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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顧廬多謎

第十章 顧廬多謎

那蘭幾乎就要開口招呼:「伯母好。」因為那女子和油畫上楚懷山的母親有幾分相像,相似的眉眼清秀。但她立刻否定了自己的猜測。走向自己的這位女子少了一份畫上的嫵媚和舉止間的溫柔,更沒有那份淡淡的憂傷。她的眼中,木然之外,還有一絲冷,一絲敵意。
望著那蘭的身影在街角消失后,她冷冷地說:「她很危險。」
樓上有三間屋子,但只有一間開著門。那蘭在半開的門上輕敲,無人應,放縱自己向屋中探視:第一個印象,這明顯是間書房……或者畫室……或者琴房。居中一張長桌,擺放著一個筆架,架上垂著大小不一的七八支毛筆。筆架邊是一方硯台和一摞宣紙。桌子的另一側立著幾塊印石,一隻木盒開著,讓三根粗細不同的篆刻刀斜倚著。書桌的不遠處,坐落著兩盆看上去尚未完成的根雕。一邊牆角擺放著一個琴架,一把古琴橫著,邊上豎立的置琴架上固定著一把大提琴,琴邊靠著一把圓號。琴架上方的牆上,掛著一根洞簫,一根黑管。
「所以連你自己,也覺得荒唐,對不對?其實,每次,你自以為,看穿我心事,都只是……自以為而已。」楚懷山嘆。真相傷人。
「過分的謙虛……」
那蘭微驚:「您就是楚老師!」又覺得自己傻傻的。據巴渝生說,楚懷山有「廣場恐懼症」,一次只能接待一個客人,當然不會是生活在一個大家庭里,這個人不是楚懷山,又會是誰?她不曾向巴渝生打聽楚懷山的年齡相貌,只是在下意識里,想象他是個蓄著一柳山羊胡的中年人、甚至老年人,沒想到會這麼年輕。
那蘭說:「很精彩的故事。」
「你這樣謙虛,他反會說你驕傲。」
當然還是沒有回答。
但誰能來幫我?
她緊閉嘴唇,轉身無聲地離開。走到樓梯口,楚懷山的聲音忽然在她身後又響起來:「你……為什麼,脫了鞋?」
「你也可以,用這句話,形容我媽。」楚懷山的臉上,恢復成平日的木然,裹著淡淡憂傷的木然。四姨,你的目的達到了。
「楚老師!」那蘭又叫了一聲。
「楚老師!」那蘭提聲呼叫。
楚懷山蒼白的手接過,聽那蘭講了「血巾斷指案」以及和米治文的「親密接觸」。他攤開紙,盯著那個字,良久無語。
那蘭忽然感覺自己和楚懷山其實同病相憐。早些時候在米治文身邊,就是那種受威脅的感覺。回想自己的經歷,父親被害、大學畢業設計採訪重刑犯、捲入「五屍案」、雪山遇險、「血巾斷指案」。彈對邪惡的感知積累得愈多,會出現兩個極端,或是越來越麻木,或是越來越敏感,不幸的是,我走在後者的路上。
「這是一隻自由自在的鳥,是你的嚮往。你不愛擁擠嘈read.99csw.com雜的地方,獨守小樓,但內心仍嚮往外面的世界,不想做籠中鳥,更希望自己能放飛……」
那蘭又靜靜等了一陣,終於,等到了她的極限,她叫了聲:「楚老師,我進來了!」在門墊上仔仔細細將鞋底水蹭凈,推門而入。
「不,是因為她本身。報紙上都有,你不會不知道她經歷過的那些事兒……有些女子,天生就有危險緊緊跟隨,和她親近的人,都會不幸。」
「可是我一點兒也不知道該怎麼入手!」
四姨難以置信地搖頭:「難道就這一面,你就……」
那蘭欲言又止,又欲言,又止,最終還是說出口:「其實,我雖然算不上什麼高明的心理師,但可以幫你。」
「你是那蘭?」蒼白的青年輕聲問。他的聲音柔和低沉,也帶一點點憂傷,像大提琴輕咽。
將那蘭的目光如磁石般牢牢釘在畫布上的,是那女子眼中的淡淡憂傷。
然後那蘭看見了她。
那蘭發現自己走神,臉微熱,點頭說:「是我……我是來找楚老師。」
楚懷山顯然看出了那蘭的心思,微笑道:「我的名字,老氣橫秋,蒙蔽大家了。上回有人找我,見面說:『我想見你的楚老師。』」
那蘭揣測,剛才下樓開門的一定是這位阿姨,她開門后就閃入了廚房燒水泡茶,或許是腳步聲消失的緣由。那蘭瞥一眼阿姨的雙腳。沒有拖鞋,只有一雙白色的棉襪。
「我一直在等你拿出放大鏡呢。」
那蘭苦笑:「謝謝鼓勵。所以說,這個字謎,應該不會很費腦筋……當然,在你的幫助下可能不會很難。米治文不難猜到,我會找高人求助。另一個想法是,既然說只有我能解這個謎,那麼這個字的某些部分,可能和我直接有關。」
門后是空的門廊,唯一接待她的,是門廊兩側牆上掛著的吊蘭。
