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岫寒咬著下嘴唇，半晌，點點頭：「好，謝謝了。」

良久，想挪開卻不能，幻覺般看到它從一件化成了兩件，兩件化成許多件，在小小的玻璃櫃里擁擠，飄飛，扭曲，成了紅色的河，在玻璃櫃里翻滾。

對，這四句莫名其妙出現的話，不就是最好的證據么？！老秦該辨識得出這字跡肯定不是自己或者是謝菲的，更該知道自己不會是無聊到開這種玩笑的人。

「七夕……是個很重要的日子么？」君岫寒走到他身邊，視線卻刻意避免跟嫁衣對視。

畫中的群擺開始輕舞飄飛，連那青石下的草，也搖曳不止。

背對嫁衣的她，背脊上突然爬上一種被注視的感覺。像昨晚一樣。

君岫寒趕忙說：「要不你先走吧，趁還沒下雨。剩下的我來收拾。」

冷汗淋漓的君岫寒無法判斷，自己是真的病了，還是被昨夜那駭人一幕嚇出的後遺症。

一股冰涼濕潤的氣流，從畫中跑出，拂動她的劉海。

像從很沉的睡眠中被人喚醒，老秦長長吁了口氣，微笑：「現在的年輕人只鍾意過情人節這些洋玩意兒了，有幾個還知道七夕啊……只有像我這樣的老骨頭，念念不忘。」

肉體的片刻舒適，暫時釋放了繃緊的神經。

老秦踱到最愛的嫁衣前，像對一個老朋友般喃喃說道：「後天，又是七夕了。最後一次陪你過……」

她還是回了頭。

老秦擺手，把抹步放到塑料桶里，說：「我下周就要走了，打算回九*九*藏*書老家去，用不著那房子了。呵呵，你安心住進去吧。」

當君岫寒如受傷的貓一樣蜷在床鋪上時，第一次覺得這小小的房間如此空曠。空到仿若自己被整個世界遺棄，孤獨地躺在沒有其他生命存在的荒漠戈壁，比疼痛揪心百倍的絕望，潮水般洶湧而上。

一聲悶雷從遠處傳來。

她的視線，以最近的距離與那畫中嫁衣交為一點。

我心有君，君心有我。

為什麼會這樣？！

君岫寒倒抽一口冷氣，下意識地彎起了背脊，下巴砰一聲磕在桌子上。

君岫寒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更不相信自己關於那幾句話的記憶，只不過是可笑的幻覺。

也許連她都不能完全理解老秦對這件衣裳的感情，在他眼裡，這嫁衣是他的兒女，還是戀人？！老秦的兩鬢雖已飛上白霜，可從他刻滿歲月痕迹的臉上，並不難看出年輕時的他，應當是個英俊的男人。這樣一個儒雅溫和又心靈手巧的男人，至今也孤單一人，為其惋惜之餘，難免也有疑惑。

氣流越來越重，鮮紅的影子開始移動。

四句話如電光劃過，擊得她的心也抽搐一下。

不知該說什麼的她，從塑料桶里撈起另一塊布，大步走到另一個展櫃前，賣力地擦拭起來。

「嗯，我呆會兒聯繫她。」

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在回頭與否間心驚地猶豫。

然而，對君岫寒而言，沒有變化才是最驚人的變化——

「我說了我確定不九九藏書是幻覺不是夢境，秦老師，我敢起誓，半個字都不假！」君岫寒下意識地捂住胸口，那莫名的疼痛並沒有因為那看似荒誕的夜晚的結束而減緩，反有越來越重的趨勢，「你不知道當時……當時有多可怕……」

「只是幻覺。你看，嫁衣好好地鎖在柜子里，除非有人偷了它穿上，半夜出來裝神弄鬼。」他側過臉，哄孩子一樣拍拍君岫寒的頭，「但你我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鑰匙只有館長才有，誰都打不開這玻璃柜子。小君，你晚上不要睡太晚，精神不好人容易有幻覺。」

強迫性的自我麻痹進行了許久，疼痛似乎有所減輕，君岫寒喘著粗氣，滿頭大汗，扶著柜子站起來，深一腳淺一腳朝辦公室走去。

君岫寒微愕，從花好月圓的七夕忽墜入行屍走肉之類的說詞，她愕然于老秦急轉直下的形容。

嫁衣，那件有人一般感覺的嫁衣，才是罪魁禍首，肯定是！

可是，自己的想法連自己都覺得荒唐，又如何讓別人相信？連老秦都說是自己產生了幻覺。

君岫寒一個激靈，想直起身體，而頭部卻像被一隻大手緊緊摁住，又像被一股從畫中穿出的怪力，使勁朝里吸著，根本動彈不得。

「他們彼此都堅持著對對方最殷切的期盼，在希望中熬過所有痛苦，所以能收穫幸福。」老秦望著君岫寒，笑容漸漸隱去，「假若織女斷了期盼，七月七的鵲橋上，還會剩下什麼？！空氣，或者行屍走肉hｔtｐs://rｅａd.9９csｗ•cｏｍ。」

