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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勇敢面對,逃避不是辦法,你也逃不過。事情的真相你心裏清楚,甘越英更清楚。明智的做法是,借這個機會把此事了了,這對你也是個解脫。解鈴還須繫鈴人,你當年就是個系鈴的。」賀東航喝口水說。
見賀東航茫然,葉總又像是不經意似的問:「寧政委沒跟你說什麼?水喝多了,我尿個尿。」
「咱們的寧政委一輩子逆向思維,我要提個正意見,他沒準就給我逆嘍。現在我先給他提個逆的,他再給我一逆,這就正了。你放心去辦。什麼部分錯部分糾,你給我全糾、徹底糾,那麼好個幹部,大半生給毀了,誰的面子比人家的政治生命值錢?這可是老寧的良心工程,你算算他到過沙坪幾次!」
甘沖英更加怒不可遏,他指著賀東航的鼻子吼道:「你這個自以為是的紈絝子弟,你是不是沒把蘇婭搞到手,就想拆了我和羅玉嬋找平衡?什麼水泥,你究竟去調查誰?是誰給了你私自調查幹部的權力?又是誰給了你過問我私生活的權力?」
再過一周就是2002年元旦,早交班的氣氛符合常規地嚴肅起來。
甘越英聽了說:「其實王八蛋這個叫法並不准確,學名原本叫『忘八』,是表揚一個人沒了人味兒,忘了人的八種德性,哪八種呢?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以後叫著叫著叫成『王八』了,不講政治了。東航你有文化,是這個事兒吧!人要成了『忘八』,就連狗都不如了,這八德狗就佔了好幾德,不嫌貧愛富,不溜勾子,不叛賣主人,是忠臣。大寬從我當電工就跟著我,從沒到老柴那告過我黑狀,討根骨頭啃啃,是不是大寬?」
「糊塗玩藝兒,你感謝他?他要感謝我呢,有我這個當代『陳世美』,他才成了『鐵包公』,步步高升當了大官呢!」
12月中旬了,天還沒有上凍。往西郊去的公路兩旁工地不少,凈是一派繁忙景象,哪個公司都想在上凍之前多趕些活兒。賀東航對開車的方參謀交代,到了工地我到機坪轉轉,你想辦法取點水泥樣品回來,交給甘副總找人化驗。要注意隱蔽。
軍人嘛,每逢佳節備戰忙。解放軍的戰備教育多是講美國和周邊國家的情況,武警講敵情社情就鮮活多了。比如哪個專搞爆炸的恐怖組織頭目已潛入K省,哪個連環凶殺案的犯罪嫌疑人已出現在省城云云,聽了讓人直起雞皮疙瘩。賀東航捧著一摞情況通報,光揀要點就傳達了20多分鐘。
看見沙坪監獄輪廓的時候,柴監獄長的車已經迎過來。他說他來接甘副總,他是稀客。大寬四爪上沾著泥,逐人歡迎。老柴說它是越英的全權代表,越英還在打吊瓶呢。
甘沖英灰著臉,沒有再爭辯了。
寧政委一笑,笑雖無聲卻有寒氣。他又用指頭一戳:「黃紙藍字,是我這個政治處主任記錯了?從法律上講,我這個記錄就叫『書證』。」他的指頭可能是戳在那個年代久遠但仍未褪色的「住」字上。「已經訂了婚的一對男女,能夠『住』而不『睡』,果真那樣,倒是難能可貴。」
賀東航問索明清的病情。大王搶著說:「昨天不知道葉總、寧政委怎麼把他嚇著了,晚上吃飯我一看,咦,拿筷子的手怎麼哆嗦了?他非說是心情太激動,不礙事。我說你不陞官,不發財,激個什麼動?硬把他逼醫院來了。楊軍醫說,看癥狀有點像帕什麼森。」華岩說是帕金森,索明清就嘆了口氣。他的右手還真在瑟瑟發抖,像通了弱電流似的。
從沙坪回來,賀東航和焦主任先向寧政委彙報,甘沖英借故沒參加。寧政委翻開那本獨立團的筆記本,聽得很專註。焦主任說甘越英和蘭雙芝一再感謝寧政委,讓他們回來一定要向寧政委問好。
回到機關方參謀來電話說,甘副總說水泥用不著再檢驗,不收。賀東航想了想說,把你搞到的樣品和這塊包裝袋都送給蘇主任,請她送省質檢中心,儘快提供質量鑒定報告。
一個幹部的提升取決於綜合因素,有的時候年齡倒成了決定性因素。索明清比甘沖英年長八歲,無緣競爭副總。甘沖英說:「老索別灰心,八歲算什麼?」索明清說:「八歲說明,我八歲的時候你零歲。」
