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勝利尷尬而莫名其妙地望著大家，委屈地說：「不信，你們問趙海民，我們是一個生產隊的……」

梁連長把信遞給趙海民。趙海民讀著父親的信，淚水突然滾落下來。

「班長，手錶啊！我媽讓我帶著看個點兒……是『上海』牌的，質量還湊合，每天快一秒。」

連長說：「李勝利，嗯，不錯……」

她誇張的叫聲引起一片嬉笑聲。肖班長說：「有特殊情況的用熱水啊！」

班務會開始后，女兵們坐在小馬紮上圍成一圈，膝蓋上都攤著精緻的小本子，握著筆，一個個顯得斯文又虔誠的樣子。氣氛有些沉悶。女兵班長姓肖，肖班長說：「好了，都把本子收起來吧……誰先說？都輕鬆點，隨意些。」

何濤振振有詞：「當兵前我就聽說，部隊不允許光屁股睡覺，他違犯紀律。」

趙海民一楞，向前跨出一步。

沒人回應，都各自寫著自己的。新兵中有兩個只上過小學一年級，基本上是文盲，寫出的字比雞蛋都大，而且錯字連篇，何濤不時地小聲取笑他們。

很快地，女兵們都說完了，只剩下劉越和方敏了。方敏低頭擺弄著小手絹，沒有說話的意思，劉越只好先說。她說，自己叫劉越，社會關係比較簡單，一家人都是當兵的。個人沒什麼特長，但從小就生活在軍營里，來到這裏，可能比大家適應的快一些，以後，願意和大家互相幫助。

胡小梅仍不想罷休，輕輕地哼一聲，嘀咕道：「不就是個父母嗎，人人都有，她幹嗎搞得神神秘秘的，非要把大家的胃口調起來，真是的……」

胡小梅說：「劉越，你這是幹什麼？」

那一段時間，趙海民就到伙房上班。張社會讓他給家裡拍電報，趕緊把鞋要回來，爭取早點回班裡參加訓練，可趙海民就是拖著不拍電報，他彷彿在和誰賭氣，或者是實在張不開口給父親要鞋。

李勝利簡直有點心花怒放了。

馬春光卻並沒把李勝利放在眼裡，打個手勢，領著眾人走了，把李勝利晾在那兒。

「內蒙，西烏珠穆沁。」

進行正步訓練時，就明顯有人跟不上趟了。

一班的戰士們都來到操場上，站在連長身邊。宿舍的燈亮著，門洞開著。李勝利脫衣、躺下，起來、穿衣、打被包……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似乎過了好久，李勝利終於在班長的陪同下跑到連長面前。連長不看表，威嚴地看著李勝利。張社會主動報告：「連長，亮著燈他用了六分鐘……」

過了幾天，一連在夜間搞緊急集合，李勝利又出事了。那天半夜，大夥睡得正香，突然，一陣急促的哨音驟然而起。張社會一祜祿爬起，大聲地說：「快！緊急集合！不要開燈！」

「你才穿了幾天軍裝，帽徽、領章還沒戴，就開始弄虛作假，趁早把這一套給我收起來！我告訴你，別以為套上軍裝就是軍人，穿不好，不配穿，自己給我扒了，回家！」

「知青。」

趙海民沒聽見一般，仍舉著手站在那兒。楊參謀沉默一陣，低聲道：「聽口令，向後轉，跑步走！」

「好，胡小梅，你帶個頭。」

肖班長說：「新兵團三令五申，不讓家裡寄錢寄吃的，為什麼？就是不讓你們養成亂花錢和嬌生慣養的臭毛病！你們倒好，明著不敢了，來暗的。真是這麼饞？饞到了挖空心思的份上？我看是耍嬌氣，跟父母耍，跟自己耍！是想比闊氣，比誰的父母更疼自己，比誰家更有錢是不是？」

「寫信的時候，記著代我和孫團長向你爸媽問好。」

梁連長說：「嗬，跟我叫板哪！」說著，提起水桶，兜頭沖在身上。恰在這時，馬春光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引得眾人大笑起來。

