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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傳奇 棋道

古今傳奇

棋道

小野田麟三郎有點委屈地道:「剛才,瀨越師兄一直站在他身後。」
「那就是楊桑的孫子吧?」
和島田作對弈的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也是一副農民子弟的模樣,真想不到居然能擊敗島田作,就算是受五子棋,那少年的棋力也很了不起了。
高川秀夫大佐盯著他,似乎也聽出他話中的含意。
楊國光睜大了眼,有點驚慌失措,他大聲說:「那是棋譜,是按我爺爺傳來的記譜方法記的。」
高川大佐笑道:「楊桑,你早這麼做便不用吃這麼多苦了。緒方,快扶楊桑出去。」
車子在那些學生的大喊大叫聲中駛進了大隊的辦公樓。剛停下,黃永衛的臉出現在吉普車窗口:「劉主任,都備好了,就在大會堂里。」
這次是分先對弈,八人先後下了五十六局,按中國規則,黑方貼二子半。五十六局棋,有二十四勝二和三十負。從勝負率上看是日本輸了,但其實來的大多是日本棋院的二線棋手,有兩個還是業餘段位的。而中國棋院派出的都是一線棋手,取得這樣的成績,實在算不得好。島田七局只輸了兩局,戰績並不差。其中一局因為按中國規則,要收單官,才輸了半子,若按日本規則,反是勝的。
楊國光這個小兔崽子倒沒覺得自己害什麼人。他雖然已站在一邊,眼睛卻仍然瞟向那一局棋。
那幹部也有點莫名其妙,道:「姓楊?大隊里有五家姓楊的。要說四十年前,就是那個漢奸分子家了,就他家在這兒住得最久。」
這是高川大隊的臨時監獄,原先是深井公司在閘北的倉庫,戰事一起,被高川大隊改成了監獄。這倉庫全是用巨石壘成,幾近堅不可摧,十九路軍曾經在這裏駐紮過一隊人馬,抵抗了三天,讓包圍倉庫的日軍一直攻不進去。直到日軍動用毒氣彈,才將十九路軍的這一小隊全部消滅。
二十年前,自己還是棋道場的低齡學生,便聽得有這個如彗星般劃過棋壇的中國少年。
可惡的支那人,幸好那局棋譜最終並沒有公布。
文/燕壘生
島田拿出一張紙,道:「團長,你見過這樣的記譜法嗎?」那是一張白紙,大概也是從練習簿上撕下來的,上面只寫著些簡體漢字,雖然不是很看得懂,但也大致看得出,那些只是單字而已。這些單字絕少重複,密密麻麻的足有一百五六十個字。
「如果優待他,他仍然不說,那又有什麼用?」
小野田麟三郎道:「這個……恐怕他不肯再與大佐下棋了。」
台下,群情激昂的學生們終於在老師的帶領下舉拳高呼:「打倒漢奸!」他們手裡的小紅旗此起彼伏,依稀還是那天歡迎日本圍棋代表團的架勢。
田書記忽然咬牙切齒地道:「楊國光這個小兔崽子,可真害死我了。」
「他師傅是誰?姓施嗎?」
「混賬!」高川秀夫大佐叱道,「你怎能將一個支那人與秀哉名人相提並論。」
高川秀夫大佐向緒方行孝點了點頭,緒方行孝走上前來,將那結城綢包裹放在桌上。高川秀夫解開了包裹,裏面是一個紫檀木的大盒,一打開,露出裏面兩個朱漆的圓盒。掀開圓盒,裏面是黑白兩色的那智石棋子,光潔圓潤,發出淡雅的毫光。
楊季軒的眼盯著那棋盒,手上的筆還在一動一動,似是想摸一摸。
如果楊說了,那大概會被尊為座上賓吧,說不定,仍然會被高川大佐尊為客卿。雖然再不會對他大意,也再不會讓他有機會接觸到機密了。
小野田麟三郎當然不知道山木課長的主意,但他也猜到了。
「難說。」黃永衛看看還有點頹唐的島田作,「那日本朋友很不高興,田書記,說不定你可犯了國際性的錯誤了。」
他端坐著,只是難以決斷。
武尊美如少女,卻孤身平熊襲,高川大佐一直以為那近於傳說。可是,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中國人卻膽大如牛,明明知道自己隨時都可能敗露,仍然鎮定自若,簡直猜不透他心裏到底會有什麼樣的想法,到底為何他會有這等勇氣。
「這是從哪裡來的?」
