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林克站了起來，搖了搖手，打斷了卡爾的話：「教授，現在我和我的小夥子們以客人的姿態坐在這間屋子裡，不是僅僅因為對老師的尊重。根據我們的調查，您確實和那幫猶太人的下落無關。但是……」

施林克的目光銳利地刺向卡爾：「您的兒子，傑斯，帶著您的七名猶太學生，此刻正躲藏在柏林的某個角落。根據您的鄰居說，他們走的時候，並沒有帶走太多行李，七名猶太學生，要養活他們，需要不少的食物，您兒子臨走的時候，並沒有帶走太多的現金，我們又對這個區所有的商店進行了戒嚴，我相信他們已經為食物的問題困擾了好幾天了，您的兒子現在能想到的唯一辦法，應該就是求助他的父親。」

外面傳來了一陣由遠及近急促的腳步聲，在這深夜的街區，聽得尤為真切。

「我真誠地希望今晚您就能送走我們這些不速之客，卡爾教授。」施林克禮貌地回答，「如果我們抓住了您的兒子，或者那些他袒護著的猶太傢伙。」

施林克少校站在門前，饒有興味地看著大門上一塊巴掌大小的黑白方格，那是鋼琴鍵樣式的門鈴，非常特別。有意思，施林克想著，門鈴這種普通的物品也能變成這樣富有創造力的藝術品。

施林克把那本厚厚的樂譜插|進書櫃后，回答的時候沒有轉過身：「這個不是由我們決定，取決於他自己的態度，這和您沒有關係，您是我們的國寶藝術家，而傑斯，不rｅad.９9ｃsｗ.ｃom過是您的養子而已。」

聽了這些話，卡爾的心深深地沉了下去。噢，傑斯，他了解他的這個兒子，他是一個比蓋世太保還冷靜的年輕人，只有他提前看出了這個國家正在走向惡魔，只有他提前做了那麼多的事情，保護了那麼多的人，他的兒子，絕對不會做出沉不住氣的事情——如今你在街區出現，難道你真的毫無辦法了嗎？

卡爾繼續彈奏著，沉默的淚水很快流滿了他的臉頰。

確定一切都是安全的，卡爾推開門進去，那是一個小小的鋼琴店。

但很快，他真誠的祈禱被施林克少校打斷了。

卡爾能很清楚地聽到門口的廝打聲，他還是沒有動，猶如一尊失去了靈魂的雕像。

看著全身心投入音樂之中的青年黨衛軍官，卡爾有些恍惚——直到現在他還是無法理解，為什麼這樣一個音樂天賦出眾、舉止優雅的人，也會變成狂熱的種族分子。

卡爾不願意麵對那一刻，他站了起來，走到了廚房裡，給自己倒上了一杯朗姆酒。

「傑斯，你回來了？」有一個人問道。

少校想了想，又補充道：「昨天曾有人在附近的街區見到令公子，我想，他們已經撐不了多少時間了。」

但是，這樣的機會在他看到搜捕力度的時候，已經消失了。

現在回想起來，這場噩夢其實在三年前的水晶之夜就已經開始，大批的猶太人被驅逐出境，但卡爾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到如今這樣不可收拾的狀態。他回想起三天前兒子出門時堅決的眼神：「爸九_九_藏_書爸，他們不只是猶太人。他們是您的學生，我的兄弟們！」

陶恩沁恩大街圓舞曲，第七十三小節。

委婉但冰冷的答案，讓卡爾心中冷笑，他原先還有一絲希望，之前蓋世太保還沒有抓住傑斯，兒子能夠和他的朋友們好好藏起來，找機會逃出柏林，逃出德國，逃出這座噩夢之城。

卡爾嘆了口氣，回身準備帶好門跟著這些人走，但施林克少校伸出手阻止了他：「卡爾教授，我只是來你這裏做客——難道不歡迎您當年最優秀的學生嗎？」

但現在他什麼都不能做，只能老實地坐在書桌后。一個端著槍的士兵正筆直地站在自己身邊半米處，面無表情地注視著自己，在士兵的眼裡，自己不是著名的作曲家，只是一個嫌疑犯的親屬，如果妄動，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開槍。

「不，這是傑斯小時候我為了讓他燃起對音樂的興趣，特地寫的一些小作品。」卡爾說到這裏，想起了那段美好的時光，當小傑斯愁眉苦臉地坐在鋼琴前，對父親說能不能停止練習，去法蘭西大街玩的時候，卡爾告訴他：「你連法蘭西大街組曲都沒學會，去那裡玩不覺得慚愧嗎？」

施林克聳了聳肩膀，坐到鋼琴前，開始彈奏樂曲。也許是樂譜上那些簡單的練習曲實在沒有難度，彈了兩曲后，少校不再看曲譜，開始彈奏起頗有難度的巴赫賦格曲。

果然，傑斯也只能找到這種地方藏身了。

這種溫馨的事情在這種時候想起，是一種巨大的折磨。不過施林克並不知道這一切，他饒有興趣地翻看著曲譜read.99csw.com，抬頭對卡爾說道：「卡爾教授，能借您的鋼琴一用嗎？」