趙海民態度仍然有點生硬：「不用。」

趙海民不語。

「說吧！」

這下胡小梅沒轍了，只好打開。裏面是花花綠綠的各類糖果、點心。都是好吃的。班長又讓其它人打開，也大都是食品。

劉越馬上感到，這女孩的勇敢不是裝的。

回到營區后，各班都把燈打開了。戰士們仍處於興奮狀態，一片嘈雜的說笑聲。何濤穿反了褲子，被眾人取笑著。李勝利格外活躍，看看班長，看看趙海民，一臉抑制不住的得意和欣喜。黃小川臉色慘白，一頭的汗水還在往下流，失神地看著床上揉成一堆的軍被。李勝利說：「班長，咱班今天露臉了吧？可惜黃小川被包沒打好，拖了後腿，不然……哎哎，連長，連長來了！」

沒人吭氣了。劉越這時推門進來，默默地坐到方敏旁邊。方敏從來沒有收到過包裹。但劉越這天收到了一個包裹，是王惠替她拿到宿舍的。雖然現在沒打開，卻誰都知道也是食物。

回到班裡后，趙海民用鞋刷子把弄髒的新大頭鞋刷了刷，靠火牆邊晾著。然後看著腳上炊事班長給他的那雙舊鞋，端祥著，用鞋刷沾點水在明顯髒的地方刷一刷。他打定了主意，自己以後就穿這雙舊的，過幾天把那九-九-藏-書雙新的給爸爸寄回去，爸爸的腿一到冬天就疼，他最牽挂的就是這事。穿上這麼暖和的新大頭鞋，爸爸到冬天就不受罪了。

連長進來，戰士們都站起來。連長一一看著床上的被包，走到黃小川面前站住了。黃小川慢慢低下了頭，想哭的樣子。連長拍拍黃小川：「第一次，沒關係。」

開完班務會，接著是寫家信。新兵們各自坐著小馬扎，趴在床板上寫。屋裡一時靜了。

輪到李勝利發言時，出了個笑話。李勝利一上來就說：「我出生在一個普通的革命幹部家庭。」

「報告連長，沒人換，這鞋是炊事班長給我的。」

正式的訓練開始后，趙海民馬上就顯示出了他比別人高出一大截的軍事素質。班長張社會和連長梁東都發現了他的潛質，他做動作時，他們的目光中便露出讚賞。

禮拜天，趙海民和幾個新兵到伙房幫廚。下水道堵了，地上一灘積水，黃小川用棍子捅了幾下，沒通。趙海民拿塊磚墊在水裡，一步跳到磚上，挽起袖子用手掏起來。一不小心，磚被踩翻了，他就那樣站在水裡，繼續掏著。下水道通了，趙海民的大頭鞋裡也早已浸滿了水。炊事班長看在眼裡，就把趙海民叫到炊事班宿舍，從床下拿出一雙新大頭鞋，自己換上，把舊大頭鞋放到趙海民面前，說：「小趙，看你的腳，也是42的吧，換上。」

「扯淡！老兵說句話還能不算數？你敢還回來，看我怎麼收拾你！」

趙海民和老兵都笑了。

趙海民為此經常受班長和連長的表揚。就有人不服氣。一天晚上，他們到一個避風的地方練習時，馬春光和何濤等幾個城市兵遠遠在一邊觀望，嘲諷地看著他們。何濤不屑地說：「憑什麼呀？他姓趙的又不是班長，一個鄉巴佬！」

有人附和著。就在這時，方敏慢慢抬起頭，臉色慘白：「……他們死了……」她彷彿在說別人，口氣卻異常地平靜。

這個事件給了李勝利重重一擊，他好幾天不說一句話。一天傍晚，又下雪了，他一個人跑到雪地里，越想越難過，忍不住嗚嗚地哭起來。趙海民來到他身後時，他還在一抽一抽地哭著。

梁連長打量著馬春光：「洗過？」

趙海民牽挂著父親的傷腿。

連長頭也不抬：「沒你的事，你走吧。」

劉越分在二班，同班的人裏面就有胡小梅。胡小梅容貌雖然俏麗，但卻有點妖里妖氣的樣子，愛出風頭，劉越有點看不慣她。相比之下，她更喜歡那個叫方敏的瘦弱女孩，方敏像是營養不良，讓人覺得可憐。

