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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走馬燈

第十二章 走馬燈

斯佩德買了一份《呼聲報》,拿著報紙到一幢辦公大樓的門廳里背著風細看起來。
「她付了車錢就走啦。沒別的了。」
那司機一隻臟手摸摸自己的臉,疑惑地瞅著斯佩德。「這事我就不知道啦。」
「上哪兒去了?」
「《呼聲報》。後來我在薩克拉門托街上又開了一段路,過了范奈斯街,她又敲車窗,叫我送她到輪渡大廈。」
斯佩德什麼也不說。直到他聚精會神地卷好又一支煙,點上,這才說:「我覺得她說得很全面,還不錯,跟大部分已經掌握的事實都吻合。應該相信。」
「你讓我說下去,我就說。他走了之後,她又開始想,沒準兒他真有個約會。你了解邁爾斯,他很可能——」
「對,不錯。」
他只哼了一聲,大慨表示是的。
他走進大樓,用布里姬·奧肖內西給他的鑰匙開門,進了她的公寓。她昨晚穿過的藍袍子就掛在床腳上。她的藍絲|襪、拖鞋都在卧室地板上。那隻原來放在梳妝台抽屜里的彩繪首飾盒子現在放在梳妝台上,裏面已經空空如也。斯佩德皺著眉頭看看它,舔舔嘴唇,在房間里轉了一圈,什麼也沒動。然後離開皇冠公寓,又到鬧市區去了。
這位律師疲憊地嘿嘿一笑,嘴角撇了一下說:「如果你不打算結婚,那就要吃不了兜著走啦。」
「這些我都知道,」斯佩德打斷他。「你可以跳過這一段,講點我不知道的。」
他咧嘴一笑,低聲下氣地說:「是我不好,乖乖。」他誇張地鞠了一躬,又出去了。
懷斯搔搔頭皮,頭皮屑灑落在他肩膀上。「她告訴我,她本來打算跟邁爾斯離婚,離了婚她就可以——」
斯佩德的臉板起來。「哪兒出事了?」他問道。
斯佩德抬頭望著天花板,唉聲嘆氣地說:「老天啊,他還算是我的律師,靠我發了財。可我現在要他跟我談談,還得跪下來求他。」他低下頭來看著懷斯。「你當我打發她到你這兒幹什麼來了?」
「我不會大把大把給的。得了,那又怎麼樣呢?邁爾斯沒回家,那時至少已經兩點了——一定有兩點鐘了——他已經死啦。」
他們走到古特曼的門口,斯佩德敲敲門。
姑娘打電話時,他就在房間里踱來踱去。「沒來。」她打完電話說,「你——你送她出去時坐出租汽車嗎?」
斯佩德走下吉利街,到皇宮飯店,在那兒吃午飯。等到落了座,他臉色才有了血色,嘴也不幹了,手也不抖了。他不慌不忙地大吃了一頓。隨後上錫德·懷斯那裡去。
斯佩德把手槍放進自己的口袋,嘲諷地九_九_藏_書咧嘴笑著說:「來吧,這下子你家老闆可要嘉獎你啦。」
「出車了。」一個司機說。
斯佩德咧開嘴一笑,嘲弄地說:「我沒想到你們會在五點二十五分之前來。但願我沒讓你們久等吧。」
斯佩德走到街角,站在人行道邊上,等著那個金髮紅臉的司機把車停好,走出來。這才走到他身邊說:「我今天中午和一位小姐坐你的車。我們從斯托克頓街開過去,到薩克拉門托街,再到瓊斯街口我就下車了。」
斯佩德嘻嘻笑起來,「流氓越無賴,黑話說得越花哨。」他高興地說,「好吧,我們走。」
「沒關係,」斯佩德安慰他說,把自己的一張名片遞給他。「如果你想要求個太平,我們可以開到你們辦事處去,讓你們主管人同意一下。」
「凡是當事人找上門,你都要幫助他們。她跟你說邁爾斯送命的那天晚上她上哪兒去了嗎?」
「關於你的事?」
「是啊,她付我車錢的時候,還夾著一卷報紙呢。」
