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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級懸念 異域沙坑

超級懸念

異域沙坑

話音如夢囈般漸輕漸遠,我的視線無力地下落。眼光經過恢復平靜的沙坑,落在腳邊。雖然已經視物模糊,但還是認得出那裡有一個表面鼓起的黑色垃圾袋。
水池其實很淺,只有二三十公分的水深,底下是一層細細的黃沙。原以為水會馬上浸透我的皮鞋,雙腳冰涼,但實際上並沒有發生這樣的情況。水好像並沒有進鞋,雙腳被一股溫熱所包圍,似乎池水是暖的。
老人看著驚愕的我笑而不語,嘴角邊溝壑一般的皺紋又扭曲起來。
大概是見我不再發問,老人又繼續他的工作。揮動鏟子時腰間掛的紅色木製人偶晃啊晃的很顯眼,總覺得這和他身上散發的氣氛很不匹配。我忍不住問起來。
「你確定要進生死門嗎?」空中的聲音變得威嚴,再次跟我確認道。
掙扎著坐起,觀察四周。
老人點點頭:「那就好。因為進入生死門後會出現兩種情況:好人可以回到現世,而罪人會墜入死界,那可是真的死了。」
我迅速伸手握住他輪椅的把手,用盡全身力氣抬了上去。小奇個頭本來就瘦小,沒有雙腿就更輕了,在我的大力一拋下,連著輪椅越過圍欄落入了沙坑底部。
「什麼……異域、夾縫?那我現在算是活著嗎?」我聲音不禁有些發顫。
「我的家?哼,我早就沒有家了。」他冰冷的語調讓我的腳步停了下來。
「這麼恐怖的東西也是和我一樣通過同一個沙坑過來的?為什麼會這樣?難道小區里住著一個殺人狂?」我皺著眉,把心裏想到的問題說了出來。
視覺再次遭受衝擊的我伸長脖子開始嘔吐,同時渾身冒汗,整個人幾乎要虛脫。
掉下去的話會死嗎?還是會落到另一個世界?當時的我完全沒考慮這樣的事情,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他,還有那隻瓷猴。在他砸碎瓷猴的同時,我們的友情也出現了裂痕,有裂痕的東西,我不喜歡。我很快跑到馬路上,攔了輛出租趕往博物館。下車來到了市中心后,心急慌忙的我在博物館門口被另一輛車給撞了,造成腦震蕩,喪失了前幾天的記憶。瓷猴被小奇砸碎的事,以及報復小奇的事全都不記得了。也可能是在潛意識中藉著腦震蕩的機會忘掉那些事吧,所謂的選擇性失憶。幸虧如此,面對小奇媽媽的詢問時,我真的成了無辜的人,絲毫沒露出破綻。
身後有說話聲音傳來,回頭時卻不見人影。
我站在白房子敞開的門洞前,高聲問了幾次卻沒人應答,最後戰戰兢兢地走進去。裏面是間空蕩蕩的大屋子,白色的石質四壁,白石鋪就的地面,踩在上面有冰冷的感覺。屋子中央是一個圓形水池,從我這個角度看不出水池深淺,只是覺得水很滿。池中豎著一個半人高的方形立柱,上面擺放著一塊扁圓形的藍色石頭,微微泛著奇異的光暈。
我努力睜開雙眼,觀察周圍狀況。
小奇後面的遭遇純屬我的推測,但應該和現實差距不大。十多年後的現在,遠在異國的馬戲團漂洋過海到他的故鄉來演出,對於沙坑這個造成他悲慘命運的起點,當然要來看一下。昨天在這裏遇到我應該在他意料之外,經過觀察確定后,在仇恨的驅使下,他推動輪椅衝過來把我推下沙坑。
我來不及驚呼,人已經嚇得跌倒在地,忙不迭地手足並用連連後退。
剛看到我時他一臉的驚疑,很快又皺起塗成白色的眉,緊咬血紅的嘴唇,雙眼像要噴出火來。
我驚惶起來,想要解釋這是場誤會,但喉嚨里發出的只是「赫赫」的聲音。那人肩膀一動,刺入我腰部的利刃又深入了幾分,我全身的力氣在瞬間散盡,手腳因為過度的痛感而麻木。
撥開擋在眼前的芒草,終於抵達目的地。沙坑還是老樣子,裏面的沙子無聲無息地沉澱著,完全看不出蘊藏的神秘力量。外圍一圈銹跡斑斑的鐵欄杆上沾滿了灰土,看來已經很久沒人光顧過了。我擦掉欄杆上的灰塵,坐了上去。
「你……你怎麼沒死?!」小丑用已經有些走調的本國語言質問我。
把沙粒聯繫起來的話……莫非這裏就是沙坑下的「另一個世界」?難道我也是這樣從地下升起來的?但為什麼不是從上方掉下來?
