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部 聖杯會 第十一章 上帝

第二部 聖杯會

第十一章 上帝

我用出了全身的力氣,緊緊揪住了那條胳臂,拖過來壓在我的身下,一邊又翻過身來,盡量把那人身體的其它部分也都壓住。翻身的當兒我那另一隻手也隨之一甩,伸過去把那人瘦細的身體攔腰抱住。不想手卻碰到了地板上一件硬邦邦金屬質的東西。我就手腕一轉,把那個東西抓到手上,憑手裡的感覺我辨得出:那就是刺死里斯醫生所用的那把特大號匕首。據我推測,被我壓在身下的那個人準是守候在明妮的房門外。打算等我出來就給我一刀,幸而我出門便倒,他一刀沒有刺中我,自己卻絆了一交。此刻他被我這一百九十磅的個頭壓得爬不起來,只能面孔朝下趴在地上,對我又是踢,又是打,還拿腦袋來撞。
後來我總算聽明白了:「不能讓他殺了她。」
可惜我是歇不到那個時候的了。冷不防飛來了一個硬傢伙,一傢伙劈在我右臂膀上,再一傢伙劈在我背上,後來又是一傢伙,卻打在跟我們的腦袋只差那麼一點的地毯上。原來有人掄著根棍子在衝著我打呢。
我手腳並用跌跌撞撞爬起身來,腦袋砰的一下撞上了什麼木頭的東西——原來這是扇門。手在門把手上一搭,我這才站了起來。黑暗裡呼的一聲,那棍子又緊貼著我劈了下來。我的手無意中卻轉動了門把手。門開了,我也乘勢而入,來到了一個房間里。我盡量把聲音放輕,簡直就沒出一點聲,順手把門關上。
她點點頭,眼睛避開了我。
我只是「哦?」了一聲,就走了。我趕緊下到五樓,到嘉波莉·萊格特的房間里去。
跟穿堂相通的幾個會客室里都沒有她的影蹤。我們讓會客室里的燈都開著,急忙順著中間的走廊往後邊趕去。
「聽我說,孩子,」我要跟他提個條件。「我很願意去救你母親,不過我一定得先知道萊格特小姐在哪兒。你知道她在哪兒嗎?」
「喔,是你!」她手裡的那個傢伙卻並沒有放下。
「走吧,」他用命令的口吻說,「快給我走,你要是再膽敢違抗,小心落個天誅地滅的下場。」
「快出去,要不我就一槍打死你。」
聽嗓音這是在這裏當女僕的那個體態豐|滿的金髮姑娘,口氣顯得很驚慌。我轉過身去,怕她真會開槍,所以趕緊彎下了腰。當時天已經快亮了,朦朧的曙色已經透進了這間屋裡,照出了一個模糊的身影坐起在床上,伸出了一隻手,手裡拿著個小小的東西,烏黑溜溜的。
「變成了我,是嗎?」我問道。
「呃……是的,先生。我還以為他變成了……」她不說下去了,兩片嘴唇慢慢閉在了一起。
我明白了——我這時候已經明白了:我是吸進了那枯死的花那樣的氣味,才變得這樣晃晃悠悠的。但是我見到了這麼個東西,那卻是想否定也否定不了的。這個東西分明就在我的眼前。我只要探出身去,手一伸就可以夠著。分明就在我和門口之間,在晃蕩,在扭動。我是不信鬼神的——可是不信又能怎麼樣呢?這個東西分明就在我的眼前,分明就在我的眼前,而且我可以肯定這決不是夜光漆之類造成的幻覺,決不是有人披了塊白布在那兒裝神弄鬼,我真是無可奈何了。我拿手絹緊緊捂住了鼻子和嘴巴,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連氣也不透,恐怕連周身的血液都硬是憋住不讓流了。一邊是我,一邊是那個東西,我就對著那個東西,站在原地寸步不讓。
就在我倒下的時候,卻又有個人倒在了我的身上。不過那可決不是個說不清、道不明的什麼東西。那分明是個人,兩個膝頭撞在了我的背上,那分明是人的膝頭,尖得很。哼一聲,一股熱氣直噴到我的耳朵里。那分明是人的聲息,像是吃了一驚。我手裡揪住的那條胳臂是人的胳臂,細得很。謝天謝地,幸虧這條https://read.99csw.com胳臂不粗。走廊里的空氣雖說幫了我的大忙,可是憑我此刻的體力狀況,要跟個運動員那樣身板的人打一場我是絕對打不過的。