在一班，黃小川最吃力，經常是練得滿頭大汗，卻不得要領。張社會安排趙海民幫助黃小川。二人之間的友誼就是從這時開始的。一般趙海民利用業餘時間幫教黃小川，他不厭其煩地給小川講動作要領，一遍遍地作示範給他看。

李勝利看一眼趙海民：「……生產隊長。」

梁連長初次講話，就給趙海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想，部隊里的人就是會講話，要是讓老百姓講這些話，不定羅索成什麼樣子呢！

趙海民和李勝利他們這批兵是坐悶罐車趕往部隊的，路上走了三天三夜。他們要去的部隊是北部荒原上的邊防三師，離中蘇邊境不遠。眼下的時節，那兒正是冰天雪地。

杜麗娜說：「要不就是大首長……」

何濤突然支起身子，看著張社會：「報告班長，有人違犯紀律！」

新兵們一陣鬨笑。馬春光滿滿地端一盆水走到連長身邊：「連長，新兵可以洗冷水嗎？」

方敏依舊低著頭，沉默著。

方敏說完這話，腦子裡又湧現出外婆的身影。她確實是個孤兒，她很小的時候，父母就病逝了，是外婆一手把她帶大的。外婆並不是親外婆，外婆一生未嫁，外婆從孤兒院把她抱回家，從此，兩個人就相依為命了。

梁連長看完信，有些動情，他把趙海民叫來，說：「讓你給家裡寫信把鞋寄來，為什麼不寫？」

方敏像是做錯了什麼事情，內疚地看一眼大家，吞吞吐吐地：「噢……我叫方敏，從無錫入伍……我家裡有外婆……就這些。」

她能夠當上人人羡慕的女兵，全是由於外婆的功勞。外婆在紡織廠工作，外婆當了一輩子的勞動模範，市裡才決定推薦她當兵。領到入伍通知書的那天，外婆撫摸著擺了滿滿一床的獎狀、獎章，動情地說：「這些東西，終於派上了一回用場……外婆沒別的本事，以後就全靠你自己了……」

李勝利臉紅了，想了想，又說：「對了，我寫信告訴我爸了，讓隊上好好照顧你們家，以後家裡有啥困難，讓你爸跟我爸說一聲。」

劉越又說：「真對方敏好，不在乎這幾塊糖，千萬別讓她再難堪！以後大家再收到東西時都注意點，別太張揚了，別再讓方敏躲出去了。」

李勝利埋頭寫著，先給父母寫，又給馬華寫。他寫道：「馬華，雖然隔著千山萬水，海可枯、石可爛，我的心永遠不會變的。我們連長透露，表現好的有可能會九_九_藏_書選到師里、團里去給首長當通信員，當然首先人要機靈，我會盡最大努力爭取的……」

方敏低著的頭點了點。

李勝利臉上淌冷汗，小聲地：「我……我天天夜裡，都穿著衣服在睡覺，熄燈時脫，等別人睡著了再穿上……」

李勝利走過來，討好地說：「哼，看他能的！還不是當過民兵，比我們先學了幾天！」

趙海民沒說啥，只是把懷裡抱著的大衣披到李勝利身上，被李勝利甩掉了：「你少裝好人！這下你高興了，有笑話看了……」

黃小川點點頭，把頭抬起來。

每逢這樣的時刻，連隊都熱鬧得像過節。

「那好，打開我們看看。」

李勝利這才住口。

趙海民認真品味著出操時的感覺，他總覺得胸中有萬千兵馬在奔騰……

劉越關上門，壓住火氣，道：「有你們這麼給人東西的嗎？每次看你們吃東西，方敏就躲出去，估計你們吃完了人家才回來，為什麼？因為她沒包裹，她家裡寄不起，吃了你們的，沒法還你們！你們考慮過她的感受嗎？你們知不知道，她每月六塊錢的津貼有五塊都寄給她外婆了？……」

