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十點鐘，斯佩德來到他的辦公室。埃菲·珀雷因正坐在桌前拆看早班郵件。她那膚色黝黑、孩子氣十足的臉蛋顯得蒼白。她把手裡一疊信封和黃銅裁紙刀放下，說道：「她在裡邊呢。」她壓低嗓門，帶有警告的口氣。

「昨晚上這兒的值班偵探是哈利曼，」他說，「他肯定看見阿切爾了。要我關照他別說出去嗎？」

「她以為我殺了邁爾斯。」他說，嘴唇動了動。

「她是上星期二到的。登記冊上寫著從紐約來。她沒有箱子，只帶幾個提包。沒人打過電話給她，至於信件么，即使有，好像也不多。有人見過唯一和她來往的人是一個黑黑的高個子男人。大概有三十五六歲。她今天早上九點半出去，一個鐘頭以後回來，付了賬，把她的提包全都拿到一輛汽車上就走了。替她拿行李的孩子說，那是一輛納許牌旅遊車。可能是租來的。她留了一個轉交信件的地址——洛杉磯，大使旅館。」

「她讓我在門外好等，自己趁機脫衣服，或者說等她脫完衣服。我見她的衣服都堆在一張椅子上。帽子和大衣在下面。貼身汗衫在最上面，還是暖和和的。她說她已經睡了，可是她根本沒睡。她把床弄皺了，可那些皺褶根本沒壓過。」

他把手從埃菲·珀雷因頭上拿開。走進裡間的辦公室，關上了門。伊娃很快地走過來，抬起愁容滿面的臉蛋讓他吻。他還沒抱住她，她的胳臂已經摟著他了。他吻了她后，輕輕一動，想要放開她。可她卻把臉蛋偎依在他胸前，嗚咽起來。

「還有溫德利小姐打過電話來。」

「沒有。晚上我來得比較早，看見他坐在走廊里，我沒停下來跟他打招呼。我以為他在工作。我知道你們這些仁兄忙的時候都願意一個人待著。這件事跟他有關係嗎？——」

她不理他。他又說：「瑟斯比就是邁爾斯原來打算替溫德利跟蹤的那個傢伙。」

「她可不認為這是瞎說。你一直跟她這樣胡搞，她幹嗎不該——？」

斯佩德用眼角瞟了一眼弗里德。「還是不要關照read.99csw.com吧，因為說不說也沒什麼兩樣。再說，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發現和這個溫德利有什麼關係。哈利曼人挺好，就是愛多嘴。我寧願不讓他疑心這裏頭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冷冷地問：「誰讓你想起這麼個好念頭的？」

「後來呢？」

「是實話。別裝出鄧迪那副樣子，心肝兒，這對你不好。」

「我叫他等你回來后再來。」

「有空就來。」

「好姑娘。他再來的時候讓他看好了。」

這女人在他臂彎里一動一動的，又抬起臉來。她的藍眼睛睜得圓圓的，噙著淚水，眼圈發白，嘴唇濕潤。

「別瞎說，」他嘟噥道。那支沒點火的煙捲叼在嘴裏，隨著嘴唇翕動一上一下。

「我聽到阿切爾的消息感到非常難過，斯佩德，」說話的聲調一聽就知道訓練有素，隨時隨地都能毫不唐突地向人表示同情。「我剛從《呼聲報》上看到這消息。不瞞你說，他昨晚上還在這兒呢。」

「你撒謊，山姆，」姑娘說，「你知道我認為她是個下三爛，不過我要是有她那樣的身材，我也成了個下三爛啦。」

「很快就來嗎？」

她那纖纖十指卷好了煙，把煙紙舐一舐，捋捋平，再把兩頭搓一搓，然後放進斯佩德嘴裏。他說了聲「謝謝，心肝兒。」就伸出一隻胳臂摟住她苗條的腰肢，沮喪地把臉頰靠在她屁股上，閉上了眼睛。