賀東航注意到,寧政委今天都是瞅著焦主任說話,而不像先前那樣「東航啊」。末了他還讓焦主任單獨留下,賀東航出門之前他沒說話,看來要說的事不想讓他知道。
頭幾天下過一場冬雨,運河北岸的道路很泥濘,越接近沙坪越難走。但是天氣很好,藍天明麗,如同靚女剛用山泉洗過臉,又淡抹了好看的胭紅。
賀東航挺感動。覺得當官當到寧政委這個份上,才算是當出品位了。
談話無法繼續下去,人們拉著甘沖英趕緊撤離。剛出門,就聽見屋裡傳出一陣不似人聲的嚎啕:
賀東航冷笑道:「甘越英的事連他自己都絕口不提,那是一條漢子,敢做敢當。犯不著由我來敦促你,這次的申訴是蘭雙芝找的總部。看在老戰友的份上,我今天提醒你,西郊的工程你不宜再管。我擔心羅玉嬋、高見青會不會在水泥上做手腳,正在找人鑒定。我還擔心你對羅玉嬋的違法行為視而不見,阻礙調查護局子。更擔心你墜入情網被她牽著鼻子走,毀了你自己。」
奇怪的是,寧政委今天使他一陣劇痛之後,他倒有了一種變態似的輕鬆感。如同他很久以前率分隊接受戰術考核,出發前已經探聽到,必經之路上要出現一次「情況」,躲是躲不過的,但是何時read.99csw.com何地出現情況不知道,也不知道情況是伏擊?雷區?炮火攔阻?還是染毒地域?他一路走一路在準備應付它,總走不踏實,有時還被搞得風聲鶴唳。那時他是多麼盼望「情況」早點出現,早見分曉早解脫……現在「情況」終於出現了,他懸了20多年的心可以歸位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情況」的正確處置辦法寧政委已經明確:他和他的堂哥甘越英正面接觸……
寒暄過後,柴監獄長就朝賀東航擠眉弄眼,意思是要上他的車,先小範圍聽聽精神。賀東航擔心引起甘沖英和焦主任的誤解,就說等會集體給你傳達,公開透明。
「甘沖英,你把這單子帶給寧叢龍仔細看看,你也睜眼看看,用他媽的放大鏡顯微鏡看看,咱們兩個到底誰打了『提前量』!你睡了人家蘭紅梅,又要爭當邊團長的女婿,怕我搶了你的金飯碗,就說我打了蘭雙芝的『提前量』。真是狗眼看人低!你的那點念想我甘越英稀罕嗎?寧叢龍有水平啊,把你的臟事抹平了,倒把『陳世美』的帽子給我戴了20年!你嘟囔什麼?還想抵賴?我在破廟裡躲了半宿雨,獨立團里我就告訴過你一個人!」
好一會兒,才聽見蘭雙芝笑了。或許是聽慣了勞改犯人的常用語,她聲聲感謝黨,感謝政府,感謝寧政委,說著就拉著明月要下跪。甘越英厲聲喝住她,用帶針的右手把她抓起來。罵道:
「寧叢龍,寧叢龍……」
寧政委說:「謝我個人幹什麼,要感謝組織!我們的幹部本質都是好的,他們有一個信念,堅信組織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
索明清沒笑出來,嘆息一聲道:「人過50病找人。我想通了,我不病誰病?我不抖誰抖?干工作看不見咱,找酒陪可捧著我了。老索爽,有量,敢沖!咱也賤,誇幾句更來勁,一天三大碗,能不抖嗎?有了我抖他們才不抖,我為工作而抖,抖而無愧。我抖是正常的,他們不抖才是不正常的……」
話沒說完那頭已掛斷電話。賀東航盯著嘟嘟響的手機,自我解嘲地笑笑。
到了接待室,焦主任講了此行的任務,總隊的初步意見和要把握的政策。柴監獄長一連劃了幾根火柴才把大煙斗點燃,划拉著煙斗柄感嘆道,總隊的政策好啊,就是晚來了點,晚來總比不來好,還是依靠自己的力量糾正的。他建議甘越英當副監獄長,過兩年他一退就可扶正。監獄是個正處級,比起你們越英可能吃點虧,比比老柴獻了青春獻終身也虧不到哪兒去,反正也虧半輩子了。末了說:
一到西郊,賀東航直奔停機坪。機坪正在打水泥地坪。賀東航做出閑散的樣子,故意向攪拌機旁的工人問些外行話。「啥水泥都中吧?」「哪能,得425號的。」「你用了假的誰還知道?」「哪能,軍事工程,誰敢摻假?」「真假誰能說了算哪?」「哪能,工地上就有化驗的。」賀東航隨手從空水泥袋上撕下一塊印有數字的牛皮紙,踱到昨天打好的蓋著草苫子的地坪邊上,蹲下來看看,摸摸……
