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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矮小的跟蹤者

第六章 矮小的跟蹤者

「完全沒關係,」布里姬·奧肖內西坐下說,「你不用急。」
離皇冠公寓還有六七條馬路,斯佩德就下車了。他走進一所棕色高層公寓大樓的門廳。一次按了三個電鈕,大門鎖嗞嗞響了。他走進去,走過電梯、樓梯,徑自走下一條黃牆壁的長廊,來到大樓後部。找到一扇用耶爾鎖鎖住的後門,他穿出後門進入一個狹窄的院子。這院子通往一條黑沉沉的後街。斯佩德在這條街上走過兩個街區,這才穿過去走到加利福尼亞街到皇冠公寓,這時已將近九點半了。
她猶疑了一下:「說我。」
「沒提起。」斯佩德轉身拿出打火機,湊到她煙頭下。那張毫無表情的魔王的臉只有眼睛在閃閃發光。
她不動聲色,平靜地問道:「他怎麼說來著?」
她臉上的高興勁兒消失了,眼睛牢牢盯住他的側面。眼神先是害怕,然後又變得謹慎起來。他把腿伸出去,望著自己擱起來的腳,臉上絲毫不動聲色。
他站在壁爐前老實不客氣地直盯著她,細細端詳、打量,評頭品足。她被他如此肆無忌憚地盯得臉也有點紅了。雖然眼神還相當羞怯,不過她對自己卻好像比以前有信心了。他一直站在那兒不動,姑娘以為她請他坐到身邊來,他是存心不理不睬呢。誰知他倒朝長靠椅走了過來。
斯佩德到吉利戲院去,休息室里沒找到凱羅。他趕緊走到戲院前面人行道上,面對著戲院。那個年輕人和另外幾個閑逛的人在馬誇德飯店門前逛來逛去。
「可是,斯佩德先生,你答應過幫我忙的。」她兩手拉住他胳臂。「我信任你,你可不能——」她突然不說了,放開他袖子,雙手使勁搓著。
凱羅摘下帽子,用戴著手套的手把頭髮捋平。他仔細地戴好帽子,顯得極其真誠地說:「我向你保證,我不認識他。斯佩德先生,我向你保證我跟他沒關係。除了你之外,我沒有請過別人幫助我,我以名譽擔保。」
「哦,沒什麼,」他讓她放心。「如果你真是那麼天真那才怪呢。那樣我們就談不攏了。」
「你不再去撥弄撥弄火,整理整理房間了吧?」他懶洋洋地問道。
「一些日子是多久呢?你究竟在等什麼?」
喬爾·凱羅走後半小時,斯佩德一個人兀自坐在桌前,皺著眉頭,一動也不動。後來他用人們甩開傷腦筋事情慣用的聲調大聲說:「好啦,反正他們為這事是付了錢的。」說罷從辦公桌抽屜里拿出一瓶曼哈頓雞尾酒和一隻紙九九藏書杯。往杯子里倒了三分之二的酒,喝完了,把瓶子放回抽屜,杯子扔進廢紙簍,隨後戴上帽子,穿上大衣,關了燈,走到燈火通明的街上去了。
斯佩德走上薩特街,往卡尼街方向走去。他走進一爿雪茄煙店買了兩袋達勒姆牛頭牌煙草,出來的時候看見那年輕人和三個人一塊在馬路對面等電車。
「唉,伊娃,你沒資格這樣。」
她猶疑了,抿緊嘴,然後問:「你想他會來嗎?」
「我們用不著把沒有公開的事說出去了。」
「對你不會招來麻煩吧?坐下呀。」她在長靠椅上給他讓了個座。
「哎喲,他怎麼說的?」她半開玩笑地使著性子問道。
斯佩德溫柔地一笑,笑得她神色不安起來。他說,「我們還是別去琢磨你有多麼信任我吧。我答應過幫你忙——不錯——不過你從來也沒提過什麼黑鳥。」
