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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鬼 第四節

蜂鬼

第四節

愛女寧兒……病兒流羽……兩個本該存在於不同時間不同身份的人,在此時漸漸重疊起來。
陶昂有些愕然的目光,落在照片的右下角,一行用鋼筆寫下的小字——愛妻小梧,愛女寧兒,平安康樂,家和萬年。落款只有一個「鄭」字。
出了房門,他的目光落到旁邊那間略小些的房間上,走過去一看,他發現這間房子的窗戶,全部用防水又密閉的油布封死,從外頭根本瞧不見裏面,並且門把手上,全部纏了鐵絲加固,還掛了一把特別大的銅鎖。
二十年前的鄉村醫生鄭直,二十年後的永復醫院院長,這個男人,竟將自己掩藏得如此之好,害得自己白走了多少彎路!
陶昂將自己來醫院工作的真正目的,掩藏得很好,並且決意把這個目的作為帶進棺材的秘密,守一輩子。事實上,就算他說出來,也不會有人相信。
「有這樣的事?」陶昂絲毫沒有懼意,反而笑道,「死了又活過來,對你們來說不是好事么?怎麼還說嚇人?」
那女人忙高興地把瓶子放到竹簍里,又順手指了指右前方,答道:「就在那邊,直走下去!」說罷,她又怪異地瞪了陶昂一眼,問:「你要去那裡?」
下午,坐在院長寬敞舒適的辦公室里,陶昂面露難色地看著手裡一疊演講稿,說:「院長,咱們醫院里人才濟濟,一定要派我去嗎?」
「老同學,我可是金牌戶籍警啊,你要我幫你查的人我能不仔細查么。還有,根據記錄,二十年前這個鄭直帶著老婆和女兒到小河村的鄉衛生所當醫生,不過兩年以後鄭直就跟老婆離婚了,據我那個曾住在鄰村的三姨說,是他老婆嫌他當醫生沒幾個錢,跟著個有錢的生意人跑了。他女兒就一直跟著他。而十五年前,鄭直跟他的女兒離開了小河村,沒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
「我不要!」一個孩子,用稚嫩的聲音堅決地拒絕,「我不要跟你一樣!我討厭你!討厭!討厭!」
可是,每次面對那雙湛藍得像海一樣的漂亮眼睛,陶昂就無法抑制住自己心裏的憐惜……以及內疚。
陶昂沒有回市區,而是一大早就乘長途車趕到距市區七個鐘頭車程的霧縣。
陶昂無奈,只得清了清嗓子,硬著頭皮一個字一個字地把稿子念了下去。
守在廳里的導醫妹妹見狀,趕緊上去提醒他聲音放低些,並問他需要什麼幫助。
「我去?」陶昂為難地笑了笑,想起當學生那會兒,別說當眾演講了,他連上課都從不舉手發言。派自己去演講,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小姜遠在外省的女友不知何故突然連夜從外地九-九-藏-書飛回來,拖著行李就上醫院,找到小姜又吵又哭。聽了半天,大家才明白,小姜這傢伙趁著女友不在,私自跑去見網友,在替美麗的女網友做|愛心宵夜的時候,不慎被燒傷了手。他的女友不知從哪裡得到了消息,當即回來找他算賬。兩人把辦公室鬧得一塌糊塗,直到保安把他們硬請到保衛室,整個血液二科才恢復了平靜。
「現在出問題,總比上台出問題好啊。」院長點頭道。
拿到光亮處一看,相框里的黑白照片是一個看起來頗幸福的三口之家。左邊的女人,年輕貌美,一臉笑容地抱著六七歲的女兒,面容俊朗的年輕男子,溫柔地攬著妻子的肩膀,他們中間的小女孩,梳著兩個羊角小辮兒,齊眉的劉海下,杏仁般圓潤的大眼睛靈慧過人。
如果不是那次意外,流羽本該有一片自由的天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作為一可憐的病人,終日被禁足在封閉的病房裡。
照片里的女人,陶昂不認識,可那男人,分明就是院長的年輕版,眉眼鼻口,無一不似,而他們中間的小女孩,除了髮型不對之外,根本就和流羽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院長看了看這個面露激動的中年男人,扶了扶眼鏡,從面無表情到一臉茫然:「對不起,我不姓鄭。您大概認錯人了。」
「對了,這個演講大會是有時間限制的,每個演講人只有五分鐘時間。」院長突然想起了這個,說道,「這樣,我現在有些時間,你把這稿子念一遍,我幫你掐掐時掐時間,順便看看你的語氣是否夠抑揚頓挫。」
「不要緊的。」院長寬慰道,「稿子我已經替你修改好了,你只要事先熟讀。上台的時候大方些,別緊張,就像聊天一樣把內容講出來就可以了。這次演講,對提升我們醫院形象有一定的作用,把這個任務交給你,我相信我的眼光。」
陶昂蹲到那三個衣箱面前,撲面而來的臭味比剛才更濃幾分,他斷定這整間屋子的異味來源,就是這幾個箱子。