胡小梅說到興頭上，手臂揮舞著。肖班長突然發現什麼：「胡小梅，你手上帶的是啥？」

女兵們七嘴八舌。王惠說：「哎，方敏，你爸媽是不是從事什麼特殊工作，不方便說呀？」

馬春光小聲地：「滾！」

趙海民果然把新鞋寄走了，他沒想到卻惹了禍！

其實幾個女兵也紛紛熱情地勸著：「快拿著吧方敏，小梅特意給你留的。」

「『北京』牌的也不行！就你搞特殊，散會以後馬上給我打到戰備包里。」肖班長嚴肅起來。

胡小梅和其它人都誠懇地點著頭。

這天下午，女兵連也在進行類似的活動。

連長笑了：「好啊！不怕，你就試試吧！」

張社會不再理何濤，皺眉看著李勝利。李勝利辯解：「我不知道不準光著睡……再說又不是我這一個人這樣，我們老家的人都這樣……」說著，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趙海民。

這天，胡小梅等人又收到了包裹。她們拿到宿舍后，趁肖班長不在，想儘快享受，班長突然從外面進來，女兵們立即散開了，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各自把包裹或放在床頭或是朝床頭櫃塞去。

馬春光放下水：「洗過，在牧區天天洗。」

「你的新鞋呢？為什麼不|穿？隊列里必須統一著裝，怎麼執行的？」

肖班長生氣地離去。剛剛還哭喪著臉的幾個女兵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紛紛撲向包裹，哄搶著，嘻嘻哈哈亂作一團。

連長點點頭，打量著李勝利：「不錯，3分45秒，趕得上一個優秀的老兵了。」

張社會只得硬著頭皮召開班務會。李勝利積極站出來發言，他說，因為趙海民在家當過民兵，有一定的基礎，訓練暫時走到前面了，就驕傲自滿，所以導致了這個錯誤；第二，雖然我們連會操拿了第一，但我們班因為缺一個人，不滿員所以不能評優秀，趙海民損害了我們班的利益，受影響最大的當然是班長，說不定會影響班長的前途……

馬春光看著這一切，臉上帶著嘲諷。

班長說：「好了，方敏不說自然是有原因，大家就不要勉強了，以後慢慢了解吧。」

李勝利這才悻悻走了。趙海民把臉盆里的髒水潑得遠遠的。

趙海民轉身跑去，邊跑邊抹眼淚。

大夥都不說話。

班長說：「劉越該批評，但她是第一次。你這是第幾次？哪個星期沒你的包裹？……劉越也一樣，每人一份檢查！」

胡小梅說：「這就完了？」

一到部隊就進行了分班。趙海民和李勝利分到了新兵一連一班，班長叫張社會，是個有三年兵齡的老兵了，家在山東沂蒙山區，他個子不高，但很墩實，看上去很厚道的樣子。一班除了趙海民和李勝利，還有馬春光、何濤、黃小川等新兵，加上班長一共十一人。

連長堅決地說：「不行！」

幾名女兵低聲道，我們也是真心誠意的，哪會想這麼多呀。

李勝利的眼淚立馬下來了。

方敏撲進外婆懷裡，她早已是淚流滿面了。

眾人再次大笑。李勝利鬧的這個笑話很快就傳開了，人們取笑說，生產隊長也是革命幹部。或者是，別不把生產隊長當幹部。

女兵連那邊，是另一番情景。一盆盆表面結了冰茬的水整齊地擺在平房前面的空地上。胡小梅的手剛伸進盆里，就跳起來，一聲尖叫：「哇！涼死了！」

部隊解散后，楊參謀來找趙海民。他們一塊坐了三天三夜的悶罐車，已經熟悉了。楊參謀把趙海民叫到宿舍外面，告訴他說，接兵的不訓兵，這是規矩，一會他就要回師部了。楊參謀又說：「趙海民，你很懂事，別的我就不多說了。就一點：希望你永遠記住你和你爸去找我們的那個早晨說過的話。」

劉越這才知道自己也來了包裹。她沒反駁胡小梅。

李勝利都看在了眼裡。李勝利知道自己這方面比不過趙海民，他決定找別的竅門。晚上，臨九九藏書熄燈之前，大夥忙著洗漱，李勝利就到廚房提一桶熱水進屋，然後一下一下地朝所有人的臉盆里分發熱水。每個盆里的熱水都很少，輪到班長時，他卻倒上半盆，再到外面水籠頭那兒提點涼水，兌上后，試一試，再端到張社會面前，倒一半到洗腳盆里。張社會洗臉的空當，李勝利已替他擠好牙膏。他的眼睛始終不離班長，彷彿怕別人搶了一般。班長的腳剛一離開洗腳盆，他已走過去，立即端走了洗腳水。

