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司務長當天就把假請下來了。李勝利決定次日就動身。走前他和趙海民打了個招呼，聽趙海民的口氣，他尚不知道他們三個被列為預提對象的事。趙海民羡慕地說，他也想回去看看，他媽一個人在家，肯定有許多困難……可是暫時還走不開。他拿出四十塊錢，讓李勝利捎給他媽，讓她該花就花，不要捨不得。

李勝利心情好，就開玩笑說：「還不是攢著給你娶媳婦？你找個城裡家庭條件好的，全都省下了嘛！」

李勝利透露說：「趙海民和我們部隊一個女兵拉拉扯扯的，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

…………

劉越接過，展開，眼睛一亮：「哇，三等功！」

馬春光和胡小梅一起走著，他時而東張西望，時而低頭沉思，顯得焦躁，心不在焉又竭力迴避著什麼。其實他是在尋找方敏！方敏有意躲著他，和李勝利一起走到別處去了。

他面對父母，先打了個敬禮。父親扶著他的肩膀左右上下打量：「勝利呀，我的兒，可把你盼回來了。你可真是大有出息了！我都不敢認了……」

人們都開心地大笑起來。李勝利覺得，回來探家可真是個爽心的事。

丁主任哈哈笑著：「來看我一眼就行，還帶啥東西。」

「嗨！有啥不一樣的，還是一天三頓飯！」他有意不去看她的臉。

李勝利的心裏是有些酸楚的。

何司務長馬上又提醒道：「哎，沉著氣啊，還沒宣布。」

醫生又不說話了。汗水打濕了李勝利的後背，他真想給那個醫生磕個頭！……就在他覺得快要崩潰時，那位醫生收起助聽器：「行吧，讓你過了！」

「不出所料，咱連就你們仨。」

他拿過喜報，高興地跑了。他沒回宿舍，而是直接去了通信連，讓值班的女戰士把劉越喊了出來。劉越說，我正開著會，你有什麼急事嗎？快點說。

李勝利上前，向丁主任敬了個禮。丁主任打量著李勝利，滿意地點頭。李勝利攙著丁主任的胳膊進屋。李振發把兩瓶白酒，兩盒點心放到桌子上：「勝利孝敬你的！」

李勝利徹底服氣了：「我懂了，司務長，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謝您。」

黃小川立正：「是……我知道班裡戰友們要給我報功，並不是我比別人表現出色，是大家看我一路上高高興興，比過去開朗、快樂，戰友們是愛護我、鼓勵我，怕我又回到過去。本來作為尖刀班，三班是可以報個集體三等功的，可是為了給我報功，大家寧願不報集體的……連長、指導員，這次的功我不要。要立功，我以後會通過自己的努力去爭取的。還有，請戰友們放心，我以後會每天都高高興興的……」

李勝利嘿嘿一笑，搔著頭皮：「穿上它，走在人前，就是不一樣嘛！」

一提到老母親，趙海民有些動情，他點點頭，像是自言自語：「真想現在就見到我母親。」

他不由挺了挺胸，伸手捏一下衣兜，沒接話。

李傳農老漢又道：「多兩個口袋，是不是可以多裝錢呀？」

李勝利已經意識到，趙海民和玉秀的事，日後沒準就能成為一根導火索……

李勝利笑著點頭。

一晃，李勝利在家住了半個月。他該歸隊了。

回家的第四天，李勝利見到了馬華。他們約好，到鎮上電影院看電影。馬華比以前黑了，似乎也不如以前漂亮了，李勝利在部隊時挺想她，夜裡更想，但是見了她，卻沒怎麼衝動。他不知道怎麼回事，也許是暗暗拿她和胡小梅、劉越那些漂亮的女兵比，覺得她差得太多的緣故吧？

劉越突然盯著他的眼睛，深情地說：「趙海民……下次你探家，我跟你一起去看看你媽媽好嗎？」

何司務長解開扣子往下脫：「那就穿上它！」想想不對，他又繫上扣子，到衣櫃里翻出一套新的，扔給李勝利。李勝利陶醉地接過來，兩眼放光了。

洗漱一下，躺下時都快十一點了。趙海民、馬春光睡在兩邊的床上，李勝利在中間。左右看看，見兩人都有些發獃，都想著心事。李勝利哧地笑了，打趣道：「愛情的力量這麼大呀？讓兩位大班長魂不守舍的。」