「可是你想必知道了,要不——要不你就不會跟我提起這事了。你現在知道啦。你可別——你不能這樣對待我。」她那雙鑽藍色的眼睛帶著苦苦哀求的神色。
「我今晚看見他了。」斯佩德眼也不抬,說話的聲調始終很輕鬆。「他正要去看喬治·亞理士的戲。」
「他是誰?」斯佩德問道。
她嚇了一跳,牙齒咬碎了嘴裏的香煙,驚恐的眼神朝他一掃,就看著別處了。
「我怎麼知道合適不合適?」斯佩德答道,「不管怎麼說,看也看見了。」
「給我看看。」他命令道,「我願意幫助你。我已經盡我力做了。如果必要,我願意矇著眼幹下去。不過我不能像現在這樣,對你並不信任就幹下去。你一定得使我信服。你的所作所為自己應完全心中有數,決不光憑瞎猜亂搞一氣,但願萬事大吉就了事。」
「她是誰?」伊娃朝大門點點頭,又問一遍。
她咬著嘴唇,看著地上。「我一定得和喬爾·凱羅談談。」她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
凱羅朝他笑笑。「我不認識他。」
她抬起肩膀,舉九九藏書起雙手,又落下,做了個承認失敗的姿勢。「是啊,」她陰鬱地輕聲說,「如果一定要我對你的忠誠開個價錢,這比我能付給你的要多得多了。」
她笑了。可是他竟毫無笑意,正色看著她。她也就一點點收斂起笑容,心慌意亂的,一會兒就不笑了。臉上流露出痛心、而惶惑的表情。「你自然不會把它當成真的。」她說,。
「你給我帶來好消息了嗎?」她回進屋來的時候問道。笑意里透著憂慮,兀自屏住氣。
「那麼,他是屬於另外那些人的了。」
「五千塊錢數目可不小呢。」他第三次這麼說。
「這會兒不行。」
她抬起眼睛,心裏著了慌。「可是他不能上這兒來。我不能讓他知道我住的地方。我害怕。」
「我決不胡來。請你相信我,這完全是出於好意。」
布里姬·奧肖內西高興地笑著,從長椅上站起來,他們一起上他的公寓房間去了。
斯佩德出來走到轎車旁邊。他剛開開車門,伊娃馬上說:「我一定得跟你談談,山姆,我能進去嗎?」她的臉色蒼白緊張。
「你今晚就能看見他。」斯佩德看看表說,「戲就要散場了。我們可以打電話給他的旅館。」
斯佩德在海德街下車,回到公寓里。雖說屋子裡並沒顯得特別零亂,一看就知道是有人來搜查過了。斯佩德洗了個澡,換上件乾淨的襯衫和硬領,又出去了。他走到薩特街,乘上一輛往西去的車。那年輕人也上了車。
「我不過想弄清楚,如果他礙我事,我就只好對他不客氣了。」
「說什麼?」
她還是不動。
「這會兒不行。」
凱羅舔舔下唇,問道:「那麼你認為讓他看見我們在一起合適嗎?」
她坐著一動也不動,那張漠然的臉還保持著被他捧起來的姿勢。
等轎車開動了,斯佩德說:「明兒見,伊娃。」他一手拿著帽子,關上車門,站在路邊,等到車子開走了,他才走進大門裡。
伊娃咬牙切齒,尖聲問道:「她是誰?」
斯佩德厭煩地說,「寶貝兒,現在沒時間討論這個。你找我幹什麼?」
「我知道我沒這個資格。看來,凡是牽涉到你的事,我什麼資格都沒有。我原來以為我有的。我read.99csw.com想你裝出愛我的樣給了我——」
他坐下來,問道:「你這人並不像你扮演的那樣吧!」
「那好吧。」她一骨碌跳起來大聲喊道。眼睛睜得又大又亮。「我們現在就走嗎?」