斯佩德進去的時候,懷斯正咬著指甲,看著窗戶發愣。他放下手,把椅子轉過來對著斯佩德說:「你好,拖把椅子過來。」
那小子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口袋鼓鼓囊囊的,看上去裏面藏了什麼東西。
「我怎麼知道?我怎麼知道你們有沒有商量好編造點什麼,再告訴我。」
懷斯又搔搔頭皮,又有更多的頭皮屑灑落在他肩頭。他好奇地打量著斯佩德,問道:「可是你還是不相信?」
「她怎麼不來?」
「跟蹤他。」
「我看這就行了。我把她送到輪渡大廈。」
「什麼報?」
「那好,可是——」
「別支支吾吾,錫德。」斯佩德把打火機的火苗湊到煙捲上。「她跟你說了些什麼想要瞞著我的話?」
她拚命把頭揺得像撥浪鼓似的。「我等啊等的,她就是沒來,打電話給你,又打不通。我只好上這兒來了。」
「說了。」
「他還回到這兒來嗎?」
「可是我不在家。我去看邁爾斯的屍體了。老天哪,好一場走馬燈似的找來找去。後來呢?」
斯佩德猛地把手從她肩膀上縮回來,插九*九*藏*書進褲袋裡,火冒地大聲說:「又是玩走馬燈。」說著就大步走進他的私人辦公室去了。過了一會兒,他又走出來下令說:「給你母親掛個電話,看看她到了沒有。」
「你不相信嗎?」懷斯反問。
他們並肩走上薩特街。那小子兩手始終插在大衣口袋裡。他們走過了一條多馬路,誰也不說話。後來斯佩德興沖沖地問道:「孩子,你不幹偷雞摸狗的勾當有多久啦?」那小子好像沒聽見他的問話。
斯佩德從古特曼住的那層樓乘電梯下來。他嘴唇乾得難受,臉色格外蒼白,直冒冷汗。他拿出手絹來擦臉時,才發現自己的手也在抖。不由得咧嘴一笑,說了聲「嗬!」,聲音響得連開電梯的都扭過頭來問他:「什麼呀,先生?」
斯佩德從嘴裏摘下煙捲。「我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錫德,反正這件事我一點兒也不知道。」
「是粉紅的一面朝外呢,還是白的一面朝外?」
那小子轉過身來,面對斯佩德。他臉色像死人一樣慘白,毫無表情。雙手仍舊插在大衣口袋裡,望著斯佩德胸前,一聲不吭。
埃菲·珀雷因對他嗤之以鼻:「瞧你這摸樣就活像個該死的小學生。」
「就她一個人?」
斯佩德謝過司機,給他一枚銀元。「給你買包煙吧。」
他們一動也不動地僵持了很久。後來那小子的胳臂終於軟下來了。斯佩德放開那小子,退後一步,分開雙手從那小子口袋裡各拿出一把重型自動手槍。
斯佩德三腳兩步跨到她身邊,抓住埃菲的雙肩,對著她那張驚恐不安的臉大聲說:「她沒上你那兒去?」
「沒有。是這麼回事:你下車以後,我在薩克拉門托街上又駛了一段,到波克街時,她敲敲車窗說她要買份報紙,我就停在路口,吹口哨叫一個報童,她就買了份報紙。」
在斯佩德的辦公大樓門口,他劈面撞見古特曼家的那個小子。他擋住斯佩德的路,堵住門口說:「來吧,他要見你。」
「她是那麼說的——她到鮑威爾街的那家電影院去,那家影院要半夜一點鐘才關門。她說她不想回家,因為她不想在家裡等邁爾斯回來。看來,這種情況常常把邁爾斯氣得半死,尤其是半夜時分。她就在電影院里待到關門。」懷斯這會兒說得慢些了。眼睛里掠過一絲冷笑。「她說她那時決定不再到你這兒來了。她說她不知道那麼晚到你這兒來你是否樂意。所以她到泰記飯店——在艾麗絲街的那家——吃了點東西,就一個人回家去了。」懷斯仰身倒在椅子里,等斯佩德說話。九_九_藏_書
「你沒先送她上別處去嗎?」