李勝利運運氣，道：「前幾天搞評功評獎，我因為住在衛生隊，耽誤了，後來才知道炊事班、司務長他們給我報了三等功，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病了，大家同情我，但我還是要感謝他們。可是，這個功我不能要……大家都知道，拉練開始的時候我才接任上士，別說拉練中怎麼搞伙食，就是平時怎麼買菜，連隊早中晚吃什麼，怎麼訂菜譜我都不知道，連炊事班炒出來的菜叫什麼名字我都犯糊塗。在拉練途中我是做了一些工作，像買豬肉，給大夥熬薑湯，逼著大夥燙腳，吃大蒜。這些面上的工作都是我跑前跑后地在做，大家看到了，所以把帳記到了我頭上。其實，這都是司務長交待的，讓我做，告訴我怎麼去做的……」

「這不參軍都三年多了，一趟也沒回。」

小孩子們聞言，急忙躲到一邊。他得意地笑起來。

「我什麼都不要。你們能這樣看我，鼓勵我，這就足夠了。」

父親眼睛濕潤了。母親拉住兒子一隻手：「我兒壯實了，富態了，還是部隊的飯養人啊。」

李勝利預感到了什麼，臉憋得通紅，心跳得厲害，喘著粗氣，說不出話來。何司務長猛拍他一下：「小子，你被師里列為預提苗子了！」

二人笑了。李勝利放下掃帚，又挑起水桶，到村中心的井裡挑水，趙母勸不下，只好給他煮了兩個荷包蛋，逼他吃下去。

有個戰士接話：「我同意，黃小川雖然說話不多，不引人注意，但不管什麼時候，不管白天黑夜，遇到困難，哪有點響read.99csw.com動，第一眼看過去，他總在那兒。」

馬春光辯解：「我不是這個意思。」

又有人說：「還有，這次一路上，黃小川跟過去大不一樣，一看他高興，我們的心情一下就輕鬆了好多，這也算他的成績吧。我建議，咱們尖刀班給黃小川報功！」

眾人又笑，談笑間，每人面前的酒都倒好了，都一起看著馬春光，等著他說話。突然間，六個人都嚴肅起來了。

何司務長問他還缺什麼，儘管張嘴。他一下子說不出口，眼睛便不停地掃描司務長的上身。司務長明白了：「小子，盯上這身衣服了是不是？」

李姓里輩份最高的李傳農老漢上前，撫摸著李勝利軍上衣的口袋，說：「勝利大孫子呀，當兵的和當官的，是不是就差這兩個口袋呀？」

趙海民讓他放心走。

「有的老兵回去穿上它，是為找媳婦方便！你不是早有了嘛。」

黃小川忍住笑：「小越姐，你猜猜。」

「嗨，你就快說吧！」

李勝利靈機一動，神秘兮兮地道：「丁伯伯，玉秀和海民的事，得抓緊點啊……」

回家第二天，李振髮帶著李勝利到衚衕里和鄉親們見面。李振發哈哈笑著，李勝利動作誇張地往人群裏面丟煙捲，人們有點誠惶誠恐地接煙。有人念叨著：「勝利，真給咱村爭光了。隊長啊，恭喜恭喜……」

馬華這才掩飾著笑了。

劉越的表白夠大胆了。趙海民搖搖頭，剛要說什麼，再次被劉越打斷了，她柔情地說：「趙海民，你別說了，我不是讓你現在就答應什麼，承諾什麼，我只是忍不住想把心裏的話講出來。也許是我太著急，太想說出來了……我們現在都還是戰士呢，可能我真的不該現在就跟你說這些，不過既然說出來，我就不會再收回去了。」

有的孩子跟上李勝利，掀起李勝利的上衣，去摸他的腰間，叫嚷著：「槍，帶槍嗎了？」

快十點鐘，趙、馬二人才回來。

李勝利舒口氣：「司務長，下一步，我該咋辦？」

李振發端起酒杯：「反正八九不離十了，我找人掐算過，跑不了！勝利呀，我和你媽以後就指望你了！」

「聽我的，抓緊走吧，我給你請假去！」

「我的消息，還能有錯？」

「司務長，你這消息是從連長指導員那裡聽說的？」

李勝利就與父親對視一下：「海民和玉秀，不可能啊！」

何司務長咬咬牙，突然說：「勝利呀，你自己琢磨琢磨，看這個功是要還是不要……要說這次拉練中的表現，沒人能跟你比，全連就是只有一個立功名額，那也是你的，人人都認為該給你，必須給你，可是你自己不要呢？……」