肖班長提醒她：「方敏。該你了。」

眾人都是一楞，隨即爆發出一陣大笑，連班長張社會也難得地笑了。何濤大笑著道：「李勝利，你小子真幽默！」

正刮鬍子的班長張社會說：「一群沒打鳴的小公雞，毛兒都沒長齊哩，刮什麼鬍子啊！」

「腳上的鞋怎麼回事？被哪個老兵換去了？說！」連長口氣嚴厲。

胡小梅馬上就有些得意地：「我爸爸，是省革委會的副主任，媽媽也在省委工作，算一般革命幹部吧，我還有個哥，在空軍工作……」

想起那個場面，趙海民眼圈紅了。他感激楊參謀和孫團長。孫團長的正式職務是一個步兵團的參謀長，沒到新兵團來，直接回本部上班了。趙海民想對楊參謀說點什麼，卻又找不到合適的話，他就舉起手來，對楊參謀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楊參謀點點頭，也有點動情地說：「快回吧。」

部隊朝大操場跑去，只有趙海民一人孤零零地立在那兒。

連長說：「那就別來當兵！自古忠孝不能兩全，要做孝順兒子，那就好好獃在家裡，別離開父母！回你班裡去，好好開個班務會，讓其它人都汲取教訓。」

班長說：「都放在桌上。」

班長說：「誰收到包裹了？」

趙海民不僅沒有參加會操，而且連長還命令他先停止隊列訓練，到伙房幹活。張社會和炊事班長都替他找連長說清。炊事班長說：「都怪我，連長，要不我把這雙新鞋再跟他換一次，這樣他站在隊列里就不顯眼了。」

其餘人也都朝趙海民看去。張社會說：「還有誰是脫|光了睡的？起來，把褲衩背心都給我穿上！」

趙海民與李勝利對視著，咬咬牙，突然一掀被子，露出身上的襯衣襯褲，然後翻身下床，出門上廁所去了。張社會再次生氣地看一眼李勝利，厲聲對眾人道：「睡覺！」

方敏不聲不響，悄然離去。

所有人都愣住了，屋內變得死一般寂靜。劉越心裏一個咯噔。

「還知道怕父母傷心？……好好看看你父親的信。」

趙海民意識到了，李勝利是想知道楊參謀和他的事，就說：「沒說啥！」

李勝利洗完臉，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踱到趙海民跟前，小聲說：「海民，一直想跟你說一聲，又張不開口……在家裡為當兵的事……我家得罪你家了吧？……」

劉越的話讓人聽著舒服。胡小梅卻不易覺察地皺了皺眉頭。

炊事班長搖著頭，嘆息一聲離去。

李勝利的發言讓趙海民心窩子疼。張社會都聽不下去了，皺眉道：「就事論事，別扯遠了！」

大夥手忙腳亂地穿衣疊被子。誰都沒想到，李勝利背著被包第一個跑到操場上。梁連長和幾名排長扎著武裝帶已經站在門前小操場上。連長用手電筒照了照李勝利，又照了照腕上的手錶。為了讓連長記住他，他響亮地報告：「報告連長，我是一班的李勝利！」

