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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他仍用原來的姿勢坐著,只有嘴在動。
蘇婭現出很勉強的笑容,終於答道:「謝謝首長。」
班長一天比一天黑,一天比一天瘦,身上的線拐子一天比一天多。過雪山以前我就發現,他時常用線拐子抵住右肋部,眉頭緊皺,頭上冒汗珠,經常整夜睡不著,但一有任務總是一馬當先。過草地的那三天,每當我餓倒下的時候,蔡石總能找出點食物救急。開始是一小把青稞,以後是幾小塊肉乾,再後來是一小把野韭菜花。雖說都是一點點,但每次都給我奪回了命。
「我沒這麼說。你呆什麼?你哥神經沒錯亂,小腦沒萎縮。婚姻上的事,得具體說。你以為我和卓芳離了婚,帶給她的僅僅是傷害?這麼看你就錯了。我們共同打破了一個殘酷的不道德的感情組合,使她正大光明地獲得了再次選擇的權利,我也獲得了解脫。暫時受到傷害的是賀兵,這是必須付出的代價,但願他長大了能夠理解。他將來可能面臨著單親家庭,但對他自身來說這也沒什麼了不得,他仍然擁有雙親,我和卓芳永遠是他的爸爸媽媽。大戎說他愛你,可悲的是他不知道他在你心目中究竟佔了多大分量,處在什麼位置。你繼續湊合著跟他過,不是繼續對他進行感情欺騙嗎?只有跟你分了手,他才有機會重新去尋找。你賀小羽作為個體當然是優秀的。但誰能保證說,他未來尋找的戀人,在同他的婚姻生活上不會勝過你呢?我真不明白,什麼事情做錯了都可以改,而且鼓勵你去改。為什麼結婚結錯了要改就都不鼓勵了呢?非要一錯再錯直到錯死,才算對社會倫理道德建設做出了貢獻?婚姻當然是兩個人的事情,但是親人們如果沒有平和的心態,也註定會自找煩惱,自尋折磨。所以我說,爸爸媽媽對你的婚姻的關注要適度,有些小情小感也要做出些犧牲。對婚戀這東西不能太清醒、太理智。你掰著指頭數數,機關算盡的婚姻有幾個是真正幸福的?我們已經不年輕了,我們的理智不會只關注酷不酷,靚不靚,有派沒有派。成熟的理智往往關注的是利益,而對利益的過於關注必然導致交易,這往往是婚姻悲劇的開端。我說的這些話,既不符合我的政治面貌,也不符合我的家庭身份,你沒有傳達的任務,也沒有貫徹的責任,到此為止。」
今晚我不想說長征多艱苦,戰鬥多殘酷,今後有時間。我只告訴你我們班這八個同志現在在哪裡。
爸爸到了新單位才知道,那一年,國家抽調了一批年輕優秀的黨員領導幹部,充實到當時極機密的研究機構加強黨的工作。對被選中的爸爸來說,這是極高的政治榮譽。至於爸爸是如何「不做任何解釋」就跟何菊梅媽媽辦了離婚手續,帶走了蘇偉哥哥,爸爸從未對任何人說過,媽媽也不得而知。媽媽只說何菊梅媽媽後來被下放返鄉,再後來削髮為尼。1967年冬天病故,時年38歲……
葉總和寧政委見老首長高興,就像約好了似的很快把話題引向蘇婭。
「你跟卓芳復婚了?」
爸爸燦然一笑:「在我入黨宣誓之前就想好了。」
站在艇首的肖大戎朝駕艇的小夥子一揮手:「返航!」
蘇婭抬起淚水漣漣的眼睛,吃驚地問:「她不是去世多年了嗎?」
「肖大戎是個很好的幹部,在部隊很有威信,你就這麼把人家蹬了,讓別人怎麼說?」
那一年我13歲。
蘇婭確信那位上校相中了爸爸。市委書記又翻翻手裡的檔案,突然問爸爸:
「男孩,蘇偉。孩子是黨的未來,要帶走,組織會安排。」
「你支持我?」
長征最後一場硬仗是攻打天險臘子口,老戰士周大光犧牲了,他是在搶修電話線時被流彈擊中的。這時是1935年9月中旬,自安順場參加紅軍至今剛四個月,全班八個老同志死掉了七個,只剩下班長蔡石了。這期間團里幾次為我們補充人員,補充進來的同志也有犧牲,犧牲了再補。
賀東航把賀小羽拽上摩托艇,未等他倆站穩,架艇的小夥子一聲唿哨,艇就像箭一般射向湖心。賀小羽朝後猛一趔趄,多虧那小夥子攙扶才沒掉下水,她氣惱地朝賀東航吼,你要帶我到哪兒去?由於馬達聲音很響,賀東航也使勁喊道,到湖心亭,見個老朋友!