我對那男的說:
「阿嘉在哪兒?」他還是不死心地問。
「不知道——哎喲!快住手!」
「你也跟著他們干這號買賣?」我問她,一邊緩緩移動腳步,冒險向床前靠近一步。
「是啊,先生。可……」
他重又直起腰來,一邊扭過身來看,他的刀子也隨之進入了我的視線,我看清了刀上還沒有血,依然閃閃發亮。
我踮起了腳走到門口去聽了聽,聽不到一點聲息。我把門慢慢拉開,還是聽不到一點聲息,門裡透進來淡淡的天光,朦朧中也看不到有什麼動靜。明妮·赫爾希的房門開著,我剛才出門就是一交,並沒有把房門關上。我打過的那個不知是神是鬼,現在也沒了影蹤。我就走進明妮的房間,把電燈一開。明妮還跟先前一樣,躺在床上沉沉大睡。我裝起手槍,揭開被子,抱起明妮,把她抱到對面那個女僕的房裡。
他挺了挺身子,顯得又高了幾分,那張白鬍子臉是鐵板的。
窟窿里透進來一股空氣,像阿摩尼亞一樣直嗆鼻子。我雙手抓牢了窗檯,把臉迎著這股氣流拚命吸,嘴和鼻子在吸,眼睛和耳朵也在吸,所有的毛孔都在吸。我哈哈大笑,刺得生疼的眼睛淚水直流,都淌到了嘴裏。我就死死賴在那兒,盡情地吸這新鮮空氣,後來漸漸感覺到腿里又有了點勁了,眼睛也看得清楚了,腦筋又能開動了,腳下也又能走了,不過還走不快也走不穩。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我就拿一塊手絹掩住了嘴和鼻子,轉身離開了窗口。
那個東西的臉兒飄飄浮浮,撞到了我的臉上,我臉上頓時也起了這徉一種潮呼呼的感覺。我把那張臉兒咬了一口——一點不假是咬了一口——可是牙齒咬下去,卻分明咬了個空,不過我看得見,也感覺得到:我的臉確實是卡進了那張臉兒。而且我不但手裡抓著那個東西,我的臂膀上,我的遍體上下,也都貼上了那個扭來轉去、晃啊盪的東西。那個東西如今更是亂打轉了,在這黑咕隆咚中轉得身子四散紛飛,又都拚命一一收回,重新歸攏到一起。
我過去一把抓住那混血姑娘的肩膀,把她提了起來,問她:「那怎麼可能呢?你不是已經把他殺死了嗎?」
「跪下吧,上帝耶和華的敵人,快跪下吧。」
後來我卻又多出了一種感覺,而且這種感覺一產生以後,很快就變得愈來愈強烈了:我覺得身上像是壓著個重擔,壓得我氣都喘不過來,人都要垮了。這個東西雖然並不硬實,卻重得很,重得就是能把我壓倒,能叫我氣也透不過來。我的膝頭漸漸挺不住了。我嘴裏還咬著那個東西的臉兒呢,我就一口吐了出去,又從它的體腔里抽出我的右手,沖它的臉兒上打去,可是除了那種潮呼呼的感覺在我拳頭上一掠而過以外,其它我什麼都沒有感受到。
我扣動自動手槍的扳機,一口氣又把六顆子彈打在他臉上和身上。我看清了這六顆子彈彈彈命中。他卻還是一步步走來,完全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他眼色嚴峻,面孔鐵板,卻看不到一點怒氣。快要到我跟前時,他把手裡的刀子高高舉起,直舉到頭頂上。這種姿勢根本不合刀子格鬥的路數,可他這不是來格鬥,他是要來懲罰我,我去攔他,他壓根兒就不加理會,就好比做父親的責罰小孩子,小孩子就別想攔得住他。
「你真高,」我說著,腳下乘機加快了速度,又向床前挪了幾步。「我要是拿兩條被單一結,從這個窗口裡縋下去,你看能到得了底下一層嗎?」