小野田麟三郎沉吟了一下,正盤算著是不是該說「大佐棋力已在瀨越師兄之上」之類的話,想想還是不說了。高川秀夫大佐雖然暴戾,卻也有自知之明,不然他第一個便要上了。他棋力雖強,較之自己還有一子之距,更不用說和瀨越師兄相比。
「的確。幻庵曾說,清國棋聖黃龍士棋力可達十三段,若按此演算法,此人棋力至少也有十二段。」
仍是一些套話啊。小野田團長伸了伸腰。年紀大了,坐得一久腰便酸,所以在國內,小野田也已漸漸淡出。這次讓自己帶隊來中國,一半是棋院尊老的關係吧,畢竟,已經是六十多歲的人了。
「楊桑,我不是特高課的,這次來也不是來拷問你,只是來請你下棋。」
楊季軒抬起頭,看了看高川大佐。他雖然神情有些頹唐,但目光仍然明亮。
高川大佐把槍放好,道:「楊竟然來襲擊我!」
進了會堂,劉長文清清喉嚨,先說了幾句歡迎的話,小野田團長也上台致辭,致完辭,就開始對弈。因為時間關係,只下快棋,每一局都在一小時內結束。
小野田麟三郎目瞪口呆,他對弈時本覺布局佔優,只不知為何,後來卻漸落後手,雖有瀨越相助,最終還是以一目告負,而也正是五十三手時,那美國人侵入右下角,挑起戰端,雖然竭力擺脫,但原先的大空被侵蝕得所剩無幾。他只復得這十一手,楊季軒便如已觀全局,這讓他不由得又驚又佩。
在上海的虹橋機場候機室里,小野田團長看著插滿紅旗的機場圍牆,忽然有一陣心痛。
「楊國光?」
高川秀夫大佐這次倒沒有動手教訓小野田麟三九_九_藏_書郎。大佐也是個棋道好手,據說他的棋力已能與專業四段相埒。小野田麟三郎入伍后被分到高川隊中,還曾慶幸遇到一個知弈的長官,可是萬沒想到,能下得一手細膩好棋的高川秀夫大佐,性格竟然如此暴戾。幸好與高川秀夫大佐對弈時倒不必擔心他會因輸棋而惱羞成怒,不然,小野田麟三郎只怕一天也待不下去。
「我希望在申報上登上這局棋的棋譜。」
那是個助興節目,由紅旗大隊選出八個人來和代表團對弈。當然,都是讓五子。黃永衛不懂棋,也不會覺得這個大隊里會有人能下贏日本人。
「不是他,是他爺爺,好像是叫什麼楊季軒。原先在上海,抗日戰爭中死了埋回來。聽說,楊國光他爺爺倒下了一手好棋,可惜是個漢奸。」
「平了?為什麼?」
這種國際圍棋賽雖然只是軍部作為接管上海后的餘興節目,但如果冠軍被一個美國人奪走,也難以說得過去吧。這五番棋已到了第三局,第三局是五番棋中的天王山。不管前兩局勝負如何,第三局都是至關重要的。而自己已連負兩局,這天王山也已是奈何橋了。
小野田麟三郎有點惴惴不安,坐了下來。在一個鐵籠子里擺棋局,大概也是很難得的經歷吧。他搖了搖頭,開始復盤。
高川大佐道:「那沒什麼不好辦的,給楊發個訃告,說他為皇軍儘力,勞累過度而去世。哼!」
他正想著,忽然聽得楊季軒道:「好,我答應你。不過,我有個條件。」
高川秀夫大佐站住了,道:「你會唇語?」
小野田對照島田作記錄的譜,按照楊國光的譜,一個字一個字地試圖還原楊國光記譜所依據的盤式。
楊季軒本是上海坐隱社的發起人。這坐隱社是日軍進入上海后成立的,成立時,高川秀夫還曾經前去道賀。直到一個月前,新來的特高課課長山木龍二捕獲了一個中國政府的間諜,經過拷打,那個支那間諜在死前交代出,他與楊季軒單線聯繫,這次來是因為楊季軒得到了日軍全軍的戰略分布圖。
楊季軒的眉一揚。他的臉上也傷痕纍纍,不知在特高課里受過什麼刑。
復到十一手時,楊季軒忽然道:「等等!與你下棋的,不是日本人!」
「胡說!你會記什麼棋譜?劉書記看得清楚,那是張寫滿字的紙條。」
「是誰能比瀨越先生更強?」
棋局已近尾聲。小野田團長甚至不用點目,就知道自己起碼贏了二十目。就算按中國的規矩,也有十子以上。只是對手還不自知,仍然在苦苦打最後的劫。
田書記茫然地小聲對邊上一個大隊幹部說:「喂,你知道有個叫楊季軒的嗎?四十年前死的。」
即使還在想著令赤星因徹吐血的那三妙手,小野田麟三郎還是一眼便看到了他。
楊季軒被帶走時,還向高川鞠了一躬。但是他的姿勢傲岸至極,幾近於強者對弱者的恩賜。儘管高川大佐也知道,那可能是楊季軒平生最後一局棋了,心底多少也有點可惜。但他更高興的是,終於把這個心腹大患除去了。
