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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1950年10月,賀遠達奉命率部由安東跨過鴨綠江,開赴朝鮮戰場,亞敏強烈要求隨師野戰醫院同期入朝。此後的兩年,他和她分得多,合得少。問題就發生在這個時期。
羅玉嬋接著說,我累,我乏,我不願意再搏擊……能不能投奔你?你不說話,看不起我,我不如蘇……婭?她算啥?花瓶,全憑爹娘把她擱個好地方。我是一拳一腳打出來的,你也是。我就喜歡你……這一條!她嗚嗚哭了。這是公共場合,高見青隨時過來,甘沖英感覺不妥,忙半托著羅玉嬋哄道:「乖,聽話,我們去叫陪練過來,散散酒氣。」羅玉嬋破泣為笑。像個小女孩一樣說:「好吧,我聽你的。」
肖大戎的突然登門使父親驚呆了。母親說,當時只聽病房外一聲洪亮的「報告」,肖大戎一身戎裝閃進門,刷地一個軍禮,喊了聲「爸、媽」。父親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努力掩飾著窘態。肖大戎說他就要飛回新疆,特來給爸爸媽媽辭行。
高見青也拍拍袋子:「絕對貨真價實。」
在飲食起居上,他們總起來說相安無事。一日三餐,他到師小灶吃,她到師醫院,各吃各的。星期天她也會在家燒幾道淮陽菜,他覺得味道好,高興了還找政委來喝兩杯。她愛乾淨,也勤快,屋裡收拾得纖塵不染。他在整潔和埋汰面前還是選擇整潔,沖澡、洗腳是家鄉賦予他的與生俱來的習慣,參加革命以後還學會了刷牙,她只是幫他改進了刷牙技術,把牙刷的橫直運行與上下切磋結合起來,這使他很信服。
終於有一天,他發現,由於對她的偏執、倔強採取了姑息遷就的態度,最終導致了令他痛心的後果。
索明清看了水泥袋上的字樣:K省最大的水泥廠之一,符合賀東航他們的設計要求。本來,直升機的停機坪不像戰鬥機對跑道的強度要求那樣高,用強度稍低點的325號水泥也可以,造價也便宜。但賀東航堅持要用高強度水泥,鋪設的鋼筋也必須用國產螺紋鋼。這兩種型號的材料,質量都是免檢的。葉總也強調百年大計、質量第一,批准了賀東航主持設計的方案。
父親問:「你爸爸叫你來的?」
「這裡是前線,是師指揮所,不是在家裡。」
「這跟家裡家外沒有關係,我受戰地醫院十幾個同志的委託,鄭重向你反映這個問題。」
這些當然不是什麼大事,但每件事都使他不愉快,使他煩。時間長了,攢多了,不愉快就穿成了串,串在他的心裏。一個年輕有為、戰功赫赫的師長,在師里一呼百應,到家裡卻缺斤少兩,使他感到很沒有顏面。為了挽回頹勢、力爭主導地位,他做過多次努力。暴跳如雷用過,但她不跟著他暴跳,先以沉默表示蔑視,待他的勢頭減弱之後再曉之以理,他那時就只剩下生悶氣。冷淡她、不理她用過,但屈尊說軟話的又往往是他自己,夜深星稀之際,焦渴難耐的他,只好放下一切架子,硬撐著骨頭架子爬向綠洲……事過之後他又安慰自己,有什麼丟人的,不就為要個孩子嘛!這倒是真話,他想要孩子,而且很迫切,「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傳統觀念,在他腦子裡還是根深蒂固的。他對協助她生孩子的事情非常重視,正常時日,往往把它作為當日工作的總結或新一日工作的開始,揮汗耕耘,不辭勞苦。但不知怎的,從婚後直至跨過鴨綠江入朝作戰的整整一年裡,全無種子破土發芽的痕迹。問她,她說哪能那麼急?
