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春光說：「草原上的人都會唱歌。『呼麥』你聽過嗎？……就這樣，嗚……嗓子、鼻子、胸腔共同發出的聲音……」

「我說你小子怎麼老愛往這跑，原來是心懷叵測！」

「放那兒吧，豬還飽著呢。」

劉越走過去拍拍木馬：「那是你們連長眼睛有毛病！」

彷彿是踏著口令，女兵們來到了趙海民身後的沙丘上。她們大胆地看著，說笑著，變得無拘無束了。

不一會，又有腳步聲傳來。李勝利又送豬草來了，他將一大捆豬草從肩上卸下來，抹把汗，看著地上的一大捆豬草，一副高興又滿足的表情。

那個小女兵不是別人，正是方敏。她是主動要求來餵豬的，她想到一個安靜的地方來，她喜歡安靜。此刻，她穿一雙雨靴，軍裝外面扎著圍裙，滿頭大汗。豬們在她跟前一動，她便渾身一陣緊張。

劉越以前多次看見過，不論是正課時間還是業餘時間，趙海民單獨訓練黃小川的情景。趙海民好像挺凶的樣子，對小川一點都不客氣，而小川又像個受氣包，任趙海民折騰。劉越總覺得這個叫趙海民的大高個對小川不友好，所以她就把他記在心裏了。

六個人同時撲向張社會。騰挪之間，眨眼的功夫，六個新兵已被重重地摔倒在地，全躺在那兒，不動了。

指導員說：「胡小梅，這種信，在我們通信連，你不是第一個收到的，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有的同志收到信，沒吭聲就撕了、燒了。不理他，寫信的人自然就不會再寫了。當然，給我們報告一下也是應該的，但沒必要搞的這麼沸沸揚揚。」

幾個人聽出了梁東話里的意思。張社會忍住笑：「對！說得太對了！」

趙海民急忙打斷他：「小川！你別說了……不想說自然有你的道理。你也別往心裏去，大家不過是好奇，沒其它的意思。」

胡小梅走後，張連長說：「她就是想出風頭，讓人知道她有男人追！這個胡小梅，得好好調|教調|教，不然她會鬧出大亂子。」

班裡的女兵邊聽邊笑。

劉越二話沒說，後腿幾步，輕巧地跳了第一個。何濤也如法炮製。

范指導員問：「還有沒有落下的？」

劉越走了。趙海民越想越生氣，他弄不清自己有啥錯。

李勝利站起來：「春光，謝謝你提醒。」

「沒怎麼。」趙海民抬腳走了，留下黃小川莫名其妙地站在那兒。

張桂芳連長跑來勸她，說：「同樣是一名戰士，人家方敏能主動要求去餵豬，你呢？組織上安排了也不去，還有沒有一點覺悟？什麼叫服從命令，聽從指揮？」

李勝利猶豫著，在一個馬紮上坐下了。馬春光真誠地說：「李勝利，按說你天天打豬草，也算是幫我的忙，我不該給你潑冷水。打豬草做好事都應該，可就這麼做下去呀？將來怎麼辦？當兵的練好軍事本領才是根本，尤其在咱偵察連，得有一手過硬的本領。你看人家趙海民……」

劉越說：「你講的很對！」

馬春光冷笑。何濤上前：「少羅嗦！」

何濤得意地笑：「你們看，他又哭鼻子了吧？不騙你們，剛開始他連這木馬都不敢跳，是我們班長從後面追著趕著，他才跳過去的。」

張連長說：「大事，多大的事？」

趙海民仍然是充耳不聞、旁若無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口令聲中，讓人無可奈何。

原來是張社會。黃小川和趙海民急忙走出來，張社會對趙海民道：「黃小川的崗，你來幹嗎？」

王惠說：「是有點動聽了。可是，他一個人站這兒瞎喊，到底什麼意思啊？」

把個方敏弄糊塗了。

劉越的目光里瞬間里充滿了憤怒：「不行，跳！你要是個男人，就別裝熊！」

偵察連的豬餓得嗷嗷亂叫，馬春光就是不給它們餵食。他說：「這些豬，都被我的前任寵壞了，它們還不適應我。沒事，過兩天他們就習慣了。」

張社會一瞪眼：「還愣著幹啥？別人為你去打架，你倒溜了！像話嗎？」

說完，何濤轉身離去。馬春光卻又說：「何濤，你站住！」

劉越抹一把汗水，一甩：「少廢話，該你了！」

何濤這才放手，黃小川抹著淚跑走了。

「我知道了。」李勝利說完就走了。

三排長說：「我可是有老婆的人，沒我的事啊！」

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音，扔在地上的有磚頭、石塊、木棍等等。

馬春光這才嚴肅了：「不是！」

——立正！

何濤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鍾上的時間往回撥了一個多小時，然後朝班裡跑去。趙海民伸手拉滅電燈，兩人默默地站在崗樓里。

張社會站住了，不回答，也不動。黃小川拉動槍栓：「口令！再不回答我就開槍了！」

二排長說：「連長、指導員，你們是不是也得留個字跡呀，誰能保證你們不寫情詩？」

主任和保衛科長走後，張連長、指導員繼續和胡小梅談話。張連長生氣地說：「胡小梅，誰讓你私自把信送給師首長的？有事要逐級反映，你反映了沒有？班長、排長、我和指導員是幹什麼的？你為什麼不先告訴我們？有沒有組織觀念？……」

馬春光又說：「真想打豬草，一個星期一次也就夠了，別天天打了。」

一排長說：「連長，你也太小看我們了吧？堂堂一個軍官，向一個丫頭片子求愛，還酸啦吧嘰寫那不著調的詩。」

趙海民和黃小川走向門口的哨位。黃小川和何濤互相敬禮，換哨接槍。何濤打著哈欠：「哎！我說趙海民，黃小川的崗你來幹嘛？」

看著李勝利遠去的背影，胡小梅撇了撇嘴：「這人賊眉鼠眼的，不討人喜歡。」

秋天到來了。秋天的一個星期天的早晨，劉越等人再次來到荒原上，遠遠就聽到，趙海民一聲聲口令仍然在荒原上回蕩著——

馬春光一笑：「這麼說，你是真關心我這些豬？」

馬春光這才得意地一笑。別人都知道他會吹口琴，算是一個安慰吧。他說：「方敏，你們應該是倆人餵豬吧？怎麼就你一個人干？」

梁連長皺一下眉頭，走到劉越面前：「到底怎麼回事？」

何濤收起信：「好，馬春光，算我瞎了眼把你當朋友！」

「我叫馬春光，偵察連的。」

馬春光有點急了：「我明白。可這詩真不是我寫的！」

梁東放下茶缸：「怕他想不通，一頭栽下去站不起來是不是？那說明他根本就不是個好材料！你還怕趙海民沒對手就跑慢了，對不對？真要是那樣，我看連趙海民你都別費功夫了。」他指著張社會和四班長的鼻子，「你們兩個，不琢磨怎麼帶兵，整天琢磨著護犢子，一對糊塗蛋！」