按楊季軒的棋力,絕對不會下出這等棋來的。難道是緒方傳錯了?可當他用疑問的眼光投向緒方時,緒方卻報以肯定的答覆。
他正想著,忽然聽得第六台的島田作三段頹然道:「我輸了!」
高川秀夫大佐站起身,道:「此人棋力再強,也是特高課送來的要犯,他再不肯說便要槍決,絕不能讓他去下棋。想想,還有什麼人?」
他正想著,遠處,響起了汽車喇叭聲,黃永衛忙不迭道:「到了,快放炮仗,喊啊!」
「為什麼給他這麼好的待遇?」後來,在楊季軒又被移送到這裏來時,聽到山木課長建議優待他,高川大佐很大聲地反對,「難道這裡是給支那人休養的地方嗎?要讓支那人說話,鞭子和小刀就足夠了。」
田書記在一邊義憤填膺地道:「你爺爺是漢奸,日本鬼子還為他發過訃告,你爸爸就是漢奸的兒子!你也是漢奸!」
楊季軒有點奇怪,道:「這話怎講?」
克雷德面如死灰,站了起來,向小野田鞠了一躬,道:「先生,你的棋力,今天比昨天已大為進益了。」
「巴嘎!」
陪同克雷德來的美國領事館官員搶上來剛扶起克雷德,卻聽得裏面忽然傳來一陣杯子碎裂的聲音,隨之,是一聲槍響。小野田麟三郎吃了一驚,衝進了裡屋。剛一進去,便見高川大佐正往腰間插槍,楊季軒倒在地上的血泊里。
大約也過了半個小時,緒方才重又走出來。
這些中國人,為什麼都那麼蠢?
儘管過去了四十年,與克雷德那驚心動魄的一局他還牢牢地記著。那一次克雷德因為用心太過,回去后馬上生了場大病,后兩局也棄權了。從此,這個棋力絕高的美國人也再沒出現過。
高川大佐看了一眼那些中國人。這裏的中國人大多是一個模樣,身體瘦弱,身上瘡疤累累,已是半死半活。他哼了一聲,道:「本田少佐,楊還在嗎?」
鐵籠被打開了。
看到高川大佐走進門時,正在用皮鞭抽著一個被吊在半空中的中國人的本田龍男少佐放下皮鞭,喝道:「立正!」
比賽以後是宴席,宴席以後是參觀。他不禁有些苦笑。
小野田麟三郎把幾張紙都撕得粉碎,扔進了邊上的痰盂里。
「很好。」
高川秀夫大佐鼻子里哼了一聲,道:「去看看你那十二段。」
高川大佐忽然用中文道:「楊桑不用擔心這點,我已有安排。」
真是匪夷所思的手筋啊。小野田麟三郎暗自讚歎著。
楊季軒的眼裡開始發亮。太田雄藏,名列天保四傑之一,出身安井家,曾與秀策爭勝,三十番棋僅多負四局,亦是當時數一數二的名手,後人評其為古今最強之七段。
小野田初聽還是一九*九*藏*書怔,但馬上恍然大悟。這麼一來,就算楊季軒弄走的情報能送到中國政府那裡,恐怕也不會有人信了。他站直了,由衷地道:「嗨!」
可是,他還是覺得害怕。害怕那些蟲豸一樣下賤,似乎不知道死亡可怕的中國人。他也知道,就算號稱「不動尊」的高川秀夫大佐心裏,也仍然有著對中國人的畏懼,以至於每捉到一個可疑的中國人,他都下令務必要將這中國人折磨到見到日軍便要屈膝下跪。
黃永衛也是喝過墨水的,他的這一串長句把紅旗大隊的田書記噎得說不出話來。過了好半天,田書記有點委屈地道:「黃秘書,你知道,以前這兒日本人掃蕩過好幾次,老鄉聽說要迎接日本人,死活不肯來,這些小把戲也是我做了半天思想工作才叫來的。」
高川秀夫大佐那一次聽到山木課長這話時,便了解了他的用意。讓楊季軒每天看著同胞被拷打、被槍殺,而他卻又有良好的待遇,那麼他就會想到,這種強烈的比照比什麼酷刑都有效。
緒方行孝捧著一個用結城綢包著的小包,跟在高川秀夫大佐身後。小野田麟三郎則跟在他身後鑽出車來,走得有點勉強。
「這是家傳棋具『星曆』。當初,家祖賴德公曾執此參加御城棋合戰,距今已八十三年矣。」
二十三歲的江戶麒麟兒,方圓社後期的四天王之一,如果下出這樣的棋來,那可真要成為笑柄。可是,他也實在無法不相信楊季軒。
支那人真是蠢啊,看著踉蹌的楊季軒和因為攻心有成效而覺得高興的高川大佐,他獃獃地想著。
高川大佐道:「楊桑自然不能代表支隊出面比賽,對弈時,楊桑坐在屋裡,由人代為對弈,通過送進弈譜來對弈。」
「是和我對弈的那個中國人記的。我見他每下一手便在紙上寫一個字,全部記完后,我見他忘了帶走,便拿了來。我數了,剛好一百五十五個字,我們下了也有一百五十五手。」