「趁早跪下吧,受上帝耶和華詛咒的人,要不災read.99csw.com禍就要臨頭啦。」
「是我呢,」我壓低了嗓門說。
啊,在我跟前不過三尺以外,就在這黑騰騰的房間里,有一團白慘慘、亮閃閃的東西,像是個人,卻又不像是個血肉之軀的活人,站在那兒把身子直扭呢。
「我現在己經不叫約瑟夫了,誰還在叫我約瑟夫?」他問道。我覺得我還是應該有一句說一句:當時我站在那裡——因為我在離他十英尺以外就站住了,科林森就站在我的身旁一看他這模樣,聽他這口氣,我心裏可始終沒有起過半點「大慨還不至於會出什麼大婁子吧」一類的幻想。他當時也沒等人家應聲,就又繼續說道:「現在己經沒有約瑟夫這個人了。你現在可以明白了,普天下的人很快也都會明白的:以前你們大家叫他約瑟夫的那個人,其實並不是約瑟夫,而是上帝的真身。你既然明白了,就走吧。」
「約瑟夫!」
那個綠幽幽、白慘慘的東西挾著那股潮呼呼的氣息,扭啊扭的,在我臉上、身上撲過。我忍不住咳嗽起來,跌跌撞撞穿過了那個東西,直衝到門口,把門打開,手腳一攤就倒在走廊上——我出了墨黑一片的房間,可是如今走廊里也已一樣是墨黑一片了。
他把手一揚,指了指前邊的鐵門。我剛要抬腳跑去,卻又趕緊停下。
「阿嘉在哪兒?」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問。
嘉波莉的房間里空空如也。科林森的帽子和大衣都不見了,嘉波莉拿進浴間里去的衣服也不見蹤影,連那件沾著血的睡衣都不在。
給綁住了手腳躺在台階上的阿羅妮亞·霍爾東開了口,她的話是對我說的:
只聽見背後屋裡響起了一個嗓音,話說得極輕,卻也極其頂真:
那個東西開口說話了,不過我不敢說這話確確實實是我耳朵聽見的,我只是覺得我似乎渾身上下一個激靈,就意識到對方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就去瞧床上的姑娘。姑娘仰天而卧,張開了嘴巴在呼吸,一臉的睡意正濃,那張臉看上去也越發像個印第安人了。看著她,我自己也覺得很倦,直想要睡覺了。害得她把飯碗都丟了,好像總有點不應該吧。也許她此刻在夢裡就夢見了……我搖了搖頭,想清醒一下:一腦袋漿糊,稠得都快轉不動了。鈴蘭,月光花……枯萎的就是這幾樣花……內中有沒有忍冬呢?這個問題總覺得好像挺重要似的。手電筒拿在手裡好沉啊,沉得都拿不動了。去它的吧:我一鬆手,手電筒掉了。砸在自己的腳上,心裏卻鬧不明白:是誰踩了我一腳?嘉波莉·萊格特的意思,會不會是埃里克·科林森危害到她,因而她要把他擺脫掉呢?這講不通吧,還是也有些道理呢?我想再把頭搖搖,拚命使勁想搖搖。可是腦袋彷彿有噸把重,簡直別想搖得動。我感到身子在打晃,怕要摔倒,就伸出一隻腳去站站穩。腳里、腿里,都軟綿綿沒一點力氣,跟麵糰似的。不行,還是要摔倒,還得往前跨一步,我就又一步跨出去,拚命抬起頭來,睜開眼來,倒下也得要找個能倒下的地方。一看,離我的臉半尺來遠就是窗檯。
我一骨碌從那瘦漢身上滾了下來,滾到那掄棍人的腳下給擋住了。我就拿右胳臂想去勾住那掄棍人的腳,不想背上又挨了一棍,胳臂一勾勾了個空,只覺得手像是在裙子上碰了一下。我吃了一驚,就把手縮了回來。身上卻又挨了一棍子,這回是打在我肋下,這倒提醒了我:在這種地方是不能跟女士們講客氣的。我就攥起了拳頭,對裙子發動反擊。裙子捲住在我的拳頭上,我一拳頭打到的是肉鼓鼓的一條小腿。小腿的主人在我頭頂上哇哇直叫,還沒等我出第二拳,就退走了。
「可你以為他也許是變個模樣又活了過來,是不是?」