「你有,這樣的思路,哪裡還要,我這個,書獃子相助?」
楚懷山目光落在那蘭臉上,滿眼的笑意:「那次,我研究的對象,是個已知數,一個已經,印出來的圖章;我甚至,先入為主,知道有人,在陷害,那位老總,所以,注意力,可以很集中。但今天,這個字,是個未知數。我們,不知道,米治文在設置,什麼樣的遊戲。我對一個,獃頭獃腦的,已知數印章,尚且做了一番,長時間的琢磨,你對這個,精心設計的,未知數新字,難道,不需要,更長時間的思考?要知道,這個字,雖然誠如你所言,是米治文遊戲里,最初級的一步,但也絕不會,能一眼道破,否則,豈不是,顯得大師的靈感,很平庸嗎?」難得他「一口氣」說了那麼長一段話,那蘭為他暗捏一把汗。
那蘭猶豫了一下:「沒有什麼頭緒。」
她的拖鞋呢?
read.99csw•com「要不我還是告訴他,耐心是美德。」那蘭無奈地嘟囔。
輕輕走在樓梯上,腳下是細細的吱呀響,彷彿在告訴她,這樓梯也到了古稀之年,朱褐色的樓梯扶手寫滿陳跡,著手卻光滑而無磨礪感。
那蘭想告訴他,治療「廣場恐懼症」這樣的心理疾病,多高明的醫師並不重要,關鍵是病人的決心和堅持。她還沒來得及再勸,楚懷山忽然說:「茶來了。」
那是一幅畫。走近看,是一幅油畫,佔了書櫃的一格。畫上傾國傾城的女子,天然的驚艷,沒有一絲粉飾,雪白寬邊的太陽帽,洋紅色的連衣裙,看樣式,是上個世紀的,70、80年代?
85號,這是巴渝生給她的門牌號碼。小樓那比較罕見的鮮亮橙色外牆似乎粉刷過不久,但從台階的磨磚和檐角一處新漆未能遮掩住的斑駁,那蘭猜這是那種老式洋樓,並非尋常的舊公房。她再揣測一下,能住這樣的獨戶小樓,如果楚懷山和音樂學院有淵源,那也是高層的關聯。
楚懷山的身體微微一震,好像不習慣一個熱心的建議:「江京,精神問題方面,最出色的,游書亮,給我治療過,有收效,但離根治,很遠。」
「米治文說,只有我,可以解開這個謎。」那蘭想冷笑,卻笑不出來,「但你看出來了,我絲毫沒有頭緒。」
書房的一壁是連到天花板的書櫃,放滿了各色書籍。那蘭目光所至,《陝西民間剪紙大全》、《線性代數》、《江京海洋生物研究所年鑒》、《多情劍客無情劍》、《Data Mining,Inference,and Predictions》,大概是天下最雜的書籍收藏。
「請問來意?」楚懷山再次打斷那蘭的思緒。
「要我轉達巴隊長是怎麼盛讚您的嗎?」那蘭也微笑,忽然覺得和這位奇才對話,其實很放鬆,一點沒有在某些自命的高人面前的逼仄感——她研究生讀了快兩年,學術界里的自命高人俯仰皆是。
楚懷山輕嘆一聲:「我這類人,總是有些,驕傲過頭的。」
「是不知道,還是不願說?」楚懷山的聲音微微降溫。
「可是……」
那蘭再去看那個字,沉吟:「要說象形,這最上面的部分像個『人』字……」
楚懷山微微一震:「即便,你覺得,我有失常態,也不必,如此尖刻。」
好犀利的一個人!那蘭抬眼正視楚懷山,盡量用平靜的語氣說:「來之前,巴隊長解釋過,為什麼你只能一次接待一個客人。」
「如果,你無法,得出結論,我也望字興嘆。」
「謝謝阿姨。」那蘭接過茶盞,莞爾一笑,希望能化解冰雪。
楚懷山微笑:「巴隊長誇你,極具洞察力,一點不誇張。」
說到「去世」二https://read.99csw.com字,楚懷山淡淡的語調中是不是有種壓抑的悲戚?會不會是早年喪母,使他失去了安全感,惡化成了恐懼症?他的父親呢?好在他還有個親人相陪。再事後諸葛亮一下,有「廣場恐懼症」的人其實也害怕完全的幽居獨處。他們的癥結在於一種極度的缺乏安全感。
四姨只是稍一駐足,繼續無聲地下樓。她知道,楚懷山比誰都明白,為什麼自己給那蘭開門后,脫下了布拖鞋。
向前三五步,就是樓梯口。最底層的梯階下,擺放著兩雙繡花布拖鞋,看大小花樣,一雙是男式,一雙是女式。男式鞋是青布面,上綉水墨峻岭,山下有江,水中漁船一葉;女式鞋是淡紫色,上綉水墨蘭花。
留下我註定孤獨。
楚懷山說:「你已經道出,這個字,不會很難,某些部分,和你有關。解字謎,最簡單的步驟,就是把,一個字,拆成,幾個部分。既然,米治文自稱,是造字的倉頡,那麼最原始、最直接的造字,就是象形。」
「她是我媽媽。」
她更無辜地想到了谷伊揚,那段感情在雪山間的艱險中幾乎失而復得,但他終究為保護自己喪身。這是不是已經成了一種趨勢,和自己相戀過的人都會以各種姿態離開?