「用不著了。」
凱羅喃喃說:「讓我看看。」他看看表,往吉利街上張張,又望望面前戲院的廣告,上面畫著喬治·亞理士穿著扮演夏洛克的戲裝,他那雙黑眼珠這才慢慢從眼窩裡掃向側旁,直到他瞅見那個戴帽子的年輕人,看見他那張冷冰冰的、蒼白的臉,捲曲的睫毛遮住一對往下看的眼睛。
「你——你認識他?」
「有點兒麻煩我倒不在乎。」他略帶幾分得意地說。
「你不能再相信我一些日子嗎?」
「嗯,我有個情況想給你看看。」斯佩德把凱羅從等候的觀眾堆里拉到路邊。「看見馬誇德飯店門前那個戴帽子的小子嗎?」
「我不大懂你的意思?」她悄聲說,一雙迷惑的眼睛直望著他。
「你認為怎麼合適,就怎麼辦。他不是我的朋友。」
布里姬·奧肖內西歡迎他的那股熱情勁兒,說明她沒有想到他還會來。她穿了一件藍色隱條緞子長袍。那時節管這款式叫阿托瓦式。配著玉墜的肩帶,長統襪和拖鞋也是阿托瓦式的。
她從長靠椅上站起身來,走到壁爐前撥弄撥弄火。把壁爐架上的一件擺設稍為挪了挪位置,又穿過房間到角落裡一張桌上拿了盒香煙,整了整窗帘,再回到座位上來。這會兒她臉色平靜,沒有愁容了。
斯佩德側過臉來對她咧嘴一笑說:「你真好,好極了。」
斯佩德在鮑威爾街的赫伯特烤肉店吃了晚飯。八點差一刻他從烤肉店出來,那年輕人正在附近一家男子服飾用品店前面看櫥窗。
他們乘的出租汽車在一輛黑色轎車後面停下。那輛車正好停在斯佩德公寓的大門口。伊娃·阿切爾一個人坐在轎車駕駛座上。斯佩德向她脫帽致意后,就跟布里姬·奧肖內西一起走進大門去。到了門廳,他在一張長椅前停下問道:「你在這兒等一會兒,行嗎?我一會兒就來。」
「怎麼不會?https://read.99csw.com五千塊錢數目可不小呢。」
她嘴巴抿成一條縫,在駕駛座上忙了一陣,就發動了車子的引擎,氣沖沖地直看著前面。
「我今晚上看見喬爾·凱羅了。」他說話的語氣彬彬有禮。
那間紅色與奶黃色相間的起坐間現在布置得井井有條。黑色加銀色的矮陶瓶里插滿了花,裝點得滿室生春。三塊劈柴在壁爐里熊熊燃燒。她去替他放衣帽的時候,斯佩德就看著爐火。
「女學生派頭,」他解釋道,「說話結結巴巴,動不動就臉紅什麼的。」
「我只有一會兒工夫,伊娃,」斯佩德耐著性子說。「怎麼啦?」
他站起身來說:「見鬼,這沒意思。」接著往壁爐前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瞪著燃燒的木柴,格格地咬著牙。
她一陣慌亂,眼看就要哭出來,竟噗哧笑了,說道:「那麼好吧,斯佩德先生,我完全不是我扮演的那種人。我已經八十歲了,壞得要命,乾的是翻砂工這一行。如果說那是一種偽裝,可也是逐步形成的。你不能讓我一下子把它都去掉吧?」
八點十分,喬爾·凱羅才露臉。他邁著碎步從吉利街走來。顯然在斯佩德碰碰他肩膀后,他才看見斯佩德。他一時好像有點吃驚,然後說:「哦,對了,你當然是看見票子了。」
「你是說你跟他說過話啦。」
「我不能在這兒談,山姆,我能進去嗎?」
「我把所有的錢都給你了。」淚水在她白色的眼眶裡閃光,她的聲音嘶啞,顫抖。「請你高抬貴手吧,我跟你說,你不幫我忙,我就全完了。此外還有什麼呢?」她突然挪到他身邊,憤怒地大聲說:「我用身體來買你行嗎?」