果然,克雷德已是雙眉緊鎖,耳根也紅了起來。他一定想到了先後無數變化,但沒有想到兩記俗手后還會有這等一著。
這麼早便放出勝負手,那也只有楊季軒才敢為吧。
小野田麟三郎道:「本來我想請瀨越師兄出面,但瀨越師兄剛才和我說過,以他的棋力,絕擋不住這人的。」
如果不是戰時,那一局一定會成為傳頌後世的名局吧。
黃永衛走在劉書記邊上,劉書記正背著手,沒精打采地走著,連帶著他也沒精神了。聽到田書記的話,他轉過頭來插了一句:「那個楊國光是漢奸分子?」
「什麼?」
那個農民終於抬起頭,說了句什麼話。不用翻譯,小野田也知道那是認輸。他有點想笑。
小野田麟三郎動動嘴,似乎想說什麼,但還沒出口,高川大佐已是一驚,道:「你是說他?」
小野田麟三郎弓了弓腰,道:「是,是。」心裏卻想著,「此人棋力,實已可方駕秀哉名人。」心知說出這話來只怕又要挨上一耳光,雖然如鯁在喉不吐不快,還是硬生生忍住了不說。
「是。」小野田麟三郎也像是冬天喝了冰水冰了牙一樣,吸著涼氣道,「瀨越師兄說,便是小岸師兄在世,這些年不斷長棋,才有望一拼,不然……」
在代表團成員一個個離座站起,準備去赴紅旗公社的宴席時,黃永衛很不滿地小聲對田書記道:「你怎麼沒關照過?怎麼好贏日本朋友呢?」
「楊是個硬漢。」那一次山木課長用少有的敬佩語氣說,「我們打斷了他的手腳,還用燒化的鉛澆到他背上,可他沒有開口過。如果再拷問下去,恐怕他就會死了。」
縣裡唯一的吉普車開在前頭,後面是一輛旅行車。縣革委會的劉長文主任坐在吉普車裡,被顛得七葷八素。
「怎麼日本不派個撲克代表團來。」他不無遺憾地想。
說著,本田龍男的視線移到了右角上。高川大佐這時才看到了在那裡的一個鐵籠。
「島田,你的棋還得再練練啊。」
「可是,我會讀唇語。」
楊季軒笑了笑:「下。只是,不與畜類下。」
高川大佐小心地將楊季軒攤在桌上的白紙挪開,從木盒中取出兩盒棋子,又將外盒一拆,那外盒做得也極為精緻,高川大佐東一抽西一抽,攤成了一張棋枰。高川大佐站起身,道:「小野田,你為楊桑擺一下剛才你下的那局棋。」
儘管上海還不時出現暗殺團,有名的上海殺手黨時常刺殺落單的日軍士兵,但是在高川大隊剛駐防在閘北時,為了防患於未然,已將附近的中國人全部驅逐。偶爾有中國人誤入,也會被馬上拖到這個臨時監獄拷問,然後,不論是不是真正的殺手,都被送去靶場當成活靶,給那些入伍還不是很久的日軍練膽用。所以小野田麟三郎也知道,在高川大隊的營房附近,應該是很安全的。
「他是漢奸。」田書記忽然冷冷地插了一句,「抗日戰爭時給日軍做事。」
「美國人?」
還不如全叫小把戲來呢。黃永衛又擦擦額頭,可是額頭已經是乾乾的,天冷,沒一點汗水了。十二月天里,農曆已到三九了,沒下雪,也冷得要凍脫皮。
也許是知道自己已無幸理,也不必再在棋局上曲意逢迎了,楊季軒以天風海雨之勢,落子如飛,幾近於摧枯拉朽。高川大佐本來自認與楊季軒相去不遠,直到這時才知道,楊的棋力有多麼深不可測。
他想來想去,還是道:「現在的上海,我的棋力算是第三強。」
緒方行孝是高川秀夫大佐的勤務兵。
光陰荏苒,轉眼二十年了。二十年前的那個少年,現在已是頭髮過早花白的中年人了。小野田麟三郎站在高川大佐身後,忽然有些唏噓。
高川大佐道:「楊桑,你的眼光很准。與小野田君對弈的,是個美國人。」
他說https://read.99csw.com話有點上氣不接下氣。站在公路邊拿著紅色小旗的大多是中小學生,只有少數幾個臨時叫來的農民,隊伍很不整齊。他有點生氣,叫道:「田書記,你怎麼不上心啊?我們劉主任說了,這可是個政治任務,日本朋友是專程來我們縣參觀的,我們要給他們看看經過『文化大革命』洗禮的社會主義新農村的新氣象。」
劉長文點了點頭:「那進去吧。」
小野田麟三郎站得筆直,嘴裏只是道:「是!」臉上的掌印此時越來越紅,倒像一隻手掌爬滿了他的臉。
楊季軒的前七手,如果按楊國光那種譜記下來,是「安同洋行西牆下」七個字。
他的話里也帶著驚愕。確實,在這裏襲擊高川大佐,那和自殺沒有兩樣。可如果楊季軒的確是不想活了,那又何必來下這一局棋?