「你真聰明,」我埋怨他說。read.99csw.com「她這是哄你,還是故意要支開你,怕那個要命的所謂禍祟落在你頭上。你這個傢伙為什麼就不能聽我的話,照我的話去辦呢?唉,好了好了,還是跟我來吧,我們好歹總得去把她找到。」
「就在這兒嘛。我正要帶她走。是她要我帶她走的。她叫我先出去看看街上有沒有人。怎麼一轉眼門就關上了。」
「你這個褒瀆上帝的罪人,」他狂喝一聲,向我逼近一步。「我這就叫你滅亡。」
「你父親想要殺你的母親?」我就問,因為字句這樣搭配似乎可能性最大。
「我是叫幹什麼就幹什麼,抱定宗旨決不透一點風,不過傷生害命的事我是不幹的,他們就給我這麼點錢,我才不幹呢。」
我把這一對男女暗暗痛罵了一頓,男的女的都罵,好表示我對他們無所偏愛。不過恐怕矛頭多半還是針對科林森的。我啪的一聲關上了電燈,從前樓的樓梯上飛奔而下,心裏怒火萬丈,樣子一定也是暴跳如雷,人給打得鼻青臉腫、傷痕纍纍,身上衣服破一塊掛一塊,一隻手裡拿著把血淋淋的匕首,一隻手裡握著把槍。奔下四段樓梯,沒有聽見一點聲音,可是到了二樓,便聽得見底下有個聲音。好似隱隱的雷聲。我就飛也似地衝到底樓,才聽出來是有人在敲前門。我真希望這來人是個警察。我就到前門去開了鎖,把門打開。
「在哪兒?」我問。
「誰殺誰呀?」我問他。「你慢慢兒說。」
砸碎的窗子里透進來一股空氣,從我背後撲來,朝我鼻孔里直刺:冷颼颼的,是那麼清凈、那麼凜冽,跟我剛才呼吸到的那個空氣完全不一樣。我這才悟到:不是那個東西有千斤重,壓得我要垮,而是那股花香般的氣味有毒,快要把我毒倒了。
他腰一彎,朝前栽了出去,兩手在門廳的對面牆上撐住,這才收住了腳步。他俯倒了身子匍匐在那兒好一會兒,才又慢慢直起身來,嘴角邊上掛下了血。
「謝天謝地,他可畢竟不是上帝。」我自言自語咕噥了一聲。
他連連點頭。
從一個門口裡突然翻出個穿一身白色睡衣褲的小不點兒來,一頭衝過來纏住了我,死死抱住了我的兩條腿,差點兒把我絆了個人仰馬翻。他嘴裏說的話我也聽不懂,我把他拉開,一看原來是那個叫曼努埃爾的孩子。他驚慌萬狀的臉上滿是淚水,邊說邊哭,所以也根本沒法聽清他在說些什麼。
我扔下手絹,伸開雙手就去揪那個東西。東西是抓住了,可是仔細一辨卻又什麼也沒有抓住。我的手是揪到了那個東西,整隻手兒都穿了進去,直穿到它體腔里,連手腕都給緊緊卡住了。但是我的手裡卻什麼也沒有,只有一種潮呼呼的感覺,卻又覺不出有一點體溫,說不上暖也說不上冷。
來的卻是埃里克·科林森,兩眼發直,臉色煞白,像發了狂似的。
那個東西的皮肉是透明的,所以我看得見我插在那潮呼呼的體腔里的雙手是攥得緊緊的。我就張開手來,用伸不直的僵硬的指頭在裡邊上下亂搗,想要搗出個窟窿來,我看得見那個東西被我抓得粉碎,也看得見我那爪子般的指頭剛一移開,給抓碎的又都紛紛流了回來,重新合為一體。不過我這時候的感覺還很單純,只覺得這個東西是潮呼呼的。
我放聲大笑,一笑就有了力量,頂住了壓在身上的巨大壓力,直起腰來,又在那個東西的體腔里搗了個天翻地覆。我拉開了嘶啞的嗓門說:「我給你來個大開膛。」我指縫裡淌下來的血更多了。我想再來一陣大笑,好表示我的得意,可是我笑不出來,倒是連嗓子眼兒都硬住了。那個東西在我身上壓得更沉了,有原先的兩倍那麼沉。我給壓得踉踉蹌蹌往後直退,身子一軟,就癱倒在牆上,可是我不讓自己往下滑,就緊緊貼住在牆上https://read•99csw.com
「好。跟我來,科林森。」說完,我就帶上他們向那頭的鐵門飛奔而去。
