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古今傳奇 年

古今傳奇

跑嗎?兩條腿的自己哪兒跑得過四條腿的畜牲,何況還是個怪物。
阿年長長地吸了口氣,乾冷的空氣吸進腔子,讓她又精神不少。又到年關了,阿年心想,過了今年年夜,大家都能安穩過日子了。
「紅珠是無辜的,要救紅珠。」阿年昏沉的頭腦里只剩這一個聲音。她害死過無數無辜的人,但此刻,她的心裏只有紅珠。也只有紅珠,阿年無論如何想讓她活下去!阿年撐住一口氣,動彈分毫都是鑽心的疼,但她把這些疼都當作力氣來用。她跌跌撞撞朝村外跑,抻著脖子往祭壇那邊看。可她跑得近些,再近些,仍看不到紅珠那身本該很顯眼的衣裳。
娘裂開的胸口血還未乾,濕濡濡地泛著腥味兒。床上的被子已被血水浸透半邊,平日家裡用來削木頭棍子的破短刀觸目驚心地掉在一旁。娘青灰浮腫的面目已經乾涸,眼淚流過的痕迹烙印般清晰。
王神婆來領人時,阿年蜷在裡屋炕上,連回頭看一眼的勇氣都湊不出來。她聽到兒子好像在哭,紅珠太懂事,不哭不鬧,卻更讓阿年心痛如刀絞。晚些時候村裡的人照舊去避難,無論別人怎麼勸阿年也不肯走。倒也有人願意幫忙領上她的傻兒子阿寶,阿寶卻久違地鬧起來,誰來領就狠勁咬誰的手,把人家都嚇跑了。
阿年整個人愣住——那是阿寶第一次規規整整跟別人說話。以前他餓的時候,只知道亂摔東西大叫大鬧。
如果橫豎是死……紅珠把柴刀攥得更緊了。
阿年拍打著胸口的蛆蟲,但它們仍源源不斷鑽出來。她突然想起自己手裡有刀,於是手起刀落,劃開了自己的胸膛。
「他爹,我對不住你。」阿年的表情扭曲著,閉上了眼,張開了嘴。
日出。青白的曙光蓋滿村子也只用了一會兒的工夫,村民們陸續從藏身的地方回到家中。
阿年胃裡翻騰起一陣酸苦,抽回手奔到牆根吐了起來。「不行!」她痛苦地抹了把嘴,「絕對不行!」
王神婆的臉冷下來,像地上結霜的石頭:「這事兒你說不行可不好使。紅珠娘,你是明眼人,我勸你別添亂。今天讓你家紅珠吃點好的,天黑前我就來領她上祭壇。」王神婆甩下話走人。阿年只覺得頭痛欲裂,捂住臉蹲到地上,可一時間哭也哭不出來,就像腦子還沒能消化剛聽到的事。
娘不會忍心丟下她。
她開始打哆嗦,肚子也「嘰里咕嚕」響起來。她想起中午娘給烙的餅,那是世界上她最愛吃的東西。
阿寶……阿寶在哪兒?紅珠呢?還等在祭壇上嗎?阿年連滾帶爬下炕,剛跑出屋便撞見院子里的阿寶,他的五官已統統移位,身形驟變,身體不斷發出骨骼移位的聲音,衣褲撕裂露出了逐漸覆蓋身體的紅色毛髮,口中九九藏書的低吠夾雜著痛苦和憤怒。
紅珠從家裡出來,一手提著柴刀,一手拖著浸透娘的血的棉被。棉被扔到地上,血腥味被寒風吹散在空氣里。紅珠雙手握緊柴刀,等著年獸嗅到這股濃重的血味,她已不在乎自己的命。
這片刻的停頓。
為什麼會這樣?都到了最後一年了!