卡爾再次沉默了，對於蓋世太保來說，情感上的哀求是沒有任何作用的，這些狂熱的傢伙在執行命令的時候冷酷得像機器一樣。而在理性這個層面，卡爾也無法提出有力的證據為傑斯開脫，對於反猶太人法，傑斯一向是堅定的反對者。事實上，正是因為傑斯敏感地預感到了危險，才能在搜捕來臨之前，帶著那幾個猶太朋友們提前藏匿了起來。可惜，在這件事情上，光藏匿是遠遠不夠的，這個國家已經瘋了。

鈴聲響過不到半分鐘，大門從裏面打開，卡爾教授蒼白的面容出現在門口。他獃獃地看著穿著黑色黨衛軍服的施林克少校，以及少校身後的士兵們。

卡爾苦笑一下，指著客廳的鋼琴說：「請便。」

接著門鈴響了，在寂靜的屋子裡響起了一段簡單的旋律，卡爾能聽出來，是傑斯。因為只有他會在每次敲門的時候，按下這些童年時專為他寫下的曲子。

千萬不要回來啊！卡爾閉上眼，心裏不停默念著。

1941年，9月16日。

「他會被處死嗎？」卡爾點上自己的煙斗說道，「如果傑斯被抓住。」

「傑斯，帶著你的朋友，不要回來！」

施林克少校朝卡爾微微點了一下頭：「卡爾教授，當時您就說過，我是整個班上最優秀的學生，您的誇獎總是能讓人充滿自信。」

就這樣，天真的小傑斯在卡爾的即興譜曲下，由法蘭西大街組曲、威廉大街D小調等奇怪地名組合的練習曲入門，漸漸從心底真正九-九-藏-書愛上了音樂女神。

當鋼琴聲終於停下來后，卡爾沉聲說道：「施林克，我一向是愛國的，那些猶太人的下落我真的不知道。」

坐在書桌后的椅子上，卡爾努力克制著自己不去看桌子上的電話，心裏的不安並沒有減輕，因為他知道施林克在等什麼。卡爾很害怕失蹤了幾天的兒子，這時忽然打電話回來。如果可能的話，他真想在大門上寫上幾個大字告訴兒子：

卡爾靜靜地看著廚房裡，他妻子的照片，剛剛收養的傑斯依偎在他妻子的邊上，還是那麼小。卡爾似乎回到了那一刻。

睜開眼時，施林克正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厚厚的樂譜：「這是您的新作嗎？」

少校的臉上露出了頑童般的微笑，伸出兩根指頭在門鈴上彈奏起來。畢竟這隻是一個小小的創意，歸根結底還是一個普通的門鈴，上面只有最簡單的七根琴鍵。雖然如此簡單，音調也不如鋼琴那樣精準，但還是能隱約聽出一段優美的旋律在屋子裡響起。

雖然想象過這一刻的到來，但直到蓋世太保按響了門鈴，卡爾才發現，自己會有一天，竟然如此期盼兒子傑斯永遠不要再回這個家。

過了十秒鐘，反覆響了好幾遍的鈴聲停了下來。

「施林克少校，剛剛這段《德彪西的月光》，您彈得很棒，在門鈴上也能奏出這樣的水準。」卡爾將不安藏在心底的最深處，勉強擠出一個算得上誠懇的笑容，讚歎道，「看來這麼多年您並沒有疏於練習。」

「少校，請問您和您的人，準備在這裏待多久？」卡爾開口問道，他必須要儘可能想辦法從對九九藏書話中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雖然他現在還不知道如何把這些信息傳遞給兒子。

兩天後，柏林陶恩沁恩大街，73號。

「那是因為，那時候我並不知道你現在會變成惡魔的幫凶。」卡爾在心裏狠狠地想著，朝屋外望去，只是傍晚，平常熱鬧的街道此時卻已沒有了行人，整個街區都有些過分的沉寂，也許這個時候，還有無數的蓋世太保們正在敲開許多扇門。

雖然屋子裡的窗戶都被厚厚的窗帘蓋上了，但卡爾能夠想象到，如果傑斯真的冒險回來，只要離這裏五十米遠，就會被外面隱藏的哨兵發現。

勇敢的兒子是卡爾的驕傲，但他臨走之前，並沒有告訴卡爾具體的行動方案。

夜色逐漸加深。客廳里的幾個人卻沒有改變姿勢，卡爾依然坐在桌后，身旁的士兵像是不知疲憊，依然緊緊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施林克少校看起來倒頗為輕鬆，坐在沙發上輕輕哼著曲子。

柏林陶恩沁恩大街圓舞曲，第七十三小節，兩天前門鈴的旋律。

「我們養了一個好兒子，克瑟琳。」卡爾喃喃道，「我為他驕傲。」

卡爾放下了裝滿食物和水的包裹，坐到一架鋼琴前，開始彈奏柏林陶恩沁恩大街圓舞曲，第七十三小節，旋律透過地板，緩緩傳入地下的密室內。很快，一架鋼琴下的木地板被翻了起來。幾個腦袋探了出來。

柏林，選帝侯大街，64號。

「我們會藏在一個安全的地方，等到合適的機會就會逃出柏林的！」傑斯這樣告訴父親。卡爾明白，傑斯這樣做是為了保護自己，盡量不讓這件事和自己扯上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