師首長批示，通信連凡參加拉練的女兵，不管身體有沒有病，都要查一遍身體。這是首長對女兵格外的關照。

李勝利說，爸，別說這麼多了，事情剛有一撇，還沒正式下命令呢。

馬華低下頭：「……要是想吹燈，你可早點吱聲啊。」

「……准嗎？」

趙母偷偷抹淚，說，也不知道他啥時候能回來看看。

劉越喊著，和張連長等人湧進病房裡。面對這麼多香噴噴的女兵，李勝利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嗓子啞了，說不出話，只是咧開乾裂的嘴唇笑著，很感動的樣子。張連長看著李勝利的腳，擔心地問江院長：「他傷的是不是很嚴重呀？」

「倒是沒聽到啥……不過，我很少見海民收到玉秀的信，應該讓玉秀多寫幾封信嘛。」

張連長說：「江院長，你們可得好好給他治，這次拉練，我們多虧了偵察連的同志。你看，我們這些嬌生慣養的女兵都沒事，他們倒又是病又是傷的。」

掌聲再一次爆發而起，比剛才給李勝利的掌聲還要熱烈。

李勝利不想這時候和她鬧彆扭，她要是想不開，到部隊上一鬧，他提乾的事准得泡湯，因此便說：「馬華，看你想哪去了，我的覺悟還沒那麼低吧？」

掌聲未停，黃小川一聲「報告」，也站了起來。

胡小梅幫腔，說：「李勝利，馬上你就是司務長了，連隊的後勤部長，當然得你請客了。」

「立不了這個功，大家就會覺得欠你的，對不起你，再有機會就想給你補上……根據我的經驗，拉練結束了，要不多久提乾的事該列上議事日程了，你能不能列為預提對象這才是最重要的。先進當著，功給你立了，提干指標還給你？那別人怎麼辦？好事全讓咱一個人占？」

一家人喝酒吃菜。父親又問他，老趙家的海民咋樣？他說，海民幹得也不錯，也是苗子了。李振發說，我看趙海民心氣兒比你高，手腳比你利索，你還是得當心點呀，可別讓他跑到你前頭去！李勝利喝一口酒，說爸，你放心，我幹得不比他差啊，我們是半斤八量，誰也不敢小瞧了誰！

黃小川一梗脖子：「是，我也不要。」

馬春光定定神：「好，我先說兩句。海民、勝利、我，我們仨從一個新兵班到現在，一起摸爬滾打走過來，看樣子，今後的路還得一起走。還有你們三個……草原上有句話，在同一片天空飛過的大雁就是緣份。來，為了我們一起走過來的幾年，還有在一起的將來，干！」

張連長高高興興帶領女兵們往外走時，突然在一間病房裡看到了李勝利，他躺在病床上輸液，一雙腳露在外面，包裹著紗布，顯然凍傷了。

李勝利乾脆地說，能！誰說不能！

三個人都大笑起來。

回到部隊時，是下午五點多。馬春光說了句，晚飯不回九_九_藏_書食堂吃了，在大門口找個館子吃一頓算了。胡小梅積極響應。於是，他們六個人就進了一家東北飯館，找了個簡陋的小單間坐下。李勝利負責點菜，馬春光到櫃檯上拿酒，他一手提兩瓶白酒，一手提兩瓶葡萄酒走進來。趙海民、李勝利接過兩瓶白酒打開，馬春光擰開葡萄酒，放到劉越、胡小梅和方敏面前。

何司務長心裏高興，嘴上卻說：「表揚我？你們的級別還不夠！多表揚戰士吧。」

一天下來，趙海民、馬春光、劉越、胡小梅、方越都順利過關了，只有李勝利遇到了一點麻煩。下午，在內科測量血壓時，李勝利血壓高！醫生問他，是不是有點緊張啊？他抹一把腦門上的汗珠說，就是，就是，大夫，我太緊張了……不礙事吧？

老光棍李廣漢問：「啥叫預提？」

劉越左右看看，想了想，說：「那當然！不過小川，喜報你還是留著吧，好好放著，等以後你親手交給你爸爸媽媽。」

何司務長把病房的門掩得更緊些，回到病床前：「勝利，我這個司務長已經當三年多了，師軍需科早就想讓我去。勝利啊，如果這次你接不了我，別人接我，你怎麼辦？再等三年？你肯定等不及了！有些事不爭才是爭，得學會吃虧，這道理你應該明白。」