「包裹單上不是寫了嗎？葯，還有兩件內衣。」

方敏點點頭，走出宿舍。

方敏說完急忙低下頭。大家互相看著都笑了。

梁連長就覺得這個兵不尋常：「哦？以前幹什麼的？」

胡小梅頭一揚：「說就說，劉越也收到了包裹，包裹單上公開寫的就是糖果，跟我們比，她可是明張膽違犯紀律，幹嗎你不批評她，只盯著我們幾個？」

過後，梁連長自己掏腰包，讓司務長到軍需科價撥了一雙新大頭鞋，悄悄寄給了趙海民的父親。「大頭鞋事件」終於畫上了一個還算圓滿的句號。

方敏點點頭：「還行！」

李勝利抹把淚，跟上來，依舊一抽一抽地小聲哭著。要走進營房時突然停下來：「海民，求求你，寫信時別把這事告訴家裡。」

胡小梅匆忙地掃一眼大家，看著班長：「班長，我先說吧？」

趙海民冷冷地道：「是班長讓我來喊你回去的，你要想讓班長親自來就等著吧。」說完把大衣塞到李勝利懷裡，轉身離去。

連長轉身，繼續打量著每一個背包，在李勝利的床前站住了。李勝利急忙走上前去：「連長，這是我的，我叫李勝利。」

會操那天，一連在宿舍前集合，戰士們整理著裝時，連長掃視著隊伍，突然皺起眉頭，目光停在趙海民的腳上：「趙海民，出列！」

方敏過了好久才回來。一進門，胡小梅就熱情地迎上來，將一包糖果、花生遞給她。她連連搖頭，推讓著。胡小梅說：「跑哪兒去了你？客氣什麼呀？快接著，再不接著我扔你床上啊！」

天地籠罩在晨曦中，隆隆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由小到大，由弱到強。黑暗漸漸褪去，霧淡了，冰天雪地顯現出來。一張張hｔｔpｓ://ｒeａｄ•99ｃｓw.coｍ新兵的臉清晰了……操場上，早操的隊伍首尾相連，組成一個巨大的圓環滾動著，滾動著。一陣陣口號響起來：「一二三四！……」

又出了個洋相，李勝利懊惱得半夜沒睡著。睡不著覺，他又想出了一個主意：早起打掃衛生。他這才踏實地睡著了。

趙德明這才知道兒子闖了禍，當即把大頭鞋寄了回來，同時給梁連長寫了一封信。信上說，他是個殘廢，一條腿扔在了朝鮮戰場，兒子私自把軍用品寄回來，違犯了部隊的紀律，現把鞋寄還部隊。犬子至今沒寫信說這事，他是從別處知道的。由此推斷，他沒好好認識錯誤，望首長嚴加管教。他沒教育好孩子，他和孩子他媽向部隊道歉了……

張社會一愣。何濤伸手，迅速將身邊李勝利的被子拽掉了。李勝利一聲叫罵，一|絲|不|掛的身體展現在眾人面前。眾人先是一楞，緊接著哈哈大笑。李勝利急忙奪過被子捂著身體。張社會憤怒地看著何濤：「幹什麼你？」

李勝利卻不離開：「看你說的，咱倆再不互相幫助，誰幫咱？……哎，海民，那天在操場上，楊參謀都跟你說啥了？」

「在哪兒？」

熄燈號響了，戰士們各自迅速躺進被子里。有人還在說話。張社會手拉著燈繩，嚴厲地說：「睡覺，別講話了！」

胡小梅說：「方敏，你也太什麼了吧？大家都老老實實地介紹自己，你幹嘛藏著掖著不說？你不可能連爸爸媽媽都沒有吧？那你從哪兒來呀？」

只剩下方敏了，人們都看著她，等著。方敏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趙海民不要，炊事班長逼他換上了。他感動地說：「謝謝班長，等我的鞋幹了，再還給你。」

連長走了，張社會沒好氣地命令大夥回去睡覺。

李勝利不理他，何濤又無趣地走到馬春光身後，踮起腳尖，輕聲念起了馬春光正寫的信：「眼鏡，請把我的被子，舊衣服、還有鞋、臉盆送給老額吉和巴音家，拜託了……哎，馬春光，眼鏡是誰呀？男的還是女的？」

除了張社會和李勝利，其餘人面面相覷，一時都沒鬧明白。張社會沒好氣地低聲命令道：「其它人出去，李勝利脫軍裝上床！」

張社會說：「連長，還是讓趙海民參加訓練吧，明天我就讓他給家裡發電報，寄鞋……」

趙海民冷冷地：「沒啥，我這不是也來了嗎！」

他沒想到，李勝利寫信把這事告訴了家裡，李振發到處在村裡張揚，並且在挖河工地上當眾諷刺趙德明「養了個孝順兒子，可就是給停職反省了」。

連長一看表，咬了咬牙：「除趙海民之外，部隊都有了，立正——向右轉——跑步走！」

說著，梁連長已從桶里提起毛巾，擰一把，呵呵地洗開了冷水浴。馬春光脫得只剩下一條褲衩，較勁般，端起臉盆兜頭澆在身上。

他很響地拉滅電燈。

天未亮，他就悄悄起床了，摸黑到牆角拿出條帚和拖把，把廁所和走廊打掃了一遍。起床號響了，梁連長第一個出門，正碰上李勝利幹活，梁連長讚許地看了他一眼，讓他在心裏整整激動了一天。他暗暗決定，以後就從這方面當突破口，爭取壓趙海民一頭。