高見青見索明清看得仔細,就問:「怎麼樣,索部長是否滿意?」
「他姑跟他姑夫是有區別的,並沒有血債和劣跡。」
工地一天一個樣。營房的主體工程基本起來了,機場的附屬工程都已見了輪廓,停機坪的地面已經平整夯實。羅玉嬋很滿意,向迎過來的索明清和高見青打了招呼。在年齡註定提不了正師之後,索明清提出以主要精力來西郊抓工程,省卻了機關的繁雜事務和無聊應酬,人顯得很洒脫,臉色也比過去明快,話也多了。高見青剛從羅玉嬋聯繫的一家水泥大廠提貨歸來,因辦貨順利也挺興奮。他把羅玉嬋帶到簡易庫房,指著剛碼放整齊的水泥垛,說了頭批貨的噸數和價錢,並說對方都是按羅總的要求供的貨。羅玉嬋饒有興緻地過去看了,連聲說好。
賀遠達報過一次病危,搶救過來了。
「是辦公廳那邊確實催我去。」
大戎說:「爸爸媽媽都想通了,同意我們離。」
甘沖英已裝裹停當。他對這項運動有感情,戎馬二十多年,他就是這麼一招一式打上來的。
母親說小羽這孩子實在不像話,我們怎麼也勸不聽。
葉總說:「完全同意,只更正一點:你是敲鼓的。」
蘇婭說:「總部不是提倡正團職幹部多走嗎?現在報上去也能https://read•99csw.com批,接收單位我自己找。」
「資助一個反革命分子親屬,這就公正了?」
甘沖英振振有辭:「人民給的。」
果然,葉總摘下眼鏡問他:「你說你管的那塊別人碰不得,你要向黨委負責。我倒要問問,你的權力是誰給的?」
甘沖英今晚有意要放鬆。日漸傳揚的賀蘇兩家的離奇事,蘇婭對賀東航的拒絕,甚至提出轉業,讓他和旁人一樣意外,除了意外,他還比別人多出點竊喜,多出點幸災樂禍,真他媽的解氣!正想著,女人的香水味蓋過了酒香,羅玉嬋粉面桃紅地靠上了他的肩膀……
甘沖英點點頭。關於作戰有功的士兵進校的請示總部已經批複。為了保證預提警官的文化素質,總部指示,特批入學的士兵,文化分數不得低於200分。麥寶分不夠。出人意料的是,馬小英和胡大姐那邊沒什麼動靜,是麥寶不讓找人,他執意年底複員。他對蒙荷說,在部隊這所大學校他就要畢業了,學的本事夠用,警校不上也罷,我也不是上學的料,回去照樣天高地寬。甘沖英又問:「馬小英同意了?」
寧政委和索明清在健身房打完乒乓球,相互批著臭球,卡著點進了會議室,寬鬆著襯衣坐下了。蘇婭向葉總報告人齊了。葉總「唔」了一聲,繼續看電報。等了一會蘇婭又去報告,葉總還是「唔」,還看電報。滿屋子只聽落地鍾自己咔咔響,葉總還沒抬頭。一屋人正在僵著,就聽寧政委撲哧笑了,說:「老索啊,咱倆整理警容風紀吧!」等二人紅著臉把襯衣扎進褲腰裡,葉總才抬頭宣布:本次辦公會七項議題……
羅玉嬋的心情像攪拌機一樣歡樂。
那次賀東航和酈英都在他身邊,正說著話,他突然臉發紫,呼吸急促,捂著胸口說了聲「難受」,就倒下了。望著戴了氧氣面罩陷於昏睡的父親和一屋子的緊急搶救器械,賀東航才逼真地感到,父親已到了垂暮之年。
霓虹燈把她的笑臉映照得很生動。駕駛座上的男人低頭點煙,打火機的光亮告訴賀東航,那是甘沖英……
「我理解你的戀母情結!」賀東航沖她的背影大喊。
……
「如果你拒絕我的請求,我將向軍里反映。」
各項工程進展都很順利。高見青採購三大材,索明清負責質量監督,工程由分包公司具體干,羅玉嬋沒什麼要操心的。高見青報告水泥今天到貨,她要來看看。
賀東航心疼父親。先是卓芳的公然背叛,后是蘇婭媽媽的無言遣責,正當父親的感情波瀾難以平抑之時,小羽的離婚又使他雪上加霜。他管不了女兒又無言以對摯友。小羽請求允許她離婚遭到他痛斥的第三天,他還沒想好這事怎麼跟肖萬夫說,小羽就通知他,離婚手續辦完了,第二天父親就報了病危。
