
「我們都是鄉親們看著長大的,鄉親們送我們參軍,是要我們保衛省委機關的安全。我們相信,省委一定會給鄉親們一個公道。鄉親們支持我們履行職責,就再耐心等一小會兒。要是信不過我們、信不過省委,非要往裡沖,就踩著我們的身子過去!」
這天晚上賀遠達徹底睡不著,就徹底不睡了。他拿把蒲扇躺在涼涼的搖椅上,趕蚊子,看星星。夜空很深沉,容易讓人想起往事。45年了,是該系統想想亞敏了……
賀東航帶賀兵進來的時候,冷雲正喝茶。父子倆一個喊阿姨好,一個喊奶奶好。她朝他們點了頭,戴上口罩,示意他們坐下。
這個診所位於鬧市,開張有幾年了。起先是幾位退休的眼科專家發起的,除了對眼科疾病做些診斷治療,近年還兼做眼部保健和美容,就診的不少。診所發起人聽說冷雲到了這座城市,馬上登門來請。一來距離不遠,二來有點事做,冷雲很爽快就答應了。
賀東航笑問:「有人說我內外交困了?」
人們相互打聽出了啥事兒,但大的動靜沒有了。夏若女嘶啞的聲音更為清晰:
賀遠達明白她「從肖叔叔那裡來」的含義。肖萬夫,一輩子的缺點都是烏鴉嘴。也好,陳情舊事也該翻曬了。
賀東航果然看見,在直通辦公大樓的寬闊道路兩旁,站了兩排幹部模樣的男女,他們探頭看著大門外,鼓掌迎候農民們。
肖萬夫一干鬧房的人馬撤離之後,賀遠達跌跌撞撞靠近她,她預有準備地躲過。他問:
周省長說:「平時你們說得怪好,要把三農問題擺在首位,我看是說起來重要,做起來不要,非等亂起來再要。總裝廠佔了那麼多地,上萬失地農民將來怎麼生活?這是多大的事,竟然在辦公廳排不上號!」
麥寶一得知要保送他入學,全面素質自發提高。人們看他的眼光變了,不等總部批下來,他已自覺地用警官的標準要求自己,舉手投足和言談話語儘可能增加文化含量。他把已經提高了視事標準的目光首先投入自己的情感世界,對他的女友斑鳩眼馬小英不再自輕自賤、涎皮癩臉。馬小英帶他到胡姨家裡千恩萬謝之後,好幾次都像喝了忘情水,同他搭肩挽臂如同醉了一般,他都表現得異常冷靜。在公園的一棵龍爪槐的斗笠般的樹冠下,她甚至閉起迷人的斑https://read.99csw.com鳩眼深呼吸著等他親吻,他狠狠命令自己不得越界,只把雙唇儘可能噘長,在她那已經滲透出幸福汗珠的廣袤額頭上輕輕叨了一下。
石毅然順勢朝前走,因為穿的是布鞋,腳步很輕。
小燕打電話的時候,蒙荷坐在麥寶屋裡等她。
甘沖英見了賀東航,指著部隊就問:「誰命令這麼搞的?這些上訪的是什麼人?是你的父老鄉親!你是不是吃糧食長大的?統統給我撤回去!」
大門晃動了。
「你的……什麼意見?」
趁這個空當,麥寶、蒙荷和楊紅直撲夏德厚,架起他的胳膊朝外拖。幾個不明就裡的漢子直起脖子大叫:「抓人啦,解放軍抓人啦!」
趁課間休息,蒙荷約小燕到大門口的磁卡電話亭,給各自的媽媽打電話,在大門值班的麥寶很熱情地提供方便。
「鄉親們,我是F縣的,這是我爹!咱們F縣、N縣和P縣籍的官兵,今天來了二十多號。一、二中隊聽口令:這三個縣的戰士,面向我集合!其他地區的人員撤離!」
「此話怎講?」
石毅然、周同舟、齊健和葉三昆都站在大門內的主幹道一側,聽蘇偉彙報情況。早上8點鐘的太陽已經很熱很亮,照得天朗地燦的。齊廳長勸領導們到路邊的樹陰下,秘書則動員石書記到指揮中心,那裡可以調出大門外的圖像,也安全。
她說:「嗯。」