她空舉著雙臂，仍舊像剛才那樣的姿勢。心裏痛苦得眼淚汪汪，豎起眉毛，眼睛半開半閉，柔和濕潤的紅唇顫抖著。

斯佩德站著不動，搖搖頭。「我不準備在這件事里露面。」

「沒有。」

埃菲咬著嘴唇，皺著眉頭，彎下腰來仔細瞅著他問道：「你認為她可能殺了他嗎？」

他又做了個鬼臉，低下頭來偷偷看了一下手錶。他左臂摟著她，手就擱在她左肩上，袖口正好露出表來。表上指著十點十分。

他對她哈哈大笑，眼睛兀自炯炯發光。「你殺了我的丈夫，山姆，你應該好好待我。」他不由拍著巴掌說：「老天呀。」ｒeａｄ•9９cｓw•cｏｍ

他溫柔地搖搖頭。「今晚上不來。」

「沒什麼。你能給我提供些一個在你們這兒住過的旅客的情況嗎，別對人說我打聽過這事。」

「看著我，山姆。」

「你這就算在告訴我嗎？」他問。眼神變得機靈起來，嘴角還帶著笑意。

「謝謝。」

胖子站起身，繞過桌子走上前來，伸出了手。

「有一位溫德利小姐今天上午結過賬走了，我想知道些詳細情況。」

「警察以為我殺了瑟斯比。」他說。

「鄧迪找過你了嗎？」

她放聲大哭起來，拿一塊白手絹蒙住臉。

「對。」

那姑娘不滿地看著他。

埃菲·珀雷因推開門，走了進來。棕色的眼睛顯得心事重重。聲調卻隨隨便便。她問道：「怎麼啦？」

「謝謝，弗里德，你和他說過話嗎？」

「這一來你就可以娶她了？」

斯佩德站在姑娘身邊，一手放在她頭上，替她把頭路兩邊的髮絲理理整齊。「對不起，小寶貝，我沒有——」裏面房間的門開了，他趕快住口，對開門的那個女人說：「你好啊，伊娃。」

「不見得有什麼關係，不過我們目前還不清楚。反正只要有辦法，我們就不準備把旅館牽連進去。」

他嘆了口氣說：「但願我從來沒見過她。」

「我以為……」她抬起一隻手遮住嘴，眼裡又湧出了淚水。她過來站在辦公桌旁。她穿著一雙黑拖鞋，小巧玲瓏，鞋跟極高，簡直少見。她走起路來優美動人，款款擺擺。「山姆，你應該待我親切一些。」她低聲下氣地說。

「她要見你。」姑娘拿起桌上一張紙條，念著上面用鉛筆記下來的備忘錄：「她住在加利福尼亞街，皇冠公寓1001號房間。你去只要找勒布朗小姐就行了。」

斯佩德粗聲粗氣哈的笑了一聲，走到掛著淺黃色帘子的窗口。他背對ｒeaｄ.9９ｃｓｗ•ｃｏm著她，站在那裡透過窗帘朝院子里望著。聽到她往他跟前走來，他頓時轉過身走到他的辦公桌邊去。他坐下來，肘拐兒撐著桌子，雙拳托著下巴，看著她。那對黃眼珠在眯成一條縫的眼皮下閃閃發光。

斯佩德一聲不吭。那出神的眼光始終沒離開他夥伴的辦公桌。

弗里德又點點頭走了。過了一刻鐘，他回來了。

「謝謝。」

「你打算跟伊娃結婚嗎？」她俯視著他那淡褐色的頭髮問道。

埃菲·珀雷因那雙棕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她的嗓門和他的一樣急躁：「對，可你沒教我該怎麼辦。」她眼皮闔上一會兒，肩膀也耷拉下來。「別發火，山姆，」她疲倦地說，「我陪了她一個通宵呢。」

「是時候了。她說什麼來著？」

斯佩德鼓起眼睛瞪著她。他那張皮包骨的下巴頦兒頓時拉長了。他挪開胳臂，退後一步，脫出她的懷抱。他怒目瞪著她，又清了清嗓子。

「嗯。他和湯姆·波勞斯今天早上四點鐘順便到我那兒喝了一杯。」

她面帶幾分苦笑。「哦，是嗎？假如我告訴你，你的伊娃在我半夜三點鐘去報告這個消息時，她才剛從外面回來不久呢？」

斯佩德不耐煩地把臉在她屁股上蹭蹭，什麼也沒說。

他摸摸她那豐|滿的背部說：「可憐的寶貝兒。」他的聲音是柔和的。他眯起眼睛望著他夥伴坐過的那張辦公桌，那張桌子正好跟他的辦公桌遙遙相對，眼神里不由冒出火來。他把嘴抿緊，做了個不耐煩的鬼臉，下巴頦兒轉到一邊，免得碰到她的帽頂。「你派人去找邁爾斯的哥哥了嗎？」他問道。

「你真叫我擔心，」她說，一邊說話一邊又認真起來。「你老自以為是，可是你聰明過頭了。這對你沒好處。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姑娘皺起了眉頭，走到他身邊。「怎麼啦？」她提高嗓門問道，「你跟那寡婦的事情搞得怎麼樣啦？」