梁東說：「那也不一定！」

指導員看一眼連長，竊笑。梁東卻不動聲色：「這麼快就想通了？」

天邊，夕陽西下。一條彎彎的小河流向遠方。高高的沙丘下，一邊一伙人，分別站在趙海民和馬春光背後，虎視耽耽地望著對方。趙海民先開口：「馬春光，一定要這樣嗎？」

趙海民回到宿舍后，並沒馬上睡覺，而是站在窗戶前，遠遠地觀察著黑洞洞的崗樓。從窗戶到崗樓，大約有七、八十米的距離。月光明亮，能夠隱約看清崗樓。

趙海民不信：「你？」

馬春光抱著腦袋：「那都是我當知青時寫的，跟部隊沒關係……我不想讓人看……別人也沒權看……連長、指導員，我是你們的兵，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麼就不相信自己的兵！」

對於黃小川的這份特殊的信任，趙海民裝在了心裏。

馬春光道：「人家做好事幫我忙呢，天天吃過晚飯打一筐豬草，馬無夜草不肥，你看我的豬，比你們那豬滋潤多了。」

指導員說：「馬春光，這不是針對你一個人。」

說完，他瀟洒地拎起棉襖，揚長而去了。

李勝利有些尷尬地：「是啊……我走了啊。」

胡小梅不解：「什麼是我？」

——全體都有了。

何濤再也沒有力氣了，有跑的動作，沒跑的速度，到了木馬跟前，整個身體一下趴在了木馬上。劉越走過去，一腳踢在何濤的腿上，憤怒地：「跳！你給我跳！」

劉越沉著冷靜，不慌不忙。

好長一段時間，沒人發現他這個「秘密」，直到有一天，劉越她們幾個女兵也早早起來，到荒原上背誦電話代碼時，聽到了他有些蒼涼的聲音。

黃小川鬆了口氣：「我沒事了……班長，你睡去吧。」

馬春光一走，幾名排長陸續走進連部，每人手裡都拿著一疊紙。一排長說：「連長，我們排初中生以上的都寫了，抄的內務ｈｔtｐs://rｅａｄ•９9ｃsw.ｃoｍ條令，讓保衛科自己去對筆跡吧。」

劉越說：「你們仔細聽聽，他這嗓子是不是比以前有進步？」

老兵新兵們站在那兒，默默看著他。

黑龍江籍的于奇偉說：「你胡說八道，我們根本沒叫人！」

張社會突然嘿嘿笑起來，取下頭上的棉襖，朝黃小川走過去：「你怎麼知道是我？」

「怎麼了？發那麼大火幹嗎？」

「我……我害怕豬。」

李勝利這才感激地點點頭。

劉越譏諷道：「流氓寫的詩，你還念的津津有味。」

梁連長說：「那好，你就在這兒把這詩抄一遍。」

人影站在那不動。

何濤怪笑：「哎，我是替你操心，她們在，你就不寂寞，對不對？」

「當然是我，那首詩我還抄下來了，不信，什麼時候拿給你看。」

幾個人都開心地笑起來。

——一、二、三、四！……

最初一段時間，胡小梅基本不幹什麼，所有的活幾乎全是方敏一個人干。她就是想和馬春光聊天，她發現馬春光見識多，有思想，跟他聊天很愉快。

——向前看！

由於躲劉越，黃小川對趙海民的依戀反而更強了。趙海民勸他，說：「班長都說你最近進步很大，你怎麼還一天到晚愁眉不展的。別老想著比別人差，越這樣想負擔越重。慢慢來，一口吃不成個胖子！」

半下午時，他挑著擔子到炊事班，挑來一擔豬食，沒等倒在豬食槽里，十幾頭豬哼哼著跑過來，又叫又鬧。他乾脆不喂它們，沒好氣地用扁擔打著豬，拚命渲泄著：「我叫你壞！我叫你饞！……」

梁東冷冷地道：「餵豬怎麼了？馬春光餵豬就可惜？那別人呢？還干不幹？把豬都殺了？張社會，你是不是也來替馬春光說情？如果是，趁早給我閉嘴！」

劉越氣憤地瞪一眼趙海民，趙海民當然看不見。在劉越眼裡，趙海民高傲得很，很少正眼瞧她們女孩子。方敏發現劉越異常，就說：「劉越，你看什麼呢？」

趙海民似乎是頓了一下，接著喊出的口令更響亮了：「向前看！立正！卧倒！……」

「小川，我知道你信得過我。可就算是再好的朋友、戰友，也沒有必要把什麼都告訴對方。我不是也一樣么？我父母，我當兵前好多事，從來都沒跟你提過。我不是信不過你，是不願意提，有些事連自己都想忘了。」

黃小川只好走過去，低頭站在連長面前。劉越忍著淚水指著何濤說：「剛才你是怎麼羞辱黃小川的，當著你們連長，當著你們偵察連的人，你必須向黃小川道歉！」

來到高地的頂上，劉越忍不住回頭朝趙海民看去——

這時，一陣宏亮的口號聲由遠及近，是部隊訓練之後回營了。馬春光剛才的那份瀟洒全沒了，他望著回營的部隊茫然若失。

「把情書交給師首長的女兵是你？」

方敏不悅了：「瞎說什麼呀你？」

毛桂萍說：「吊嗓子唄，我們院里有個演李玉和的，每天早上起來啊啊地叫，吵得人睡不好覺。」

「班長，你開始站崗，害怕嗎？」

黃小川急忙道：「班長，不怪趙海民，是我請他幫我的……班長，我、我一個人害怕……」

趙海民認真觀察一下兩人的動作，判斷道：「別擔心……她沒事兒。」

打了一陣，又覺得沒趣，就無精打彩地斜依在豬圈的圍欄上，看著正在相鄰的豬圈裡打掃衛生的小女兵。

李勝利以為聽錯了：「班長……咋回事呀？……」

馬春光也笑了：「別胡說八道！快去，把信還給人家李勝利。」

梁連長一挽袖子：「嗬，你還來勁了啊？」

不一會兒，一個人影又慢慢朝崗哨走過來。趙海民輕輕捅捅黃小川。黃小川緊張地：「誰？」

何濤笑了：「那我不是欺負你嗎？」

何濤接著說：「那小子吹得像驢叫，為這個，我和馬春光差點和他們農村兵打一架呢！」

周圍頓時安靜了下來。張桂芳扒開人群，要去制止劉越，被梁東一把拉住了。梁東上前，叉著腰，鄙視地看著已經狼狽不堪的何濤。

馬春光皺起眉頭，定定地看著胡小梅：「是你？」

梁東剛放下電話，馬春光連報告都不打，就用膀子推開門，蹬蹬地走到連長面前，用力將一摞筆記本放到連長面前。

何濤吹著口哨搖搖晃晃地走了。馬春光將最後一塊磚砌上，轉身洗洗手，把工具收進小屋。

李鳳香說：「提干、娶媳婦、老婆隨軍，農村兵人生三步曲！」

何濤幫他圓場：「你算說對了，不是馬春光吹的，是李勝利吹的，那個鄉巴佬，你看！……哎，李勝利你過來！」

兩天後，女兵們又到大操場一端練習收、放線，碰巧趕上偵察連進行擒拿格鬥訓練，因為有女兵，小夥子們精神抖擻，喊聲震天。劉越看一眼小川，再看一眼趙海民，有些得意地輕聲笑了。