昨天接到葉總秘書的電話蘇婭很猶豫。賀東航的爸爸住院幾個月了,通常是家裡待一陣兒,醫院里住一陣兒,總隊首長看過他兩次,蘇婭都借口逃脫了。這次是她親自接的電話,秘書又特意說,葉總請蘇主任親自安排,她難以推辭。一進病房門,她就把同賀遠達的關係和溫度做了定位。她說:「首長,武警總隊的首長來看您。」而從岳海回來她則稱他為「賀伯伯」。她發現正在起立的賀東航注意到了這細微的變化。
母親已經和小羽直接衝突。知道小羽墮了胎,對她自然沒有好臉色,說話也戧人,小羽能躲就躲,有火只能沖嬌嬌發。她忽然找不著了政治部開的離婚介紹信。問母親見了沒有,連問三聲母親才說,我怎麼會看你那個見不得人的東西!她最終在床底下找到了信的破片,濕漉漉的,聞著有異味,她判斷是狗尿,便嚷著追打嬌嬌。嬌嬌按預案撤進奶奶懷裡。小羽控訴了嬌嬌的劣跡仍要打,母親終於忍無可忍:「連只小狗你都團結不好,能團結好男人嗎?看自己一朵花,看人家豆腐渣,大戎這樣的丈夫你再上哪裡找?有你後悔的那一天,到時候哭死吧你!」
「可是爸爸已經受到了良心譴責,要不也住不了院。」
市委書記搖搖頭:「我不是泛指,是特指。」
冷雲知道蘇正強跟女兒作過長談,也知道女兒和賀小羽曾四下活動,搞些肢離破碎的片斷去再現那段歷史。冷雲什麼也沒給女兒說,卻像什麼都說過了。蘇婭倒幾次想找機會給冷雲說說,冷雲沒有興趣。
「這麼說你是義無反顧了?」
開門離去的時候他把一個信封扔在她懷裡:「我爸爸媽媽的態度你不用操心,他們的工作我做。這是政治處開的離婚介紹信。原來是想有備無患的,這還真用上了。」
爸爸脫口而答:「那是自然,我能夠。」
賀東航接到母親的緊急呼救就安排了這次行動。母親說可不得了,出大事了,要他趕緊上醫院。他以為是父親出事了,停下一個會議立即趕去,見父母倆滿面愁容相對而坐,是被小羽離婚的事攪成這樣的,才放了心。
全班都拿我當寶貝,處處疼著護著。我也惹人喜歡,架線、收線能頂個大人用。班裡對拿我當兒子還是當弟弟展開了爭論。蔡班長說當然是小弟弟嘛,紅軍戰士親如兄弟。副班長劉文才說不行,得當兒子,上陣父子兵嘛。他是江西瑞金人,30多歲,老婆孩https://read.99csw.com子都留在中央蘇區。他又說這伢子太小,雞公還沒有毛哩,喊你們什麼也不要強求一致,你們喊他弟弟,他喊我爹。大夥上去就把他掀翻了,都爭著讓我喊爹。
「請小蘇同志回去代我向你媽媽問好,並轉達我的謝意。」
楊紅剛讓護士給夏德厚輸上液,麥寶和蒙荷就熱汗淋漓地進了病房。
當寧政委高姿態地承認,當前部隊對青年官兵的思想教育確有薄弱之處的時候,蘇婭拿出手機看了看便出去了,實際根本沒有來電顯示。
本來一進洞房她就惴惴不安,賀遠達帶有古老民族特色的祭祀活動又搞得她挺害怕。她正在思考還會出現什麼情況,冷不防他從側面抱住了她。她要掙脫,卻聽見男人在抽泣。他並沒有要推倒她的意思,就依在她的肩上哭,哭聲很壓抑。她感覺到肩頭很快濕透了,就有點慌。不知怎的,她就像平時勸慰傷員一樣,用尚能活動的左手拍拍男人的一隻胳膊,輕輕說,別哭,有什麼話說出來,不要憋在心裏。她趁機抽出身,給他拿了條熱毛巾。
小羽臉上擠出不好看的笑容。蘇婭說的意思她想過,但沒有她說的這樣一針見血。她信奉開弓沒有回頭箭,打脫門牙和血咽,明知事兒辦錯了,也要錯成最好的,何況她並不認為自己錯。她說:「你真不愧是搞心理學的,功力還行。實話給你說,我老賀昨晚栽了,想想也值。」
摩托艇似驚弓之鳥,倏然飛去……
父親深感沒教育好女兒,做出這種丟人輸理的事情無法向肖萬夫和易琴交代,嘴上卻把責任推給賀小羽的領導,說現在這些幹部不知是幹什麼吃的,自己的下級有了第三者不知道,懷了孕不知道,打了胎不知道,他娘的該知道的都他娘不知道,不知道他娘的知道些什麼?他抓起電話要找龍振海,問他武警的政治思想工作究竟是怎麼搞的。賀東航忙說這種事情就別驚動龍副司令了,我先了解了解再說。母親也擔心把事情捅大了,搞得小羽無法工作,她現在搞的是中國最偉大的水力工程,還是模範呢。
父親不解的是,賀小羽不愁吃不愁穿,肖大戎不打人不罵人,雙方的父母又都是幾十年的老交情,為什麼要離婚?毫無道理!他認定有第三者插足,這樣的電視劇打開電視機就是。他多次警告社會,這種戲劇導向不好,沒想到居然腐蝕到他的家裡。他最無法容忍的是,這丫頭竟然背著家裡打了胎,把他和肖萬夫的這點隔代骨血毫不手軟地消滅了!他憤恨地問,這是一般的胎兒嗎?這是我和肖萬夫同志的後代,這麼大的事情你們的領導為什麼不管?不是說打胎工作有專門機構負責嗎?賀東航說,她懷孕了又不說,她自己打掉了誰知道?組織上管的是計劃外懷孕。
昨晚同肖大戎談話的進行方式、氣氛和結果都大大出乎她的意料,雖然她達到了目的,而這個目的又是她結婚沒兩年就開始編織的夢想,但她並沒有獲得她預期的幸福感、勝利感和成就感。如她在嘎馬湖堵滲水,曾設計了無數個治理和搶險方案,經歷了無數次失敗,甚至出現了僅次於「戰洪圖」那樣壯烈的場面,但是成功的那次卻異常平靜,那在尼瑪雪山腹中隱居了億萬年的水們,便告別了家園,嚶嚶地順著槽子流去了,只有留戀而沒有不滿和怨言。那時刻,她甚至感到當水也怪不容易的。