忽然一個念頭閃現——為什麼進入生死門時神明會再次向我確認?
我聽說世界上活得最久的人類也只有一百二十多歲,這個超越極限的老人,是什麼能量支撐著他本應老朽的身軀呢?這種類似殭屍狀態的「永生」,也只有在生與死的夾縫空間里才存在吧。
「……神明?」我有些愕然,很難想象真有這樣的存在。
沙子很快淹到了我的胸口,湧進了鼻孔。伴隨著難受的異物感,最後呼吸道也被堵上。腳下一陷,眼前一片漆https://read.99csw•com黑。身體急切地需要吸入新鮮的空氣,但已經沒有可能。憋到極限的我在沙層里用盡全力向上一掙扎,同時張大嘴巴,奢望自己能像魚那樣躍出水面。但結果只是身子又一沉,大量的沙子湧入口腔、食道……
——我成了被堵上口的瓶子。
童年時小奇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們同年,又住在同一個小區,所以常在一起玩。沙坑這裡是我們的「秘密基地」,我們常偷偷溜進來,爬上圍欄坐在上面,把隨身帶來的空酒瓶當作手榴彈往沙坑裡扔,比誰扔得遠。
真相似乎近在眼前。
「年輕人,你是怎麼從沙坑掉進來的?」老人放下鏟子看過來。細看才發覺他其實是有眼黑的,只是虹膜與瞳孔都淡化成了灰色,比較難以辨認。
老人停下來緩緩轉過頭看我,說話的語速緩慢,給人氣若遊絲的感覺:「這裡是異域,是現世與死界的夾縫。現世不同地點出現的幾個大沙坑是連接這裏的入口。我嘛,看看就知道了,負責清理現世丟進來的垃圾。」
下一瞬間,腦子裡似乎有根弦突然崩斷,身體墜入無盡黑暗……
後來有一天,他媽媽突然來找我,說小奇一夜未歸,問我是不是見過他。當時的我因為前一天遭遇車禍,正躺在病床上。腦震蕩讓我對自己的事情都印象模糊,哪還管得了旁人?媽媽說我前一天一大早就去了市中心的博物館,應該不會遇到小奇。
不知從何時開始起了謠言,說是沙坑通往另一個世界。
不知道過了多久,胸口失去了壓迫感,手腳也沒了束縛。我急促地喘著粗氣,意識從混沌中回歸現實。
剛上幼兒園大班的亮亮是有名的調皮鬼,常和夥伴們在小區里玩鬧。這幾天市內駐紮了一個據說來自異國的馬戲團,亮亮連續幾天都纏著媽媽帶他去看,都沒怎麼見到他。
雙手手掌剛接觸藍石的瞬間感覺一片冰涼,漸漸地手心開始發熱,隱隱地有橙色的光從指縫間透出。手上的溫暖感覺讓我的意識有些模糊,似乎就要睡著。頭腦中開始有片段的場景展現,類似做夢的感覺。不,這不是夢境,這是我過去生命中的經歷,從幼年開始到童年、少年……我知道了,這是石頭在翻閱我的記憶,判斷我是不是「罪人」,最終決定我的生死。
一個頭髮全白的老者站在我原先的位置,他身著樣式老舊的深色袍子,腰間很突兀地掛著一個紅色的小人偶。老人裸|露在外的深色皮膚沒有一處不刻著深深的皺褶,尤其是臉上,皺紋縱橫交錯,簡直就像一棵千年古樹的外皮。看到他的眼睛時我又倒抽了一口冷氣——他竟然沒有黑眼球,深陷的眼眶裡只有兩顆白色的眼球在顫動著!