張社會一邊脫棉襖一邊道：「還不動手是不是？那就先跟我打。要是還不過癮，你們自己再打。我看，這一架不打，你們都不舒服，皮痒痒！你們一邊留下仨，其它人一邊稍息去！」

何濤簡直是顏面無存，低頭耷拉臉地：「我哪知道為什麼呀？她瘋了……」

「還怕苦、怕累、怕臟對不對？打仗怕不怕？怕就別穿軍裝，別來當兵！我就是要打掉你一身的嬌氣、傲氣和拈輕怕重的毛病！先把鋪蓋卷搬到勤雜班去，想不通慢慢想！」

馬春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嗨，班長，我那叫什麼詩啊，以前在知青點上閑著沒事，看別人寫就跟著照葫蘆畫瓢，把連在一塊的話斷開，分成行，加點啊呀哦的，哪也算是正經詩啊？」

政治部主任顯然知道她的家庭背景，不想把事情弄得太大，甚至有些討好地提醒胡小梅，一定不要把這種事告訴家裡。主任表態說，師里會想辦法查清楚，把那個寫信的人揪出來，嚴肅處理他。

其實，趙海民是迷上喊口令了。

在營區附近，有人喊口令，沒啥好奇怪的，她們過了一會就回營房了。過了幾天，下著小雨，她們又來到荒原上，突然又聽到了口令聲。聲音執著而堅定，在黎明前的雨霧中固執地飄蕩著。劉越等人攀上沙丘，居高臨下地觀看著，劉越一眼認出，是趙海民。他背對沙丘，筆直地站在那兒，面對著前方無邊無際的荒原，一聲聲地喊著口令——

梁東厲聲道：「偵察連，集合！」

范指導員說：「師里保密，我們也不知道是哪個，但肯定是個漂亮的！」

事情水落石出了，那個寫情詩的兵立即被發配到邊境上的一個哨所去了。胡小梅的情緒卻並沒有改善。她躺在床上，捂著被子睡覺。女兵們都覺得，她把這麼點事捅出去，屬於小題大做。

一聲哨響，兩個連隊都進入課間休息。一群男兵跑到單雙杠、木馬等器械跟前活動，不少女兵也湊過去觀看，男兵們便有了些炫耀和表演的意思，大方一些的女兵們便和男兵們聊起來。

何濤看一眼臉色鐵青的梁連長，說：「黃小川……對不起你……」

「哎，不說她們了，給你看樣東西。」何濤神秘兮兮地從褲兜掏出一封信遞給馬春光，「李勝利對象來的……打開，看看農村小妞是怎麼寫情書的，好不好？」

胡小梅振振有詞：「這麼大的事，班長、排長、你們管得了嗎？」

緊接著，又是兩聲烏鴉的尖叫從房角處傳過來。趙海民剛要開門跑出去，突然又打消了念頭。因為他看到張社會的床鋪還空著，他明白了，就放心地上床睡了。

——向右看齊！

一排長趕緊說：「哎馬春光，不用了。」

趙海民說：「班長，我……我睡不著，反正下班崗是我……」

她點點頭。方敏將桶里的豬食一瓢瓢地分到幾個豬食槽里，她皺著眉頭，捂著鼻子，遠遠地站在一旁，委屈而傷心，眼泡又腫又紅。

劉越似乎感覺到小川正在受欺負，她走了過來。

何濤滿頭大汗，動作慢了，不笑了，氣喘如牛，卻硬撐著面子：「劉越，跳不動了說啊，摔了我可不負責任。」

馬春光搖搖頭：「不管他趙海民去幹啥，你下苦工夫練軍事，不會有錯的！」

黃小川急忙改口，拉了下槍栓：「口令？」

一提趙海民，李勝利鼻子里哼一聲：「你不知道吧？最近，趙海民每天天不亮就出去，趕在早操前跑回來，我問他幹嗎他都不說，肯定是背著人，也到外面做好事去了。」

梁連長說：「好詩？我看比你的水平強不了多少，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你寫的？要是，早點承認，我和指導員到師里為你求情。」

大家都笑起來。

指導員說：「還有，把你過去寫詩的本子，還有記筆記統統拿九_九_藏_書過來。」

趙海民想起兩天前劉越對自己的「警告」，再看看她對何濤的那種恨意，明白了劉越是想保護黃小川。雖然劉越誤解除了他，他一時沒想通，但現在，他理解她了。他搞不清楚劉越和黃小川到底是怎樣一種關係，據黃小川說，兩家有點親戚關係，是遠房親戚。但是，看這個樣子，他們兩家關係絕對非同一般！難道，她和黃小川是在偷談戀愛嗎？……他不敢往下想了。

趙海民只好離開了。張社會用手捂在嘴上，打著哈欠也跟著走了。他沒回班裡，拐個彎朝宿舍后的廁所去了。卻又不去廁所，就站在房角處，遠遠地看著崗樓里的黃小川。

趙海民再次嚴厲地踢他一下：「集中精力！」

——向前看！

黃小川點點頭，孩子氣地道：「好吧，我家的事如果有能說的那一天，我第一個告訴你。」

剛才一見馬春光，胡小梅就又羞又喜。羞的是自己到這破地方上班了，沒臉見人了，喜的是馬春光也是餵豬的幹活，大家彼此彼此。見馬春光主動和她說話，她趕緊點頭。

「我不會告訴他們的，可是你不一樣，如果你問，我一定告訴你……」

「我？笑話！不是吹，這木馬穿開襠褲的時候我就開始跳了！你問問，誰到偵察連來不是自己要求的，我可是咱連長看上，主動要來的！」何濤說瞎話不臉紅，他不想讓劉越佔上風。

…………

女兵王惠說：「你們偵察連的人打架是不是都挺厲害，一個人能打好幾個？」

馬春光一愣，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證明。范指導員說：「馬春光，坐下，慢慢說……事情沒查清之前，每個人都有可能，我們當然不希望是你寫的。但如果是，就早說，你知道主動交待，和被查出來完全是兩個性質。」