君岫寒試著坐了起來，思前想後，肯定自己的異常與病無關。

嫁衣安分地立在展櫃里，並沒有任何不同。她的眼神，不自覺地被那石榴紅粘住了。

幾次差點倒地的她，強撐著身體，不斷告訴自己，這隻是錯覺，一種錯覺帶來的神經性疼痛，並不是真的。

她沮喪地擦著額上臉上的汗珠，突然間卻想起了那本文件夾。

停下手上的動作，老秦嘆口氣，搖頭輕笑：「小姑娘始終是小姑娘，成天就愛胡思亂想。如果你真的住不慣，我跟館長說說，把館里特別為我安置的那套小房子讓給你住吧。地方不遠，離這裏最多一站多路。」

「呵呵，道什麼謝。」老秦一笑，提起塑料桶朝里走，「真要謝我，就幫我把其他柜子擦一擦吧。跟它們在一起這麼多年，有感情哪。以後我是沒機會再幫它們『洗臉』啦。」

要離開的人，都是這麼多愁善感吧。君岫寒唯一能想出的解釋就是這個。

眼圈發黑的君岫寒用力搖頭，斬釘截鐵地說：「我確定那不是夢境。我甚至還記得薄紗拂過我臉龐的感覺！」

證據，她要馬上找到可以證明自己所言不虛的證據。

嘩嘩的翻頁聲，快速又焦躁，在密閉靜謐的環境下猶為刺耳。

長恨綿綿，誓無絕期。

讓人顫慄的心虛，理不出頭緒的混亂，霸道地佔據了她魂魄，冤魂一樣不肯離去。一宿難成眠的痛苦，是她以前從不曾體會到的，哪怕山窮水九-九-藏-書盡到次日無米下鍋，她依然能睡得天昏地暗。

老秦離開后，君岫寒獨自在大廳里忙碌，寂靜無聲的空間，只偶爾有一兩聲抹布與玻璃摩擦產生的嘎嘎聲。

看著身軀已微微佝僂的他，如此落寞地站在玻璃櫃前跟一件衣裳道別，君岫寒莫名地難過。

「又要下雨了，這幾天天氣真的很壞呢。」老秦恢復了常態，走到窗前，「又忘記收衣服了，呵呵，白洗一場。」

「我知道啊。」君岫寒接過話頭，「牛郎織女終於又能重逢了，多美好的一天。」

有了昨夜那番經歷，她很希望今晚就搬走。

那片妖艷的紅，她有恐懼，但恐懼之下，又有割不掉的牽挂和熟悉，彷彿自己的心被切了一塊放到別處，染色，拉扯，縫成了這件衣裳……多離奇而怪異的感覺……

「織女怎麼可能斷了期盼呢，他們那麼相愛。」君岫寒傻笑兩聲，想讓這場閑聊恢復起先的輕鬆自如。

小小一幅畫，在模糊的視線中放大再放大，大到把她自己，還有整個世界，都裝了進去……

劇烈的抽痛猝不及防地襲上心臟，君岫寒一把摁住心口，痛苦地蹲下來，牙齒差點咬破下嘴唇。

「啊……」

好痛。不再是小針刺入的程度，像有把刀，狠狠捅入，然後緩慢而仔細地割著柔軟的血肉。

不到六點的天空，又黑如夜晚。

「這……好吧，我先走。」老秦沒有同她多客氣，拍了拍手，正要轉身時，又說，「謝菲今天一整天都沒見人，也沒請九九藏書假，回頭你給她撥個電話問問怎麼了。」

緊捂著心口，在床上輾轉許久，君岫寒的疼痛感似乎有所減輕。

只是，那多出來的四句話消失了。

老秦往玻璃上呵了口氣，軟布抹開白氣，越髮光可鑑人，裡頭的嫁衣也更加清晰。

她無力癱坐到椅子上，剛剛才緩解過去的疼痛，又從心臟最裡頭向外擴張。

君岫寒從老秦的眼底看到一點閃閃的東西。

畫中，嫁衣鮮紅，草石如故。

謝菲愛遲到是事實，從君岫寒來這裏上班開始，她沒有哪天是準點到博物館的，這樣的傢伙，偶爾曠工一天也算正常吧。

君岫寒為剛剛忘記向老秦提起這件事而懊悔不已，忙支撐著站起來，跌跌撞撞走出裡屋，從抽屜里翻出那本多出神秘字跡的文件夾。

老秦也笑了，一絲凄涼寫在嘴角。

不是病，自己一定不是病。

「給我？！那你呢？」君岫寒知道那個地方，上次跟謝菲出去買水果時，謝菲指給她看過，一間古舊的小平房，也是博物館唯一能提供的「職工宿舍」，這麼多年來一直由老秦住著。

她很需要一張床好好躺躺，也許休息一下，或者睡上一覺，所有的幻覺性疼痛都會消失。她安慰著自己。

「那怎麼可能？」老秦捏著軟布，輕輕擦拭著裎亮的展櫃，「衣裳是不會走路的。小君，你把夢錯記成現實了吧？！」

排排方塊字依舊整齊，傳神的工筆畫依然精緻美麗，連剪貼下來的舊報紙也老老實實呆在原處，一切都沒有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