二、十年

也許……
紅珠起身提起柴刀,沉甸甸地抓在手裡。呼吸里多出了鐵鏽的味道,她用衣角擦掉刀身的泥巴,再摸摸刀刃,感覺還沒有完全鈍掉。所有這些感官,都讓紅珠意識到這條命還是她自己的。
墓園一樣的村莊里,沒人聽見紅珠撕心裂肺的哀號。
她腦袋裡最後的那個聲音也消失了,只剩一片空白。
「阿寶!我是你娘!你認不認得我!」阿年聲嘶力竭,阿寶的前肢用力一揮,竟將她打飛出去,重重撞到自家牆上!阿年頭暈目眩地咳著血,這一下撞斷了她幾根肋骨,額角也滴下了血。
全村的人,都在慶祝。
看著跪在丈夫墳前落淚的紅珠,阿年終究沒有走。
一隻豬羔子大小的怪物正歡快地啃著丈夫的屍體,時不時去舔地上積起來的血攤。那怪物身體紅得刺目,臉卻黑得像半夜的山林,連哪是鼻子哪是眼睛都分辨不出來。它專註地享用著自己剛咬死的獵物,好像突然注意到阿年的存在,齜起掛著血絲的獠牙朝阿年撲了過去……
她要把家裡的菜刀一起帶去,跟年獸拚命。她要把下午離家時憋在肚子里的話都說給娘聽,告訴娘自己不會扔下她和哥哥不管,乖乖去做那畜牲的口糧。
就算跑過了,年獸怒了也要去吃其他人,沒準就是自己的娘。
屋外的一陣響動讓阿年回過神來。
娘會陪她一起死。
當天半夜,阿年受直覺驅使,掘了丈夫的墳。果不其然,丈夫的屍首沒有腦子,顯然是那日被阿寶吃了。阿年喘著粗氣,全然顧不上屍臭,真正讓她腸胃翻攪的是一個想法。
光與暗的交界線掃過村外的破祭壇,年夜過去了。紅珠的眼還直勾勾盯著年獸的屍體,腳底灼出的傷已被凝固的血封住。
十年過去。
可並沒有什麼怪物出現。反倒是紅珠再也坐不住,她不知哪來的膽子,又或是已經怕到感覺不出怕,竟自己往草叢裡走,結果看見的只是幾隻跑走的大耗子。紅珠鬆了口氣,轉身往回走,突然被什麼東西絆倒,結結實實摔了個狗啃屎,磕破了嘴皮,腦袋都跟著嗡嗡響,半天才緩過勁。摸索著仔細去看,紅珠才發現絆倒她的是把破柴刀。柴刀已經跟泥地一個顏色,覆著草莖,不知丟在那裡多久了。
天黑了又黑,似乎有聲響從不遠處的林子竄進了附近一人高的草叢,可九九藏書等紅珠繃緊了神經,又再聽不見了。她轉了幾個背風的方向,突然覺得前邊的草叢晃動得厲害,彷彿隨時有獸要竄出來。她「噌」地豎直身子,驚出一身冷汗,夜風一吹,整個人抖得如篩糠一般。
紅珠呢?紅珠呢?!阿年「撲通」跌坐到地上。紅珠被阿寶吃了!阿年瑟瑟發抖不敢再往前走,她怕看見紅珠的屍首橫在地上,就像當年的丈夫一樣。
「咦?!你咋醒著?!」一副破鑼嗓子敲破了冬晨的冷寂,阿年不用看也知道是王神婆,聲音能難聽到這個程度的沒別人了。本能地,阿年心一沉。
年獸迅猛地撲到紅珠面前,卻突然剎住,它收起獠牙,辨認出了面前的人。

三、阿年的年夜

年獸被捅死時紅珠就在它旁邊,眼看發著熒光的紅漿從幾寸寬的傷口往外涌,愈流愈細,最後再也滴不出來。血漿緩緩地滲入周遭的土地,「刺刺」冒出嗆人的煙,在那之前它已浸透了紅珠的鞋底,燒得她腳心火燎似的疼,可她動也不動。
如今的阿年已有了老態,阿寶雖然仍不如普通同齡人懂事,但也已經能跟年紀小的孩子玩在一起了。去年年夜后阿年找到睡在林子里的阿寶時,發現祭品的屍體剩下很多,周圍有很多阿寶掙扎的痕迹,想必他變成年獸后已多少認得出人了。
「娘?」紅珠繼續叫著,進屋把娘翻了過來。
十年過去了。那日阿年躲過小怪物的一撲,隨手抄起鐵鍋猛敲下去。幸好那怪物還太小,被阿年的大鍋底招呼了幾下,知難而退竄出了屋。大概是它跑出去的時候正好被巡夜人看見,巡夜人進屋聽見阿年在號哭,走到廚房后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哐當!」
本來阿年已經決定今年年夜是最後一次動手。明年起阿寶肯定能夠分辨對象,大可跑遠些去尋找其他獵物,這個村子里不會再有人受害。
這一年,紅珠本是獻給年獸的活祭品。
安穩日子也過了幾年,只是每到年關阿年就要睡不好覺——她知道兒子早晚要獸變。雖然他看起來只是一般的痴傻孩童,但阿年清楚得很——他不是人。
既然橫豎是死,傻子才要乖乖在這裏讓你啃!紅珠的胸口劇烈地起伏。哪怕砍掉那畜牲一隻爪子,也算死得值!想到這兒,紅珠覺得剛剛撞到的頭也不痛了,早就凍透的身子也好像暖和起來了,能走了,能跑了!她跨著飛一樣的步子朝村裡奔,她不知道其他村民躲在哪兒,但她知道娘在哪兒!整個村子黑漆漆的像個死窖,卻還有一點亮光——自己家裡的亮光!娘還在家!紅珠知道娘不會忍心丟下她,等在祭壇上的時候,紅珠每次朝家看去,都看得到那點光。
幾日後的正午,阿九九藏書年正在忙活午飯。阿寶湊到她身邊,聞了聞鍋里的香味,說:「娘,我餓,要吃。」
阿年臉色瞬變,比地上的土灰還難看。
天陰沉沉地亮起來,阿年卻覺得自己墜入了深不見底的黑暗。