「他一定說過,我花了很久,看那個印章。」
那蘭繼續等了一陣,等著開門人的詢問或者致歡迎辭,但足足一分鐘過去,門沒有大開,也沒有人現身。
楚懷山盯著腳上布鞋面上的小鳥兒:「難道,就因為,她勸我,走出這座小樓?」
今天是怎麼了?總是出神。
直到昨晚那突然來的無聲電話。
楚懷山終於慢條斯理地開口:「好一個激將法,我再不說話,你就會說,我是默認。」
「應該抱歉的,是我,是我不禮貌,在先,沒有迎接客人,招呼客人。」那人走上前幾步。微卷的黑髮,蒼白的臉,俊秀清瘦。那蘭心頭一動。
腳步停在門后,貓眼觀人。
那蘭也笑:「不好意思,是我的先入為主在作怪,更不好意思,沒有等您招呼,就穿了拖鞋上來。很冒昧……希望我至少穿對了拖鞋。」那蘭注意到,楚懷山腳上的拖鞋,青布面,上面是一隻麻雀樣的小鳥。
這是什麼寓意?
她蹙眉道:「你說得很有道理,只是我回去到巴隊長面前,好像不大好交差。」
撳響門鈴,門內腳步聲響起,是下樓梯的鞋聲。
楚懷山的臉色是不是更蒼白了?「所以小鳥,和我的病有關?」
那蘭心頭喊:「可是,你是奇才!?你應該無所不知的!」
我可以幫你。
剛才分明聽見腳步聲,到門廊后,就消失了。彷彿腳步聲的主人,突然散在淡淡的蘭花香氛中。
門開了,卻只開了一縫。
沒有回答。
「你準備和我冷戰到底?那我就不read.99csw.com顧忌了。你喜歡上她了,對不對?」
記得那年初見秦淮,也曾那樣心頭一動,一個幾乎致命的錯誤。
楚懷山還是一言不發。
楚懷山介紹說:「這是我四姨。我媽媽,去世后,一直是,她在照顧我。」
她需要讓腳步聲消失,這樣可以悄悄地在暗處觀察這個危險的女子。
楚懷山擺手:「免了,免了。您字也免吧。」
「你的猜測是……」
巴渝生提到的那位奇人名叫楚懷山,住在文園區音樂學院附中家屬區的一座兩層小樓里。那蘭下了計程車,走在細雨梳洗下綠意盎然的小區,感嘆這真是大都市裡鬧中取靜的無上地段,揣測這位高人要不就是音樂學院附中資深的教工,要不就是有萬金家財,才能住在這等佳境。
楚懷山沉默,只是眯起眼,看著四姨。
「你就實話實說,說我這位,『奇才高人』,其實,平庸至極。」
「你難道真的以為我看不出來。她在這裏,整整半個小時,你臉上幾乎一直掛著微笑。而我,陪了你一生,還從沒見過你臉上,曾有這麼長一段時間的和煦春風。」
「我照著,我媽媽以前,一張照片,畫的,見笑了。」他說。
「胡說!」四姨欲發作,楚懷山微微背過身去。她知道,這樣的姿態做出來,再多說也是徒勞。
好像是在刺|激那蘭,楚懷山說:「你肯定,不愛聽這句話:我感覺,米治文沒有在,和你開玩笑,一定只有你,可以猜出,這個字謎。」
這一家兩口人的出場,原來都是那麼悄無聲息的。
在這個當兒突然想到秦淮,那蘭覺得自己很無辜:短暫的戀情無疾而終,秦淮遠走嶺南,療治槍傷和心傷,但將近兩年過去,除了一些第三方傳來的道聽途說,再無音信。她發去的幾封問候電子郵件,像是投入了垃圾信箱。她有足夠的自尊,不去「人肉」秦淮的去蹤,只知道這段時間里,除了《鎖命湖》按時出版,這位高產作家長久沒有新作面世。
那蘭微笑,耐心地等。
她的目光顯然沒有逃脫奇才的審視,楚懷山問:「在猜,為什麼,是只小鳥?」