馬春光真有點哭笑不得。

李勝利壓低聲音：「海民，我不在的時候，部隊這邊有什麼急事，你可得幫我照應著點啊，要緊的話，馬上給我拍電報！」

事情的結果是：司務長何勇、黃小川榮立了個人三等功；偵察連立了個集體三等功。

她高興得落了淚。李勝利不好意思地紅著臉，爸，媽，你們哭啥呀！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眾人表情各異地笑。馬春光道：「沒事，讓他說，反正我身上沒帶錢，這頓飯錢算他李勝利的！」

李勝利徹底明白了，這個小算盤司務長幫他撥拉得嘩嘩響，關鍵時候還是得聽人家的。他就說：「司務長，我明白了，我不要功！」

「那是什麼？你不會告訴我你愛的是方敏吧？」

「勝利，別扯淡。」趙海民不願說這個話題。

離開趙海民，李勝利又到了何司務長那裡。他想弄套四個兜的軍裝穿回去，讓老人高興高興，也讓村裡人羡慕羡慕。那時，戰士探家借幹部衣服穿的現象很普遍。

一個星期後，全連召開軍人大會。梁連長說，各班、排對這次拉練都進行了很好的總結，上報了立功受獎的單位和個人，個人有司務長何勇、三班戰士黃小川、炊事班上士李勝利；立功的單位有在拉練中擔任收容任務的四班和炊事班。公布的目的就是讓大家再充分地議一議。立功受獎不是目的，目的是要通過評功評獎，更好地總結，把拉練中的好作風、好品質和好的工作經驗在今後的工作中發揚光大！

炊事班長打斷他，說：「大家就不要說我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有什麼我和大夥做什麼，全連幹部戰士之所以滿意，是因為在這麼困難的情況下，咱們沒斷過蔬菜，有肉吃，部隊一到駐地就有開水喝、有熱水洗、有薑湯、有大蒜，生的、熟的、烹的、燒的！這些才是咱的亮點，可這些亮點，是司務長和上士兩人的。我的意思，集體方面咱們以後努力！立功也好，先進也好，放在個人身上，報司務長和上士！」

「不用看我就知道，是勝利！」丁主任的聲音隔著窗戶傳出來。

趙海民說：「湊合？這話不中聽！我可寫信告訴馬華了啊！」

梁連長動情地：「黃小川，就沖這番話，這個功該給你！」

黃小川坐下了，愣了好久，掌聲才突然爆發出來。

把大夥給逗笑了。方敏臉紅了。

趙海民微微一愣，飛快地看一眼劉越，趕緊扭過臉。劉越的意思他再明白不過，可他拿不準，她為什麼對自己這樣。

李勝利又說：「一個是省革委會領導的千金，一個是軍區司令的寶貝女兒，說起來嚇死人！我早看出來了，追你們就像拚命地追狗一樣，你們還扭扭捏捏的，大官家的孩子，女軍官，人又漂亮，這多好啊！這種好事怎麼就落不到我頭上？唉！這輩子只有眼熱的份了。」

李勝利急忙說：「哎，是你自己要請客的啊！」

三班的評功評獎會上，大家一致認為，黃小川不錯。副班長劉光林說，要說這一路上，士兵裏面，骨幹作用發揮最好的就是黃小川。

趙海民笑道：「春光你不知道，馬華根本不用到部隊來養著，她本來就水靈靈的，在我們那一片是有名的美人。勝利，我沒說謊吧？」

李勝利說，嬸，他提了干，就會回來。

李勝利忙說，他是班長，忙得很，要不就和我一塊回來了。

「你是軍官了，哪能和以前一樣。」

李勝利住院后，連里搞評功評獎，何司務長組織炊事班的人開會，會上氣氛熱烈。有的炊事員說，平時大家意見最多的就是咱炊事班。但這次拉練，從上到下，沒一個人不稱讚咱炊事班，要說成績、功勞每人都有一份。但歸根到底，是司務長領導的好，還有咱班長和上士……

梁連長笑了：「李勝利講的很在理，那好，把你的理由也講出來，讓大家聽聽。」

坐在最後面的何司務長厲聲道：「李勝利，坐下，別在這兒扯淡！」

胡小梅也顯得比往日嚴肅和鄭重了許多，彷彿不敢輕易開口似的。走到一個人少的地方，胡小梅停下，大胆又略帶害羞地看著馬春光，說：「馬春光……今年休假時，帶我一塊走，好嗎？」