宴席過後,由田書記帶領代表團參觀紅旗大隊的暖棚和水庫。田裡,正深翻了一次,放眼望去,倒很是整齊。紅旗大隊因為有一台拖拉機,也算實現了機械化。田書記在田頭唾沫橫飛地說了一堆,弄得那翻譯幾乎譯不過來。
「是的。」小野田麟三郎小聲道,「楊君,那是個美國人,才二十三歲,聽說是從小生長在中國的。」
「四十年前,這裡有一位楊季軒先生,請問他的墳在哪裡?」
他這話剛說完,一個正在被拷打的中國人忽然大聲吼道:「姓楊的,你這敗類!漢奸!走狗!下棋就能買通你嗎?」
小野田麟三郎嘆了口氣,道:「沒有了。」
島田作有點垂頭喪氣。其實按年齡,他比那少年也大不了多少。但他被稱為關西棋院的希望之星,和這個中國農家少年自不能同日而語。
幾近耳赤之妙手。
標準的江戶音。楊季軒本是帝大生,當年于東京曾經拜在秀元門下。
兩個士兵來抬走了楊季軒的屍首,小野田道:「大佐,那山木課長那裡怎麼交代?」
小野田麟三郎彎彎腰,道:「瀨越師兄剛才便在這裏。」
是要用我的讀唇語之技吧。小野田麟三郎有點失落地想。今天與瀨越師兄合力對付美國人,已覺有違棋道,更兼一敗塗地,他本也決意不肯再用此技。可是,聽高川大佐的意思,明日與美國人這一局,是要讓自己只當一個代弈者,那也不妨吧。
島田作和楊國光的棋共下了一百五十五手,其中有打劫放在同一位置的,所以只有一百五十一個位置能填字。換句話說,楊國光所依據的盤式,他只複原了一小半。這盤式,多半是楊季軒自己設計的吧,用的全是些常用字。
他終於明白楊季軒為什麼會答應高川大佐要他下棋的要求了!
高川秀夫心頭登時升騰起一股怒氣。一個階下囚,居然還如此狂傲嗎?但是他還是把怒氣壓了下去。
那隻老狐狸。
安同洋行,是閘北的一家洋行,那時也確實存在,就在離高川支隊駐地不遠的地方。如果說楊季軒下的棋是偶合,那也太不可思議了。這肯定是他早就和外面人設好的通信方法,用棋譜來傳遞消息。
高川秀夫大佐又繞著小野田麟三郎踱了兩圈,才停下來道:「你與這人下過棋嗎?」
楊季軒。
島田作輸了?