老人並沒有顯露出特別的表情,只是點點頭說:「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有活人不慎掉入沙坑來到這裏,我也通過那些人了解到一些現世的情況。其中也有像你一樣搞不清情況的,多半都能平安回去。」
九歲那年的某天,我是這樣度過的。一大早我就出門了,說是去博物館,其實偷偷去小奇家找他。騙他一起來到大沙坑,像往常一樣兩人並排坐上了圍欄。我把修補好的瓷猴拿出送給他,小奇很高興地接過,他倒沒在意上面的裂痕。趁他注意力鬆懈的時候,我把他推下了沙坑。
眼前的光景不是沙漠,看來不需要多餘的擔心,我已經回到了現世。
雖然心裏想到,但身體已經無法行動。隨著頭腦中畫面高速掠過,我渾身顫抖,腦袋也晃個不停,雙手好像已經粘在藍石上一樣,怎麼也無法移開。
無法改變——他說無法改變了。這時候一個念頭在我腦海閃了一下。真的無法改變嗎?不,不是的。
老人之前說過神明能看穿人心善惡,是不是因為看出我其實是個罪人而對我提醒?究竟做到什麼樣的程度才算有罪?這個問題我一直沒問清。雖然我有自信沒做過殺人放火的事情,但小時候也偷過圖書館里的書,也曾經把鞭炮塞進青蛙的屁股點燃過,如果這也算是罪過,那我也是罪人了。這樣死去的話就太冤了!
我忽然想起還沒問他是怎麼掉進沙坑的。據他說好人可以通過生死門再次回到現世,那他為什麼沒回去,甘願在荒涼的異域度過這麼多年呢?莫非……他是罪人?他犯的是什麼罪?我忽然想起他身上的玩偶,那不是送給孫子的玩具嗎?怎麼還在他身上?還有他對於小孩子的感慨……我克制自己的胡思亂想,告訴自己這一切都與我無關,很快這個地方也將與我無關。
小奇去過異域,知道生死門的規則。我加害過他,已是罪人,落入異域后就算不死也無法回來。神明也看穿了我是罪人,九*九*藏*書所以加以提醒。但生死門上的藍色石頭是靠搜索人的記憶來判斷是否有罪,我喪失了那段殺人記憶,結果被判為無罪,再次回到了現世。
「有些東西必須處理掉又不能被人發現,周邊有這樣一個丟進去什麼都會消失的沙坑,那真是再好也沒有嘍……」
由於沒什麼人清理,荒地上恣意生長的芒草高度超過我的腰際。越往深處走越是荒僻,幾乎和居民區及大路隔絕了。
沒來得及細想,忽然聽到一聲尖叫。猛回頭見一個年輕女子正雙手捂著嘴縮在牆角發抖。這裡是——女盥洗室!又是不該來的地方啊!我忍著痛爬起來,撒腿就往外跑。
這時候沙坑壁上大量的沙子從上方源源不斷湧來,我的雙腳迅速被淹沒。儘管用力掙扎著想往上爬,但兩手毫無著力之處,反而下沉得更快。我儘力喊了幾聲呼救,但這裏離大路太遠,又有芒草遮擋視線,獲救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遠處小區的樓上似乎有人影一閃,但就算看到我過來相救也肯定來不及了。
「我打聽過了。我媽早就組建了新家庭,又有了孩子。我的家在這個世界上已經不存在了!現在的我只是個小丑,一輩子都只能做個沒腿的小丑!」他的聲音隨著激動的情緒一齊爆發,吼聲讓我渾身發顫。