她曾經如饑似渴般地嚮往金錢。當那個相貌英俊、風度翩翩,重感情又善體貼的已婚男人貼近她時,她很快就跟他去了。她是真的愛他呀,愛他的相貌英俊、風度翩翩,重感情又善體貼,更愛他的萬貫家財。她那時的思想還剛剛處於「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認識階段。他給了她不算豪華但還算體面的房子,給了她一輛乳白色的很名牌的二手車,她滿足得不得了。每次同他恩愛纏綿之後,她都感到泡進糖罐子里似的甜蜜,她猜想身旁這個充分享用了她的熱汗津津的男人,最應該滿足了。但他每當這個時候便要感嘆世事維艱。
五次戰役勝利不圓滿,他同她的第一次戰役失敗倒很徹底。
索明清彙報了西郊工程進展情況之後,賀東航正式提出三大材應由我們甲方採購,至少要派人參加採購。甘沖英拍拍面前的文件夾子說,省里明明規定應由乙方辦,你們司令部三番五次提這個問題究竟什麼意思?他上任以來很想把工程抓好,由於工程事關大局,不僅賀東航隔三岔五去指手畫腳,葉總和寧政委也常去視察作指示,而且有的指示相互矛盾,使他很煩。他藉機發了一通火:
甘沖英越來越強烈地吸引著羅玉嬋。
羅玉嬋像啥也沒聽見似的:「甘副總這幾天在忙啥呀?捎話給他,我還要跟他學搏擊呢!」
賀遠達揮著蒲扇,跟兩隻餓蚊子打游擊。
甘沖英摩挲著麥寶的肩膀,問:「你也來了?」麥寶目不轉睛地答道:「是。無論在部隊還是回到家,夏大隊長都是我的教官。」
「對小張軍醫的舉報是不公正的,請師里慎重處理。」
賀東航的眼就像被靜電打了一樣,問怎麼回事?他本來就對蘇婭在醫院的表現不滿意。老人家已經伸過了橄欖枝,你為什麼不接呢?搞得葉總、寧政委也下不了台。父親在他們走了之後愈加傷感,直說「積怨甚深,火氣未消」啊。
她找到師指揮所時,五九-九-藏-書次戰役剛剛結束,她轉移傷員路過這裏。他被從行軍床上叫醒,一臉憔悴,兩眼血絲,兩鬢的亂髮跟絡腮鬍子接在了一起。五次戰役雖說打勝了,但勝利很不圓滿。他用兩個團包圍美軍一個步兵營,由於敵我裝備懸殊,我軍火力弱,當晚未能殲滅被圍之敵,結果天一亮,敵人就在航空兵、炮兵、坦克的支援下,由援兵接應突圍跑了。敵我傷亡的比例幾近一比一。他以為她是來安慰他的。但她說:
羅玉嬋喊「搏擊,搏擊」!高見青忙叫經理去張羅。
「是按照規定程序辦理的。」
像許多這樣的故事一樣,那男人最終離開她,回到了老婆孩子身邊,臨走,留給她一筆不算太多錢。她開始獨身闖蕩江湖,知道了江湖上既有絢麗多姿的機會,又有無比險惡的暗算。這個社會鼓勵你去拼,你去搏,你去賽,但多是讓你參加「障礙賽」,它會生出許多「障礙」來障礙你。無論是有錢的參賽者還是無錢的參賽者,能不能跨越、能不能擺平這些障礙,就看你的法力了。她開始理解那個男人的艱辛。也就從這個時候起,她才比較全面地領略了「金錢不是萬能的」。她知道了還有一種凌駕于金錢之上的東西,這種東西看似不是錢,卻比錢還值錢得多。它如同一張內涵無度的信用卡,無論你走到哪裡,只要這卡兒插對了孔,無數的金錢便會江河般涌流出來。這種東西叫「權勢」,它的外殼叫「地位」,而它的奧秘就叫「待遇」。儘管你金錢洶湧,富甲八方,出國可以包乘豪華專機,但你不會是VIP(重要客人),你外出釣魚打獵都可以包乘幾節軟席車廂,但你坐不上公務車,更無緣侈談專列……