「這樣吧，指導員，你把喜報給我吧，我自https://read.99csw.com己寄，行嗎？」

何司務長琢磨著：「你該咋辦？……這樣吧，你探家。」

李振發先講話，由於激動，李振發脖子都紅了，說：「我前一陣子夜裡老做夢，總是夢見床底下冒出一顆樹來，樹越長越高，頂翻了我的床，穿透了屋頂，長到半空里去了。我就納悶，琢磨來琢磨去，就是解不開這個夢。勝利寫信來，說是要成幹部苗子了，我就解開那個夢了——是勝利要有出息了！咱老李家要出大人物了！」

李勝利坐下了。他講的頭頭是道，入情入理，充分顯示了他的風格。范指導員帶頭鼓掌，緊接著掌聲四起。

梁連長說：「講吧！」

趙母試探著問，能提他嗎？

李振發自豪地說：「勝利是咱村解放以來，頭一個穿上四個兜軍裝的！」

黃小川站起來說：「謝謝大家，但別給我報功，我不要……」

趙海民心一橫，口氣變硬了：「劉越，我們之間有很大一段距離，我過不去，所以我壓根也就不想。你現在還太天真，不聽我的，以後你會後悔的。我和你，沒法比，真的……」

李勝利提著旅行袋下車。車子開走，盪起一股煙塵。他左右望望，見沒人，迅速鑽進路邊一片小樹林，打開袋子的拉鏈，掏出那件幹部服，警惕地換上。恰在這時，一棵小樹一陣晃動，嚇了他一跳。仔細看，原來是一條狗。他晃晃拳頭：「去！」狗「嗚」一聲，跑開了。他仔細地把四個口袋撫摸一下，正正帽徽，提起旅行袋，往外走。

何司務長有點不屑地：「哼！等他們知道，黃花菜都涼了！我是從師機關某個領導那裡聽說的，絕對準確！」

「人可以沒有自卑，但不能不面對現實。你我雖然同樣穿著軍裝，但我們的背後是兩個世界。我們可以是戰友，可以做最好的朋友，在我們之間會有最真摯、最純潔的友誼……」趙海民費力地選擇著合適的詞彙。

李勝利猶豫著：「這個時候走，好嗎？」

苗子們在門診樓前排隊，每人手裡拿一張表，成一路縱隊往裡走。趙海民下意識地把表格貼在胸口，神色莊嚴。他注意到，李勝利臉色蠟黃，想必也是緊張。劉越似乎很平靜，她爸爸是軍區副司令，她用不著緊張。她趁別人不注意，沖趙海民使個眼色，她是在鼓勵他，或者說是安慰他，他不會有事的。胡小梅關心的是馬春光，不住地瞅他。馬春光卻不領情，有意不與她對視。

馬春光煩躁地：「胡小梅……我不想這麼早談個人問題。」

黃小川遞過一張紙：「你看看這個。」

李振發揮揮手：「我仔仔細細數了一下，咱村解放一來，一共有19個人當兵吃糧，在勝利之前，還沒有一個人提成干，全都灰溜溜跑回來了。勝利這是頭一個！」

再走出小樹林時，他居然有點不會走路了。調整了好一陣，才調整好步伐，挺起腰板，頗像那麼回事了。

黃小川眼圈一紅，點頭同意了。劉越愛憐地望著他走向自己的營房。

趙海民沒否認，也沒肯定。

1974年初夏，邊防三師的幹部苗子全部集中到陸軍第346醫院體檢。這所醫院在一座中等城市，趙海民、馬春光、李勝利、劉越、胡小梅、方敏他們坐師里派的一輛大轎車，趕了大半天的路，才趕到醫院。一路上，幾乎沒人說話，大家突然顯得矜持了。

李勝利忍住笑：「嗨，昨夜我還夢見我爹了呢，他抓住我的手不放，說這說那的。」

眾人都笑起來。

劉光林說：「小川，那你要什麼？」

當天晚上，家裡張燈結綵，一家人吃團圓飯。母親和姐姐做了一飯桌豐盛的菜肴，一隻燒雞醒目地躺在桌子中央的大盤子里。一家人坐下后，李勝利卻發現氣氛有點凝重。

前面就是村子。他提著旅行袋，背著軍用挎包，意氣風發地往前走，一群光屁股的孩子圍上來，跟在他屁股後面，興高采烈地撿拾他散發的糖果。他見了人就從挎包里抓糖果，遠遠地撒一把，大人孩子都高興地咧著嘴笑。

那天，確實有人搞砸了，八團有個學毛著積極分子，因為心律不齊，有心臟病的前兆，給淘汰了，他當場就昏了過去，好一陣搶救才救下他的命。醒來后反覆嘮叨，提不成干，真不如死了好……