望著這孩子遠去的背影,我忽然想起童年時的友人,懷念起曾經一起玩耍的地方。出了小區,腳步自然而然地往沙坑方向走去。
「嗯……如果說你原來所在的現世算是生,墜入了死界是真正的死,那你現在是半生不死的狀態。」
文/傅汛
滑下的流沙很快向他涌去,只有兩截斷腿,光靠著雙手掙扎的他讓我想到了某種蟲子,任憑他再怎麼奮力,根本無法爬上來一寸。
但顯然他看得見東西。面向著我,嘴角邊的皺紋走向發生了些許變化,應該是見到我受驚的樣子在笑吧。他走近那個黑色垃圾袋,表情平靜地從身上取出一個大口袋,用鏟子把那些散落地上的屍塊撥弄進去,還喃喃自語著:
我稍稍放下心來,開始認真考慮他提出的問題。
從我家陽台眺望遠處風景,可以看到小區圍牆和遠處樓宇間一大片芒草叢生的荒地,荒地中央有個巨大的沙坑,半徑在十米左右,如一個巨大的碗埋在地面。沙坑平時不見動靜,一有外物落入,底部的沙子就會快速沉降,坑壁上的細沙失去支撐滑落坑底,把掉進去的東西迅速填沒,然後恢復平靜,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對。神明掌管著異域的一切,並且能一眼看透人心善惡。」老人一臉肅然地低聲說著。
「在異域里,就不必為這個世界的事情煩惱了。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改變你命運的方法。」我手撐著圍欄,看著小奇慢慢沉沒。沙子很快把他和輪椅一起覆蓋了,我看到他最後仍瞪著我的雙眼,不管裏面有多少恨,和現世的我都無關了。
倒在沙坑底部時遭受的衝擊雖然不大,但還是讓我胸腹內一陣悶痛。慌亂中翻身向上方圍欄處看去,但欄杆后並不見有人。
我原以為這個長相可怕的老人不會輕易告訴我答案,沒想到他直接說了。原來離這裏不遠,翻過一個沙丘就到。同時他還告訴我,雖然可以回去,但回到現世的地點並不固定。作為入口的沙坑在世界各處有多個,而出口也散在不同國家的各地。
「很奇怪,原來活人掉下去還能出來。那我現在就把你變成一具屍體,變成和那個垃圾袋裡一樣的東西吧。這樣你的家人永遠也找不到你,還以為你活在世上的某處呢。呵呵……」
眼前的沙坑還是從前的模樣,就算被風吹走上面的一層細沙,滑下來的那層也一樣,感覺和小時候並沒有什麼不同。而坐在圍欄上的我已經長大工作,曾經在身旁的小奇生死不明,這就是所謂的物是人非吧。
「你不知道有些地方的人會把小孩子的胳膊砍斷、眼睛挖掉人為造成殘廢,然後打發他們沿街乞討,博取路人同情心嗎?那些被扔下來的剛砍斷的胳膊和手指,用鏟子撥上去還會動呢!」
半生不死?我一時無法理解,愣在當場。
「今天不去。媽媽說那個會用手走路的小丑今天不出場,我就沒特別想看的了。」說完他就蹦跳著跑遠了。
「神明……在哪裡?」
就像走路不小心掉進了深不可測的地縫裡,小奇在九歲那一年失蹤,從此便人間蒸發。
我就此和他告辭。走了一段路回望孤零零在沙地中的他,看上去就像一棵斷了枝丫的枯樹。