「你有沒有——」斯佩德開口說,又住了口。他那灰黃色的眼睛閃耀著一絲柔和的光。他再也不跟那小子說話了。
「我想要來的吧。」
「你拿準她——一定是給人盯上啦!」
「她到你公寓的時間嗎?第一次大概在九點半到十點之間。」
「我叫你送她到第九街某號,可你沒把她送到那兒。你送她到哪兒啦?」
他出去了,剛走到離電梯一半路的地方,又往回走。他開門的時侯,埃菲·珀雷因正坐在她的辦公桌旁邊。他說:「你應該明白,我像剛才那樣說話的時候,別理我。」
那小子抬眼望著斯佩德的嘴,說話聲調很不自然,像是身上正忍著疼痛。「你老跟我過不去,當心肚臍眼裡挨顆槍子。」
律師嘴邊浮起一絲苦笑。他厭倦地聳聳肩膀說:「對啊——是我出賣了你。你幹嗎不找一個忠誠的律師——找一個你信得過的。」
山姆正在捲煙,抬起眼來,悶悶不樂地說:「你不是開玩笑吧?好吧,這下就用得著你了嘛。她跟你說了些什麼?」
「那是幾點鐘的事?」斯佩德問道。
懷斯笑了。「山姆,你不會白白把一張張支票給一個陌生人兌現吧?」
「你送她到輪渡大廈之後呢?」
「她拿著那份報紙嗎?」
斯佩德急躁地從鼻孔里出了口氣,「老天哪,你現在也這麼說了。」他抱怨道。
「就是有,我也沒看見。」
斯佩德把那小子筆直舉起來,又狠狠把他往地上一摔。走廊上鋪著厚厚的地毯,這下碰撞並沒有發出多大響聲。斯佩德雙手順勢滑下來,用力抓住那小子的手腕。那小子咬緊牙,拚命想掙脫這雙大手。可是他怎麼也掙不開,也沒法阻止這雙手慢慢順勢下來抓他的手。只聽見那小子把牙齒咬得格格響,跟斯佩德緊攥著那小子雙手時呼哧呼哧的喘息聲混雜在一起。
斯佩德到街角停車處的時候,只見那裡停著兩輛黃色的出租汽車,兩個司機正站在一起聊天。斯佩德問:「中午在這兒的那個金髮紅臉的司機上哪兒去了?」
「我怎麼知道她有多少——?」
斯佩德臉上毫無表情。他問道:「你相信她嗎?」
斯佩德皺起眉頭:「她十點半還到電影院?」
「我可沒在意。」
「來過了。」懷斯眼裡有一點亮光閃爍不定。「打算和這位https://read•99csw•com太太結婚嗎,山姆?」
「你要是當我理你才荒唐呢,」她答道,「可就是——」她抱著雙臂,摸摸自己的肩膀,猶豫不決地動動嘴說:「我可不能穿著這件夜禮服等你兩個星期啊,你這大畜生。」
「可是她沒上你那兒去。你己經跟我說過了。我相信你說的。你以為我當她己經到你家了嗎?」
他很快看完頭版頭條新聞,還看了第二版、第三版的頭條新聞。在第四版頭條新聞《製造偽鈔嫌疑犯被捕》上看了一會兒。又看了一下第五版的《海灣青年舉槍自殺》;第六、第七版沒有感興趣的東西。第八版《經過一場槍戰,三少年以舊金山盜竊罪被捕》倒引起他注意了片刻;再就沒什麼可看的了。他翻到第三十五版,那上頭登的是氣象消息、船期消息、生產消息、金融消息、離婚、出生、結婚、死亡通告一類的東西。他看了一下死者的名字。翻到第三十六版。第三十七版——全是金融消息——什麼也沒找到;第三十八版也是最後一版,同樣什麼也沒有。他嘆了口氣,把報紙折好,塞進上衣口袋,卷了一支煙。
「第一次?」
他在辦公大樓門廳里站了五分鐘,抽著煙,繃著臉,不知道瞪眼望著什麼東西。後來他走上斯托克頓街,叫了一輛出租汽車,到皇冠公寓去。
「哎喲,頭兒,這我就記不得了。」
「有人在那兒等她嗎?」
「邁爾斯沒回家,」懷斯說,「看來她又氣壞了——其實一開頭他不呆在家裡是因為看見她不在家,氣壞了,才出去的。這麼一來,她又把車開出來,再上你那兒去。」