劉越終於爆發了，眼裡噴火，道：「姓何的，你是說自己吧？」

男兵們一陣嘆息，紛紛罵著何濤無用。

趙海民沒想到馬春光會說這個，露出潔白的牙齒笑一下：「我不懂，你就吹個好聽的吧。」

班裡的人沒人願意搭理她，她慢慢也覺得，再懶著不去，也沒臉在班裡呆下去了，就把心一橫，去菜地了。

滿頭大汗的黃小川來到趙海民身邊，說：「海民，我想玩玩跨越障礙，你幫我輔導一下吧。」

經過這個黃昏，他們都彷彿成熟了許多。或許他們的友誼，也是從這個黃昏開始的。

出早操的時間快到了，她們就離開了。

張桂芳一招手，幾個女兵一起去拉劉越，被劉越推開了。

「我是怕豬跑出去，逮起來費勁。別光站在那兒，幫我搭把手。」

她說：「我小的時候去過草原，我媽還教我唱過《敖包相會》呢！」

外面的行動還在繼續，張社會貓著腰，頭上矇著棉襖，躡手躡腳朝崗樓摸過去。黃小川聽到響動，顫抖著聲音：「口……口令！」

趙海民道：「我多說兩句：別掏襠，別像女人似的抓臉，回到連里不許報告，輸贏今天都了了，一切責任由我和馬春光承擔。行不行，馬春光？」

劉越一哧鼻子，不屑地說：「趙海民，哼！走著瞧！」

方敏感到面前這個人是在折騰豬，有些過份，就不想理他了，埋下頭繼續打掃著豬圈。馬春光自覺沒趣，退回到自己豬圈前，把豬食倒進食槽里，看豬們爭搶食物。

「你騙我來，幹啥？」趙海民態度不冷不熱。

高玉蘭說：「他又不唱戲，吊嗓子幹嗎？」

二排長說：「我們排抄的詩，你們聽這首——春天太陽高又高，出操不用穿棉襖……」

梁連長說：「何濤，你講！」

馬春光說：「就這麼定了！」

看著方敏搖搖晃晃的瘦小背影和肩上一副偌大的鐵桶，馬春光若有所思。

天色微明，七八個女兵們散布在荒原上，或站著，或慢慢地走著，背誦、默記著電話代碼。突然，一串宏亮的略帶鄉音的口令聲從不遠處的一片沙丘的背後傳遞過來。女兵們都是一愣，互相看看，然後不約而同地朝那片高地望過去。

指導員認真觀察著馬春光的表情，話中有話地旁敲側擊：「這詩是我從師保衛科抄回來的，咋樣？」

兩邊的人都不動，都看著他。

儘管馬春光善意地提醒過李勝利，讓他把心思主要用到軍事訓練上，可他還是覺得，做好事容易出成果，所以，他不會放棄做好人好事。每天早晨，他都早早起來，把宿舍門前的小操場打掃一遍。同時和他搶著做好事的，還有幾個兵，大家暗暗較著勁，都想做到前頭去。

馬春光定定神，把煙頭丟到遠處，打開毛巾，拿出口琴，深情地吹起來，蒙古族民歌「鋼嘎哈拉」（黑駿馬）優美的弦律在黃昏玫瑰色的天穹下輕輕響起……

方敏說：「會是誰寫的？這人膽子夠大的。」

趙海民愣了：「你啥意思啊？我教訓誰了？」

指導員說：「好了回班裡去吧，把我跟連長說的話好好想一想，看是不是有道理。」

趙海民心一橫，轉身面對自己的人：「帶了傢伙的都掏出來。」

馬春光挑一擔豬食過來，放下，看一眼胡小梅，突然笑了，然後走到方敏面前：「你們的豬死了？」

其它女兵彷彿明白了，紛紛點頭。

在單杠下，胡小梅笑著靠近馬春光，莞爾一笑：「哎，馬春光，那天我們唱歌，是不是你吹的口琴？……嗚里哇啦的，不像你吹的呀？」

趙海民著急了，不知怎麼辦好。張社會說：「沒聽見嗎？回去！」

連長和指導員都是一愣。梁連長惱火地：「敢！」

黃小川也看到了劉越，一個走神兒，有些尷尬和慌亂。

男兵們一齊道：「何濤，加油！……」

胡小梅被叫到連部，沒說幾句，她就委屈得哭起來。她要求，一定要把這個流氓查出來。並說：「如果我爸我媽知道部隊還有這種壞人，他們肯定不放心我在這兒。」

胡小梅像是被嚇住了，莫名其妙地看著馬春光：「我怎麼缺德了？」

馬春光尷尬地笑笑。

趙海民搖搖頭，把毛巾包著的口琴掏出來，還給馬春光：「開水燙過，鹽水也泡過，不髒了！」

「話也不能這麼說。別著急，下次站崗我再嚇唬你，多嚇幾次你就不怕了。」

毛桂萍笑得眼淚都下來了：「沒有了？」

黃小川不明所以，猶猶豫豫走了過來。

馬春光來菜地餵豬后，趙海民來看過他一次，陪他坐了一會，就回去了。

毛桂萍說：「那天我回去試了好幾次，面前沒人，還真喊不出來。」

指導員說：「連長想的比我們都遠啊。」

女兵們終於忍不住了，咯咯笑起來。毛桂萍說，這是誰呀？神經病！王惠說，看著面熟，好像是偵察連的。李鳳香說，走，繞到他前面看看去。高玉蘭說，算了吧，別真是個瘋子。毛桂萍說，怕啥，有劉越呢，可以和他比比跳木馬呀，再說我們這麼多人還怕一個瘋子，走！

在馬春光的注視下，何濤等人也把隨身帶的「武器」掏出來，扔在地上。

張社會把手伸開，掌心，露出幾粒子彈。他輕聲責怪道：「還拉什麼槍栓，剛才我把子彈都給你卸了，沒發現，也掂不出來？站崗樓裏面去，別閃了汗。」

不知何時，黃小川也從僻靜處過來，站在人群的外面，擔心地看著劉越。他知道劉越是想替他出氣，他恨自己，一個男人，啥也不是，反而還要女人替他撐腰。

張社會離開了，趙海民先獨自做了幾個示範動作，然後教黃小川。黃小川剛拉開架式，趙海民過來，在他兩腿上用腳踢了踢，口氣嚴厲地：「繃緊！」

劉越暗暗決定先「教訓」一下趙海民，讓他對小川客氣點，別那麼兇巴巴的。一天，新兵們到機房實習時，她靈機一動，給偵察連打了個電話，就說他老家來人了，在大門口等著呢，就把趙海民騙了出來。

過了一會，趙海民恍恍惚惚看到，一個什麼東西突然落在崗樓前的地上。黃小川猶猶豫豫，戰戰兢兢端著槍從崗樓里出來：「誰？……誰呀！」

黃小川愣住：「怎麼了？」

黃小川靠近趙海民，嘀咕道：「海民，劉越她不該和何濤比這個，一個女的，哪能比得過男的……」

張連長走了。

人們鬨笑。何濤一時無話。接下來，誰都沒想到，劉越居然提出，要和何濤比一比。她說：「你不是能嗎？敢不敢和我比比這個？」

馬春光的事情傳開后，張社會和四班長商量一下，一塊去找連長、指導員求情。四班長先說，他說：「連長，我想不通，既然寫信的人不是春光，不給他個說法也就罷了，為什麼還讓他去餵豬？你不可惜，我還覺得可惜呢……找不到人餵豬，我去給你喂去！」