小奇是單純的人,昨天把我推落沙坑后沒忍心看我沉沒時的樣子,所以我在下面無法看到他。其九_九_藏_書實人的垂死掙扎是這世上最具有觀賞性的場面之一,那是用盡了一生的力量所做的無謂抗爭,有種悲壯的美。小時候的我不懂,看到鞭炮瞬間炸裂后四散紛飛的青蛙內臟就覺得興奮,其實沒有回味過程的享受也是一種浪費。
「什麼意思?」
翻過那個巨大沙丘的過程中,我一度擔心自己會因為缺水而在沙漠中倒下,但實際上並沒覺得口渴,體力也奇迹般沒有消耗掉多少。頭上的天色也不見變化,或許這裏並沒有黑夜。
我恍惚著應了一聲,走向池邊,伸腳入水。
身後突然發出什麼聲響,后腰部一陣冰涼,然後是傳遍全身的痛感。一條粗壯的手臂從背後伸過來緊緊勒住了脖子,讓我動彈不得。
據說不遠的目的地,走起來卻發現也不近。
「回去?還能回到原來的世界去嗎?怎麼回去?」這個答案對我很重要,我問得也有些急切。
手指碰到袋子外表鼓起的一部分,觸感有些涼。紮起的袋口這時突然崩開,一個圓咕隆咚的球體從袋中滾出,停在我的腳邊。
綻開口的垃圾袋裡還陸續有東西掉出,是砍斷的胳膊、大腿,還有幾大塊淌著血水的軀幹。那一塊塊滲著血水的肢體在光亮下白得晃眼,應該是女性的屍體吧。
剛才在小區門口時我已經知道了會是他。亮亮對馬戲團失去興趣是因為看不到用手走路的小丑,小丑用手走路是因為他沒有腳,沒有腳是因為他九歲時被人推入沙坑,通過生死門來到了遙遠的異國,被人砍去雙腳賣到馬戲團。沒有腳的他出行需要坐輪椅,輪椅有平行的車胎痕迹,前沖時車軸發出機械摩擦音,後背感受到的那股大力是他借衝力用手推我。匆忙間回頭的我沒看到視線下方的輪椅,就像我看不到躲在身後的亮亮。
只是身處的環境有些奇怪,我倒在一間盥洗室的洗臉台前。根據剛才的體驗來推測,我應該是從洗臉台上摔落地面的。但洗臉台上方並不存在通往異域的門扉,有的只是牆上一塊面積不小的鏡子。那麼說……我是從鏡子里掉出來的?那裡有異域的出口?
小奇用顫抖的手掏出一隻瓷制的小猴,猛地把它扔向我。瓷猴在地上滾了幾下停在我的腳邊,上面的裂痕依稀可見。看到童年時的玩具,我把遺忘多年的往事全部記起。把我的瓷猴弄壞的人就是小奇,因為我一直不肯給他玩,所以他搶過來賭氣往地上摔。後來雖然修好了,但帶了裂痕的東西,我不喜歡。破壞我最喜歡的東西的人,我無法原諒。當初把他推入沙坑的人,就是我。
前方廣袤的沙漠中央出現一座白色巨石拼成的四方建築。那應該就是神明的居所了。
「有辦法改變你命運的,那就是……」
「有誰在嗎?」
亮亮突然向我身後衝去,一回頭就已經不見人影,感覺有人拉住了褲腿才知道原來他躲在我身後。
再次撥開芒草,跳入眼帘的是如此怪異的景象。
「生死門前善惡立判,無罪者通過它可以回到原來的世界,罪人將永遠失去生命。對自己所為無愧的話就站到池裡去吧。」
小區里那幫小孩又在奔跑喧鬧,又讓我想起昨天亮亮的事情。忽然心頭一震,呼吸都有些急促起來。
這裡是一片漫無邊際的大沙漠,滿眼都是黃色的沙子,遠處似乎還有大片風沙在空中盤旋。天空也被沙子染成了黃色,就像颱風來襲前的天色,完全看不見太陽。現在是秋天,不知為什麼身處沙漠中穿著秋衣的我卻並不覺得炎熱。
很快小孩子們都跑遠,沒人發現亮亮,他繞到了我跟前,捂著嘴偷笑不停。