焦主任把賀東航拖進甘沖英的辦公室,跟他倆商量甘越英的事具體怎麼辦。甘沖英把筆記本叭地拍在桌上說,老焦,怎麼現在有的幹部當面說人話,背後干鬼事,為自己陞官踢開擋道的,老焦你是管幹部的,對這樣的小人怎麼視而不見?賀東航說,沖英你有話好好說,這麼指桑罵槐的可不符合師級幹部的水平。甘沖英終於拍案而起,明說就明說!賀東航你算什麼東西?這一年你處處找茬,新鮮的找不著你翻陳年的,甘越英用多少錢買通了你!賀東航說,甘越英一年的收入略等於你的三分之一,蘭雙芝的收入可以忽略不計,他們的財力只怕還賄賂不動我。我說話憑良心,希望你也能這樣。
葉總哈哈笑起來,笑得直咳嗽。
甘沖英頹然坐在沙發上。蘭雙芝頻頻申訴他早有耳聞,柴監獄長也給他打過電話。他認為他當年沒做錯什麼,說他到村裡「住過」,錯了嗎?甘越英落到今天這步,完全是他對抗組織的結果。那個雨天的下午,寧叢龍確實向他問了甘越英和蘭雙芝的事情,問前還講了句「邊團長對你倆印象都不錯」,而他確切記得自己當時說的是「住過」。也許是自己的表情,語氣,或許是心理讓他理解成了「睡過」?他至今雖然羞於承認,但他當時那顆咚咚跳的心卻是希望甘越英「睡過」的。那次談話,使他們兄弟倆一個尺尺登高,一個寸寸下沉。甘越英還沒有被一擼到底的時候,曾當著眾人說他,沖英行啊,哈巴狗舔腚順勁跳進茅坑裡,名聲是臭了點,可是不愁吃不愁喝。寧叢龍因毫不手軟地嚴懲了當代「陳世美」而名聲大震……
葉總看了一會兒突然問賀東航,你右屁股上有塊胎記,還是楓葉形?嗯,好像是有,我想起來了。賀東航聽得莫名其妙,還沒回答,葉總又說,對,你割過盲腸炎。賀東航機械地點頭。這兩個情況都對。
葉總聽彙報的情況跟寧政委正相反,聽完啥話沒說就讓焦主任先走了,這才從抽屜里拿出一封信來翻看。這信只有一頁紙,信封用曲別針別在信後面。
屋子裡很靜,幾乎能聽見吊瓶滴漏的聲音。
賀東航、甘沖英和焦主任一起到沙坪,分坐了三台車。賀東航聽焦主任悄悄勸甘沖英,罵不還口打不還手,梗著脖子挺過來就沒事了。賀東航心裏冷笑:你那根底氣不足的脖子,能挺得住甘越九*九*藏*書英20年生活的斤兩?
賀東航給寧政委彙報時,只說海航風格高,對武警很支持,沒說送石頭。寧政委說,我考慮到這事不會很難辦,派你賀東航去,也考慮到了你的協調能力。他最後也提到了蘇婭,他要賀東航給龍副司令打個電話,說他已經儘力了,但是留她不住。又說人走了對發展關係可能更有利,末了還勉勵他好飯不怕晚,沉住氣。
一進門,華岩、劉麗鳳和索明清的愛人大王都起身迎接他。索明清則一身病號裝扮,躺在床上打吊瓶,他想起來打個招呼,大王一巴掌就把他摁挺了。華岩和劉麗鳳給賀東航讓座倒水,眉眼間喜氣洋洋的,不像來看病號,倒像是過年走親戚。賀東航剛要問話,劉麗鳳又把不知啥時削了皮的蘋果遞到他嘴邊上,一個勁「謝謝參謀長」。賀東航問謝我啥呀?一屋子人連索明清都笑了。蘇婭剛走,寧政委就說司辦主任不能缺,要他抓緊物色人選。賀東航連哏都沒打,說華岩就很現成嘛。
大王急了。說:「索明清你辛辛苦苦這些年,職務職務上不去,待遇待遇倒快下來了,這不快退了嘛,到這時候你還替誰瞞著掖著?你以為你是誰呀?你是皇阿瑪?你是格格?你是貝勒?」
賀東航把甘沖英的手扒拉開:「我告訴你老甘,維護工程質量人人有責,更別說我是總隊參謀長,我調查的是水泥的標號,你火什麼?至於你的私生活,我沒有興趣,只希望你好自為之。」
甘沖英曾反覆問過水泥的質量,羅玉嬋和高見青都咬定說沒問題,還拿出了材料監督小組的化驗單子,甲方代表大耳朵助理有親筆簽名。羅玉嬋嘲笑甘沖英所謂的工程總負責只是掛了個名,說他哪一點不比賀東航強?讓人家踩咕成這樣,窩囊不窩囊?從前索明清管的時候怎麼沒這些窩囊事?