劉越就在不遠處，她將這一切都看在了眼裡。

何濤說：「也不一定，沒準還有打不過你們的呢……哎，你們看到那個沒有read.99csw.com？正一個人發獃的那個？小川！黃小川！過來一下！」

何濤拍拍走到面前的黃小川：「新兵連的時候，讓他去給首長家餵雞看孩子，他硬是不去，哭著鼻子要來偵察連。第一次練前倒，差點把門牙磕沒了，夜裡起來上廁所都不敢，站崗都是別人陪，是不是小川？你搬到女兵連去得了！」

又跳了十幾次之後，何濤果然沒有了剛才的瀟洒。

馬春光長長地吐口煙，彈飛了煙灰，接過口琴：「想聽什麼？我給你吹一個。」

「少廢話，敢不敢吧？」

李勝利跑回宿舍，找到張社會，上氣不接下氣地報告情況。張社會抽著煙，冷冷地看著面前的李勝利。

更令胡小梅難以忍受的是，連里安排她去豬圈餵豬！這是她做夢都沒想到的。她堅決不去，和衣躺在床上，頭上矇著被子哭鼻子。

豬圈在營院外面，緊挨著營區，周圍是各單位的菜地。餵豬的活兒又臟又累，誰也不願干，每年都是表現不好的兵給發配來餵豬，一當上豬倌，你就感到矮了一頭。

劉越也想看個究竟，就沒制止女伴們。在趙海民繼續的口令聲中，她們猶猶豫豫地走到了趙海民的前面，遠遠地站著，好奇地看著趙海民。

張桂芳說：「那你這個連長可就太丟人了。」

女兵們一起為劉越，加油。

梁東說：「他要是輸了，我就罰他幫三個月的廚！」

何濤終於點點頭，突然笑了：「跟倆女兵一塊餵了幾天豬，進步這麼快啊，馬春光，你是不是搞對象了？」

「文書讓我寫幾首，說出黑板報要用，訓練太緊張，還沒顧上呢……」

胡小梅擺弄著信封：「裏面的落款是：一個崇拜你的人。不行，我一定要查清楚誰寫的，抓出這個流氓來！」

胡小梅又哭起來：「我是受害者呀……你們怎麼倒怪起我來了？」

——向左轉！

趙海民的身影在晨曦中佇立，玫瑰色的朝霞漸漸湮沒了他……那一瞬間，劉越感到了一種震撼。

這時，電話鈴突然響了，范指導員拿起電話，是保衛科科長打來的，告訴說，剛剛查出來了，是師司令部的一個公務員乾的。

馬春光笑著把詩還給了指導員：「寫得挺好嘛！……連長、指導員，我可寫不出這麼好的詩。」

——向右看齊！

馬春光坦然地笑了：「嗨，班長你繞這麼大個彎幹嘛呀！好，我去跟連長和指導員講。」

王惠說：「這人是什麼意思呀？」

「你說怎麼了？偷偷摸摸地拿別人的信，你噁心不噁心？上次出的洋相，你還不嫌丟人是不是？我告訴你，以後你別再欺負人家李勝利。要是再干這種沒鼻子沒臉的事，也少來拉我。」

——向前看！

梁連長說：「廢話！這不是正查嗎？不查清楚怎麼相信你？」

張連長說：「沒人怪你，只是提醒你，不要大事小事都朝上捅。同時，也要從你自身找找原因。一個女兵，要學會穩重，別總想著出風頭，搞特殊，處處顯得跟別人不一樣。家庭背景和部隊沒關係，只要穿著軍裝，你們都是普通一兵。」

二人同時朝身後一揮手。兩撥人慢慢逼近對方。突然，張社會背著手悠閑地出現在沙丘上，望著他們。把雙方的人都嚇了一跳。韓進勇說：「趙海民，你小子卑鄙，叫你們班長來，你算什麼好漢？」

人影答道：「延安。」

胡小梅說：「沒有了。」

三名排長有的輕鬆了，有的氣憤，有的搖頭，把手上的紙撕了。

馬春光氣哼哼地出了連部。他回到宿舍，紅著眼晴，從床頭櫃里翻出兩個本子扔在地上，又拋開疊好的被子，拽開床單、褥子翻騰著……

劉越沒好氣地一指何濤：「你們問他！」

女兵們轟然大笑著，跑走了。

——立正！

毛桂萍說：「這還不明白呀？預備將來提干，帶兵唄！是不是呀，劉越？」

方敏抬起頭來，又點點頭。

女兵們發出一陣快樂的叫聲，鼓掌聲。

張社會輕鬆嘆口氣：「你說你，有什麼好怕的？其實，人的膽子就像肚子一樣，是慢慢撐大的，先是一個饅頭，慢慢地倆！仨！」

張社會說：「連長，你自己不也挺愛發脾氣的嗎！」

劉越一眼看到黃小川：「黃小川，你過來！」

三個排長都說，他們齊了。梁連長說：「你們幾個呢？也都齊了？」

何濤嘴硬：「反正我站了倆小時，鍾是前面的人撥的。」

馬春光聞聲出來：「李勝利，我可是每天都報告給連里了，表揚不表揚你可不是我的事啊。」

趙海民說：「行了，崗我和小川幫你站，但你把鍾給撥回去，不然下班崗怎麼給人家交？」

——全體都有了。

想到以後就是鄰居了，不說話是不可能的，晚說不如早說，於是，馬春光就踱過去，和她打招呼：「你好！忙呢？」

四班長一狠心道：「算了，我跟你明說吧，有人給對面的一個女兵寫了一首情詩，上面讓查！初、高中以上的都得查，尤其是平時愛寫個詩的人。我琢磨你小子也不是那路貨，可……查就查吧，還讓講什麼策略，不讓打草驚蛇，這事我幹不了！乾脆，你自己跟連長指導員他們說去吧。」

趙海民說：「你說幹嘛？小川睡著了，我可沒睡著！兩個小時的崗，你小子接崗不到一小時就交班，咋回事？」

一聲聲口令在晨風中單調地回蕩著——

梁東氣乎乎地：「幾句？頂一句都不行！」

梁連長點上一支煙：「把態度給我端正了，好好寫。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不是你，你怕什麼……把名字寫上。」

——稍息！

馬春光不幹了，叫起來：「我沒有！就是有也不會給別人看！」

馬春光騰地站起來，嘲諷地看著胡小梅，挖苦道：「看樣子你還挺自豪的嗎？我沒猜錯的話，那首破詩你朗誦給很多人聽過是不是？……你，你也太缺德了吧！」

說話間，張社會已站在兩撥兵的中間，李勝利也不聲不響躲在了人群的最後。張社會嘲諷道：「打個架還有啥磨蹭的？打啊！你們真夠磨嘰！」

大家又笑。胡小梅說：「這人連名字都不敢留，沒準就是個流氓！」

黃小川依然顫抖著，用衣袖抹著頭上的冷汗。

何濤說：「還快？我都替你站好幾分鐘了。快點啊，我先走了。」

「看你說的，我又不是圖表揚。」李勝利說。

劉越整理一下軍裝，大步走了。黃小川也低頭鑽進了自己的隊列里。

馬春光笑道：「女兵餵豬是有點太那個，不過，既來之則安之……其實就是說起來不太好聽，臟點，累點。但是，這兒多自由啊，還容易出成績，到殺豬吃肉的時候大夥全想起咱們餵豬的。吃人家的嘴短，誰不說咱餵豬的好啊？」