高川大佐笑了笑,道:「楊桑是快人,我正有此意。不過,得委屈楊桑,做個不出面的弈者。」
命令早已頒布下去了,重新改變戰略分佈,那是不可能的事。還好楊季軒一向是與那個人單線聯繫,那麼那圖肯定也在上海。
他只吼得這幾個字,本田龍男一拳打在那中國人的肚子上。那個中國人本來便已被倒吊著,這一拳打得極為沉重,從鼻子里也冒出血來,當然也罵不出來了。
楊季軒低下頭,小聲道:「大佐,請快點帶我出去吧。」
要按楊季軒的譜下嗎?他咬了咬嘴唇。
楊季軒看著枰中的布局,道:「白子精深,前五手卻嫌稍重,後面便奇思迭出,那是中國以前慣弈勢子的通病。后六手如行雲流水,正是浙派施襄夏的棋路。此人棋藝,定是源出施氏。你的星小目開局對他的二連星,本也微厚,但這幾手過後,反落了後手,大約在五十手外,你的入位這一片棋便要陷入苦戰,盤面會大損。」
「還有誰比瀨越先生棋力更高?」
畢竟是個嗜棋如命的人啊。高川大佐淡淡一笑。山木課長不會下棋,自然不會明白這一點。高川大佐不禁想到,如果早由自己來拷問的話,恐怕楊季軒已經把什麼都說了。
黃永衛拍了拍桌子,喝道:「楊國光,你裡通外國!說,你和日本人有什麼關係?那天為什麼把一張小紙條放在桌上?」
「團長來過中國?」島田作可能還沒有從輸給楊國光的沮喪中恢復過來。臉上仍有點訕訕之色。
那個鐵籠子大約有五坪大,裏面有一張小桌子。邊上,一張草席攤在地上,那大概是他睡覺的地方。這中國人穿著一身很整潔的長衫,正坐在桌前寫字。他的右手掖住左手衣袖,以防垂下來沾污了紙上的墨跡。
的確。高川大佐的身體也有點不由自主地顫抖。那一次,這人在棋枰上那等雷霆萬鈞的攻勢,讓身經百戰的高川大佐也冷汗直流。那一次對弈,枰中的白子幾乎都帶有血腥味。
「下棋?」楊季軒嘴角抽了抽,握筆的左手也微微動了動。小野田麟三郎不由得將目光移向他那左手。
所謂記錄紙,也就是在紙上印著棋局的樣子,記錄人只消在紙上標下行棋的步驟便可。這種記譜法直觀易記,記時也方便,已是通行的記譜法。
高川秀夫大佐在房裡背著手轉了幾圈,忽然抬起頭,道:「你不是還有個師兄在師部嗎?他現在還在不在上海?」
在倉庫門口,便聽得到裏面傳出凄慘的叫聲。因為有厚厚的牆壁阻擋,聲音顯得很悶。聽到這些聲音,小野田麟三郎的頭一陣read.99csw•com暈眩。
這一定是個奇著。小野田麟三郎想著,可是緒方一直沒有傳來新的棋著,他也只好做出長考的樣子。
小野田麟三郎一下興奮起來,道:「我剛來上海時,瀨越師兄便帶我去與他下過一局。這人的棋力,已可說是神乎其技。」
不懺悔。對於中國人,永遠都不用懺悔。那些中國人自己都已經忘了幾十年前的戰爭了,現在來的,只是他們竭力想友好下去的鄰邦人士。不用自己高高在上,他們首先就已經拜伏下去了。
後面幾乎妙著奇著層出不窮,盤面上他所持的白子已愈發生動,反觀克雷德的黑子則疲於奔命,處處受攻。每當緒方傳來一著棋,第一個驚嘆的反倒是小野田了。
小野田麟三郎不禁有些嘆息。
參觀完田裡,下面要參觀一下農民家裡。走進村時,小野田團長忽然用很標準的漢語對走在他前面的田書記道:「田桑,請問,楊季軒先生的墓在哪裡?」
那個大隊幹部看了小野田一眼,欲言又止地道:「早沒了,1968年墳就被平了,現在哪兒還有?」他也實在不明白,為什麼這個日本朋友會那麼關心一個中國人,好像,他來紅旗大隊就是為了尋找那個楊季軒的墳一樣。
小野田麟三郎的話停住了,因為高川秀夫大佐又是一巴掌打在他臉上。這一次是反手打的,雖然沒有前一巴掌那麼重,但小野田麟三郎的右半邊臉上又紅了一塊。
那不是一個高手應有的棋路!
「來了來了。」
「你難道不是十二歲就由方圓社授段、號稱江戶麒麟兒的天才棋士嗎?大日本棋士的臉都讓你丟光了!」
棋局開始,劉長文就有點不耐煩。他什麼棋也不會,最擅長的只是打撲克里的捉烏龜。
等他們走出鐵籠,小野田麟三郎有點失落地收著棋子,將那棋枰又收成一個盒子,用結城綢包好,跟著他們出去。
這時,邊上正被拷問的一個中國人發出了一聲慘叫,楊季軒皺了皺眉,高川大佐道:「楊桑,這裏不是論棋之地,還是換個地方吧。」
「在昭和八年時來過。怎麼了,島田,輸給那個中國人你很不開心嗎?和中國圍棋隊比賽,你不也輸了兩局嗎?」
但依靠這一小半,已足夠破解出楊季軒的謎了。
高川秀夫大佐倒吸了一口涼氣:「瀨越先生真這麼說?」
「此子生遲,不然當與秀策公並驅。」
「不是嚇你,劉主任很不高興。」
是楊國光記的譜啊。小野田笑了笑,說道:「中國古代有一種四景盤,就是把棋盤上的三百六十一個點全部用不相同的字填滿,一般是四首漢詩。而記譜時,棋子下在哪兒,只消把對應的字記下來就可以了……」
本來以為可以自行活動,沒想到每一步都安排好了。這也算中國的特色吧,對於中國人來說,安排你的一切,那也是一種友誼。
「大家站好,日本朋友馬上要到了。」
「團長。」
山木課長逮捕楊季軒以後,主要是為了從他那裡取回那份戰略分布圖。
就算打贏這個劫,也不過扳回五目棋而已。小野田團長有點想笑。出過楊季軒的這塊土地,恐怕已失去靈氣了。自己來這裏看看,是為了找回許多年前失去的驕傲,或是懺悔?