躺在桌上的那封信像個有毒性的磁石吸引著賀東航。他端坐著,紋絲不動。葉總好一會兒才哼啦哈哧地出了洗水間,賀東航仍端坐不動。葉三昆心裏贊道「好樣的」。他用指頭尖敲著那封信:「對這種無聊的東西,不能拿著太在意,越在意它越來勁。懂不懂?」
只一件事他沒想到,索明清迅速病了,而且是種高級病。
賀東航飛快地理解著寧政委的三點指示。顯然,寧政委以更實事求是從而也就更科學的態度否定了葉總的意見。他已經暗示可以給甘越英「平反」。他的第一條就暗開了口子:二十幾年後的今天到哪裡去取證,證明甘越英當年同蘭雙芝發生過或者沒有發生過兩性關係?兩性兩性,除了他倆誰還能提供物證書證?賀東航不得不佩服寧政委辦事的多謀和嚴謹。
葉總說:「奇怪,我沒看出你有什麼不對勁嘛,你抓你們司令部的精力外移,抓得不錯嘛,司令部還有人抱怨你管得太嚴呢!」
葉總照例用兩句老話開了頭:「樹欲靜而風不止。生於憂患,死於安樂。要居安思危。」又重點強調了保持部隊內部的安全穩定,一連問了幾個「懂不懂」?除了寧政委,大家都點頭表示懂。賀東航很理解。武警維穩任務確實很重。但通常是協助和配合公安,真出點差池公安也會護著,誰會說自己省的武警熊?但武警內部管理出了毛病就跟公安沒關係了,全得總隊長、政委擔著。
其實,賀東航和蘇婭早向總部紀委作過諮詢,遍查文件規定和《軍官服役法》。軍官通常只在兩種情況下才被取消幹部身份。一是未服滿最高服役年限,執意要求退伍而經教育無效的;二是逾假不歸,屢令不回的。即便是觸犯了刑律的軍官,因經濟犯罪或刑事犯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四年以下的,在刑滿釋放時還要重新定職定級,安排相應工作。這就是說,即便是甘越英婚前有性行為、甘越英要與農村未婚妻毀婚、甘越英拒不與老婆同房,充其量只應受到相應的黨紀政紀處分,但不能剝奪軍官身份作戰士複員處理。又何況他不是沒做成當代「陳世美」嗎?可見當時對他的處理「嚴」到了什麼程度!《軍官服役法》出台多年了,像寧政委這樣的開口講文件、處事查依據的首長,對這些精神不會不知道,這麼多年談起甘越英居然絲毫無所流露。難道這就是葉總講的「時機不成熟」?
葉總站起來說:「小蘇走了兩個多月了吧。有些事雖然不遂人意,但從長遠看並不一定是壞事。你從現在起給我集中精力抓工作,特別要把明年的訓練成果彙報抓好,把總隊的戰鬥力好好展示一下。我是無所謂了,你的路還遠呢,懂不懂?」
「這不行啊同志們。休假是保持和提升機關戰鬥力的重要措施,也是密切家庭關係、夫妻關係的有效做法。賀參謀長,對機關幹部的精力體力資源可不能搞破壞性開發呀,你們司令部加班過多,休假率低於人家好幾個百分點。能不能想想辦法,元旦前後短周期、多批量地安排大家休息幾天?不要等春節擠成個堆。」
賀東航問了索明清水泥採購和把關的具體情況,又問哪個環節可能出問題。索明清說三大材都是高見青辦的,首長辦公會以後我們加強了監督,是不是助理員那裡出了問題?賀東航勸他冷靜回憶一下,把疑點排一排,下一步總隊還要組織調查,該說的要說出來。索明清舉起那隻哆嗦的手說,吃不準哪,吃不準。
他伸手從枕頭底下拽出一團床單樣的東西,揚起胳膊砸向甘沖英:
賀東航正跟工人們閑聊,一個耳朵很大的助理員九-九-藏-書顛顛跑來,見賀東航沒起來,連忙蹲下遞煙點火。賀東航知道他是根據首長辦公會的決定,加強到材料採購組的,就敲著地坪問他,這些玩藝是否都經過質量檢驗?大耳朵助理說工地上就有檢驗設備,錯不了的。賀東航說你小子可得把眼瞪大嘍,屁股得坐在甲方一邊。助理員連忙把屁股向他靠攏了,說那是那是。賀東航對這個人不熟悉,但知道他是索明清的老鄉,索明清的家務事多是他料理。見方參謀已在車旁等他,就拍拍手上車了。