謠言有板有眼,好像真有人去過「那個世界」一樣。要驗證其真實性只有找人跳進沙坑去求證,但誰都知道被沙子活埋后必死無疑,沒有人願意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險。就這樣,大沙坑成了不解之謎。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悲傷與悔恨難以自已:「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耳中忽然傳入某種機械摩擦音。我剛察覺狀況,後背就遭到一股巨大推力的撞擊。儘管我下意識地回頭,同時伸手去抓欄杆,但還是為時已晚。手指剛碰到欄杆表面,整個人就飛了出去,往沙坑中墜落。
我跟他搭話說:「小鬼,今天怎麼不去看馬戲團表演?」
「什麼?那、那你豈不是已經有一百三十多歲?!」
「這……這是怎麼回事?這是哪裡?你、你是誰?」我掙扎著爬起,問話的同時和他保持著距離。
我腳步踉蹌地再次趕往沙坑那裡去求證。芒草間的地面鬆軟,殘留著幾道類似於自行車輪胎的印記,都是平行成對出現,中間相距幾十公分的樣子。回想起墜入沙坑前聽到的機械的摩擦音,還有藏在我身後的亮亮,我的九-九-藏-書心開始下沉。看來我的推測是正確的。我知道了「隱形殺手」的真面目,驚訝的同時心裏湧起悲痛的感覺。
老人聽了我的經歷,低聲感慨著,拄著鏟子,把裝好屍塊的大口袋拖到沙丘邊緣推下坡,然後自己也緩慢滑下。大概是要拉到哪裡去掩埋吧。
「還有什麼會比這更恐怖?」
沿著兩道痕迹清晰的長長車輪軌跡,我拖著無力的雙腿走向大沙坑。
我的聲音已經帶著哭腔,眼眶開始濕潤:「……對不起,小奇。」
不知為何,那一刻我意識清晰地想到了那些小時候被我們扔進沙坑的瓶子。
老人搖了搖頭,眯著眼說:「上面的事情我不太清楚。不過要說恐怖的話……還有比這更恐怖的東西呢。」
大團纏繞在一起的黑色毛髮,灰白色濕潤的皮膚,邊緣掛著淺紅色血絲猶如黑洞般的嘴巴,還有圓睜的露出渾濁白色眼球的眼睛……這分明是一顆人的頭顱!
沒想到會是這麼溫情的緣由,由此我也想起了一些陳年往事。
望著沙坑出神的我不禁有些恍惚起來。
兩腿間的沙土突然一陣涌動,我忙站起來退在一旁。一個塞得鼓鼓囊囊的黑色垃圾袋從地下冒了出來,上面不停有沙子滑落。一陣塵土散去后,垃圾袋上殘留的沙粒已經全部消失,完全不留痕迹。
靜默片刻后,語調平板的聲音再次傳來:「既然你做了這樣的選擇,那把手放到藍色石頭上吧。」
「哦,這個啊……」他伸手碰了碰人偶,「這是我還在現世時送給小孫子的玩具,是我親手雕刻的呢,呵呵。」
眼前只看到一片黃色。
想到這些的我,嘴角不自禁地向上拉扯起來。
這應該是我活著時能看到的,最後的東西吧……
發覺沙坑危險性的居委會籌集資金找人來填坑,但不管用手推車倒入多少泥土,沙坑都不見變淺。沙坑甚至把一輛不慎翻入的手推車也吞沒了,簡直就像永遠都喂不飽的巨獸張開的大口。填坑計劃最後擱淺,只在沙坑周邊圍起一圈鐵欄杆,來防止行人不慎滑入,並豎起警告牌,作為防護措施。