賀遠達說:「賀小羽現在不好了,腦子裡資產階級的東西很多。在婚姻問題上頭腦發熱,不講原則,搞什麼離婚,誰勸也聽不得。這幾天我就想,我們的解放軍包括武警,對青年幹部的思想政治工作是不是削弱了?現在社會上男男女女方面烏七八糟的東西很多,我們有些幹部不以為恥,反而很羡慕,這就了不得。我要對你們說,不能只把戀愛、結婚看成是幹部的私事,這個裡面名堂很多,要加強教育,不能隨隨便便就把自己的丈夫,並且還是我們老同志的兒子離掉了!」
「轉業?」
正說著,又有艘摩托艇快要進島。賀東航說老朋友來了。小羽手搭涼棚望去,看清了立在艇首的是肖大戎,立時變了臉。「你怎麼喊他來了?守著你讓我給他說什麼?」她沖肖大戎直擺手:「你來幹什麼?回去回去,晚上再說!」
「我的日子我自己過,我管旁人怎麼說?」
那天晚上是酒精浸泡著大悲大喜。賀遠達擁著身下的亞敏,又一次折回他的記憶……
「我沒想到你對我的厭惡達到這樣的程度,出手這麼狠毒,你把我的、我們老肖家的孩子,確切講是孩子的胚胎,用刀子、鑷子殘忍地滅掉了。我到醫院問過什麼叫『人流』。孩子是我們共同的,是誰給了你任意殘害生命的權利?誰給了你剝奪我延續生命的權利?你為了追求你嚮往的幸福,不惜讓我和我的父母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你已經不僅僅是不可愛了。這件事情我永遠不會原諒你。但我決定不告訴爸爸媽媽,你也不要去說,他們的心會疼出病。
他把目光繼續鎖定她,嘴角掛著帶笑的嘲諷:
冷雲把賀兵帶進了治療室,賀小羽就拉著蘇婭出了門,來到診所外面的袖珍小花園,躲進一叢轟轟烈烈的美人蕉後面。蘇婭坐下就說,祝賀你離婚成功。
「媽媽70多歲了。冷不丁一算,自己都吃一驚。可不是嗎,跟你爸結婚晚,又治了多年婦科病,35歲才生的你,你都38了!這幾天我常想,現在身體還可以,誰知以後會怎樣,真要到糊塗了、動不了那一天,我也不會麻煩你們,你們只管照顧好你爸爸,把我送進養老院,我有退休金。報上說,有些養老院辦得很好,對孤寡老人照顧很周到,一直到送終呢。」
賀東航決定搞個「2+1」會談,作為他挽救小羽和安慰父母的實際行動。他給肖大戎打了電話。大戎情緒低落,說小羽電話里都說了。賀東航要他立即回來,三個人一起談談,再做做小羽的工作。大戎很感激。
「其實在我看來,處理這筆情感舊債並不複雜。當時年輕嘛,又在打仗,領導幹部的婚姻還沒寫進道德準則。就算是喜新厭舊吧,錯了就是錯了。如果一輩子不見面,就一風吹,過去了。但是現在,不是冤家不聚頭,又引出了你和蘇婭的事兒。為了晚年氣順,為了子女的幸福,由爸爸媽媽出面,請蘇婭的爸爸媽媽坐一坐,肖叔叔、易琴阿姨作陪,拉拉手,舉舉杯,什麼也別說,一笑泯恩仇。你和蘇婭終成眷屬,各家該怎麼過還怎麼過。這多好啊,可他們不這麼做。」
賀小羽決定取消原來的擺平計劃。要像中國一樣,自己的事情自己處理,決不仰人鼻息。反正孩子在自己肚子里,目前還看不出異樣https://read•99csw.com,由他們怎麼說去。策略服從目的,離!
「人說勸合不勸離,我作為哥哥也得勸合,作為兒子還得維護父母。我勸你注意政策和策略,不要走了極端。」
賀小羽清晨醒來,發現肖大戎側身睡在自己身邊,長褲沒脫,睡得很不舒服的樣子,而她凌晨3點起來的時候見他還沒回來。想想昨晚倆人歷史性的對話,她決定不驚醒他,便輕手輕腳套上運動衫,穿上輕便跑鞋出了卧室。公公婆婆的房門關著,他倆昨晚也沒睡踏實。她輕輕開門下樓,跑步去爸爸媽媽家,在那裡洗漱用早餐,然後帶兵兵去治療。
媽媽淡然地看看她,這是在路上第一眼看她,又望望診所的方向,信步往前走,按照她的思路說下去。
爸爸在結束談話的最後一刻補充說:
「你也是個做母親的人了,還是個不大不小的幹部,你有你的組織。命運讓你遇上悅風,又讓你離開了他,媽媽知道你心裏的傷口有多麼深,當然就很在意你的第二次選擇。但這畢竟是你自己的事情,媽媽能做到的只是不妨礙你去選擇。
蘇婭自覺手腳冰涼,一顆心難以自抑地突突劇跳。她掩飾著驚恐繼續聽媽媽講。媽媽沉默了一會兒說,你爸爸到了西北是打定主意終身不再娶了。以後他又奉調西南,那時媽媽已轉業去了那兒。有一天,她的黨委書記通知她,去給研究院的蘇書記看病。心病嚴重的蘇書記幾乎沒給媽媽留下什麼印象,當然也沒留下什麼壞印象。返回之後,媽媽的黨委書記請她留一下,像聊天似的講了蘇書記的頭一次婚姻,並特意說明蘇書記帶有一個四歲的男孩兒。最後問媽媽:「你看蘇書記怎麼樣?才年長你三歲嘛,咱們支援一下科研工作?孩子不麻煩,有保姆帶,你還可以生你的……」
媽媽要說話了,會不會涉及她最關心的話題?