一、紅珠的年夜

「紅珠她娘,你聽我說……」王神婆神經兮兮地扯過阿年的手,放在自己手裡拍著,身上那股難聞的味兒讓阿年擰起眉,「夜裡有位大仙給我託夢了,說只要今年選上你家紅珠送給年獸,那怪物就再不會回來了!」
每逢年夜,阿年便會露出真面目,咬死村民舐血啖肉。
「娘!」紅珠飛奔進屋,被門檻絆了個踉蹌。娘還躺在裡屋炕上,背對著外屋,不出聲也不回頭。
入夜了。阿年不知獨自哭了多久,好像終於把淚哭幹了,整個人安靜下來,昏沉的頭腦也冷靜清醒起來。
一切都是那麼安靜,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頭痛卻找了回來,痛得眼珠快從眼眶裡爆出來。紅珠閉上眼睛,再睜開時只見一道刺目的紅光竄到眼前,接著就是野獸粗重的鼻息噴到臉上。
兒子阿寶八歲那年的年夜,事情終於發生了。阿年不過是不小心打了個盹,丈夫就被變成怪獸的兒子咬死,如果不是他當時體型尚小,阿年又熟悉撲殺的套路,怕是根本趕不跑他。第二天阿寶光著身子找回家時,村裡人只當他又犯傻亂跑到林子里去來著。
草叢靜了下來,紅珠卻更篤定有東西要出來了。她希望那怪物第一口便把自己的頭咬掉,這樣就不會再覺得疼。
阿年虛弱地眯著眼,看不清阿寶的臉,只模糊地看到他刺目的紅色身形在自己身邊晃動一會兒,然後跑遠了。
「阿寶!」阿年見狀,立即衝過去死死抱住阿寶,她寧願阿寶在這兒吃了自己也好過他去吃掉紅珠!阿寶的獸變尚未完成,本來就在掙扎之中,幾次甩開阿年又被她衝過來摟緊。
丈夫下葬的那天,阿年本打算離開這個村子,但轉念一想,自己雖有人形但模樣不老,換個地方也早晚會被人發現蹊蹺。再說她一去便出現吃人的怪物,人家也自然會趕她走,到最後一樣是東躲西藏居無定所。而阿年早已累了,那樣的活法她再也受不了。她不想放棄阿寶,紅珠也不該跟著活受罪。
如果不是怪物留下的齒印和巡夜人的證詞,沒人會相信阿年。也正是從那年起,每逢年夜那隻怪物都會跑回村子來。它個頭長得飛快,第二年村裡人非但對付不了它,還賠上了一條人命。到了第四年,王神婆已經在村外張羅起了祭壇。
血腥味鑽滿鼻孔,阿年抽了抽鼻翼,整個人還愣在原地。
不知是鍋碗瓢盆里的哪樣砸到地上,嚇醒了阿年。她本來在補褲子,不知什麼時候被九-九-藏-書搖曳的燭火哄睡著了。響聲是從廚房傳來的,阿年唯恐事情不妙,扔下針線跑過去了,卻已太遲——她的丈夫倒在灶台旁,腦袋和肩膀只有半邊還連著,半張臉已經不見,血漿從敞開的傷口噴涌而出。
阿年不知為何阿寶變成年獸後會六親不認,她自身為年獸時並非如此。也許真如那些背後笑話他的村民所說:他是沒有腦子的。
徹底變成年獸的阿寶穩定下來,過去用前爪推推阿年,試探性地嗅著,但沒有進一步攻擊。
手握著刀,阿年再次栽回裡屋炕上。一歪頭,看見紅珠就在炕邊,已經只剩半拉身子。紅珠身後是沒有了半邊臉的丈夫,伸著手在跟自己討心。阿年尖叫著轉過身對著牆,一低頭卻看見無數蛆蟲正從自己胸口鑽出來。
一切仍是那麼的安靜,紅珠面無表情。
報應,都是報應……這樣想著的阿年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跳動的心臟讓她想起自己沒有這顆心之前的日子。記不清多少年月,她一直顛沛流離,輾轉在偏僻的山林間。大概是本能的指引,阿年總能尋到人畜的蹤跡,找到山村。她總是編造各種各樣的謊話讓村民接納自己,融入他們普通的生活,直到年夜。
炕邊的紅珠不見了,丈夫也不見了。阿年覺得好冷。她想看看那些蛆蟲是不是也不見了,低下頭,卻看見自己的心,果然還是缺了一小塊的。
太陽早早就躲了起來,村裡人也一樣。簡單的儀式后,紅珠形單影隻地被扔在村外簡陋的祭壇上。她摳著手指,蹭蹭鞋底,看看左邊看看右邊。夜在深下去,年獸就要來了吧。它會吃了自己,也許先咬掉右胳膊,也許從腰開始啃,或者乾脆囫圇吞掉連塊碎衣服也不剩。紅珠想著這些,就希望時間能過得慢些。等了許久,又覺得還不如早點死了痛快。
「大仙也給你託夢了咋的?!」王神婆衣冠不整,三步一踉蹌地跑進阿年家院子,嗓門比平日還大。阿年不知她在鬼扯什麼,茫然地搖搖頭。
年夜變身對阿年來說,就像人幾天沒睡困到極限,就算再強忍睡覺的慾望,身體也自然會睡過去。對此她多少有過抗拒,但也不會真的多愧疚。十幾年前,阿年的身體獨自孕育出了後代,自那以後,她就再沒變成過年獸。她抱著兒子來到現在的村莊,沒用太久就成了親。拖油瓶不是問題,阿年看起來美貌年輕,儘管她實際上已超過百歲。
紅珠臉上所有的表情都瞬間僵死,刀也「哐當」掉在地上。
她不知道紅珠沒有死,只是在草叢裡摔了一跤。身體和精神上的打擊已讓她神志不清。她不知道這十年來她一點點偷來的心不只讓她變成人,也讓她變得跟人一樣脆弱。
身為年獸時,阿年從來只食血肉,不碰臟器https://read.99csw.com
她就是人們口中的「年獸」。
紅珠已將柴刀送到年獸腹中,用盡她所有力氣,那麼深,連手也快沒進去。
年獸死了。紅珠活著,卻再吃不到娘烙的餅。
村裡的王神婆來領人時,屋裡靜得過分。連以前只會惹麻煩的傻子大哥也消停下來,死咬著嘴,鹹水珠「啪啪」打在鞋面上。本來,紅珠家每年都是最早去避難的,而如今紅珠的娘躺在裡屋炕上,背對著外屋,不出聲也不回頭。於是紅珠也不敢出聲。她怕自己一開口,蓄在腔子里的那丁點兒勇氣就漏光了。她不想看娘腫著眼跟村民撕打,不想讓一切看起來像場生離死別。儘管它的確是。