劉越說：「趙海民，你怎麼不回答我？」

沒等李勝利回答，人們搶著說，是呀是呀！

李勝利馬上說：「司務長，我可不是回去耍威風，騙媳婦什麼的！我就圖個讓我老爹老娘喜歡！他們可是做夢都想讓我穿你這身衣裳！」

從部隊到伏牛山，途中要轉兩次車。兩天兩夜之後，李勝利乘坐的長途公共汽車到達了西王村的村口。離開家鄉三年多，家鄉幾乎沒有一點變化，他望著外面熟悉的景物，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滾落下來。

李勝利和趙海民、馬春光三人住一個房間。趁馬春光趙海民沒回來，李勝利從軍用挎包里拿出一個筆記本，撕，給父親寫了一封信，他要把好消息儘快告訴家裡。

方敏默默地望一眼馬春光的背影，低下了頭。

有人嘲笑道：「笨！預提就是準備提。對不對，勝利？」

當晚先住下，住在醫院提供的招待所里。第二天一大早，參加體檢。誰都知道，體驗過不了關，就提不了干，所以人們都有些緊張。每年這時候，總有個別人因為身體原因提不成干。

馬春光說：「李勝利，你小子別生在福中不知福，你那個馬華多樸實，對你多好啊！說實話，我還真眼熱你。找個老實人踏實，今後隨軍，一輩子把你當大救星似的供著，就像你小子當初伺候那些老兵，冷了給你端熱的，熱了給你吹涼，任勞任怨read.99csw.com，忍辱負重，你就一輩子當班長吧！別看現在皮膚黑點、粗點，換個環境，到部隊幾天就養得水靈靈的了！哎，勝利，說真的，馬華有妹妹沒有？有，介紹給我算了！」

拉練路上和李勝利一起去買肉的炊事員小楊說：「說心裡話，我覺得這次拉練功勞最大的就是上士！不說別的，這會兒我們好好的都坐在這兒，上士正躺在醫院呢，咋病的我最清楚，那肉、姜，還有蒜哪來的？是上士用他的鞋、絨衣換來的；要是這次連里不給他記功就太不公平了！」

他寫道：「爸、媽，體檢完身體，就快下命令了，兒子馬上就是一名軍官了。爸、媽，我已經想好了，等下了命令，第一個月的工資，我一分不少地都寄給你們，今後兒子一定要好好孝敬你們……」

劉越彷彿不認識他似的，審視他一眼：「趙海民，這不是你的真心話。你趙海民不是一個自卑的人。」

馬春光支吾著說：「到時候再說吧。」

李勝利要下床送司務長，被司務長按住了。看著離去的司務長，李勝利久久地感動著。

李勝利彷彿委屈地：「我沒別的意思……連長、指導員，還有大家都想想，我李勝利雖然不是特別笨的人，可也不會一下就變得那麼聰明，一上任就無師自通，什麼都會了……無論如何這個三等功我不能要，你們給炊事班長、給炊事班的任何一名戰士都行……」

丁主任在屋門口出現：「他腳步咚咚的，當過兵的人才有這腳步聲！」

何司務長站起來，用兄長般的口氣說：「那就別謝，跟司務長用不著。」

次日上午，他們就坐大轎車回部隊了。

馬春光推李勝利一把：「你小子別哪壺不開提哪壺！」

李勝利心裏變得複雜起來。馬華似乎看出了什麼，害羞地說：「勝利，你要是提了，就和以前不一樣了。」

劉越眼尖：「這不是李勝利嗎？李勝利你怎麼啦？」

於是，小孩子們的興趣都從糖果上轉移到槍上來，他們吵嚷著，要看李勝利的槍。有的還要翻他的旅行袋。他故意嚇唬他們：「哎哎，當心走火啊……」

李振發說：「我看也是。丁主任是剃頭擔子一頭熱。」

「你聽到啥動靜了？」丁主任似乎有點緊張了。

醫生不說話。李勝利更緊張了：「大夫，我平時啥事也沒有，就是這會兒緊張……」

黃小川說：「連里要寄喜報，被我要過來了，小越姐，你給劉伯伯他們寄去吧，劉伯伯和阿姨要是知道我立功了，肯定很高興。」

梁連長笑了：「呵，黃小川，你不會也不要吧？」

黃小川立了功，卻開心不起來，因為連里要給他家寄立功喜報，讓他說地址，他卻說不上來，神情緊張，指導員感到納悶：「黃小川，你搞什麼鬼啊！一說起家裡，你就吞吞吐吐，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嗎？還是你爸媽有什麼問題？」