他聽了勸,順從地坐在床沿上,開始了令亞敏驚心動魄的敘述……
「蘇正強同志,組織正式通知你,調你去從事一項新工作。前提條件是,你必須同何菊梅離婚。你能服從嗎?」
再進屋時,裏面大概正說到冷雲給賀兵治眼的事。賀遠達來了興緻,說蘇主任媽媽技術好,很負責任,也是在西北工作過的。說到這,又像是很刻意地對蘇婭說:
市委書記和上校對視了一下,終於下決心改變了爸爸的命運:
劉文才想老婆孩子,連我都能看出來。宿了營,架完線,他躺下就發獃。我問他又想娘了吧?他說剛忘記你又提起來。他晚上摟著我睡,說老子摟兒子。他常對我搞「策反」,讓我執行任務跟著他,別給班長當傳令兵。那時餓飯是常事,餓得睡不著就數星星。他常說我面相好,是個後福綿綿之人,他看不錯的。到全國都變成蘇維埃了,要我娶個老婆,不能到老還是童子雞。我說我不娶。他說,傻崽,娶了老婆你就騰雲駕霧做神仙了。你有那一天一定告訴我喲,那時候你就是營長了,營長也不能忘了爹。其他人也跟著起鬨:要娶的,要告訴的……
昨天楊紅帶戰士們把夏德厚急送到武警醫院,經搶救夏德厚很快脫了險。楊紅診斷夏德厚是疲勞和焦慮引起的腦痙攣,不礙大事,正好休息幾天,做個全面檢查。夏若女直到撤除任務才趕過來,對楊紅十分感激。他給父親講石書記怎麼接見上訪鄉親,又怎麼請鄉親們到禮堂聽會,土地補償金最終是怎麼解決的。夏德厚聽了唏噓不已,懊惱自己關鍵時刻沒撐住。
公公婆婆可能不知道她和大戎這天晚上要攤牌,也許知道了還要盡最大努力挽回局勢,這天的晚飯搞得很豐盛。易琴下廚房輔導鐘點工配菜,肖萬夫親手做了一隻臘兔。家宴上易琴幾次徵求她的意見:「新家那邊你們的房間是我瞎設計的,你倆快去看看,不滿意儘早返工。」肖萬夫則破例朝兒媳舉杯:「祝你爸爸早日康復。」肖大戎一杯接一杯喝酒。易琴勸不住,要小羽幫著勸。小羽擔心他喝多了晚上沒法談事,再要「活動」她更不好辦,就同往常一樣呵斥他不要再喝了。
蘇婭眼淚已經流出來,為了迴避迎面而來的行人,她低頭看著自己機械邁動著的雙腳。她用小手帕擦淚的動作冷雲看見了,沒有勸她。她聽見媽媽近在咫尺又如同隔世飄來的聲音:
「兩回事,不要簡單類比。」
冷雲欣賞著路旁與人同高的月季花,用一種很歷史的語氣說:
「我對你只有一個小小的希望。等你結了婚,我也結了婚,選個日子咱兩家聚一聚,我想看看你理想中的男人是個啥樣,也為我下輩子努力成長樹根標杆。」
跟媽媽的談話難以進行下去,賀小羽就直接打電話給肖大戎,說明她決心已定,必須跟他離,請他立即回來辦離婚手續。肖大戎說,我在新疆可沒招你惹你,我這會兒挺忙,你沒旁的事我可掛了。賀小羽說,這回我是認真的,你的孩子,我做掉了。那邊忙問孩子?什麼孩子?賀小羽硬著心腸殘酷地重複。她確信那邊聽清楚了,但沒應答。小羽喂喂幾聲,才從天山深處傳來一句「操你媽的」!
到了哈達鋪,部隊進行整編,補充給養,我以為大苦大難過去了,誰知蔡石班長沒能離開哈達鋪。回回出發都是蔡班長叫醒我,這次是我叫他,沒叫醒,一摸,人涼透了。以後我想,蔡班長是累死的,餓死的,病死的,他常用線拐子抵住的那個地方叫肝區。你是醫生,你該知道……
「很好,組織沒看錯你。離婚的工作你來做,不做任何解釋。手續組織辦。明天給你一天,後天集中。」
在為自己的幸福奔突衝殺而又陷入孤立無援的時候,賀東航的這番話無異給了賀小羽一顆定盤星。她抑制住內心的感激,節奏緩慢卻力度很大地鼓起掌來。嘴裏卻說:「你們這些當官的,原來凈是口是心非呀……」
蘇婭覺得,她和賀小羽探聽到的那點歷史,已經讓媽媽像甩掉鞋底上的泥巴似的甩掉了,當生活又戲劇性地把這塊泥巴撿回來,讓她辨認的時候,她對它早已不屑一顧。
出了毛兒蓋便進了草地,又倒下我們兩個同志。閩西人齊冬生喝了沼澤里的水,水有毒,他喝了就拉肚子,一直拉死。劉文才護著我過草地,我背的三個線拐子被他奪去兩個。那天一陣大雨下過,我噗哧一聲陷進泥水裡,一掙扎,大半個身子陷下去了。我抓住一把草正撲騰,多虧劉文才離我近,把我拽上來,拉著我繼續走。還叮囑我,伢子,陷進潭裡千萬莫慌,趕快躺倒身子打滾,這是前衛營傳授的經驗。正說著他就一頭栽倒了。他和齊冬生都沒有埋,死掉的其他同志也都沒有埋,用什麼埋?哪裡有土!後續部隊不用嚮導,沿著一具具屍體走,就能九九藏書找到宿營地。
「主要是你和大戎要把思想統一好,你倆一致了,老人們的工作就好做了,也會減少他們很多痛苦。」