大寬受到表揚,搭起前爪舔舔甘越英的半邊臉。
焦主任一頭闖進來,見狀十分遺憾:「都信息時代了,掐個架也該高效率。我不是怕拉偏架,是覺得你倆應該推心置腹掐掐了!看來高潮已過,商量商量去沙坪的事吧?」
半個小時后他就聽說,葉總和寧政委把甘沖英和索明清叫去了。至於將軍們如何震怒,甘沖英如何解釋、如何被責令脫離工程領導和大東公司如何賠償損失,他連問都不問,都是明擺著的。
寧政委聽彙報的時候找出了幾本樣子挺舊的筆記本,邊聽邊翻,不知查什麼。焦主任彙報了葉總的兩點意見,他開始凝神。賀東航趕緊補充道,葉總說寧政委懂政策,究竟怎麼處理請政委定。
甘沖英無心搭理賀東航,他見他倒了杯水,還給他也倒了一杯。賀東航身後的窗台上,是甘沖英從他辦公室移植來的霸王鞭,如今已通身疊翠,酷似它的母體。
索明清懇求道:「額娘,你讓我們清靜清靜,我有話對參謀長說。」
多年來甘越英都是跟蘭雙芝分居,另住一處矮房,秋萍來時也住那裡。後來秋萍不來了,監區改建時矮房也拆了,甘越英只得同蘭雙芝搬到了一戶,但也是獨住一屋,無論寒暑從不跟蘭雙芝同床。轉折就出現在那天夜裡。
甘越英縱有鐵石心腸,也忍不住掉淚了……
他撇下那封信進了洗手間,還插了門。
沒過幾天,方參謀就把蘇婭通過省委機要送來的水泥質量鑒定書送給賀東航。賀東航掃了一眼,以不出所料的表情哼了一聲,說有魄力呀,造假造到軍事設施上了。他又問方參謀,蘇主任沒說什麼?方參謀說,蘇主任表揚你臉皮真厚。
大耳朵助理這時正向工人打聽賀東航剛才都問了些什麼,又到賀東航剛剛蹲過的地方看了看、摸了摸,只差沒用大耳朵聽了。他一臉狐疑地撥通了高見青的手機……
像有一處未長好的瘡被人撕了痂,甘沖英疼得一哆嗦,急忙辯解說,他當時是說甘越英到蘭家「住」過,並沒有說他跟那個女人「睡」過。
那麼現在成熟了嗎?
柴監獄長領著賀東航他們到了甘越英家。進屋時賀東航緊跟老柴,焦主任隨他,最後是甘沖英。甘越英已經搬回了他的屋。屋子背陽,光線暗,可謂斗室,除一張單人床外四壁蕭然,倒也空曠。甘越英還在打吊瓶,臉灰塌塌的,胡茬子長而密,腮幫子像用禿了的板刷。眼睛凹陷,眼珠子像兩粒炭火,但光很冷。他看著人們進門,沒動。甘沖英進門時他說了聲「王八蛋也來啦」,還沒動。甘沖英直覺得堂哥的眼裡像伸出了兩支利爪,在抓他的臉,他的臉一下就紫了。老柴連忙講明來意。
臨上車時,賀東航想起此行的目的並不符合葉總起初的意圖,便又跑上樓,請示葉總如此這般辦理是否可以。葉總說:「不這麼辦怎麼辦?前一陣你要翻騰這件事,我說時機不成熟,現在行了。無欲則剛嘛,老寧開始數他的腳印了,你就按他的意見辦。」賀東航問:「開始你不是不同意嗎?」葉總說:「你蠢嘛!」他摘下花鏡,臉上露出少有的天真,像個做了惡作劇未被大人識破的孩子似的。
賀東航讓方參謀把鑒定報告複印一份先送甘沖英,隔20分鐘再把正件送葉總和寧政委。他想這點兒時間夠甘沖英應對了。
「你根本不了解他當時的情況,不要亂說。」
武警相對來說跟地方接觸較多,有些幹部八小時以外忙於應酬,出入地方娛樂場所的情況是有的,這就叫「精力外移」。因為部隊天天要做戰,就必須嚴格八小時以外的管理。
增選飛行員的事辦得很順利。賀東航在海航S師英師長那裡只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便辭別新弟兄返回省城。英師長見他去意已定,親自開車百里相送,直到高速公路入口處才相擁以別。
賀東航不懂。