梁連長身邊放著一盆涼水，邊脫衣服邊喊著：「有刮鬍子的用熱水啊！」

幾天後，師首長來新兵團視察，檢驗前一階段訓練情況，除了會操，少不了要拉出幾個班單練。不用說，各連都較上了勁。梁連長打算，如果單練，就讓張社會的一班上。張社會那張臉別看長得不咋樣，可他是全師的訓練標兵，在軍區比武大會上露過臉的，有張社會在，連里對一班最放心。

趙海民鄭重地點點頭。

張社會已然明白了什麼，上前想制止李勝利，卻已經來不及了。李勝利自得地說：「還差得遠呢，連長，我一定繼續努力。」

劉越看著離去的方敏，又看著哄搶東西的女兵們，搖著頭也離去了。

一輛解放車停在女兵連門前，一名戰士從車上扔下兩個裝得滿滿的郵袋。女兵們興高采烈，喊叫著蜂擁而上，將兩個郵袋圍得水泄不通。有人拿到了信，迫不及待地跑回宿舍。有人當場拆開信，迫不及待地看起來。有人拿到郵包，別人喳喳乎乎，一副要哄搶的架式。

「開著燈，讓李勝利重新來一次！」說完，連長大步走出去，站到操場上等。

新兵中發出一陣笑聲。趙海民注意到，站在他身邊的李勝利挺了挺腰板。

出完操，接著是洗漱，每棟平房前，都有幾個水籠頭，大家都在水籠頭那兒接水，發出一片被涼水刺|激后的嘻嘻哈哈的聲音。

趙海民慌忙道：「班長，不用了，我放爐子上烤烤。」

連長轉向張社會：「一班長，夜裡你是怎麼查的鋪？怎麼帶的兵？明天把你的檢討一起給我！」

趙海民輕輕點了點頭。

何濤拿著兩封寫好的信，背著手巡視一般，先是在黃小川背後站一站，搖搖頭，笑一笑；又走到趙海民身後，也停一停，沒說什麼，然後走到李勝利身後。李勝利急忙用一疊信紙將寫過的字蓋住了。何濤怪笑一聲，拍拍李勝利肩膀道：「革命幹部子弟，代我向生ｒｅａｄ.9９ｃsｗ.cｏｍ產隊長大叔致敬！」

張社會立正：「到！」

胡小梅瞅一眼劉越，不知嘀咕了一句什麼。班長說：「胡小梅，有話大聲說。」

胡小梅滔滔不絕，貌似不經意中透出一股自豪和驕傲。劉越注意到，女兵們表情各異，有人羡慕，悄悄議論著，有人不屑。她就屬於不屑的人，她始終看著胡小梅，平靜的表情中帶著一絲嘲笑。

「既然大家都謙虛，那我就先拋磚引玉了……我叫胡小梅，漢族，家庭出身：革干！高中畢業，愛好文藝，是跳獨舞的，唱歌也還行……班長，是不是還要說家庭情況？」

連長火了：「就為緊急集合第一個跑出來？」

但沒人好意思去用熱水。女兵們小心翼翼地試探著，猶豫著，慢慢在臉盆前蹲下去。只有劉越和方敏習以為常地洗著。兩人蹲在一起，搓臉的間隙相互看一眼，都笑了。劉越關心地說：「方敏，以前沒見過這麼涼的水吧？」

班長也在寫信，佔據著唯一的桌子。寫完了，桌上有膠水都不用，很沉醉的樣子將信封在舌尖上一拉，封好了口。然後扭頭掃視一圈寫信的兵們，皺了皺眉頭：「雖然是給父母、給親戚寫信，但該說的說，不該說的別瞎說。第一封信嘛，報報平安，談談感受，表表決心就行了，啥都說了，以後寫信還說啥？」