兩人說話間，方敏又挑來一擔豬食，喂完豬，發現馬春光的豬食還放在那兒，見圈裡的豬嗷嗷直叫，便不聲不響地替馬春光把豬餵了。等馬春光過來發現自己的空桶時，方敏再次挑著自己的桶走遠了。

馬春光推過筆和紙，臉漲得通紅，又氣又羞。

眾女兵一陣鬨笑。

張社會的意思是，他一個人要和六個人對打！趙海民、馬春光、何濤等新兵站在那兒，猶豫著。張社會吼道：「還等啥，一起來，上！」

「我才不感興趣。」

指導員等人愣住了。梁連長摔門出去。

隨著陣陣吆喝聲，何濤和劉越一個接一個地跳著木馬。何濤輕鬆自如，每一次都高高地躍起，落進沙坑時面帶微笑，一副自信而不屑的神情。

風拂動著沙樑上的細沙，飄飄洒洒。初春的傍晚，仍有很深的涼意，趙海民和馬春光都感到後背冷嗖嗖的。他們兩個默默地坐在了沙丘上。馬春光點支煙，苦笑一下，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又遞一支給趙海民。

胡小梅咬著牙，低著頭，竟然老老實實的聽著。馬春光說完再不理她，提把鐵鍬出來，跳進豬圈，一鍬鍬挖著糞扔出豬圈……

這個時候，馬春光難受。這座軍營里，還有人比他更難受，那個人便是胡小梅。

張社會打量著他：「睡不著？好啊，小川你回去，全讓他站！」

梁東故意板著臉：「這算什麼優點？男人、軍人，本來就該這樣！……順便通知你，從明天開始，調你去勤雜班餵豬。」

何濤懶洋洋地遞著磚，四處望著：「那倆餵豬的還沒來呀？」

黃小川就用力繃緊腿。

張桂芳也說：「劉越，你們到底怎麼回事？越鬧越大了。」

三名排長面面相覷。二排長苦笑：「嗨，怎麼連我們都不相信了？」

「為什麼？」

「你別胡說八道！」

黃小川停一陣，輕輕地帶著顫抖的聲音：「班長，是你嗎？」

「怕什麼？有鬼？」

人們散開，何濤剛從木馬上直起腰，被劉越一把抓住，用力一推，毫無防備的何濤重重地摔在地上。她對梁東說：「不行！他不能走！」

「我知道你叫馬春光，你會吹口琴。」

「暫時我一人，那個，估計快來了。」

又一陣笑聲。

馬春光馬上答道：「沒有！」

最近趙海民的行蹤也成了李勝利的一塊心病。每天早晨，起床號響起之前，趙海民都滿頭大汗地從外面跑回來，他問過趙海民，這麼早幹嗎去了。趙海民輕描淡寫地說，沒事，跑跑步，練練體力。他不相信。天不亮，他一個人跑啥步呀？他懷疑趙海民到師機關辦公樓做好事去了。他想跟蹤趙海民一次，看看他到底幹什麼去了，想想又怕暴露了，就作罷了，心想你做你的，我做我的，看誰堅持得長久。毛主席說，一個人做一件好事容易，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他李勝利就想一輩子堅持做好事，他有這個勁頭，這方面，他不怕趙海民搶到他前頭。

指導員態度和藹了些：「馬春光，你應該明白，我們不是不相信你。這樣吧，你先回去冷靜下來琢磨琢磨，看是不是應該配合組織把這事兒查清楚，想通了再說。」

「最近還寫嗎？」

范指導員也說：「看看，又上來那股子犟勁了！」

「我是趙海民。怎麼了？」

黃小川快要哭了：「海民……你回去吧，我、我不怕……」

黃小川卻說：「海民……自從上次小越姐幫我，好多人問這問那，人們看我的眼神好像都不對了，還有我的父母……海民，你怎麼從來不問？」

許多年之後，目睹過這個場面的男女兵們，仍然忘不掉劉越和何濤賽木馬的故事。有了這一回，黃小川和劉越的關係暴露了。人們紛紛猜測，說什麼的都有，劉越不在乎，黃小川壓力反而更大了，他開始躲著劉越，怕給她帶來不好的名聲。

何濤的動作越來越慢。又幾個下來，已經跳不動了，他望著劉越，呲牙咧嘴地苦笑，求饒道：「差不多了，我認輸行了還不行啊？」

李勝利把豬草放下：「那我走了啊，你們聊。」

圍觀的男、女兵們一陣起鬨。

偵察連和通信連離得近，男女兵接觸多，被列為重點查處的單位。偵察連先是召開班以上幹部會，會上，有人提出，憑什麼懷疑是我們的人寫的？范指導員解釋說，保衛科的人講得很清楚，沒查出來之前，任何人都可以被懷疑。但這並不是說寫信的人就是我們偵察連的。師直屬分隊，這一片的連隊，凡是和通信連有接觸的都要查。況且我們和通信連挨得最近，訓練場上也常見，應該說可能性最大。所以，大家要端正態度。這件事本身也給我們敲響了警鐘，即便不是我們的人，也要引以為戒。當然，要注意方式方法，講點策略。

同樣因為這件事，胡小梅更出名了，通信連也成了誰也惹不起的單位，全師上下都有非議。

劉越上前，充滿憤怒地看著何濤。馬春光踢一腳何濤：「鬆手，幹嗎欺負人？」

趙海民眼睛彷彿看不到她們，仍在繼續著。

胡小梅說：「還說我呢，你不也是不想餵豬嘛！」

胡小梅收到一封奇怪的信，信封上寄信人的地址欄里，寫著「本部」兩個字，她疑惑地打開，見是一首詩，而且是一首情詩！她飛快地瀏覽一遍，臉紅了。她想偷偷扔掉，又覺得這也是個炫耀的機會，就咬咬牙，心一橫，拿出來給大夥讀——

馬春光氣憤地：「你們不相信我？」

女兵們就感到這人有點怪。她們輕輕地議論著、說笑著。趙海民彷彿意識到什麼，略一停頓，隨即口令聲又起了——

馬春光漲紅著臉：「我馬春光沒別的優點，就一條，敢作敢當！我再說一遍，那破詩不是我寫的，敢寫我就敢落我的名字！」

這天傍晚，方敏穿著雨靴，一手握著水管子，一手拿著笤帚，在豬圈裡邊沖邊掃。胡小梅卻穿著雨靴和工作服，靠在馬春光休息的小屋門口，和坐在屋裡的馬春光聊天。方敏身上沾著點點污跡，胡小梅身上卻乾乾淨淨。