賀東航立即帶方參謀驅車去西郊工地。剛才向兩位將軍彙報時,他幾乎要建議,鑒於甘沖英和羅玉嬋已經進入戀愛階段,他繼續負責西郊工程是否合適?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等等再說吧,畢竟還是傳聞和猜測,人家甘沖英沒宣布呢。
賀東航似懂非懂,但聽出話里似乎別有含義。臨出門,葉總又說,沙坪的柴監獄長昨天來找你找不著,找到我這兒,要給甘越英落實政策。你現在不要管這事,也不要找寧政委,該辦的時候我自有辦法。末了又問賀東航「懂不懂」?賀東航這次真沒懂。
葉總聽了彙報連連擊掌。說我還擔心海航捨不得割肉呢,你怎麼把英師長買通的?賀東航笑著說,去之前對姓英的搞了點背景調查,這個人一是傲,二是愛奇石。葉總說人家傲是因為有資本。賀東航說所以咱去了就特別謙虛,還給他帶了兩箱子石頭。葉總說你能有什麼好石頭,八成是糊弄人家。賀東航說,是在老爺子的收藏品里選的。葉總問,你不怕他擼你?那可是他的心頭肉!賀東航說,他已經沒有力read.99csw.com氣下地下室了。葉總嘆息一聲。又掰著指頭算算,說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耽誤不了明年八一的反恐怖訓練成果彙報大會。賀東航說沒問題。這個彙報大會已列入明年的重點工作,葉總非常上心。
甘沖英越想越火,猛然抬臂往霸王鞭上一劃拉,那團碧綠便擦著賀東航的鼻梢飛到地下清脆地炸裂了……
「你們來的正是時候,蘭雙芝剛說了些新情況,講給你們聽聽?」
甘沖英的紫臉已綳得很緊,彈一下會有響聲,弓著的腿也開始哆嗦,但他沒跳起來。從進了這扇破敗變形的、門玻璃上還印著毛澤東木刻頭像的門,他身上就像有毛蟲在爬。他偷看甘越英。焦主任在講落實政策的意見時,他的臉上鉛皮一塊,找不出表情。甚至在焦主任講了「按副團職辦理轉業手續」之後,他陰沉的臉色依然不為所動。
在索明清病房門口,賀東航差點跟出門的楊紅撞個滿懷,楊紅連忙道歉。賀東航見她面色紅潤、眉眼掛笑,一副神清氣爽的樣子,心裏很高興,問她索副部長病得重不重。她說剛安排了幾項檢查,還要等確診呢。賀東航問她,跟小夏的事兒確診了沒有啊?楊紅紅著臉說這麼大首長還開玩笑,一甩頭髮跑了。
根據賀東航獲得的信息,總部黨委剛剛研究了一批幹部提升,葉總差一點就上去了,但最終沒弄成。不過這是個好兆頭,說明他入圍了。遺憾的是,眾人矚目的寧政委這次未能提升,因年齡的關係,他已沒有了下一次機會,他軍旅生涯的最後一個驛站只能是副軍,到點休息。
賀東航知道索明清是個愛面子的人,偏這手又抖在明面上,心裏肯定不好受。就開玩笑說:「不可能吧,得帕金森的都是些高級領導人,比如美國前總統里根,國內也是省部以上的,我們老索歷來守規矩,不可能越級生病嘛。」
焦主任聽不明白也勸不住他倆,就說你倆慢慢吵著,我去忙別的。
葉總把賀東航和焦主任叫到辦公室,從案頭一摞材料里抽出了蘭雙芝的那封上訴信。說:「這個事情該處理了,總部紀委要求查報結果。我的意見,第一,獨立團黨委當時對甘越英的處理是必要的,他提了幹部就喜新厭舊,當時影響很壞。黨委對他的處理是考慮了當時的情況,集體討論決定的,很慎重。事隔20多年了,他和蘭雙芝婚前是否發生過不正當男女關係已無從查清。可以考慮維持原來的處理意見,不予更正。第二,由總隊紀委會商省監管局,考慮到甘越英是個老同志,建議比照監管系統同資歷人員,適當提高政治和生活待遇。」