按照賀小羽快刀斬亂麻的計劃,她要先攻下自己的爸爸媽媽,再急調肖大戎回來,爭取他的支持,最後同肖大戎一起擺平他的爸爸媽媽。她是有信心的。
「對。我不像你,可以在部隊一直干到中科院院士。一個搞行政的女幹部,眼看40歲了,不走怎麼辦?今年必須走。」
「我這個人感情上的東西本來就不多,還有一多半擱在森林了。我有我的責任感。作為一個軍人,只要組織上不讓我解甲,我只能一輩子面對森林大火。火場是我的戰場,也是我最終的火葬場。作為一個兒子,我也有我的盡孝之責。我父親一輩子九死一生,他的故事編幾部電影都夠了,總得有後代替他惦記著。你走了之後我當然還要再找一個,為我爹媽傳宗接代的任務還要完成!婚姻上的事兒我容易滿足,只要善待父母、善待孩子的女人,誰都可以請來做老婆。
直到小羽轉身離去,酈英的嘴巴還沒合上。
「你總要想想老人吧,爸爸已經重病在身,媽媽為你也快愁出病了,你不是說過,做子女的任務,就是讓老人晚年高興嗎?」
賀小羽先是滿腔熱情地幫助哥哥和蘇婭排除阻力成眷屬,發現兩頭都點不著火,她索性不管了,集中精力把自己的事情辦好。她深信這也是對哥哥和蘇婭的聲援: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
蘇婭說:「你這種離婚,就像人家並沒有違約,你硬要單方面撕毀合同,對方如果嚴辭拒絕,甚至跟你對簿公堂,你抓住人家的態度,揪住哪一句話,攻其一點不及其餘,反咬一口,直到雙方惡語相加,那你心裏可能平衡一點,還會有點快|感。但是如果人家認為跟你志不同,道不合,恥與為謀,主動退避,那麼對方的忍讓必然使你蒙羞蒙辱,甚至受到良心的譴責。你賀小羽打了勝仗絕不是現在這副臉色。你的快刀,斬斷的不是一截亂麻,而是一段情感,一段生活,甚至可以說是一段生命,所以你現在是一臉的劫後餘生。」
自從冷雲知道了賀東航是誰人之子,就再沒問過蘇婭。
起先我還吵吵嚷嚷要下戰鬥班,沒過幾天就知道了電話班的任務非同尋常。部隊宿營,我們要開通團部到各營的電話,還要試線,排除故障,休息很晚。部隊轉移,我們在後面撤了線還要趕到前頭去。遇有戰鬥,要立即架設團部到各營指揮所的電話,戰鬥中還要隨時搶修線路,保證指揮暢通。我很快就能單獨完成任務,但班長總把我帶在身邊,給他打下手。我們到團部架電話,團長、政委見了我還開玩笑:這不是蔡石的傳令兵嘛!
小羽忙說小聲點,你怎麼知道離成了?蘇婭說是你的氣色告訴我的。你拿個鏡子照一照,嘴唇都腫了。小羽嚇得摸摸臉,說你是在詐我呢!
在哪裡呢?在從瀘定橋到六盤山的一萬多里路上埋著,他們一個一個都犧牲了。
「在感情上,我講究取之有理,得之有道,我不會因為別人的情感犧牲自己的情感,包括對爸爸媽媽。爸爸那麼絕情地甩掉了冷雲阿姨,又找了咱媽,這影響了他晚年的幸福嗎?」
蒙荷舉一束鮮花給夏德厚看,說夏大隊今天要修改戰評材料,下午才能過來,這束花既是他的也是一、二中隊全體官兵的心意,祝夏大爺早日康復。那花以紅色康乃馨為主,中間高挑一枝鶴望蘭,兩邊斜插了幾朵素雅的百合。楊紅誇獎說,這花配得好,該不是麥寶的眼光吧。蒙荷說,他那素質是講實惠的,要買冰糖葫蘆和羊肉串呢。實際是,麥寶主張送點實用的,聯絡小燕在小範圍里湊了些錢,買了些時鮮水果。楊紅讓蒙荷留在夏大伯這裏,讓麥寶跟她到其他病房看看,昨天陸續送來好幾個上訪農民,大多是中暑。
這是我的第一個戰鬥集體,紅一軍團前衛團電話班,加我全班9個人。
「你今天到底要談什麼?我怎麼聽著言不由衷、詞不達意?」
「要是有時間,我勸你和蘇偉去一趟黑龍江,去看看何菊梅媽媽,她是蘇偉的親媽……」
肖大戎喝酒雖多,但清醒。他說前些日子滅火犧牲了一個排長,兒子剛滿「百歲」,一百天。那排長的媳婦哭得那個慘啊,整整哭了一晝夜,第二天頭髮就白了。他從來沒見人這麼哭過。他給肖萬夫和易琴敬酒,說:「我對不起爸爸媽媽,結婚這麼多年了,也沒生個一兒半女。今後我一定給你們生個孫子,讓爸爸教他帶兵打仗,教他吹軍號,讓爸爸媽媽三世同堂,過好日子。」小羽奪大戎的杯子,那杯子像焊在了那隻滿是滄桑的手上。他說:「我清醒著呢,酒是醉頭醉腿不醉心,借酒鬧事的人都是裝瘋子!」
「我決定轉業。」
湖心亭坐落在湖心的一個小島,古樸而玲瓏。島上遍是古柳,柳絲綿長,婀娜拂地,看得小羽心煩意亂。而溫潤的湖風送來的滿湖荷花香氣,也難以沖淡她一肚子的火藥味兒。肖大戎今天要回來,她打算今晚跟他攤牌。她恨恨地問哥哥,你到底要幹什麼?