四、日出

沾滿泥土的手指撕開屍體的上衣,透過已經腐爛的傷口,阿年摸出了丈夫爬滿蛆蟲的心臟。
恍惚間已感覺不到痛,眼前的一切都是晃動的、模糊的。阿年覺得自己好像走到了丈夫的墳頭,再看又覺得是回到了自家院子。她什麼都看不清晰,唯獨院子里那把破刀,在月光下明晃晃地看著真亮。
自從吃了丈夫的心,阿年便真覺得自己有了不同,彷彿更知道累與餓,難過與高興。第二年村裡人對付不了獸變后的阿寶,阿年便提議以後每年年夜大家都去林子里避難,分別藏在不同地方,以免人味太重被怪物嗅出來。自那起,每年她都早早帶著兒女躲進林子,比其他村民還早上許多。村裡人只當她因為丈夫的事嚇怕了,其實阿年是為了在暗中觀察大家的藏身之處,這對嗅覺、視覺都很靈敏的阿年來說並不困難。她先安頓好紅珠,哄她睡著,再將阿寶綁在山林深處。一切就緒,阿年便摸過去幹掉最好解決的人。祭壇建起來後下手就更容易了。阿年先挖出心,再把屍體拖到阿寶附近。她總是把腦子擺到屍體最好吃的部分,這樣阿寶獸變掙脫繩索后,便會在附近找到已經準備好的「新鮮年夜飯」,吃飽了就不會再去找別人。
「紅珠娘,我知道你不容易,阿寶那樣,紅珠又那麼懂事兒,但你得替村裡人著想啊!你丈夫也是被那怪物咬死的,你更該明白!這是為了大家都能安穩過日子!」
紅珠雖然年幼,但人人都說她是全村最聰明懂事的孩子,甚至比起自己的丈夫,阿年覺得她更加無辜。
年獸死了。紅珠活著,被村民感恩戴德地送回了家。阿年的屍體還橫在裡屋炕上。
文/洗七里
阿年驚醒。最近幾天她一直睡不踏實,總夢見當年丈夫被怪物咬死的情景。屋裡飄著兒女均勻的呼吸聲,阿年也不再為難自己,小心翼翼下地,披上襖子走到屋外。天連亮的意思都沒有,村裡起得最早的人也還睡得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