那年夏天的「胡小梅情詩事件」波及到了許多人，是值得追憶的重大事件之一。

「你就是那個愛幫別人吃小灶的趙海民吧？」

最初，張社會把趙海民和黃小川叫到一邊，比劃了幾個動作，轉身對黃小川道：「你那動作哪兒像格鬥啊？軟綿綿的不說，哪一個動作到位了？你們同時入伍，問問趙海民是咋學的？趙海民，把你的體會好好給他說說，你們倆，單獨練！」

馬春光發現，通信連的飼養員是個又瘦又小的女兵。

「是我。」

這時，李勝利背著一捆豬草來到門口。李勝利平時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做好人好事上，以前他主要是打掃衛生呀，幫廚呀，割豬草是他剛開展的項目。他沖馬春光和胡小梅不好意思地笑笑，放下草筐：「馬春光，放這兒還是給豬吃呀？」

馬春光說：「那她哭什麼？」

黃小川醒了，迅速翻身坐起來，穿著衣服：「這麼快呀？」

李勝利朝這邊看一眼，躲的更遠了。

「我才不稀罕呢！」胡小梅雖這麼說，卻被馬春光逗笑了。她笑起來很漂亮，兩排潔白的牙齒特別耀眼，馬春光不敢看她了。

「我問你，你是哪年兵啊？才穿幾天軍裝啊？逞什麼能你？新兵一個，有什麼資格教訓別人？」

男女兵們一陣鬨笑。黃小川臉紅得像脖子上的紅領章。想走，胳膊又被何濤死死拽住了。

張社會佩服得直點頭：「可是，就怕他……」

劉越說：「這還不明白，是情詩，向胡小梅求愛的！」

張社會輕蔑地看著他們：「我還以為你們真能吃幾碗乾飯呢，就這點本事也配打架？也敢打架？都給我滾！滾開！……」

會上，列出的重點人里，就有馬春光。連里指派四班長先找馬春光當面談心，看能否發現蛛絲馬跡。四班長把班裡的人全打發出去，就留下馬春光一個人。四班長先說了點別的，突然問道：「……有女朋友嗎？」

劉越對東張西望的趙海民「哎」了一聲。趙海民沒接話，他仍在尋找老家人的影子。劉越提高嗓門：「哎，別找了，是我叫你出來的。」

「啊，我叫方敏。」

李勝利說：「班長，口琴的事只不過是個引子……其實是馬春光和趙海民兩人相互不服氣造成的，我給當成了靶子……我早就想給您報告……班長，他們不會真打吧？……」

李勝利只好匆匆又跑向戈壁灘。

趙海民很快就沉醉了，他長這麼大，從來沒聽過這樣好聽的音樂……他的眼裡竟然有了淚水，馬春光似乎覺察了，他收起口琴，與趙海民輕輕對視一下，兩個人互相拍一下對方的肩膀，然後默默地朝營房走去。

「還不缺德？就幾句破詩能怎麼你了？我沒想到那個女兵是你！感情不懂，人情世故你總該懂吧？總該會做人吧？給你寫詩是人家看得起你，不願意看你燒了，幹嗎捅到上面去？你以為你是誰呀？人家怎麼成流氓了？流氓寫的詩你幹嗎還抄下來？……」馬春光越說越生氣，「還不缺德？兩個人餵豬，挑豬食、掃豬圈、起豬糞，臟活重活累活全讓方敏干，幹嗎欺負人家？你和方敏站在一塊比比，高人家一頭，偷賴耍滑好意思嗎你……今兒我還告訴你，要不是你，我也不會來餵豬！」

胡小梅哭著說：「我幹什麼都行，就是不想餵豬……」

趙海民旁若無人，根本不回答她們的問話。

不遠處就是通信連的豬圈。本來師里說要派男兵幫通信連養豬，通信連不幹，堅持要自己派人養，因此通信連的豬倌就是女的。

「那得看怎麼發！誰沒脾氣？會發，發到節骨眼上，把脾氣發成威力，那叫水平！不會發的是冒傻氣，二杆子！你說，我哪次脾氣發錯了？馬春光他才當了幾天兵？是個好苗子不假，這件事本身他也沒錯，敢跟我連長叫板也值得欣賞！作為一個兵，難得！這說明他為人正派，不會耍小心眼子。但要真正成長為一個好兵，必須受得了委屈，得學會忍，善於忍。」

馬春光拚命忍住，不讓眼淚掉下來。

「哦……馬春光，聽說你愛寫詩？」

梁連長的口令就喊得不錯，每逢梁連長喊口令時，趙海民就用心揣摩。好口令是練出來的。夏天到來后，他決定，每天早九*九*藏*書晨早起一個小時，到營院外面的荒原上上練習減口令。

張社會遞給梁東一支煙，又幫他點上，說：「連長，您先別發脾氣嘛，您不是常說當個好兵，尤其是當個好偵察兵，得有悟性嗎？馬春光現在不是我的兵了，按說我不該多嘴，可我畢竟帶了他仨月。馬春光是個當偵察兵的好苗子。他還不像趙海民，他當兵前一天槍沒摸過，可槍一上手就和別的兵不一樣，橫拿豎扛，怎麼看怎麼有精神，自然透出一股子霸氣……他不就是頂撞了你幾句嗎？」

「哎，你叫什麼名字？」

張社會點點頭，輕描淡寫地說：「打就打吧，偵察兵還怕打架？當一回兵好幾年，日子長了，一茬兵里少得了打架的？沒啥奇怪的。哪有舌頭不碰牙的？一個連百十號兵，五湖四海、南來北往的，別說脾氣秉性不同，光看長相就有不順眼的，就想打！不打不相識，好好打一架就是親密戰友了！」