「我叫你別讓她上這兒來嘛。」斯佩德埋怨說。他的嗓門也放得很低。

弗里德點點頭，走出凹室。在走廊里他突然停下來，又回到https://read.99csw.com斯佩德跟前。

「他是什麼人？」她問道，從一疊捲煙紙里抽出一張，把煙草撒在上面。

她是個金髮女人。剛剛三十歲出頭。從她漂亮的臉蛋兒看來，她當令的時刻起碼己經過了五年了。儘管她身體健壯，體型倒很優美。她從頭到腳都穿黑，一看就是倉促服喪的樣子。她招呼了一聲，就退進門裡，站著等山姆進去。

「幾時？」

「他們真以為你殺了那個叫什麼來著？」

「說實話？」

姑娘替他脫下帽子，放在桌上。然後彎下身來從他獃滯的手指里拿走了煙草袋和紙。

「哦，山姆，」她悲聲說，「是你殺了他嗎？」

「也許你這會兒這麼希望。」這姑娘聲音聽上去有股怨氣。「不過有過那麼一段時間。」

斯佩德說：「給我，」說著就伸出手來。她把備忘錄給了他。他掏出打火機，點燃火，湊到紙條上。一手拿著這張紙，看著它全部燒光，直到只剩下一角捲曲的黑灰，才把它扔在鋪油氈的地板上，用鞋跟踩碎。

「當然可以。」

埃菲·珀雷因刷的抽回手。「那個下三爛想嫁給你，山姆，」她酸溜溜地說。他用頭和一隻手做了個不耐煩的手勢。她對他皺著眉頭問道：「你昨天晚上看見她了嗎？」

斯佩德沒回答她的話。

斯佩德坐直了，放下摟著她腰肢的胳臂，對她笑笑。這笑的意思只是覺得有趣而已。他拿出打火機，點燃了火，湊到煙捲頭上。「你是個天使，」他抽著煙，柔情地說，「一個多嘴多舌的好天使。」

「瑟斯比。」他把剩下的煙頭扔進黃銅煙灰缸，動手再卷一支。

她在他懷裡轉過身來，面對著他問道：「你今兒晚上來嗎？」

斯佩德拉起姑娘的手，輕輕捋了兩下。「你是個偵探了，親愛的，可是」——他搖搖頭——「她沒殺他。」

他學著她嘆氣，臉頰在她胳臂上蹭蹭。「鄧迪也這麼說。心肝兒，你替我支開伊娃，其它的麻煩事我想辦法來對付。」他站起身來，戴上帽子。「把斯佩德-阿切爾偵探事務所的招牌摘掉，換上塞繆爾·斯佩德偵探事務所的招牌九_九_藏_書。我一小時內就回來。回不來就打電話給你。」

斯佩德吻了她，送她到門口，開了門說：「再見，伊娃，」欠身送她出去后，又把門關上，回到辦公桌前。

「來吧，」弗里德說，「打聽打聽看。」

「我對女人除了那樣，就不知道還該說什麼，做什麼了。」他抱怨說。「再說，我也不喜歡邁爾斯。」

他站起身走到她身子後面，胳臂摟住她，在她脖后根吻了一下說：「好了，別哭了，伊娃。」臉上卻沒一點表情。她哭聲剛住，他就湊在她耳邊低聲說：「寶貝，你今兒個不該上這兒來。這麼做可不聰明。你不能待在這兒，你應當回家去。」

斯佩德走過服務台，來到走廊外一間凹室。有個穿黑衣服的胖子，剛近中年，坐在一張桃花心、木面的辦公桌後邊。面對走廊那一邊，豎著一根桃花心木的三角樁，上面刻著銅字：弗里德先生。

「你認為我殺了哪一個？」他問道。

「他們真那麼想嗎？」她纏著問。

斯佩德穿過聖馬克旅館紫色的長廊，來到服務台，向一個紅頭髮的時髦小夥子打聽溫德利小姐在不在。紅頭髮的時髦小夥子走開了，過了一會兒搖著頭回來說：「斯佩德先生，她今天早上結清賬就走了。」

斯佩德對她咧嘴一笑說：「就得這麼辦，親愛的。」又走出去了。

「去了，他今天早上到的。」她抽抽答答地說，嘴巴貼在他衣服上，聽起來含含糊糊。

「天知道。」他眼睛只顧看著手裡卷的煙。「他們確實有那麼種想法，我不知道我講的話他們信了多少。」

斯佩德說了聲「多謝多謝，弗里德」，就離開了聖馬克旅館。

斯佩德回到事務所，埃菲·珀雷因放下手裡正在打的一封信告訴他：「你的朋友鄧迪來過了。他要看看你的槍。」

「哦，山姆！」她說。

他抬眼一看就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這一笑使她憂戚的臉色總算暫時流露出一絲喜悅。

他從內衣口袋裡掏出煙草和捲煙紙。可他並不捲煙，就坐在那兒，一手拿著捲煙紙，一手拿著煙草，出神的眼睛盡望著他那死去的夥伴的辦公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