高川秀夫大佐露齒一笑:「他會的。」
高川秀夫大佐在桌前坐了下來,道:「明日準備讓誰來幫你?」
另外,楊季軒不會是一個人,他的情報網行之有效,背後一定也有不少人。山木課長的主意,便是要將這個諜報網一網打盡。
果然啊。當得到緒方傳來那新的一步,小野田幾乎可以用「欣喜若狂」來形容。那雖然只是一個簡單的虎,但這一招棋卻似點鐵成金,剛才那兩招俗手一下化腐朽為神奇。
他也暗自高興。楊季軒的話里沒有譏諷之意,那麼,他的心必然動了。如果投其所好,那麼會說出底細也未可知。到那時,山木課長會自愧不如吧。
那些中小學生一手揮舞著旗幟,一手揮舞著《毛主席語錄》,大聲地喊著:「歡迎歡迎,熱烈歡迎!」倒也稱得上整齊。只是那些農民揮得有氣無力,也不說話,偶爾才有一個喊出一句,也是似通非通的普通話。
這一招俗手使得克雷德長考了半個小時。因為限時兩小時,加上布局時用去的時間,克雷德已經只剩不到一小時了。
秀元的棋力不如乃兄秀榮,更遠不如後繼的本因坊秀哉,但眼力絕佳,在收下楊季軒后曾感嘆地說了這麼句話。當時他已將本因坊之位傳於秀哉,本也有意將楊季軒引薦到秀哉門下。只是楊季軒正值母喪,回國后便沒有再東渡,帝大的學業也荒廢了,便是在秀元門下,也只學了一年棋。
楊季軒即使早有死志,想的,仍然是要把情報傳出去啊。
他低下頭。忽然,他喝道:「緒方,把星曆帶上。」
在心底,他暗自這麼評價。
「你記的譜呢?」當想通這一點,他迫不及待地對島田作道。
「家父傳此於我時,說此棋具本是太田雄藏公所賜。」
這個日本代表團一共也只有八個人,昨天剛在上海和國家圍棋隊比賽過,很多國家體育部門領導也到場了。本來定好明天就回日本,可小野田團長突然提出,想看看紅旗大隊。
「誰知道他會贏,」田書記有點委屈。今天,他已經被黃永衛第二次埋怨了,「他是大隊里棋下得最好的,另外也沒人會下棋了。再說,誰知道他還真能贏下來。黃秘書,不會犯錯誤吧?」
怪不得,他當時一定要求將棋譜登在申報上。外面,他的同黨恐怕時刻都會關注棋譜,就算不知道這局棋是他下的,也很有可能會發現其中的秘密。
小野田麟三郎點了點頭,道:「剛才這一局,其實是我和瀨越師兄兩人在和他下。可是,唉……」
他說的是漢語。大概克雷德只會說英語和漢語read.99csw.com吧。小野田不知該如何回答,克雷德忽然人一歪,倒了下來,將棋枰上的棋子也推了一地。隨之,一口血嘔了出來。
說話的是坐在島田邊上的木村又吉五段。木村五段年過五旬,是代表團里年紀僅次於小野田團長的人,一向有些倚老賣老。
小野田麟三郎抬起頭,驚詫道:「你知道?」
他還是上鉤了。不知為什麼,小野田麟三郎倒有點失望。傲骨須要傲到底,那才能贏得人的尊敬。楊就算把一切都說出來,恐怕最終也會被殺的。
楊國光嚅嚅地道:「我不認識他們啊,那張紙條只是我記的棋譜……」
也許是楊季軒的戰術吧。當下一招俗手由緒方傳來時,他想著。克雷德臉上已經露出喜色來了,即使有再多的東方教養,他體內流的還是美國人的血。這一次他不再長考,飛快地應了一手。
「站身後又有什麼用!」高川秀夫大佐又在房中踱了兩步。他的高筒皮靴在地上簡直如同鐵柱,鋪著的青磚也差點被他踩碎。
高川大佐彎了彎腰,走進去,坐在楊季軒對面,笑了笑:「楊,現在還好嗎?」
他把棋子放入枰中。
「瀨越師兄在我昨天輸第一局后,他就來了。我們昨夜把那個美國人的譜打了遍,瀨越師兄打完后,就嘆息說,如果小岸師兄在世,大概還能和這美國人爭個高下。」
右手的五指已完全僵硬。那是在特高課拷問時留下的吧,所以只能用左手握筆了。
「即使你們棋力現在比不上他,但兩個人加起來,也不一定比他差,為什麼不幫你一下?」
小野田麟三郎道:「大佐,你想去哪裡?」
「島田君,有什麼事嗎?」