「巴隊長,早上給我,留言,說你、或者他,會來找我。」那人指著書桌前唯一的一把椅子,「請坐。」
那蘭說:「就算最上面的是『入』字,那麼中間這個呢?如果是象形,這像是什麼呢?像是個『田』字,或者『井』字,或者『開』字。最下面的部分倒是很直觀,一個『十』字。我怎麼也難將它們放在一起,得出什麼結論。」
徒勞。那女子的臉上保持僵硬。
「江大心理系,高材生,不是徒有虛名。」楚懷山又恢復了平靜溫和的面色,又露出了微笑。
「這事兒,急不得。」楚懷山拿起書桌上的一把篆刻刀,輕輕吹了一下,彷彿刀尖仍沾著幾粒https://read.99csw•com石沫,未逃脫他的法眼,「巴隊長一定,和你講過,我和他,合作的,第一個案子,那個自殺假象的案子。」
那蘭注意到楚懷山說話,句子都很短。她說:「明人面前不撒謊,我的確是在琢磨這個來著……不知道您這兒有多少雙布鞋,顯然,放在樓梯口的兩雙,是特地為我和巴渝生準備的。因為您知道巴隊長稍後可能也會來拜訪……男式的布鞋面兒上,山水一色,巴山渝水,大概是暗指巴渝生的名字;女式的鞋面兒上,是蘭花,我自作多情一下,是呼應我名字中的『蘭』字吧……」她還有一句話,想說,卻沒說出來。
向右有間屋子,從門廊站立處,那蘭可窺一角,入眼是一台紅木的茶具櫃,精緻的陶瓷錯落。從地磚看,像是廚房。
楚懷山手中空空。那蘭一驚,側頭看見不知什麼時候,門口已經站了一位手托茶盤的中年女子。
「血巾斷指案,會繼續下去」,米治文的警告,又響在耳邊。
楚懷山點頭:「『人』,或者進入的『入』。這像是,通用新宋體里的,『人』字,不過,在篆書,和其他,古文字中,這個,更像『入』字。鑒於,發明這個字的人,是上古時代,倉頡公轉世,我的,一己之見,更可能,是『入』字。」
「所以我猜布鞋上的小鳥,也有意味。」那蘭回歸「正題」。
那蘭輕嘆:「好吧,也不是一點想法都沒有。首先,這是米治文的一個遊戲。和各種體育遊戲、網路遊戲一樣,這個遊戲也是由淺入深,讓玩家略嘗甜頭后逐漸上癮,否則,我會早早地放棄。」
四姨的胸口起伏不寧,良久才柔聲說:「大山,你難道不懂,我是擔心你的安全。這個女孩子,很危險。」
「大山,別這樣看著我!」四姨斥道。「每次你被我說穿心事,就給我這不陰不陽的臉色!」
那蘭略略一怔,在門廊口脫下皮鞋,走上前,穿入那女式的拖鞋。溫軟的感覺,如踏在雲端。
「幫我們解個謎。」那蘭取出了米治文寫天書的那張紙,「一個字謎。」既然巴渝生和他通過話,多少會和他講到今天登門的來意。但那蘭從巴渝生講的故事里聽出楚懷山對細節的重視,還是準備仔細敘說一遍。
「抱歉,我並不是想偷看……不管怎麼樣,我很不禮貌……」那蘭不知該怎麼解說。
那蘭被身後的聲音一驚,回首。一位瘦高的男子,一雙和畫中女子同樣帶著淡淡憂傷的雙眼。
楚懷山微笑:「看來,米治文,找對了玩家。」
原來楚懷山並非獨居。
越往上走,早先在門廊里就洋溢的蘭花香氣也越來越明顯——蘭花的芬芳,不是越多就越濃重,而是越多就有更馥郁的清新之氣,越令人心神俱寧的恬淡愉悅。那蘭忽然覺得,剛才初至陌生之地的一點點緊張,已經化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