「是嗎,因為有了裂縫就不喜歡了啊……小孩子真是無情的生物呢。」
手機屏幕一片漆黑,不知道是不是摔壞了,與外界的聯絡也中斷了。坐在沙丘上的我,茫然看著周遭陌生的世界。
最奇怪的是——坐在欄杆上時能清楚地感受到腰背部的那股推力,甚至按在背上人手的形狀,但回頭卻不見人,掉下去后也沒看到,簡直就像碰到了「隱形殺手」。最後我只能搖搖頭,回答說自己也不清楚。
「你知道我為什麼現在臉上都化著妝嗎?因為我不想讓我媽認出來!」
我這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犯下的罪有多麼深重,哽咽著走到輪椅旁,張開雙臂去擁抱他的肩膀。
「原來如此,怪不得叫作生死門。那干過壞事但不想死的人呢?應該不會踏進去了吧?」
提示性的畫面一幕幕在眼前閃現——對馬戲團失去興趣的孩子、老人腰間的小玩具、沒有固定出口的生死門、比死人肢體更恐怖的東西、神明的提醒。
眼前再度漆黑一片,我整個人往後倒下。
這是距離我家鄉數千公里的另一座城市,我去火車站掏出身上大部分的錢買了一張卧鋪票,連夜往家裡趕。次日火車到站后,我用身上僅剩的幾十塊錢打的到小區門口,拖著疲憊的身軀準備回家洗個澡。
來自異國的小丑,即使臉上塗滿厚重的油彩,從他的眼神里還是能一眼看出——他就是小奇,我失蹤多年的朋友。
「太晚了,現在什麼都改變不了了,我的命運無法改變了……」小奇一個勁地重複著這幾句,對於我簡直就像巫婆在念咒,聽著都頭疼。
我去沙坑那裡完全是臨時起意,有可能發現我行蹤的,只有亮亮一個。但小傢伙惡作劇也不可能做到這種程度,而且他沒那麼大的力氣把我推得直落坑底。印象中晃過幾張模糊的臉孔,還是想不出有誰想要加害我。
但這次並沒有意識喪失的過程,我重重摔在地上,後背和手肘劇痛。
這一次小奇不再有機會回到現世了,因為他曾經動手加害我,也淪為了罪人,如果不想死,就只能和老人一樣在異域的沙漠里漫無目的地活下去了。腦海里開始浮現小奇布滿皺紋的臉和那架在沙漠中艱難移動的鏽蝕輪椅。
「小時候我有一個瓷制的小猴子玩具,跟這個差不多大小。小猴手搭涼棚的樣子很可愛,我很喜歡,常捧在手裡玩,誰都不讓碰,包括我最好的朋友小奇。後來……我只記得瓷猴摔碎了,爸爸替我用膠水把它修補好,除了多出幾道細密的裂紋,幾乎就是原來的樣子。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再也不喜歡它了。不久我出了事故傷到https://read.99csw.com腦子,很多事情沒了印象,包括那隻小瓷猴的去向。」
在我昨天墜落的護欄邊,有人坐在輪椅上低頭看著沙坑。他身上穿著鼓鼓囊囊五彩斑斕的衣服,紅色的蓬鬆捲髮上套著帶尖頂的帽子。那是馬戲團里缺席的小丑。
知道有出口就好,好歹我也是個大人,總有辦法回家的。對於這樣一個滿目黃沙、荒無人煙的地方我沒有一點留戀,只想早點回到有親人朋友的世界。如果這是個夢,我只願早點醒來。
「哦?又有客人來啦!」一個低沉蒼老的聲音突然在我耳邊響起,說話時呼出的氣體都噴到了我的耳廓上!