不知是不知情還是故意的,人們把甘越英扶進了蘭雙芝的屋。這屋隔著堂屋同甘越英門對門,他從未踏入過。當時蘭雙芝未說話,柴監獄長還讓明月到他爸的屋睡去。次日,整個白天甘越英仍不清醒,繼續打吊瓶,喂水、接尿、擦身子都是蘭雙芝。晚上蘭雙芝已經累迷糊過去了,睡進了甘越英的被窩。下半夜冷,兩個人都本能地貼緊了。蘭雙芝說,不知是她在朦朧中摟住了甘越英,還是甘越英在夢中摟住了秋萍,他呼哧呼哧爬到她身上,去做那件他跟她結婚二十多年來頭一回做的事情。想不到他還有那麼大的力氣,蘭雙芝直覺得下身被撕裂般地劇痛,她不敢喊,又動不得,緊緊咬住被角承受著,熱淚和冷汗混淌,把枕頭濡濕了一大片……
葉總最後把眼一瞪:「最近風氣不好,亂議論,有人說我要到這兒去到那兒去。我告訴大家,我葉三昆哪裡也不去,就在這裏干到底!」這番話說得滿屋鴉雀無聲。葉總講完之後照例是寧政委作指示。大家很想從他的臉色、表情和語氣里找出點異常,但是沒有。寧政委一如常態地肯定了葉總強調的問題很重要,又把他最近常考慮的問題歸納為三條,娓娓講給大家聽。第三條竟然是強調落實幹部休假制度。他說他算了算,今年至今,機關幹部休過假的還佔不到百分之七十。
一出營門,他就給甘沖英打電話,說了選飛很順利,又說英師長提醒咱們要注意水泥的型號,弄錯了可不是玩的,要甘沖英一起到西郊現場再鑒定一下。甘沖英說,等你去鑒定早晚三秋了,羅玉嬋那裡沒問題。賀東航說,你不去我去了。甘沖英問,你要去調查她?賀東航說,別說那麼邪乎,去看看總可以吧!看來你倆的關係進展神速啊,查她就跟查你似的,看把你心疼的。甘沖英說,你不心疼蘇婭?賀東航心裏咯噔一聲,甘沖英這是在正式宣布跟羅玉嬋的戀愛關係了。就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首長,你現在分管工程,可不能只要美人不要江山哦……
甘沖英臉上微汗,想再辯解已困難。焦主任說,甘副總當時是不是沒表達清楚?他意在打圓場,卻迎來寧政委冷冷的一瞥。
見索明清似有心聲要吐,賀東航示意華岩夫婦離開,劉麗鳳千恩萬謝,還說了句「你大人不記小人過」,才拖著華岩去了。
寧政委在同期入伍的兵當中年齡算大的,最後的職務衝刺就被年齡卡了。有人勸他把年齡改小兩歲,說人家能改你為什麼不能改?他說:「人家改是科學的,我改就不實事求是。一是對組織不忠,二是對爹娘不孝,三是自己折壽。本該80歲逝世,78歲就死了。」……
甘沖英進門剛坐下,寧政委就問他,當年你指證甘越英打了蘭雙芝的「提前量」根據是什麼?甘沖英聽了大驚,連忙說他沒有做這個指證。寧政委翻開一本read.99csw•com舊牛皮紙封面的筆記本,用手指頭點著一頁問他:「某年某月某日下午,小雨,在我辦公室,你說甘越英和蘭雙芝訂婚之後他到她家住過。」
天快亮的時候甘越英醒了。他看見被窩裡連他在內的兩具赤條條的身子,猛一驚坐起來,衝著仍在昏睡中的蘭雙芝罵道,不要臉的東西,你幹了些什麼?被驚醒的蘭雙芝又羞又惱又恨,只流淚哭不出聲。大概是甘越英掀開被子找褲衩的時候,發現他身子底下有一攤血已被焐干,但色澤依然鮮紅。他查找下身是不是有傷口,懷疑蘭雙芝用剪子之類的利器扎傷了他。蘭雙芝見了那血就哇地哭了,哭得甘越英摸不著頭腦。她問他,你跟秋萍干這事沒見過血?那你就不是她的頭一個。你睜開狗眼看看這是什麼血?這是我蘭雙芝的破身血,你甘越英是我的頭一個!甘越英似乎聽懂了,盯著那血不做聲。
賀東航聽了大惑不解。心想這老頭是怎麼啦,這次沒遭到提拔就不顧甘越英啦?他正要反駁,葉總擺擺手:「你們去給寧政委彙報,就說是我個人意見。當時我沒有參加事情的處理,現在怎麼處理請他定,他懂政策。」