「服從。」
安順場是大渡河邊的一個小鎮子,是個過河的渡口,我的家離安順場不遠。1935年5月初,一連幾天城裡城外都鬧哄哄的,傳說共產黨的隊伍要來了,他們都是紅頭髮、綠眼睛,要搞「共產共妻」的。我不怕共,我一沒有產,二沒有妻,誰知我也倒了霉。我給財主家放的牛走失了一頭,那頭牛偏偏是財主兒子娶媳婦的定禮。財主很惱,捆上我一頓飽打。我正哭叫的時候,來了幾個穿灰衣服、操外地口音的男人,他們奪下財主手裡的樹條子,放了我。打頭的是個瘦高個子,湖南口音,他就是蔡石班長,正帶著架線班給團指揮所架電話。那天紅軍沒住下,繼續朝安順場方向急進,蔡班長他們撤了電話線也要走。這時我做出了這一生中最重大的決定,當紅軍去,因為不走還要接著挨打。蔡班長嫌我小,我從他手裡搶過幾個後來知道叫線拐子的東西,說我能行。
小羽回到那間常使她和肖大戎短兵相接的卧房。為了避免引發肖大戎酒後的睡意,她沒換睡衣,端坐在屋裡惟一的單人沙發上。剛坐下,又把枕畔的絨絨熊抱過來,攬在懷裡當衛士。她聽見丈夫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聽著像幾個人在走。還聽見婆婆的叮嚀:「……好好說,千萬別使性子!」
事後她從葉總的秘書那裡得知,為了賀東航和她的事,賀遠達找了龍振海。龍振海打電話給寧政委,要求總隊促成她和他。
爸爸說:「還可以搭上我的性命。」
「我們有個剛滿周歲的孩子。」
「回答這麼快?你再想一想。」
「媽媽是江浙人,跟read.99csw•com你爸爸到K省來安置,也不單是隨他,是隨你和蘇偉。咱們家的位置不錯,環境也好,買東西很方便,就是氣候太乾燥,連你爸都有這個感覺。我跟你爸說過了,過段時間也可以考慮回我的老家去安置,那裡氣候濕潤,四季長綠,生活更習慣些,到那裡去過個晚年,也是很安逸的呀!你哥說這也符合政策,把這邊的房子退掉就行了。你爸的生活習慣早就不南不北,他沒意見。你爸是好人,能由著我的事都由著我。媽這輩子能遇上你爸爸,知足了……」
小羽更帶搭不理:「我沒徵得兩家同意,就把肖大戎的孩子做掉了。」
媽媽接下來的敘述,使蘇婭對這位已故的女人產生了更為強烈的嚮往……
「沒別的事我走了,我日程安排很緊。」
冷雲曾委婉地對蘇婭說,賀參謀長工作忙,不必親自陪賀兵來治療。後來她發現,只要是賀東航帶孩子去診所,媽媽就不出面。賀東航堅持了幾次就不陪了,只讓卓芳陪。小羽回來之後則擔起了這個差事。今天是周六,蘇婭想陪媽媽走走,也想見見小羽,問問她和大戎的事。
東北解放早,爸爸1947年高中一畢業就在解放區參加了工作。1948年入黨,1953年同何菊梅媽媽結婚時,他已是青年團市委的優秀幹部。1954年蘇偉哥哥出生時他27歲。蘇婭能想象得出,那一陣子,該是爸爸和何菊梅媽媽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他們的感情從情同兄妹向男女愛情和熱戀情人轉化,直至成為恩愛夫妻,婚後一年就收穫了他們愛情的結晶蘇偉哥哥。可惜甜蜜日子只持續了兩年就突遭變故。1955年仲秋,市委書記和一位陸軍上校突然找爸爸談話,詢問了爸爸祖孫三代的情況之後,他們盯住爸爸看了一會兒。爸爸年輕的時候非常英俊,個子高,骨架大,精明強幹之中透著一股誘人的秀氣。
最先去的叫王玉文,湖南人,他精力過人,能連續幾天不睡覺,走路打個盹還能撐半天。他在瀘定橋南端架線時,被敵人從對面打來的迫擊炮彈擊中,埋葬在營盤山一棵松樹下面。第二個犧牲的叫老曹,名字忘記了,他是去夾金山的途中,在一個叫化林坪的地方遭敵人阻擊犧牲的。徐西林長眠在一座看起來並不高的雪山——沙窩山上,他搶了我的線拐子先上去,我到山頂時見他和幾個人圍著火堆取暖,叫不應,過去一碰就倒了。我們用雪和冰塊埋了他。
蘇婭不得不說:「賀小羽也很優秀嘛,她在西藏搞的那個水電站,外國人都佩服得不得了呢!」
媽媽說到這兒不說了。不說蘇婭也能猜到,究竟是什麼原因,使經過組織撮合結了婚,又經組織決定離了婚之後,發誓終身不再嫁的媽媽,又經「組織撮合」走到了爸爸身邊。蘇婭只是不清楚,媽媽此時給她講這段往事,究竟為什麼……
賀遠達馬上說:「這個孩子好。她在美國人面前很講政治,覺悟也高,像毛主席說的,沒有一點奴顏婢膝。比省政府的那個翻譯好,英文程度也比她高。」
如果說進門的時候,蘇婭還抱著一種對老一輩最起碼的敬意,那麼現在她有些難以坐住了。賀遠達一番語重心長的教誨使她蒙羞,為自己,為媽媽,也為這位處於「忘我」狀態而憂國憂軍的「老一輩」。
爸爸嚴肅起來:「什麼情況下我都是這句話。」