我早已右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槍——那是把點三二口徑的自動手槍——左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我兩下同時使勁一扭,喝一聲:「把槍放下!」她就乖乖鬆了手。我也就把她的手放開了,退後一步,撿起了我剛才掉在床後頭的那把匕首。
「她一會兒就會醒過來的,管保沒事兒:像這樣的人多了,沒有不醒過來的。」
「開槍呀。快快——快些開槍,快開槍呀。」
我緊握著匕首,右手放開了他的胳臂,一巴掌按住他的後腦勺,把他的臉盡往地毯上揪。趁此也可以歇一口氣,再多長些氣力。我覺得自己的氣一緩過來,氣力又都漸漸恢復了,照這樣再過一兩分鐘,我就可以把他一把提起來,叫他老實招供了。
「我也不來管你到底真名實姓叫什麼。反正你這是該坐班房的罪名。快把刀子放下。」
「你把她扔在哪兒啦?」
那混血兒姑娘的房間也跟別的房間一樣門上沒有裝鎖,我開門進去,又順手把門關上。我用手掩住了手電筒的玻璃蓋罩,這才打開開關。從指縫裡透出來的光就夠亮了,我看出了那個半黑不黑的姑娘是在床上睡她的覺。窗子都關著,屋裡氣悶得很。一股令人膩味的混油氣息好熟悉啊,那是花朵枯萎的地方特有的氣味。
我對他大叫「站住」,他卻就是不站住。我害怕了,我就開了槍。子彈打中了他的面頰,連槍洞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他臉上的肌肉沒有抽一抽,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他還是從容不迫向我走來,似乎一點也不急。
那東西很高,看起來很高但是實際並不高,因為那東西不是站在地面上,而是憑空懸浮在那兒,腳跟地面至少有尺把的距離。那東西的腳——對,是有腳的,但是我說不出那腳是怎麼個形狀。那腳根本沒有個形狀可言,不但腳是這樣,連腿和軀幹、手和臂膀、頭和面孔,都這樣沒有個固定的形狀。渾身上下都在扭動,忽而膨脹忽而收縮,忽而綳大忽而變小,幅度都不是很大,但是始終變個不停。有時一條胳膊會鑽進軀體里去,給軀體一口吞沒了,一會兒卻又鑽了出來,就像給吐出來的一般。有時鼻子會往下長出去、長出去,一直長到那怪模怪樣的張大的嘴巴前,一會兒又往上一縮,縮回到了臉上,跟那肉鼓鼓的面頰又一樣高低了,可是一轉眼卻早又長了出去。有時眼睛會愈撐愈大,大到兩隻眼睛融合成了一隻特大的巨眼,把上半張臉整個兒都遮沒了,一會兒又縮小、縮小,縮到影蹤全無,可是一轉眼卻又會在原處張開一雙眼來。那腿時而是獨腿,有如一個會打轉的活動底座,時而卻又一分為三,時而又復歸為二。臉上的各個器官也罷,身上的各個肢體也罷,無不轉的轉,晃的晃,扭的扭,簡直沒有一時半刻的靜止,所以也根本無法看清其大致的形態如何,本來的模樣又該是如何。那就是一個人樣的東西,浮起在地面之上,綠幽幽的臉一副怪相,好不嚇人,白慘慘的皮啊肉的根本不像人皮人肉,在黑咕隆咚中都看得見,好像潮水一樣能漲會落,一樣動個不停,而且還一樣是通體透明的。
鐵門關著,卻並沒有鎖上,我就把門一把拉開。只見一面的房頂邊上斜斜投下一道白得發青的巨大光柱,照出了聖壇:聖壇上白漆、水晶玻璃,加上銀器,競相輝映,亮得耀眼。
突然從我身旁竄過一個穿白衣服的半黑不黑的人,一看,是明妮·赫爾希一下子撲倒在嘉波莉·萊格特的跟前,嚷嚷著說:
嘉波莉就蹲在聖壇的一頭,迎著那道光柱仰起了臉。在刺目的強光里看去她臉色慘白,摸無表情。阿羅妮亞·霍爾東躺在聖壇的台階上,正是里斯醫生原先read•99csw.com屍體所在的那一級。她前額上有個烏青塊,手腳都用闊幅白布條綁了起來,兩條胳膊就綁住在身上,身上的衣服已經給撕去了大半。
這本來應該是句瘋話,事實上卻不然。
我那時真應該喝一聲:「一派鬼話!」就趕緊向他撲過去。要是面前換了個人,我早就這麼幹了。可是對這個人我卻下不了手。我說:「我得把萊格特小姐和霍爾東太太帶走。」口氣里有些舉棋不定,簡直還帶點歉意。
我身子朝前一歪,幸得窗檯擋住了我的大腿,我這才沒摔倒。我雙手撐在了窗台上,我就想去找窗子底部的抓手,也沒看清楚到底找著了沒有,就用足全身的力氣往上一抬。窗子一動也不動,我的雙手卻似乎給釘住了。我看我這時候只怕都哭出來了。我就用右手抓著窗檯,騰出左手來,一巴掌在窗玻璃的正中砸了個窟窿。
我左手還在它體腔里,我就用左手又在那裡抓了起來,把裡邊那種看得清、卻摸不透的東西亂扯亂撕。這時候我在我的左手上又看到了一樣東西——是血!我滿手都是濃濃的、稠稠的、千真萬確的血,血從我指縫裡漏下去,在一滴滴往下滴。
那個東西一陣猛烈的扭動,晃了兩晃,就一貓腰向我撲來。
「你有話慢慢說,孩子,」我說。「你說的我一句也沒聽懂。」
「你看有沒有辦法可以讓她蘇醒過來,」我來到床前,把混血兒姑娘往那個女僕的身旁一扔,對那個女僕說。
「哎呀,嘉波莉小姐,我還以為是那個魔鬼活了過來,又要來害你了呢。」
我回到穿堂里,記得在穿堂的一個壁凹里我是見過有架電話的。電話倒是在那裡,可是線斷了。我就放下電話,上六樓到明妮·赫爾希的房間里去。我爭取這個混血兒姑娘至今成效不大,不過好在她對她小姐看來還是忠心耿耿的,眼下電話打不出去,我總得要有個人去替我送信才好啊。
我這才一動,用舌頭舔了一下嘴唇,可是我的舌頭比嘴唇更枯焦。
我可是要搏鬥的。就在頭頂上寒光閃閃的刀子剛要砍下時,我迎著刀子沖了上去,彎起右前臂頂住他的刀把,左手把匕首直向他的咽喉刺去。我把厚厚的刀身刺進了他的咽喉,使勁直往深里扎,一直扎到十字形的刀柄再也扎不下去,這才算完。
約瑟夫身穿白袍,站在壇前,面前就是自已的妻子。他張開了雙臂,高高舉起,站在那裡,從脖梗子到脊背一齊深深後仰,好抬起他那張鬍子臉,朝著天空。他右手裡拿著一把普通的角質柄切肉刀,長長的刀身呈一道彎彎的曲線。他是在向蒼天說話,可是因為背對著我們,所以我們聽不見他說的是什麼。我們剛一進門入內。他卻就放下了雙臂,衝著他的妻子俯下身去。當時我們離他還足有三十英尺遠。我急得大叫:
「你這個要命的傢伙,」我大罵一聲,就拿手裡的槍往他門面上砸去。
他還是說得不慢,不過我總算勉強聽出了「父親」和「媽媽」這麼幾個字。
我迷迷糊糊閉上了眼,又不知不覺睜開眼來。眼睛一睜開,首先看到的是埃里克·科林森跪在嘉波莉·萊格特的身旁,替她扳過臉去,好避開那耀眼的光柱,他是一心只想把她弄醒。其次看到了阿羅妮亞·霍爾東,在聖壇的台階上躺著,看上去已是不省人事,那個孩子曼努埃爾正在她跟前哭,想要把綁在她身上的布條扯掉,卻緊張得連手都不聽使喚了。再一看,原來我自己還叉開了兩腿站著,約瑟夫就躺在我的兩腳之間,已經死了,匕首把他的脖子,穿了個透。
反駁,我還是會的。我就把捂在嘴上的手絹挪開點兒,說了聲:「去你的吧。」我這話聽起來聲音很傻氣,特別因為我嗓音枯澀,所以分外顯得可笑。
「就跟他們一塊兒在那兒呀,」他叫了起來。「哎呀,快去呀,快點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