李勝利指指趙、馬二人：「我天天請他們倆吃飯，這回要請，也只請你們三位女同胞。」

李勝利趕緊說：「是啊，我家三代貧農……大夫，沒大事吧？」

傍晚，除了血液檢查結果沒出來，其他的項目都有結論了。大家的心踏實了許多。晚飯後，成群結夥到城裡的街道上散步。一塊出來的，走著走著就分成了若干個陣營。這個時候，即將提干，每個人都很興奮，也都有了談情說愛的好心情，可以由「地下」轉入「地上」了。

「你好眼神啊！」李振發大笑。

李勝利讓功的做法，博得了上下一致的好評。沒立上功，李勝利更感到開心。

李勝利給丁主任和父親敬煙。聊了沒幾句，丁主任就問，趙家的海民咋樣了？李勝利如實地說，他也挺好的。丁主任說，進步的快嗎？李勝利說，和我差不離吧。丁主任說，你們都進步了，是咱村的光榮，我也高興……

李勝利就把他知道的都講了。

「你連自家的地址都不清楚嗎？糊塗蛋一個嘛！」

當然，和鄉親們見面只是走走過場，和丁主任見面才是最主要的事情。一個時辰后，李振發領著李勝利走進丁主任家的院子，一進門李振發就高門大嗓地說：「丁大哥啊！你看誰來啦？」

黃小川更緊張了：「沒有……沒有……指導員，我真不知道該怎麼給你說……」

李勝利眼睛突然濕潤了。他盼了三年多，不就是盼著這一天嗎？他鎮靜一下：「太好了……司務長，還有誰？」

劉越搶著說：「江院長，你不知道，我們每到一地，李勝利都給我們送熬好的薑湯喝，還給我們送大蒜，所以我們全連沒一個感冒，沒一個拉肚子的。」

醫生問：「你家是農村的吧？」

李勝利不明白地望著司務長。何司務長左右看看，把門掩上：「小子，是你有好事！」

馬春光對三個女孩說：「怎麼喝你們三個量力而行，不夠再說。」

趙海民沒喊她，一個人在那兒坐著，一直坐到很晚。

兩人都看看李勝利，愣一下，淡淡地笑了笑。

母親叮囑：「這話可不能讓丁主任聽到啊。」

說是這樣說，三班還是把黃小川報到排里，再由排里報到連里，爭取給黃小川立功。

「那是老人想你了，入伍以後，你回過家嗎？」

六個人舉杯，同時站起來，互相碰一遍，一齊道：「干！」

大家都同意給李勝利報功。何司務長說，他先給李勝利打個招呼，再正式向連里報。

指導員終於點頭了。黃小川激動地：「謝謝你啊指導員！」

趙母欣喜地說：「你這孩子，真是懂事多了……海民他，忙不忙？」說到這裏，她的眼圈紅了。

那段時間，很多人都關心李勝利的病read.99csw.com情，因為他在拉練路上做得太出色了。

好消息接踵而至。這天，李勝利正在食堂小倉庫腌制鹹菜，他幹得滿頭大汗。何司務長興沖沖走過來，一腳踢開門。李勝利以為他有什麼好事了，因為他樂得快合不上嘴了。司務長說：「我是樂，但不是我有好事。」

李振發又說，這還不夠，你得想辦法超過他！在咱這村裡，咱家超過他家了，在部隊上，你也得超過他！母親提醒道，老頭子你小聲點！人家丁主任不是把玉秀說給海民了嗎？要真成了，海民就是丁主任的女婿，你可不能亂說啊。

李振發說完，眼睛紅了。

劉越說：「可以給你媽媽寫封信了，把情況告訴老人家，免得她牽挂你。」

早有人飛跑著把他回家的消息告訴了他的父母。剛走到自己家所在的衚衕，父親李振發和母親便迎出來，跑向他。李振發先是對小孩子們一瞪眼睛，孩子們嚇得一鬨而散。

檢查了整整一天，好不容易查完了。師醫院的江院長向張桂芳連長「彙報」，女兵們個個都很健康，看上去比拉練前更結實了，看來這一趟通信連收穫不小。

這兩天師醫院像過節一樣，熱鬧得很。拉練回來后，病的、傷的要來治療，沒病沒傷的也想藉機查查身體，所以，快把師醫院的門擠破了。

劉越打斷趙海民，自信地：「這就是產生愛情的基礎。我說過，我的父母是軍人，在本質上和你我沒什麼區別，都是兵……我心目中的偶像就是我爸爸，我夢想的就是找一個像我爸爸那樣的真正的有情有意的軍人……趙海民，我不是強迫你，我是在追求自己的愛情。你的想法也許有道理，但我想那不應該是愛情的障礙。」