蘇婭跟冷雲並肩而行,同往常一樣挽著冷雲的胳膊。冷雲做什麼都很專註,這會兒她專註于走路,走得認真,但並不慢。
「向你的爸爸媽媽問好,感謝他們!」
賀小羽跟著哥哥來到湖心亭。
她首先針對媽媽酈英愛情和婚姻界限不清,自安自得,沉湎於安樂生活,無視個人情感世界貧乏的問題,居高臨下般地問她,當初組織上一個通知就讓你跟了我爸,你認為你的婚姻里有愛情嗎?酈英又好笑又好氣,反問她,沒有愛情怎麼有了你哥哥和你?小羽這才認識到,這個突破口選在了滾刀肉上,是很難撕開的。媽媽多年來一直沾沾自喜於她的幸運婚姻。每當春節、建軍節,老戰友們電話互致問候之後,她常會扳著指頭數一遍:誰誰被組織錯誤審查過,誰誰中風了,誰誰結了兩次婚如今還是單身,誰誰的兒子進了大獄,誰誰死得太早了,數來數去就數她幸運。「這都是沾了你爸的福氣……」
爸爸擰起了眉毛。他確認自己沒有聽錯之後,嘴裏擠出兩個字:
亞敏終於聽完了他憋在心裏十幾年的話,他積攢了十幾年的淚水也終於破閘而出。他無遮無攔地慟哭,直哭得八根白蠟聞聲起舞,熱淚漣漣。
「離婚的事情你不能再考慮考慮?」
肖大戎關門的動作比小羽預想得要輕。他面向她在床頭坐定,暗紅的眼睛盯著她。他的目光堅毅而坦然,光束陰冷,往日看她時的那種怯意和游移蕩然無存。這目光告訴她他的決心已定。小羽心裏一陣忐忑,摸不准他是決心離還是決心不離。當她正要義無反顧地投入同丈夫的最後一搏的時候,肖大戎連開場白都不要就很平和地宣布了他的決定:
他感覺他又在攀登那座看似不高卻終年積雪的沙窩山,漫山的白雪向他敞開著,明晃晃的反光刺得他睜不開眼。他奮力向上爬,空氣少,透不過氣,他用刺刀在雪坡上挖著踏腳孔,一步一喘,一步一停,颳起了好大的風啊,直颳得雪柱傾倒,玉粉飛揚……他感覺他又在跋涉草地,草地一望無際,開滿了野韭菜花,綠茸茸的水草全泡在水裡,「路」也在水裡。他如履薄冰樣地小心抬腳、小心踏下,最終還是陷進水潭不能自拔,越掙扎陷得越深……驟然間下起大雨,雨夾著冰雹,油布、樹棚、油紙傘都不頂用了,走不能走,躲無處躲。他耳邊炸雷般地響起瑞金人劉文才、閩西人齊冬生的呻|吟、呼喊和喘息,他伸展開四肢匍匐在草地上,又大叫著挺直身子與暴風雨抗爭……終於,他耗盡了最後一絲氣力,轟然倒下……
賀遠達說,我今天不敢想他們,他們吃苦比我多。我今天喝酒,吃肉,娶老婆,心裏有愧。他們都是在中央蘇區當的紅軍,都參加了第四次和第五次反「圍剿」,也都是從於都橋開始長征的。電話班出發時有14個人,湘江戰役犧牲了6個,人員沒有補充。
「東航已經全面客觀地轉達了你的觀點,我不理解但是同意。這個季節火情多,我不能久留。你知道我一直喜歡你,我也知道你一直討厭我。你比我強。文化水平高,業務尖子,攻關能手,人聰明,遇事有主見,走到哪裡都有人吹捧,家庭條件也比我優越。這些年我一直在用你的眼光建設我自己,但我屢屢失敗,至今仍無所適從。順風火,逆風火,明火暗火樹頭火,我都對付得了,你這把火我九_九_藏_書沒有辦法,燒得我焦頭爛額。但是我一直尊重你,像尊重一個明知不喜歡我的領導,因為我尊重的是那個位置,是丈夫尊重自己的老婆。我幻想你有回心轉意的那一天,但是我錯了,我過低地估計了你,過高地估計了我。火情判斷失誤。」
橫穿馬路時,冷雲見對面亮起綠燈,就邁步過去,蘇婭把她拽回來,躲過幾輛右拐彎的轎車,冷雲說「謝謝」。穿過馬路,走進一條路邊綠地,她們的腳步放慢了,冷雲不再讓她攙扶。蘇婭正尋找新的輕鬆話題時,媽媽喊她:「女兒呀。」
市委書記加重語氣說:「你可能想不到。這也許要……犧牲你的家庭,離開你的,你的……家人呢!」
街面上車輛川流不息,並不嘈雜,每輛車都約好了似的悶聲趕路,朝著各自秘而不宣的目標。由於它們的喘息,城市清晨的空氣並不好。蘇婭瀏覽著匆匆行人,感到無論是年輕於媽媽或是與媽媽年紀相仿的婦人們,氣色、模樣、服飾甚至走路的風度,都要遠遜於媽媽。她尋找著話題同冷雲說話,嘴邊上的事兒自然是省委大門口的見聞,而她陪同葉總和寧政委去看賀遠達的事是不便說的。
冷雲的話,說得蘇婭眼眶發熱,身上卻涼颼颼的。她挨近了媽媽,責怪道:「你今天怎麼了,為啥說這麼傷感的話!」
「我是說能不能考慮不離?」
「如果黨需要你去從事某項工作,而你又必須拋棄個人的一切時,你能夠拋棄嗎?」
「我同意離婚。」
葉總和寧政委還沒坐下就向賀遠達捧出不大的一塊海底玉,賀遠達很高興地接過去把玩。賀遠達有個收集石頭的愛好。他喜歡人家把全國各地的石頭拿來送他。他絕不到市上去買。多年下來也收集不少,在地下室里陳列了一屋子,其中也不乏珍品。賀東航說過,他父親不把收受石頭當成收禮。石頭不能算禮品,頂多算是土特產。心裏卻算計著,那一屋子的石頭,什麼時候該派個好用場。