所謂的「還在」,是「還活著」的同義詞。進入這個監獄的中國人,是不可能活著離開的。本田龍男猛地立正,道:「他在。」
那一次,當看到山木課長帶著憲兵進來時,楊季軒用棋子敲了敲棋盤。
山木課長笑了笑說:「他有鐵一般的意志,一下子是彎不了的。那麼,最好的辦法就是一點點地折彎他。讓他受到良好的待遇,每天都看到別人被拷問,漸漸他就會覺得不說是不明智的了。」
有人叫著他,他轉過身,是島田作。
「來過了?」
接到山木課長的電話時,楊季軒正在和高川大佐下一局快棋。高川大佐回到座位上,看著這個樣子文弱的中國人,幾乎有點吃驚。
小野田看了看島田,道:「島田君,你怎麼想起問這個來了?他們也用通行的記錄紙啊。」
小野田團長嘴角浮起了一絲笑意。
他淡淡地想著。
大概對這個日本人突然說出的標準漢語有點措手不及,田書記有點茫然,道:「什麼?」
那局棋正至中盤。以前兩人對弈,勝負只在一二目之間。但那一次,從山木課長進來那一刻起,楊季軒的棋風突然一變。
田書記的臉有些發白:「黃秘書,你可別嚇我。」
「真有這等強嗎?」
俗手!不折不扣的俗手!
終局之時,白子不用黑子貼目,便已領先三目了。
縣革委會的黃永衛秘書跳下自行車,擦了擦頭上的汗。天很冷,機耕路也凍得死硬,自行車騎上去坑坑窪窪,這一趟他騎得很是辛苦。
他的話里,根本聽不出當初很親熱地叫著「楊桑」的意思了。
那兩招俗手,其實並不是他放出的勝負手或欺招,而是因為選字的緣故,不得不下出那兩招俗手來吧。可是,以這兩招俗手之後,居然還能反敗為勝,甚至逼得克雷德吐血,這楊季軒的棋力到底已到了何等程度?看著紙上的字跡在痰盂里一點點洇濕,變得模糊,小野田麟三郎忽然有一種欣慰感。
「瀨越師兄說過,棋道九品,此人棋力已達入神之境,便是不敗名人,也不外如是。」
高川秀夫大佐猛地一掌打在小野田麟三郎臉上,小野田麟三郎白凈的左臉上登時出現了五個指印。
高川秀夫大佐盤腿坐了下來,道:「楊,你還能下棋嗎?」
楊季軒抬起頭,道:「大佐是要我與那人對弈嗎?」
楊季軒道:「可我所應之招又如何傳給代我對弈之人?」
黃永衛又喃喃道:「也只好這樣了。等會兒喊得響些,場面弄得熱烈些。」
「出什麼事了?」
如果沒有錯,那麼楊季軒肯定有自己的算計吧。可是,不管怎麼想,這一手下去,盤面一下便要落後。現在還是第六手,若落後那麼多,後面又該怎麼走?
果然,克雷德抬起頭,臉上露出不相信的神色。這個金髮碧眼的美國人,居然也有一股東方式的儒雅之氣。
小野田當看到緒方在那美國人身後用唇語傳出的譜時,幾近於震驚。
突然,他一陣驚愕。
當年秀策與幻庵爭勝,秀策執黑先行,一百手以前,幻庵始終與秀策分庭抗禮,且隱隱有反客為主之勢。至一百二十七手,秀策一招落枰,使得幻庵面紅耳赤。這一著後來便被稱為「耳赤之妙手」。
「是。」島田作垂下頭,看上去幾乎要哭出來了。這時,劉主任適時站起身,道:「感謝日本朋友的指導,這體現了中日兩國人民的偉大友誼……」
「就是他。」小野田猛地站住了,「田桑,告訴我,他的墳在哪裡?」
國家圍棋隊里還有一些大概將來能與自己抗衡的人,而這裏,如果出現一個能勝一局的人,那真是奇迹。
大會堂里像辦喜事一樣,擺滿了花。只是這個月份里也沒別的花,只有蠟梅。一向不太乾淨的大會堂,這回被打掃得一塵不染,牆壁上也剛刷過幾遍石灰水,多少有股石灰味,混合著蠟梅花香,有點古怪。
他想著,只見來送行的上海官員正向這兒走來,臉上帶著一股燦爛的微笑,不用猜也知道他時刻都要說出「中日友好」之類的話。
但願楊有妙手吧。他暗暗地祈禱。
「不是這個原因,我想問一下團長,中國人記譜是怎麼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