寧政委沉靜地翻閱蘭雙芝的申訴,不時用筆畫上幾道,或打個問號。他的目光越過花鏡的上框,掃了賀東航又掃焦主任。他終於下了決心似的抓起電話說:「請甘副總過來。」然後他站立在那面國旗下,說:「我正想找你們說這件事情,你們正好來了。這事久拖不好,是該有個了斷了。處理這類問題,歷來是以事實為依據,以紀律為準繩。當時有當時的背景,也確實是黨委集體議決的。三昆同志那時還在營里,我剛進班子。他意在維護當時的黨委,不願意輕易去搞後人否定前人。那屆班子已經病故了三個人,還有一個也就這幾天了。但如果實踐證明當時確實是搞錯了,那就要糾正。」
賀東航控制著自己沒有插話。他上次已從甘越英那裡了解到,所謂的「住過」,不過是因大雨而在蘭雙芝村裡的破廟裡滯留了半夜。他不願意甘沖英此刻太難堪。
甘沖英目光嫌惡地注視著眼前這個傢伙。他跟他年齡相仿,但卻一臉生機,比他少相得多。他過的什麼日子?他是拿日子當糖水喝,他當然不需要不講良心,他的生活是條條大路通羅馬,他雄厚的家庭背景可以讓他在這裏理直氣壯地跟自己大談什麼良心。而他呢?如果說歲月還要用痛苦、挫折、悔恨、失落來附加年輪,那他現在該是60多歲了。他咬著牙說:「我是系鈴的,你賀東航是他媽的下套的,請你出去。」羅玉嬋告訴他,賀東航前些天曾到西郊工地搞特務活動,裝痴賣傻問水泥。他更覺此人居心險惡。
蘭雙芝愈發哭得傷心:「我娘說我頭上兩個旋兒呀,又犟又賤。你煩我恨我,我死乞白賴纏著你為什麼?我不是被你迷上了,可你不能說蹬我就蹬了我。我是有臉面的人,不爭(蒸)饃饃爭口氣,我拿命跟你賭上了,你不跟我過,我跟你過。20年,我人不人鬼不鬼,妻不妻妾不妾,在你眼裡連大寬都不如,我熬過來了。我不如秋萍漂亮,沒她有文化,可我比她有定性。我耗到了42歲,你到底戳破了我的處|女膜,我不是處|女了。你說是不是你戳的?你說你說你說……」
……但這麼些年他甘沖英的心路並非條條通暢,每逢人們憶起獨立團,每逢人們說起戀愛結婚,他的心口處總插著一把刀,這把刀似乎就是他的堂哥當年把玩嫻熟的、冷光灼灼的那把匕首,他動不得,動了更疼,更冒血。而每逢他晉陞獲獎,他的眼前總會走來他的那位黧黑臉膛、白牙皓齒、把解放帽的帽檐彎出美麗圓弧的堂哥。他用鄙夷的目光把那把心口之刀往下摁得更深……娶了邊愛軍之後,他就在構建自己事業的塔樓。每加高一層,他都覺出這樓的基座裏面有動靜,那裡好像壓著一雙眼睛,甘越英的眼睛,那眼睛日夜噴射著這位堂哥的恥辱、憤怒和苦痛。他睡在日漸增高的塔樓上,心裏不得安寧。而一旦他要把那雙眼睛挖出來,那就可能導致整幢塔樓的轟然坍塌。他下不了這個決心……這些年他沒有去過沙坪監獄,在總隊機關工作時,有幾次派他去他都借故推掉了。後來到了支隊,因任務與沙坪不搭界,他平穩了幾年。官至副總之後他幾次遇到難堪:他分管後勤,沙坪中隊的基礎設施建設他要管,賀東航公開叫號逼他去,他嘴硬氣短,只好派索明清去應付一下。
寧政委最後說:「我的意見三條:一、由總隊紀委負責,你們三個再向甘越英同志調查,重點查清他和蘭雙芝訂婚後的情況;二、本著實事求是、有錯必糾的原則進行複審,提出意見,不錯不糾,部分錯部分糾,全錯全糾;三、先同總部紀委溝通,認可之後正式提請總隊黨委討論。」
入冬以來很少有這樣的暴雨,還老打雷,只幾個小時監區裡外就積了水,半夜又斷了電。柴監獄長擔心出事,召集幹警和武警中隊幹部開會,加強警戒增加巡邏警力。結果還是出了事,一個被判無期的犯人用盪鞦韆的辦法越牆跑了。冒雨組織追捕的時候甘越英也參加了行動。自打來了監獄,每遇到這種事他都參加。當時他已連續兩天低燒,他說反正睡不著,就帶著大寬投入了搜捕行動。結果犯人還是他帶的那個組抓回的,時間在黎明時分,雨勢已小,但天很冷。他精濕精濕回來時人已燒得很燙,神志也不太清,柴監獄長帶人把他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