首長辦公會葉總主持。他抱著一摞電報夾子提前到了,鬍子颳得光光的,著裝很嚴整,長袖襯衣的下擺按規定扎在褲腰裡,系了領帶。他的肚子在胃的位置就鼓起來,像扣了個小號行軍鍋。
「我是說留下我在這裏不明不白。」
「不會有什麼問題吧?」索明清含笑拍拍水泥袋子。
「這次戰役他搶下來13個重傷員,他也成了重傷員,你還要這樣去處理他嗎?」
寧政委把領帶朝下拽了拽:「最近我常考慮一個問題,就是我們班子成員在不斷更新,尤其是新進班子的同志必須加強學習。要懂得自己的職責,找准自己的位置。一個班子就像個鑼鼓隊,該你打鼓你打鼓,該你敲鑼你敲鑼,一切行動聽指揮,守規矩,這才成曲調!如果分工你敲鑼,就覺著鑼是你自個的,願敲幾下敲幾下,還愣認為自己該敲大鼓,一槌子定音,那你讓葉總敲啥?這叫什麼鑼鼓隊?瞎砸巴隊!」
羅玉嬋清楚,這種吸引是複合式吸引。生理上,這是成熟男人對成熟|女人的吸引。心理上,是森林對鳥兒的吸引。而理智上,則是地位對慾望的吸引。
關於武警派員參加三大材採購的事,賀東航不甘心,又拿到今天的首長辦公會上來說了,結果不但終獲通過,甘沖英還被葉總和寧政委共同擼了一頓。
新婚後的一段時間,賀遠達對亞敏說的西方的個別詞語甚至有了好感。他對她說,我看「蜜月」這個叫法就不錯,不該排斥,還可以考慮延長為「蜜年」。那一陣他真甜蜜,眼睛嘴巴上都抹著蜜糖。他體會到了劉文才為啥想老婆想得發獃,體會到了他為啥要他勝利之後必須成家,他也更為另外七個戰友惋惜,感嘆他們韶華早逝,未能領略人生這段妙不可言、甜不可喻的時光。可惜他這種好心情並沒持續太久,五六個月之後,他便恥笑「蜜年」的提法,過了一陣連「蜜月」都懷疑了:什麼「蜜月」,我看是戰端未開之前的和平煙幕,是男人受苦受難的前奏曲。
麥寶莊嚴地哼了一聲:「她聽我的。」
集合動作很快。小燕、江凌和幾個男女戰士都像地里冒出來似的跑來列隊。甘沖英恨恨道:「說,這是為什麼?」
獲得三大材的採購權還有一點波折。賀東航為了降低成本,力主武警自己採購,索明清拿出省里的文件,說這是不允許的,採購要由承建單位辦。賀東航不答應,指責說大東公司處心積慮要掙三大材的差價,提高工程造價。高見青有理有據地說,我們完全是按照文件政策辦事,希望武警的同志在這方面給我們做個榜樣。噎得賀東航一時無話。後來甘沖英上任拍了板,大筆一揮:按文件規定辦。就把三大材的採購批給大東了。賀東航又要求武警派員參加採購,以便監督。甘沖英一句話就頂了回去,工程用料如果違反設計要求,損失大東自負,你操那個心幹啥!聽說倆人還吵了幾句,但甘沖英是分管副總,賀東航奈何不了他。
蘇婭的轉業報告最終還是報到了武警總部,總部果然增撥九-九-藏-書了轉業指標。這樣蘇婭就可以不來上班了。賀東航曾試圖帶她一道去選飛行員,蘇婭卻說不行。她準備轉到省委辦公廳,辦公廳現在就要她去工作,儘早進入情況。這是蘇偉辦的。說明蘇婭一天也不願意在這兒待了。
「請師政治部認真調查,聽取本人的申訴,絕對不能把他遣送回國。」
儘管後來師組織科對此事側面做了了解,報告說事情並非像傳說的那樣,有的是捕風捉影,有的是聽風說雨,但賀遠達認定無風不起浪。這件事在他心頭蒙上的陰影,無人能幫他揮去……
甘沖英如約而至。今天,大東老總、副總請他喝酒,他指名喝茅台。
「賀參謀長,幾天不見,你好像瘦了。這可真是的,國事家事天下事,你操心可得悠著點!」