戴帽子的年輕人也上了這輛車。
「他一直跟著我。」
他們倆的臉相距只有幾英寸,斯佩德雙手捧起她的臉,粗暴而侮蔑地吻了她的嘴。後來他往後靠著說:「我得想想看。」他的臉又冷酷又狂暴。
一個個子矮小的年輕人,二十來歲,身穿整潔的灰大衣,戴頂灰帽子,正懶洋洋地站在斯佩德那幢房子下面的角落裡。
「我不會那麼天真的。」她一手按住心口答應著。
「那好吧。要開場了,再見。」斯佩德說。他穿過馬路,跳上一輛往西開的電車。
「我現在才開始相信了,」她埋怨說,「你跟我說我不該上辦事處去,這會兒又說我不該上這兒來。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我不該跟著你?如果你真是這個意思,幹嗎不痛痛快快說出來呢?」
沉默了好一會兒。她不安地問道:
read.99csw•com發出一陣清晰的、愉快的笑聲,把嚼爛的香煙扔到煙灰缸里。用清澈、愉快的眼睛看著他。「我不去了,」她答應說,「你怎麼說呢?」
她到隔壁房間去了。斯佩德走到屋角那張桌子面前,悄悄拉開抽屜。裏面有兩副紙牌,一本橋牌記分簿,一隻銅螺絲,一根紅繩子,一支金色鉛筆。等她戴上一頂小小的黑帽子,穿了一件灰色的羊皮大衣,拿著他的帽子和上衣出來的時候,他已經關上抽屜在點煙了。
「舊金山大多數東西用錢都買得到,弄得到。」
斯佩德哈哈一笑,笑聲短促,略帶刻薄。他說:「你說得不錯。除了錢你給我什麼了?你信任我了嗎?你說過一句真話嗎?為了幫助你,你幫助過我嗎?難道你不是光出錢收買我的忠誠,別的什麼也沒有嗎?得了,如果我是叫賣的,為什麼我不能要個最高的價錢呢?」
他轉過身來對著她。眉心兩條筆直的紋路深得像裂縫似的嵌在紅通通的肉里。「我不在乎你是否老實,」他對她說,盡量想使自己沉住氣說話。「我也不在乎你耍的什麼鬼把戲,你有什麼秘密。不過我一定要看到證據,證明你不是胡來。」
「只談了一兩分鐘,開場鈴就響了。」
她快活地透了口氣,坐在胡桃木長靠椅上。神色輕鬆了,身體也鬆快了。她用欽佩的眼光滿面笑容地仰望著斯佩德。「你怎麼對付過去的?」聽她那問話的聲音,與其說是好奇不如說是驚訝。
斯佩德點點頭。
「上我那兒去好了。」斯佩德提議說。
「沒準吧。」
「那麼警察就用不著來打聽我了?」
「他出我五千塊錢叫我去找黑鳥。」
斯佩德不答理。
他把目光移開,朝街上望去。在鄰近街角一個汽車間前面,有個矮小的年輕人,二十來歲,身穿整潔的灰大衣,戴頂灰帽子,懶洋洋地背靠在牆上。斯佩德皺起眉頭,眼光又回到伊娃死乞白賴的臉上。「怎麼啦?」他問道,「出什麼事啦?你不該在晚上這個時候到這兒來。」
她臉龐緋紅,看也不看他,趕緊回答道:「今天下午我跟你說過了,我是壞人——比你想象的還要壞。」
「為什麼不行?」
「五千塊錢數目可不小啊。」
「我就是這個意思,」他說,「今天下午你也跟我說過這幾句話,一個腔調。這番話你大概已經練了好多時候啦。」
斯佩德走進貝爾維迪旅館,請服務台找凱羅先生,人家告訴他,凱羅不在。他又瞅見那個年輕人坐在休息室遠處角落裡的一張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