斯佩德喉嚨里刺耳地咕了一聲,就往走廊門邁去。「我現在出去一趟,哪怕她鑽到下水道里,我也要把她挖出來。」他說,「你就待在這兒等我回來,或者等我的消息。老天在上,讓我們做點正經事吧。」
「在輪渡大廈?我不知道。沒準兒上樓去了,要不就是朝樓梯那邊走的。」
懷斯做了一個疲倦的鬼臉。「再來一個像你這樣的當事人,」他埋怨道,「我就得進療養院了——要不就得上聖昆廷。」
「她往哪條路走的?」
另一個司機朝東面點點頭,「他這不來了嗎。」
「我真該什麼事都別告訴你,」那律師說,「因此,她就把他們的汽車從車庫裡開出來,一直開到聖馬克旅館。停在馬路對面,坐在車裡守著。她看見他從旅館出來,看見他盯著一男一女——她說她看見那女的昨晚還跟你在一起——那一男一女先從旅館里出來。那時她才知道原來他在工作,剛才是哄她的。我猜她九_九_藏_書當時準是大失所望,氣壞了——從她告訴我時那副樣子就看得出。她盯著邁爾斯,盯了好一段路。後來她拿準他是在跟蹤那一男一女,她就上你公寓去,可你不在家。」
「她那時的神態是激動還是怎樣?」
「是啊。她開車在附近兜了半個鐘頭,又折回來試試看。就算這是十點半吧,你還是不在家。因此她又把車開回鬧市區,到一家電影院去消磨時間,一直待到半夜。她想那時候她總可以找到你了。」
懷斯責備地瞧著斯佩德。「你瞧,山姆,」他開腔道,「那不——」
懷斯搖搖頭。「沒瞧見什麼。那天晚上他回去吃晚飯時告訴她,他在聖馬克旅館跟一個姑娘有個約會,並跟她開玩笑說,這正是她要離婚的好機會。她開頭還以為他是想探探她的口氣。他知道——」
斯佩德停下來。兩手插腰,瞪著那姑娘。他兇狠地哇啦哇啦說:「根本沒人盯她。你當我是該死的小學生嗎?我送她上車以前就看準了的。為了放心起見,我還陪她坐車開過了十幾條馬路。我下車以後還看著車子開了六七條馬路呢。」
「那傢伙已經死了。」斯佩德站起來,對懷斯冷笑著說:「生氣了,呃?就算我考慮欠周吧。從現在開始我得記住對你講究禮貌了。剛才我怎麼啦?是進來忘了下跪嗎?」
斯佩德放慢腳步,到離古特曼房門不到十五英尺的地方,他已經落在那小子背後大約一英尺半。他忽然往邊上一閃身,兩條胳臂緊緊從後面抱住那小子,正好勒住那小子肘彎下面。他迫使那小子胳臂朝前。這一來,他那雙插在大衣口袋裡的手就把大衣拱起來了。那小子死命掙扎、扭動。可是落在一個大漢掌心裏,哪裡還有能耐動彈。那小子往後踢腳,可是斯佩德叉開兩腿站著。他一腳踢過去,踢了個空。
他們走進亞歷山大里亞旅館,乘電梯來到十二樓,踏上走廊,朝古特曼的套房走去。走廊里沒有人。
「這家子的事我知道,」斯佩德說,「跳過這段,說說後來她怎麼樣了。」
「你把邁爾斯的性格介紹也省略掉吧。」
斯佩德坐直了,眨眨眼睛。他懷疑地嚷道:「老天哪,這些娘兒們啊!」說罷哈哈大笑,緩過氣來又問道:「那好,她瞧見什麼了?」
埃菲·珀雷因正站在外面那間辦公室當中,斯佩德進來了。她心事重重,那雙棕色眼睛望著他說:「出什麼事了?」
錫德·懷斯局促不安地笑起來說:「山姆,你這狗崽子。」
「她回家去,她的丈夫還是沒回來。她剛開始脫衣服,你就派人捎去了邁爾斯的死訊。」
那紅臉漢子說:「對,我記得。」
斯佩德拖了把椅子在那張堆滿文件的大辦公桌旁坐下。「阿切爾太太來過嗎?」他問道。
「凡是我該知道的事統統說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