黃小川面對著面前的信紙，兩眼發直，獃獃地坐在那裡。他和父母早就失去聯繫了，寫了信他也不知往何處寄。乾脆，他給劉越的父母寫了一封，全是感謝的話。

張社會說：「連長，處理的是不是太重了點，要說錯也有我一半，我沒講清楚！要我看，這事倒反映了趙海民本質上不錯，知道孝順……」

連長哼一聲：「李勝利，說說，怎麼回事！」

接著，趙海民也講了自己。黃小川支支吾吾講了幾句，給人的感覺是他膽怯，沒有主見，他說他父親是農場的技|師，母親是家庭婦女。

到部隊后第二天上午，新兵一連的連長正式向全連訓話。連長高大魁梧，黑臉膛，聲音宏亮有力。他站在隊列前，先咳嗽一下，說：「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梁東，梁山的梁，東方的東，正式職務是師偵察連連長！知道為什麼讓我來當你們的連長嗎？因為一連是標杆連，必須是第一！必須成為整個新兵團的榜樣！而且，你們中間最優秀的將被我帶回偵察連。記住，最優秀的！……不妨告訴你們，全師部隊，有權在整個新兵團挑選士兵的，只有我偵察連！當然，機靈的，臉白的，長得像大姑娘的，師團機關也有權來挑，挑去當通信員。」

梁連長繼續道：「不過，先別考慮這些，先給我學會怎麼站、怎麼坐、怎麼走！學會怎麼用眼睛、用耳朵、用嘴巴！什麼叫大熔爐？老百姓怎麼轉變成戰士？這就是第一關！」

趙海民一楞。何濤大聲說：「嗬，咱班還真藏龍卧虎啊！沒看出，快說說，啥級別？」

下午，召開第一次班務會，內容是大家互相介紹自己和家庭的情況。剛到部隊，什麼都是新鮮的，新兵們都很興奮的樣子。何濤是武漢人，性格直率，大大咧咧，他先介紹了自己。他父母都是工人，家庭條件不錯等等。因為他是個城市兵，所以給人感覺他有點優越感。還有那個叫馬春光的，趙海民也察覺了，此人話不多，一副深沉的樣子，表情是居高臨下的，這人也不好惹。

炊事班長說：「烤？這鞋得慢慢晾，沒一個禮拜幹不了。我有新鞋，這雙舊的就給你吧。」

陸陸續續有戰士衝出屋跑進操場。黃小川幾乎是最後一個跑出來。報數之後，隊伍在黑夜中跑步。開始時隊列還算整齊，一會就越跑越混亂了。有人掉隊了。何濤的背包散了，被子搭在肩上。黃小川腳下一滑，摔倒在地。一條條腿從他耳邊經過，發出沙沙的響聲。他用力想站起來，又滑倒了。後來有人伸手把他拉起來，是趙海民。他感激地望著趙海民的背影，咬牙跟上隊伍。

方敏並沒走遠，就站在門外，裏面的話她都聽到了。她眼圈一紅，差點落淚，但她馬上克制住了。

胡小梅極不情願地摘下手錶，塞進口袋。

方敏被動地接過胡小梅硬塞到手中的東西，愣愣地站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劉越走起來，衝著胡小梅等人想發火又忍住了。她從方敏手中接過東西，說：「對不起，方敏，你先出去一會好嗎？」

李勝利嚇得大氣不敢出。

「我的鞋……寄回老家了。」

胡小梅等幾個人互相看看，猶猶豫豫地把包裹拿出來放到桌上。班長說：「胡小梅，你的包裹最大，裏面是什麼？」

劉越看不下去了：「哎，你們幹嗎呀？非要逼人家。」

連長突然道：「一班長！」

趙海民從地上撿起大衣，站在那兒，仍然沒說話。李勝利哭道：「為啥，我天天打水、掃地、掃廁所、什麼沒幹在你前面？可每次表揚的都是你，為什麼為什麼……我知道肯定是那個楊參謀讓連長照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