他看了她足有半分鐘。他曾說過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近距離一對一地看女人。說她那天沒戴口罩,一張臉朝他敞開著,就像他家鄉春天的壩子,水藍桃紅,一寸一景,橫看豎看都滋潤眼睛。
「鄉親們,我是石毅然,這位是省長周同舟同志,省委主要領導同志都到了。剛才我們開了個會,研究了鄉親們反映的情況,耽誤了一點時間,讓大家久等了。」
趁全場靜寂之時,蘇婭和楊紅抱著小女孩,攙著夏德厚回到人群前。夏德厚兩眼通紅,喘著粗氣,抓住賀東航的手說,他想和鄉親們說幾句話。沒等賀東航答應,他就對人們說:
麥寶能夠很有涵養很有素質地給來訪人員辦理入門登記,滿口都是文明禮貌用語,登記表上的字兒立正的像立正,卧倒的像卧倒,挺有樣。他說小燕正在拒婚呢。「一考上警校,提親的就堵上門了,我勸她一概婉拒。現在條件好了,還用媒婆嗎?一定要親手找一個,要經歷一個從不相識到相識,從相互厭煩到相互吸引,從朋友情感深化為戀人情結,從一天不見就沒著沒落到愛得胸悶氣短、死去活來這樣一個全過程。最好能同居一段,當然要嚴密組織。這樣結合的離婚概率,只佔百分之五十。蒙荷妹妹,咱經不起離婚的折騰啊!」
人們終於不耐煩了。從早上5點到現在,他們已經等了三個多小時。有人開始喊:「我們要見石書記!」「石毅然為啥不出面?」「沖開大門!」這喊聲像雞打鳴一樣引起回應,人群激蕩起來,向著大門口排成柵欄的戰士猛衝,終於越過了警戒線,把挽著胳膊的戰士們逼到了門根。
……
憑微風吹過的一陣好聞的鄉土氣息,他判斷上訪的是農民,目測人數大約200左右,以中老年人居多。人們都坐著,前排多是老年婦女,有的還攬著孩子。人群里挑起幾根竹竿,扯著幾條紅布橫幅,上書「還我土地」、「落實補償」、「農民要吃飯」、「為民作主」等口號,白紙黑字很醒目。有幾個字沒粘牢,紙角快活地一飄一飄,像在吶喊。小廣場的邊沿停放著不少拖拉機和敞篷卡車,都是蓬頭垢面、歷盡辛勞的樣子,車上堆放著顏色混雜的大衣、被子和塑料布。因為上半夜卡車和拖拉機禁止進城,他們只能在凌晨時分進來,而後疏散隱蔽,四五點鐘到這裏集結。這伙衣裳七七八八的人們大都神態安然,啃著乾糧,用塑料小桶傳著喝水,大概認為能按計劃坐到這裏就是個勝利,全然不顧他們的打扮在這個莊重場合顯得多麼的不衫不履。
「首長要跟誰結婚?」
他說:「就是男同志要滿二十八歲,五年黨齡或者軍齡,團級幹部,女同志年齡不限。現在大仗基本打完了,只剩下一個台灣,我不等了,就按這個規定辦。」
特支的部隊還沒有到達,省委警衛中隊的戰士集中在大門和傳達室,嚴防農民沖門。平時洞開的大門緊閉著,兩扇絳紅色的鐵皮門把臉綳得緊緊的,警惕地對著靜坐的人群。
蒙荷近來常從夢中笑醒。笑醒之後就用右手的小指甲尖戳左胳膊,看疼不疼——小指甲是她偷偷留長的,尖端比較鋒利——她每次都感覺到了很好受的疼,說明夢中的好事都是真的。功已經立了,關於作戰有功人員一律入學的請示也報到了北京,用不了多久,她就要打起背包到指揮學院報到。更讓她驚喜的是,她已經填寫了入黨志願書,用不了幾天,她就要成為中共預備黨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