她真的找了上級,通過軍衛生部找了軍政治部。軍政治部來電,暫緩遣送。十天後又來電,遣送不妥,不做處理。
「你,給我滾出去!」
高見青說:「這種話賀東航說說還可以。索部長是甲方質量總監,又是和大東公司利益相關的人,這個玩笑開不得。」
賀東航很不耐煩地問她:「你開什麼玩笑,人家轉業幹部這個月都報到了,你現在轉到哪兒去呀?」按慣例,轉業幹部是去年年底報名,今年8月到地方報到。
羅玉嬋從更衣室出來已是搏擊裝束,短打上衣七分褲,風擺楊柳般飄到甘沖英跟前。說:「咱倆強強聯合,打遍省城打遍K省。你知道我趁多少錢?猜猜嘛……」她湊到甘沖英的耳垂邊說了個數,咯咯笑起來。「都是你的,你大把花去!」
「時間!」賀東航跳起來,抓住她的兩隻胳膊,暴躁地搖晃她。「你轉業了就有時間了嗎?這是你的一廂情願,我絕對不放你走!」
兩個戴著頭盔遮著面目的陪練,小心翼翼進來,從形體看是一男一女。甘沖英把羅玉嬋交給那男的,就戴上拳擊手套走到屋當央,喊那女陪練:「來吧,把你的勁都使上!」那女陪練初時拘謹,只避鋒銳不還擊。甘沖英看出此人不凡,心想這小小武館竟也卧虎藏龍,便接連發起攻擊,用腿法朝她緊逼。那女子並不驚慌只是迅速閃避和格擋。眼看要被打下平台時,她倏然起腳側踹甘沖英的支撐腿,甘沖英一趔趄,正待上防時,那女子又一記直拳直搗其腹,並迅速低身下潛,抱起甘沖英尚未復穩的腿一提,甘沖英仰面倒了。那女子未做接下來的「跪襠」動作,卻上前攙扶甘沖英。甘沖英大喝:「蒙荷,你怎麼到這兒了?」那女陪練慌忙取下頭盔,現出「蒙荷」真面目。
「我怎麼說你都不願意去理解。」
大戎岔開她的話:「我跟她共同生活了幾年,愉快的事情還是值得回憶。婚姻畢竟是兩個人的事,我有很多她不滿意的地方。現在過去就過去了,請兩位老人保重身體。我爸爸媽媽的心情跟你們一樣。我希望,不要因為我和小羽,影響了你們多年的友誼……」
一輛三菱越野戛然停車。是甘沖英的車。羅玉嬋探頭招呼他:
蘇婭把轉業報告攤在賀東航的案頭。
他發現她遇事總有自己的觀點,而且自信,講得也有條理。對軍內的事,社會上的事,她也會談些看法。這還好對付,他手裡有真理。聽煩了就把上面的文件和宣傳提綱給她念幾句,她就不吭氣了。討嫌的是他回到家裡說幾句工作上的事,或者發個什麼人的牢騷,她也能反應很快地講出不同的道理,站到他的對面去。他越來越發現,她那堆好看的頭髮下面埋藏著一個沒事找事、沒理找理的頭腦,因此他也越來越煩。比如他開會回來晚了,進門就說政委沒打過幾個像樣的仗,張口還啰啰嗦嗦沒完。她肯定會說政委有水平,威信蠻高。他如果哪天回來說,某個團長把事兒辦砸了,他臭罵了他一頓。她肯定會說還是以理服人好,光罵也難以提高幹部。他帶她去參加蘇聯駐軍首長的宴會,他看不慣那個白樺樹樣的蘇軍少校對她大獻殷勤,把她腳離地地抱起來轉圈。回來就罵,這是吃的什麼狗屎飯,哪有飯?她會說西餐的飯菜是混為一體的,那道牛排既是菜又是飯,營養價值高。偶爾有一天他高興,拉她坐車出去逛大街,他命令司機:走,從甲地到乙地。她一般會說,還是先從甲地到丙地到丁地最後再到乙地吧,辦事多又不走冤枉路。她對他的指教也是直言不諱的。如果聽了政委的報告,他回去問她,是不是又臭又長?她會說,你跟參謀長怎麼老交頭接耳?這樣對政委不尊重。如果他作了報告,回來問她,怎麼樣,反映不錯吧?她說,別在台上摳鼻子,那是對下面的同志不尊重。他很光火:我又沒摳下面同志的鼻子,怎麼就不尊重他們了呢!
