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讓我也很驚訝。於是，我以婚介所的名義，開始嘗試為情感失敗的客戶提供新型機器人。這個生意很好做，連我也沒預料到，看起來富足繁華的都市中，需要情感安慰的人那麼多。於是我又新開了分支店鋪，聘請專業人員對浩如煙海的徵婚信息資料庫進行了全面分析，對潛在的客戶進行引導，讓他們體會到人類伴侶的可替代性。」

他淡淡地敘述，到了高潮卻戛然而止。

他苦笑著搖搖頭，俯身將照片和書本撿了起來。

「……總裁先生，事實上，目前輿論對您罪名的認定持另一種傾向——不是擾亂社會秩序罪，而是……隱瞞自己機器人的身份、陰謀顛覆社會的反人類罪。」

幸好，他寬容而老到地化解了新手記者的窘境。

他與我相對而坐，靜若止水，右手靜棲在桌面的一本書上，身後白牆似雪。對於一個年過四旬者，他的面容顯得過於年輕。這張臉孔曾經常常出現在財經報紙和電視屏幕上，令無數女性怦然心動。

我語塞。沉默了片刻，他接著說：「人類的心理和生理本來就是相通的。我相信，那個機器人所謂的『感情』，是源於第一定律的衍生邏輯，只是這種https://read.99csw.com邏輯也許被某些偶然的因素放大了，電路、磁場、太陽黑子，誰知道是因為什麼。新型機器人的智能能達到的極限現在還沒有定論，但好像足夠讓那女孩重獲幸福——他們名為主僕、實為夫妻地一起生活，直到她因癌症死去。」

但眼前的街景還是模糊了。因為，我是人類。

「您不為自己……感到遺憾嗎？」

「那麼，總裁先生，現在開始我們的採訪吧。」我將錄音筆推亮，擱在長桌上。

我忽然覺得說不出話，草草點頭退出房間，駕車離開看守所，將自己隱沒在喧囂繁華的鬧市街頭。

「我不知道你來採訪前做了多少準備功課，但流傳於外的材料可能不會寫到，曾經在世界各國設立分支的伊扎克公司，最初起源於一個小小的婚介所。」言談間，他的手輕輕在書本的封皮上滑動。我注意到，那是阿西莫夫的《裸陽》。

「當機器人極力避免一種傷害時，也許會不可避免地產生另一種，比如倫理問題，比如社會隔閡問題，比如整體生育率的降低，推著社會滑向不可控的方向。從這個角度說，抹除伊扎克公司並非一項不智之舉。」

他九*九*藏*書愣了一下。看得出他立刻明白了那項罪名意味著什麼，因為那本書隨著他手指一顫，掉落到了地上。

我忽然不知該從哪裡開始提問了。橫亘在我們之間的這條長桌兩端，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我是一本雜誌幻想故事欄目的實習記者，對方則是資產過億的伊扎克公司總裁。這是我第一次做獨立專訪，而他，可能是最後一次接受記者的訪問了。

「在客戶資源足夠雄厚之後，正面推廣『綜合服務型機器人』的伊扎克公司開始運營。公司表面經營各類家政、公共服務型機器人，但核心產品『伴侶型機器人』卻一直踩在監管的紅線上。不過只要有市場，一切障礙都能掃清。而之後的事情，你從資料上也可以看到了。」

「……不可能。」我低聲道。

除了尷尬地笑笑，我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來回應。於是他接著說了下去。

「某天，一個梳著長髮辮的女孩子走進了那家婚介所，面對我們的諮詢員，她卻一直沉默寡言。後來我們才知道，她的前夫——讓她不惜與家人決裂而以身相許的男人，在婚後九-九-藏-書有嚴重的施虐傾向，即使離婚，也治愈不了她已患上的抑鬱症。我們為她安排了多次相親，每次都無疾而終。正當所有人一籌莫展時，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我們的一位男業務員愛上了她。」

這次，對方沒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好像是隨意地灑在桌面的書本上，然而焦點集中在哪裡，我卻不得而知。

當他凝視她時，那一瞬的撫慰動機是電信號錯誤？還是像人類第一次學會用火一樣，是造物主靈光乍現的恩賜？然而那一星火苗被撲滅了，乾淨、徹底，不留任何燎原的可能。

「你是說後來被曝光的，聘人扮演徵婚中『負心者』角色，欺騙顧客的事件嗎？」

讓人難堪的沉默再次籠罩了房間。我咽了口唾沫，向他試探地問道：「……既然伊扎克機器人的目的是為人們避免傷害，又得到了那麼多人的肯定，為什麼還會被起訴呢？」

「你是指『機器人不可能產生感情』嗎？我也這麼困惑過。最終，我得出了一個似是而非的結論——你應該知道，阿西莫夫機器人定律第一條是什麼？」

「我唯獨同意接受你的採訪，是希望傾聽我敘述的是個能以寬容的心態接納世界的人，而不要老到九*九*藏*書地一開始就提防對方在說謊話或另有所圖——就算對方是曾經的姦猾商人，現在的階下囚。」

「很好——如果這種傷害是心理上的呢？」

「那項策略可以被稱為『圈套』，也可以說是對人類交往大概率事件的先行預演。」他不動聲色地笑道，「而我的機器人們，卻能讓這種事件的發生概率降到零。當然，我必須將進貨來的機器人進行改造，強化第一定律在情感領域的應用，並對相關服務配件改進調整。大幅度修改成品機器人的程序是很困難的，於是我開始走黑市的渠道，又建立了自己的『山寨工廠』。就這樣，為伊扎克積累了原始資本，也如你所知，同時埋下了法律隱患。」

他客觀評判的語氣讓我不禁想起了一則荒謬但又幾乎被證實的流言——將伊扎克公司內部文件作為致命底牌泄露給警方的，不是別人，正是這位總裁自己。

「記者先生，謝謝你提前告訴我這個消息。對於這樣的罪名，我不會嘗試去辯解，即使和我同型號的機器人會被盡數銷毀，我們的名字會成為機器人歷史上的污點。畢竟第一定律是鐵律。但是——」他望向我，他枯朽的瞳孔中好像泛起一星殘火餘光，「我希望你能明https://read.99csw.com白，鐵律也會有優先執行的等級。讓『伴侶型機器人』去陪伴更多的孤獨者是她的願望，在她的有生之年我必須替她完成，沒有選擇，也不會後悔。」

我詫異地揚了揚眉，我以為他會給我講一個商戰勵志故事，沒想到聽到的卻是一個白爛言情故事。這個微小的動作也沒逃過他的眼睛。「這件事本來不值一提，除了一個小細節——那個業務員是個機器人。負責進行數據分析配對的新型機器人愛上了她。之後，他們順利地走到了一起——那姑娘領走了他，兩人幸福地生活了下去。」

「『不得傷害人類，也不得漠視人類受到傷害』。」

「遺憾？」他笑了，「是，我很遺憾自己造成的麻煩。擾亂公共秩序、有傷風化這樣的罪名，應該定輕了吧。」

一張照片從書頁中飛逸出來，羽毛一樣輕飄飄地落在地上。那是一張梳著長長髮辮女孩恬靜微笑的臉。

我想裝得冷漠老到些，以掩飾自己閱歷的不足，但顯然沒有成功。好在他對菜鳥露怯並不反感。

我不該難過，我告訴自己，因為我是人類。

定時器嘀嘀地響起，告知我採訪時間結束。我不得不站起身向他致謝道別。然而走到門口時，我終於沒有忍住，轉身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