回過神來見老人又在撥弄那些從垃圾袋裡掉出來的殘肢,看來他真在認真地工作。
面對這沒頭沒腦的問題我只有苦笑:「當然沒有。我可是從三好學生一路成長為守法公民的。」
「是有這樣的人,可以選擇留在這個荒涼的異域,替神明做一些雜事,算是一種贖罪。在這裏就算你不吃不喝也不會死去的,雖然會變老,但就是不會死。你知道嗎?我是六十多歲時掉進沙坑的,算起來在這邊已經度過七十年了。」
這一天是周六,閑來無事的我打算出門溜一圈。剛走出住宅樓就看到亮亮和幾個小朋友在小區里嬉笑追逐。
當來到街上看到頭頂耀眼的太陽時,我有種說不出的感動,彷彿生命的力量由著陽光再度回歸到我的體內。真想大喊一聲抒發心中的狂喜。身邊走動的都是黃皮膚黑頭髮說著熟悉語言的人們,這也讓人慶幸。異域的出口是不固定的,而我身上只有幾百塊錢,如果從北美某座鄉間別墅的鏡子里掉出來的話,只能遙望家鄉欲哭無淚了。手機也恢復了正常,日期沒變,但時間已是下午三點多。
正當我想告別老人時,他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問我:「年輕人,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做過惡事沒有?」
「別碰我!」他猛地打開我的手,低頭抽泣不止。
「你看到了是吧?昨天我在樓上看到你掉進沙坑,衣服跟今天一樣,還透著土,肯定是你沒錯。是不是看見我扔的那袋東西,想追查然後去報警?我不會給你這個機會的!」背後人的胡楂兒緊貼著我的耳朵,用沙啞又急促的話音說著。
似乎這事也引起過傳媒的興趣,但一直未見有報道播出,搞不清是什麼原因。
搞不清狀況的我把手伸向了垃圾袋。或許裏面的東西能給我答案。
整個屋內不見一個人影,我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當然可以回去,所以這邊的事情才會在現世流傳開來。想回去的話只要到神明的居所,穿過生死門就行了。」
剛有些好轉的胃裡又翻騰起來,努力壓抑才不至於當場嘔吐。我的臉色一定很差。
原來這水池就是「生死門」了。答案當然是肯定的,不回去難道要在這個荒蕪的異域中生活嗎?那簡直生不如死。雖然在這裏也可以說是一種永生,但還是等我老得走不動路時再考慮吧。
聲音在整個室內回蕩著,平緩而具有冷感。中性化的嗓音,難辨男女。我看不出這裡有傳聲設備的樣子,這大概就是不願現身的神明在說話吧。
「小奇,對不起。都過去了,你現在又回來了。留下來吧,這裡是你的家。」我帶著愧疚的心情走向小奇並張開雙臂,想以擁抱來懺悔我心中的罪惡。
「別出聲,讓我躲一下。我們在玩『警察捉小偷』。」小鬼頭用很輕的聲音提醒我。
外面是人流熙攘的百貨商場大廳,所幸並沒有人撲上來抓流氓,我迅速混入人群,逃出了商場。
「想回到原來的世界嗎?」
我像驚弓之鳥一般往前躥出,在沙地上翻滾著轉過身來。
小奇媽媽報了警尋人,但沒有任何結果。半年後,單身多年的她再婚了,後來又生了個女兒,生活很幸福。曾經有傳言說她是因為想甩掉小奇這個拖油瓶所以把他送人了,甚至說她把小奇掐死後扔進了沙坑,但這終究只是風言風語,一直都沒什麼憑證。
老人目光四下打量,周邊除了我和他根本沒有別人。他用壓得更加低沉的聲音說:「比死人的肢體更恐怖的,當然是活人的肢體啦!」
「是啊,我沒死。我也沒想到會這樣……」
誰也說不清沙坑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好像在小區建成前就已經存在。最開始被發現是因為有人把鞋子掉了下去,他跳下去卻怎麼也挖不到,要不是邊上有人搭救,自己也差點被沙子淹沒。
腳步聲隨著風的流動很快傳到了小丑的耳朵里,察覺有人過來,他扳動輪椅的輪子轉過身。
「小奇,其實不是這樣的。」我蹲下身湊近看著小奇,心臟因為剛才的想法突突直跳。小奇也抬頭看我,臉上的油彩因為淚水的沖刷顯出了條條的斑紋,就像布滿裂痕般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