「身後是剛剛爬出來的深淵,我無路可退。」
小羽於是單刀直入:「我這次回來就是跟肖大戎辦離婚手續的。」
冷雲對蘇婭的態度客氣而禮貌。原先,像添飯、倒洗腳水、拿拖鞋這類服務,到了K省之後都是蘇婭承攬,現在她要做時,冷雲就說「謝謝,我自己來」,或者喊雪蓮。對蘇婭的稱謂一般也直呼「蘇婭」,而此前則多是叫她「女兒」,喊「蘇婭」也是「蘇婭呀」,拖一個尾音。家庭的氣氛也冷寂了。平時,晚餐的餐桌上和電視機前是歡快而溫馨的,蘇正強和雪蓮時常妙語連珠,現在雪蓮的談興銳減。她因一次按慣例傳播她班上的花邊新聞受到姥姥近乎嚴肅的呵斥。說雪蓮「一個不到十歲的女孩子整天說這些,無聊不無聊」?搞得雪蓮很跌臉面,把作業劃得花里胡哨,躺在床上還嘟囔:「這麼老的同志,一點幽默感都沒有。」還鬼頭鬼腦地說:「打死我也不要更年期!」
冷雲這些天入睡晚,醒來早,睡了跟醒來差不多。跟賀遠達的那段事總在腦子裡撞來撞去,不知是夢還是在回憶……
「不考慮我回來幹什麼!」
她那顆19歲的芳心被震撼了。以她當時的年齡,對戰爭的感受還是虛幻的,多是「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式的詠嘆。對敵人的印象是昆明上空的日本飛機,腦子裡的沙場英雄是李廣、霍去病、張自忠。而眼前這個已經成為她丈夫的孔武男人,不僅親歷了長征、抗戰和解放戰爭,而且能一口氣說出死在他身邊的八個有名有姓的紅軍戰士,僅此一點就使她震顫不已,她的潸潸清淚也無法自抑地融到男人的混濁淚水裡。她幾乎是出於本能地擁抱了這個男人,說了些連自己也沒聽懂的寬慰話,那男人的哭聲漸斷漸續,身子也像哭累了的孩子一樣綿軟下來。但她很快就發現,他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興奮,就像一個負了傷的戰士,剛剛包紮了傷口,聚集了彈藥,又躍出塹壕追擊殘敵一樣。她被他摟緊了又推倒,推倒了又摟緊,他的兩隻手忙亂地但卻是目標明確地做著該做的事情,離她很近的兩隻淚痕未褪的眼裡,燃燒著一種嚇人的渴望……
「媽媽這一輩子最不願意麻煩別人,也不願意因為自己的事情妨礙別人。知道別人要為我辦件什麼事,事前事後總有好多天惦記著,老不踏實。從小時候在老家,到讀中學、大學,再以後參軍,轉業,都是這樣。你幾個舅舅也這樣,可能是從小受你外公、外婆影響太深。即使那年同賀遠達同志分手,我也沒跟他討什麼說法,我不妨礙什麼人,隻身去了哈爾濱。這輩子可能就這樣了。
昨晚上,肖大戎慷慨陳辭之後,賀小羽腦子裡一片空白。她的心像被肖大戎用鉗子鉗著,在山洪暴注的三峽里嗆水而上,忽而沉入水底忽而拋上浪尖,最後又被甩上沙灘,像一條奄奄待斃的丑魚。結婚這麼多年,直到這天晚上她才第一次發現,坐在眼前的男人是個男人。他既有男人的體魄,也有男人的骨氣。他並不寡言,並不木訥,並不肉頭,是條錚錚男子漢。他的目光像兩隻手,剝光了她的衣服,又像兩具冰冷的透視鏡頭,洞察了她藏有不潔之念的五臟六腑。她的先進的離婚論據,在這個大氣磅礴的男人面前竟變得如此蒼白。她甚至有那麼一點點後悔,過去怎麼就沒有給他提供一個展示他個性的機會?直到這時她才信服了這樣一種理論:夫妻的和諧其實是一種強弱搭配,陰盛必陽衰,主事的只能有一個。男人對妻子的唯唯諾諾,只是出於他們的寬容和怕麻煩,他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更可怕的是,她幾乎要脫口說出,你的孩子還在我肚子里!為了阻住這句沖腔欲出的話,她把下嘴唇都咬破了。而最最使她無地自容的是,她下午就設想了多種方案,以防最後的性暴力。但是他說完就走人了,直到凌晨還沒回來……
媽媽停下步,凝視著身邊興高采烈的月季花,輕嘆道:「你爸爸是個很自覺的人,他不希望我有一絲一毫的不快,幾十年了他從未提過回去看何菊梅的事。他越不提,我越覺得是個心事。我們都老了,你們也大了,再不去啥時候去?蘇偉應當看看他的媽媽,你陪他,去看看何菊梅同志。在我和你爸爸能走動的時候,我要動員他去一趟,我陪他。你何媽媽應當受到咱們全家的尊重……」
酈英帶搭不理:「這還要看兩家是否同意。」
賀小羽恥于展示自己的失落,她迅速把情緒調整到常態,以過來人的口氣轉守為攻:「不管怎麼說,這道坎我是過了。蘇主任的情感有什麼波動?」
蘇婭情急之中含混答道:「爸爸媽媽身體都好。」賀東航著急,給她遞眼色,蘇婭不看他。告別時,賀遠達又對蘇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