當天晚上，何司務長跑到師醫院。這已經是他第三次來看李勝利了。他坐在病床邊，削好一個蘋果遞給李勝利，然後看看李勝利的腳，難過地一聲嘆息。李勝利拿著蘋果，感動得兩眼潮濕。何司務長把大家要給他報功的事說給他聽，他更感動了。兄弟們沒忘記他，記著他做的那點好事，還要給他報功，他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那晚，李勝利倍感孤獨。馬春光和胡小梅，劉越和趙海民，成雙結對，對他是個刺|激。可他不想表露出來。他和方敏散了一會兒步，一人吃了一根冰棍，就回招待所了。他感覺到，方敏和馬春光也有扯不清的瓜葛，方敏情緒也不是很高。看來，談情說愛是勞心費事的事情，他暫時丟開它，不一定就是壞事。

胡小梅說：「他還幫我們撿過柴禾呢。」

「好。等正式傳達下來，你就不好走了，你得在這盯著啊！現在走，沒事，反正你啥也不知道，對不對？」

那個傍晚，趙海民和劉越也是一塊散步，他們在人民公園門口停下，坐在一張長椅上說話。趙海民突然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劉越說：「幹嘛這麼沉重，怕查血查出問題？」

回家的第三天，李勝利到了趙海民家，把那四十塊錢交給趙母，同時還帶去兩盒點心。他見趙家院子里有點亂，不由分說幫趙家打掃起院子，趙母在一旁勸阻，他說：「嬸，我和海民是戰友，他回不來，你就讓我替他干點。」

「咱上頭沒人，原先老擔心被人給頂了……上頭還是很公正的嘛……」

李勝利說：「沒事，喝醉了馬春光背你們。」

胡小梅審視著馬春光，帶著挑釁的口氣，堅定地說：「那好，我等你！」

說完，劉越捂著臉，站起來，跑了。

李振發吃驚地放下筷子：「啥？」

母親對他說，你那個對象馬華，聽說你成了幹部苗苗，特意買兩隻雞送來了。母親邊說邊把一隻帶大冠子的雞頭夾給他，讓他吃了將來當大官。

謝天謝地！李勝利這才長出一口氣。其實前後只有幾分鐘的時間，他彷彿死過一回似的，渾身好像抽空了一般，差點就沒挺過來……

他扭過臉，抹一下眼睛。

江院長點點頭：「大家放心，我們一定讓李勝利同志早日康復。」

不要？李勝利一愣，不明白司務長的葫蘆里賣的什麼葯。他只跟司務長幹了一個多月，就深感此人老謀深算，雖是個小小的司務長，心眼多著呢！他半是糊塗半是明白地點一下頭：「這裏面的道理我不懂，您幫我拿個主意吧。」

眾人一致同意。趙海民和劉光林都高興地笑著。趙海民說：「我看，小川的進步才是我們三班這次拉練最大的收穫。」

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在一個街心小花園裡，他們坐下來。胡小梅不想再吞吞吐吐，她逼視著馬春光，說：「你為什麼遮遮掩掩躲躲閃閃？現在你不再是戰士，我也不再是戰士了！再沒有什麼條令、紀律管著，沒誰能阻攔我們相愛。」

江院長說：「腳傷倒沒什麼大事，主要是重感冒引起的肺炎，昨天夜裡燒到四十度。」

李勝利高興了：「還湊合吧！」

梁連長話音剛落，李勝利一聲「報告」。眾人都回頭，見他氣喘吁吁站在俱樂部門口，肯定是剛從師醫院跑回來的。范指導員招呼他進來坐下。他不坐，說要講幾句話。

馬春光一拍巴掌：「乾脆，這頓飯咱倆一人一半！」

想想真是太可怕了！

丁主任吸著煙，思忖著，點點頭。

劉越說：「還不夠？你想灌醉我們啊？」

當年一塊玩的李黑子拍拍李勝利肩膀：「勝利，真提了？」

三個女兵各懷心事，卻都竭力掩飾著。

李勝利嘿嘿笑：「還是苗子，還是苗子，就算是預提吧。」

李勝利說：「你告訴她，她也不敢對我翻個白眼。照目前的情況看，這一輩子至少有一點我比你們強：不會怕老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