趙海民冷冷地說：「算了，你自己去練吧。」

王惠不由自主地隨著趙海民的口令立正、稍息，被毛桂萍笑著打了一下。女兵們漸漸的膽子大了。人稱「假小子」的毛桂萍大聲地：「嗨！你幹什麼呢？」

王惠說：「哎，聽說有的農村兵當兵前都有老婆孩子了，沒準他也有了吧？」毛桂萍大胆地靠前兩步：「嗨！趙海民，你有老婆嗎？」

指導員說：「既然不是你，你怕什麼？」

馬春光擺擺手：「對了，何濤那小子愛捉弄個人什麼的，一張破嘴也煩人，你以後別跟他一般見識。」

方敏不理馬春光，挑起空桶走了。馬春光獨自尷尬地笑笑，一陣猶豫，走到胡小梅面前：「嗨……你也是來干這個的呀？」

方敏見了她，說：「小梅，你剛來，先不忙著干，休息一下吧。」

連長板著臉不吭聲。

「著什麼急呀……來，坐一會兒。」

劉越和方敏找個人少的地方坐下。劉越的眼睛始終沒離開黃小川和趙海民。

「謝謝班長！」

胡小梅說：「其實我們都聽說了，你們兩邊的人沒打成，讓一個老兵打得稀里嘩啦。」

…………

梁連長說：「怎麼能證明？」

——立正！……

當天下午，馬春光就把鋪蓋卷搬到了豬圈旁邊的一座小房子里。炊事班長專門來了一趟，告訴他一些注意事項，他用弔兒郎當的口氣說，知道了。

李鳳香說：「我也試了，一張口自己都忍不住想笑。」

張社會搖搖頭。黃小川慚愧地：「我真沒用！」

趙海民跑到大門口，沒看見老家來人，卻看見劉越站在一棵樹下，橫眉立目的。劉越他認識，她經常來找黃小川，偵察連的人都知道她的名字。

張社會還是不回答。

月光下，室內槍架上的半自動步槍閃著寒光。兵們都在沉睡，鼾聲此起彼伏。何濤拿著槍進門，站在黃小川床頭，邊搖晃邊壓低聲音：「黃小川，小川，快起來，該你的崗了。」

黃小川嚇得一哆嗦。張社會拍拍他的肩膀：「什麼樣的鬼敢到軍營里來？我發現從新兵連開始，每次輪到黃小川站崗，趙海民你都要陪他，別以為我是瞎子。當兵多久了？還不敢單獨上崗，傳出去丟不丟人？趙海民你回去，你的崗也交給黃小川了，就讓他站到天亮！」

這天，偵察連的人在操場一角訓練擒拿格鬥。通信連的女兵們在另一端訓練野外收、放線。劉越又看到了小川受氣的情景。

「啥意思你清楚！我警告你，以後少欺負黃小川，對他客氣點，再對他指手畫腳，讓他下不來台，小心我對你不客氣！不信你就試試！」

——立正！

馬春光在安慰胡小梅，也是在自我安慰。

胡小梅沒有報告連隊，而是直接把信交到了師政治部主任手裡！這在當時，是很大的事情，師政治部主任親自帶著保衛科長坐吉普車來到通信連，調查了解情況。到這時，通信連的領導才知道有這麼一回事，弄得很被動。

何濤倒是沒事就愛往這裏跑，來了，罵幾句連幹部，發幾句牢騷。這天，馬春光用泥巴和磚正砌著豬圈的一個豁口，何濤又來了，隔老遠就咋唬：「行啊馬春光，星期天還修豬圈。」

挨了馬春光一頓罵，胡小梅反而覺得心裏好受了一些，這讓她感到奇怪。愣了好一會，見馬春光不理她，她就慢慢走回營區了。她和方敏每天夜裡在勤雜班就寢。

梁東一把奪過電話：「楊科長，你把這熊兵調到我們偵察連來，在你們機關，我看他是閑的皮痒痒！」

見這邊挺熱鬧，在遠處聊天的梁東和張桂芳也走過來，二人相視一笑，都搖搖頭。梁東說：「何濤這個子太輕敵，沒準還真栽了。」

「嗨，管它肥瘦呢，它長得快，離死也快……哎，馬春光你知道嗎，給我寫情詩的那個流氓，被趕出機關，調到一個邊防哨所去了……太便宜他了，應該處理他複員！」

「嗨，問這幹嘛？」

人們的起鬨變成了加油。

馬春光當即就發火道：「你知不知道私拆他人信件是犯法的？滾！在哪兒拿的給人放回哪兒去！」

眾人又是一陣起鬨。何濤沒轍了，他當然沒把劉越放在眼裡，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你先來？」

何濤更來勁了，繼續嘲笑黃小川。在一次次的鬨笑聲中，黃小川掙扎著，突然，他的目光與劉越的目光碰在一處，他急忙扭過臉，充滿尷尬和委屈，眼中已是淚光閃閃了。

「一個軍人，有可能一輩子也看不見你的敵人，可你天天得苦練殺敵本領。忍，不是忍氣吞聲，是引而不發，是為了有朝一日的暴發！他馬春光才受了多大一點委屈？他就蹦，就跳，太容易衝動。我早就發現，他個性太強了，仗著有點文化底子，瞧不起這個瞧不起那個。說眼前，怎麼和人相處？朝長遠說，怎麼帶兵？再好的苗子它也不是樹，現在不磨練他，什麼時候磨？到你們這歲數，那就晚了！」梁東說完，端起茶缸咕咚咚往肚子里灌水。

李勝利越聽越糊塗了，愣愣地望著班長。張社會：「你也去吧！」

一排長說：「到底是哪個女兵啊？」

所有的人都覺得，再留下來，已經沒勁了，他們一步三回頭地怏怏離去，只有趙海民和馬春光沒動，站在那兒，互相看著。

四班長把馬春光帶到連部就退出來了。梁連長和范指導員交換一下眼神，范指導員拿過一張紙，讓馬春光念那上面的字，馬春光嘴裏念念有詞：「……你像天邊的一片朝霞，映紅了我的臉龐；你是一片夏日的雲彩，為我投下一片清涼；你是一條春天的小溪，潺潺流過我的心房……」

四班長臉上的微笑漸漸有些不太自然了，看著馬春光，一副為難的表情。馬春光感到奇怪：「班長，怎麼了？」

李勝利出現在張社會身邊，二人慢騰騰地走下沙丘。兩邊的人都明白了，同時嚷嚷：「李勝利這小子真不是東西！」

梁連長說：「我看能寫幾句詩的人，至少是初、高中生。我們應該縮小範圍，突出重點，別搞得滿城風雨、雞飛狗跳的。」

他是伏牛山人，有著較重的口音，他想儘早把口音改掉，尤其是喊口令時。他這不是忘本，而是覺得，用標準的普通話喊口令，特別帶勁。

趙海民看一下崗樓里的鬧鐘，又瞅瞅天上的星星：「我胡說八道？這才什麼時候，鬧鐘就四點多了，你看看天，像快要亮的樣子嗎？」

趙海民也悄悄爬起來，輕手輕腳穿著衣服。他陪著黃小川出門，睡在門口床上的張社會也醒了，但他躺在那沒動。

劉越就想，可見這個趙海民是個極有毅力的人，一個凡人，很難做到這樣的風雨無阻啊！他心裏若不是裝著千軍萬馬，他不會有這樣的境界！劉越不由得就有點敬佩他了……

何濤站住了，馬春光走到他面前：「何濤……你我來當兵其實也都不容易，要瞎混，要丟人現眼，咱幹嗎還跑到這兒來？別的我不多說了，你要還把我當朋友，就把李勝利的信好好的還回去。以後也別再跟他過不去。跟咱們比，他和趙海民這種人更不容易，一生的前途、命運，人家都放在這身軍裝上了。能在咱面前忍氣吞聲，人家不是怕咱，是怕受連累影響進步。何濤，咱別再害人家了，好嗎？……」

突然「哇、哇」兩聲烏鴉叫，黃小川迅速躲進崗樓。

黃小川急於要訴說什麼：「可是，我不能瞞著你……」

馬春光咬咬牙，狠恨地一腳踢在豬食桶上，桶橫著飛出去，砸碎了遠處的一片青菜。

馬春光委屈而又憤怒地拿過筆和紙，刷刷地寫起來。

李鳳香說：「哎，這就你一個人，喊給誰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