賀東航懂這個詞兒,譯成中文是「混蛋」或九_九_藏_書「狗屎」的意思。他沒追她。一個女下級,能面對面這麼稱呼自己,可見同自己的關係非同一般。他只能表示欣慰。
還是那條讓他想起飛機跑道的高速公路。路朝著車的行進方向快速延伸,將一直把賀東航帶到岳海市,到達海軍航空兵S師師部,協商增調特級直升機飛行員的事情。
指揮學院的新學員們埋頭屏息。最後還是小燕說:「夏大隊的家裡有困難,我們想想幫不上什麼大忙,就到這來掙幾個錢補貼他。錯是錯了,甘總你不要沒收我們的錢,怎麼處分隨你了耶!」
肖叔叔和易琴阿姨的婚事,賀東航聽父母多次說過。父親當年把易琴介紹給肖萬夫之後,組織科多次給易琴談話她就是不答應,失去耐心的肖萬夫提著槍敲開了易琴的門。那一夜,風卷雪花在門外,屋裡就他們兩個人。煤油燈把肖萬夫的臉照變了形,還把他的虎背熊腰投影到牆上,晃來晃去很嚇人。只聽「叭」一聲爆響,肖萬夫把駁殼槍拍在桌上,桌腿都嚇得瑟瑟發抖。肖萬夫怒不可遏:「沃(我)他娘的,好好的共產黨你不嫁,難道要嫁給美國鬼子,跟著他們反革命嗎?」母親說,肖叔叔罵了聲娘,真讓你易琴阿姨擔心爹娘了。她家是地主,那年正「鎮反」呢!
當電話鈴驟然響起的時候,他指著洞口:
「這方面的有些事是很難兼顧的。」
甘沖英踱了幾步,喊來了經理。經理亦步亦趨,看他像看人民幣。甘沖英揮手說:「這幾個陪練都是我的高徒。他們的報酬你給我開雙份。」他又指著麥寶:「這一個,另加500元。什麼羅總?我是甘總!」
她至今記得他赤著膊抽著煙,無比倦懶地說:「我在工程上掙的一分錢,同你在美容店掙的一分錢,都是血汗錢。在這個社會上,真正靠掙錢養活自己的人充其量算個三等人,而不掙錢、不花錢就過著強似咱倆百倍的人才稱得上是頂級的人。」
逐漸到來的苦惱蓋出於二人思想認識的不好統一。
毫無疑問,他已經喜歡上了這個女人。喜歡上了她的堅強能幹、她的百折不撓、她的嫵媚妖嬈、她的性感大胆,甚至她的狡黠貪婪,喜歡這種女人是一種冒險,有冒險就有刺|激,男人誰不嚮往刺|激?甘沖英伸出一隻胳膊,將羅玉嬋攬在懷中,那種溫軟馨香的感覺是邊愛軍完全缺乏的。邊軍醫身上永遠散發著一股消毒水的味道,邊軍醫的身體永遠給他一種堅硬的感覺,邊軍醫的一本正經永遠讓他望性興嘆。甘沖英的胳膊使了使勁,羅玉嬋在他懷裡靠得更緊了。甘沖英閉上眼,一揚脖子,在赤水河畔釀造的烈性汁液湧進喉頭的時候,他分明看到了賀東航的鬱鬱寡歡和情場失意……
他終於表態:他娘的!
賀東航開車到蘇婭家樓下的小樹林,用手機把她叫下來。
甘沖英氣哼哼地坐著不起來,問還有誰?那個男陪練把像一攤泥樣沾在他身上的羅玉嬋扶扶正,也取去了頭盔,原來是麥寶。甘沖英氣惱地喊:「還有誰?你們才離開特支幾天就反啦?全體——集合!」
蘇婭停步,轉身,送過一個英語單詞:「snit!」跑了。
1952年春季,他帶領部隊構築坑道工事,與敵展開陣地防禦作戰,她仍在師野戰醫院。自五次戰役她和他正面衝突之後,她再未找過他。一次作戰會議之後肖萬夫鑽進了他的掩蔽部,滿腔熱忱地介入了他的婚姻。肖萬夫拉嚴了厚帆布門帘,不停地問亞敏的情況,神色很詭秘。他開始警覺,可能這傢伙聽到了她的什麼消息,就把會議上表揚肖萬夫團的內容又口頭說了一遍,肖萬夫進一步得意之後便傳播了亞敏與小張軍醫的風言風語。大意是亞敏本來就對那個小子有好感,這才不顧一切保護他,他受到了保護,更對她心懷感激。賀遠達聽罷頭腦轟然作響,就跟坑道表層被敵人扔了炸彈一樣,人被震得顛三倒四,一時還無法組織還擊。他想起師前指里的那一幕,震怒之餘還有一種被羞辱、被欺騙的感覺,甚至萌生了一種惡念。肖萬夫緊張地問他怎麼辦?
「你敢,你現在還是我的老婆!」
「你是下決心不再見我了。」
師野戰醫院有一個叫小張的軍醫,是打錦州時解放入伍的,同她一起入朝。這個人他不認識,他和她離婚之後,一次集會時肖萬夫遠遠指了指,說就是那個人。看上去他瘦高高的,戴副黑邊眼鏡,文弱弱的樣子,不像有什麼吸引力。小張軍醫的姑夫解放前有血債,1951年初被人民政府鎮壓。後來他的家鄉有人舉報,說小張身為志願軍軍醫,嚴重喪失階級立場,竟然給他的姑母寫了慰問信並匯了100萬塊錢(老幣),說這樣的敗類不能代表祖國兒女抗美援朝,強烈要求把他遣送回國。師政治部把這封舉報信轉呈read.99csw.com給他的時候,政委在國內開會,他正在雞雄山的坑道里指揮部隊投入五次戰役。他看了那封用毛筆寫的舉報信,覺得言之有理,一個志願軍軍醫,是不能同情一個手上沾有人民鮮血的敵人之親屬的。政治部調查后的意見為「擬同意」,他批了「同意」。
「你要給我一些時間。」她終於說。
「就這麼不明不白地走了?」
賀東航一拍桌子:「那咱倆到底算怎麼回事?」
「這是組織上處理的事情,我已經批了,你不要再干涉。」
「山頂上,山坡上,山溝里,那麼多傷員等你們搶救,那麼多烈士還沒埋呢,你為什麼單單為他跑到這裏?」
羅玉嬋把這間搏擊室搞成了搏飲合一的場所,半邊酒桌,半邊搏擊平台,上下射燈四壁鏡,映得屋裡水晶宮殿一般。她連椅子帶人靠近甘沖英,甘沖英向她舉杯,她雙目流波比酒香還綿長,說要敬甘沖英。高見青喊「交杯酒」!二人交杯喝了。高見青又喊「大交杯」!羅玉嬋剛坐下又起來:交就交!甘沖英有些猶豫。這種大交杯很複雜,雙方要用端著酒的胳膊從對方頸項上繞過來,然後找自己的嘴來喝,等於是擁抱了。
他和亞敏的離異,準確地說是他下決心讓她離開,是婚後的第三年。這是一段他記憶最清晰卻又最不願意重新過濾的經歷……
他首先注意到父親消瘦了,黑白間半的頭髮漸漸褪盡了黑色,壽星眉完全花白,麵皮上的老年斑悄悄增多,特別是那雙昔日曾目空一切的眼睛減少了多半光澤。
母親說,易琴阿姨悄悄給她打過電話。她幾次勸肖叔叔到醫院看父親,也商量一下孩子的事。肖叔叔犟著脖子,一口一個「沃(我)他娘的」。她家裡也吵翻天了,多虧大戎和他姐姐、弟弟做工作,說事情都到這份上了,還不如早離了早結早抱孫子。易琴阿姨說,最後她也跟肖叔叔拍桌子了,說男婚女嫁本來是兩廂情願的事,自古都說捆綁不成夫妻,這都到了啥年月了,你還想掏出駁殼槍強逼呀!肖叔叔嚷嚷著,強逼怎麼了,不是也把你個講洋話的學生逼過來啦!易琴阿姨說,那是怕被你打成反革命,連累了我的爹和娘!
索明清聽出高見青話裡有話,反感這種教訓晚輩的口氣,就說:「老索當部長資質不夠,開玩笑的資格還是有的。」
「我認為現在有的部門、有的同志,不按分工亂插手、亂干預,是非常不好的,而且動機和效果都很不好。黨委分工我抓工程,我就要向黨委負責,信不過我可以另請高明。如果再這樣亂捅咕,出了問題我不負責。」
羅玉嬋說的是醉話,可醉話往往是真話。甘沖英心裏湧上感動。
賀東航不說話了。他聽出了甘沖英的兩個誤區:對黨委集體領導和首長分工負責的理解各有偏差,屬於基礎知識方面的欠缺。根據他的體會,初進領導班子的人要切忌兩條:一是把自己分管的工作視為獨立王國,別人過問就是爭權,甚至總隊長、政委都問不得。再是開口閉口「我對黨委負責」。政工條例規定得很明確,只有總隊長、政委才有資格對黨委負責。甘沖英在支隊當頭當慣了,啥事都個人說了算,初當副職慣性難收,今天挨批看來是難免了。
羅玉嬋帶著高見青,來到這家她佔有相當股份的搏擊館。她吩咐老闆有貴客來。貴客就是甘沖英。
她居然走了。
索明清搖頭:「這年頭,穿裙子的不一定都是大閨女。」
「我絕不牽扯你。」
這些都是幸福的。
大戎的辭行,促使父親下決心給肖萬夫打了電話,但父親對小羽的事仍然難以啟齒,只問:「老肖嗎?身體怎麼樣啊?有日子沒見面嘍。」那邊說:「……身體好得很,能吃能睡,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嘛,五六個處分背著嘛,翻開檔案看一看,跟旁人比一比,沃(我)他娘的,缺的職務很多,就是不缺骨氣……」
「書上是這麼說的,那說的是人民把權力發給了我們黨。如果你甘沖英的這點權力都得人民來發,你想把人民累死?告訴你,你甘沖英的權力是我和寧政委給你的,你又是個軍事副職,主要是我給你的。按條例規定,我和叢龍同志對總隊所有的工作負全責,什麼事都要管,因為需要擺脫具體事務想些大事,就把一部分事情交給你們副職管。管也是替我們管,管得好讓你管,管不好給你收上來。你管的任何事情,我只要認為必要都可以直接管,懂不懂?說起來你有一票之權,那是指你要參与黨委的集體領導。在日常工作當中你只有建議權、執行權、落實權,向黨委負責還輪不著你,懂不懂?要是你也能向黨委負責,怎麼總隊出了問題司令員、政委不處分你,光處分我和老寧?採購必須參与監督。前段搞得不錯,我基本滿意。好了,你講吧。」他戳戳寧政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