「鄭直的舊宅位置你替我查到了么?」
見狀,陶昂把瓶子遞給她,說:「拿去吧。」說著,他又看看前方,問道:「小河村裡是不是有一片竹林?」
「拿起來!」一個嚴厲的聲音在稀薄的空氣里炸響。
有那婦女指出方向,陶昂不費吹灰之力便來到一座白牆灰瓦的小院前。院落外頭,一叢叢的竹子在暮風裡搖曳不止,唰唰聲響成一片,在離院子數十米遠的地方,一片茂密地阻隔一切光源的竹林,赫然入目。
「當然查到了!不過那塊地已經被規劃成林業用地九-九-藏-書了,上頭的舊宅很快就要拆除,裡頭的居民都已經遷移到別處了,你要去就趕快。」
陶昂請了兩天事假,說是接到親戚的電話,要趕回市區處理點急事。
剛才那拾荒的女人的一番話突然在耳邊響起,死而復活,又活而猝死的動物,還有那些到永復醫院治愈了絕症,最後卻又紛紛意外而亡的富豪名人,那些死亡報道的剪報,全部在此刻擁擠到了陶昂的腦中。他努力整理著這些散亂的線索,漸漸地,他突然明白了些什麼。
擦去額頭的汗珠,把杯里已經涼了的咖啡一口氣灌下去,陶昂舒了口氣,慢慢恢復了正常。
「可是……」陶昂指著演講稿道,「在那麼多人面前演講,我真的怕應付不來啊。」
午後,心事重重的陶昂照例去到住院部巡房,剛一下到主樓大廳,還沒邁出電梯,迎面就傳來一個碩大的嗓門。
「你確定二十年前霧縣小河村裡真有個叫鄭直的醫生?」
陶昂笑了笑,默不作聲地收拾著被弄亂的辦公桌。對於別人的感情問題,他毫無興趣,他所明白的只有一點,就是他一直懷疑的小姜,不再有被懷疑的價值。線索又斷掉了。
一堆碼放整齊的白骨,出現在陶昂面前。
一直折騰了大半個鐘頭,陶昂才被獲准離開院長辦公室,看著手裡被院長用紅筆標出的需要加重語氣朗讀的重點,他有點想哭。
「嘿,我說小姜那廝那天晚上怎麼跟你換班,原來去偷食。」幾個同事幸災樂禍地嘀咕著,「活該!他的女朋友出了名的厲害,這下可有他苦頭吃了。」
一聲長長的嘆息,仿若把一生的遺憾與無奈都釋放了出來。旋繞在山巔的空氣,顏色越來越深,深得像一汪濃墨,又像從不見底的深淵里散發出的致命幽暗,把整個世界分割成無數的碎片,逐一吞沒了……
他舒了口氣,摸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
借個撿破爛的婦女背著大竹簍從衣著光鮮的陶昂身邊經過,紛紛看了這個陌生生人好幾眼,竊竊私語,其中一個更盯著他手裡捏著的還剩下小半水的礦泉水瓶子,久久不挪開。
「你不知道,那些活過來的動物,沒過上七天,一個個又都死了,而且死相特別嚇人,個個眼睛瞪得賊大,身子硬得像石頭一樣!呸呸,晦氣。」女人朝地上啐了幾口唾沫,邊向前走邊回頭警告陶昂,「反正你要去的話,勸你小心,村裡的老人都說,這些動物是被那條蛇妖吸走了魂兒,然後放它們回來害人的!」
陶昂費了幾分鐘才用萬能鑰匙把銅鎖打開,一推開門,撲面而來一股熏得人作嘔的腐臭與霉https://read.99csw.com爛之氣。
「認錯了?」中年男人瞪大眼睛,把院長上上下下看了個仔細,篤定地說,「沒錯啊!我老塗的眼睛出了名的毒哇!你明明是鄭直鄭醫生么!二十年前你在霧縣小河村的衛生所里當醫生,我兒子病得快死了,是你把他救回來的,我咋能認錯啊!」
那場夜斗盜賊的事件,已過去了一周,醫院里一切如常,井然有序。陶昂在這段時間總是特別留心同事小姜的一舉一動,可是,卻沒有發現任何他想要的線索。
似乎沒有誰願意到這間房子來順手牽羊,難道是因為這裏靠近有蛇妖傳說的竹林,讓那些人望而生畏?!陶昂環視四周,粗略地下著判斷。
霧縣,小河村,陶昂嘟嚷著這兩個地名,突然神色一變。
「院長找我?」陶昂抓抓頭,又問,「你知道是十么事么?」
「哦,知道了!」陶昂忙應道。
看著這些程式化的句子,陶昂只覺得頭痛。
陶昂在冷汗淋漓中張開了眼。
「啥?你說老牛住哪?聽不清楚!這醫院有兩座樓,我不知道是哪座啊!」一個穿得有些土氣的中年男人,拿著個樣式古板的手機,左手提著一個髒兮兮的旅行包,在大廳里左看右看。
「我想找人啊!顧三牛!昨天說是肺炎,送你們這兒來了!」中年男忙掛了手機,手忙腳亂地跟導醫說。
「竹林那邊不幹凈啊!聽說是住了蛇妖,十幾年前。村裡人養的家奮死了,屍體莫名其妙就不見了,可是沒過幾天,大家又在竹林里看到那些死了的動物又活過來了,可嚇人了!」女人繪聲繪色地描述著。
三天後,繼醫院鬧賊的風波之後,在陶昂的辦公室內又上演了一場鬧劇。
這些話,一字不漏地被陶昂聽在耳里。看那男人的神情,真是十萬分委屈,邊走還邊不住地跟導醫妹妹說我真的沒認錯人啊!
這時,小姜推門走了進來一見到陶昂就說:「剛才正好碰到院辦的人,讓我通知你,下午兩點到院長辦公室,院長有事找你。」
他忍住令他窒息的臭味,用萬能鑰匙小心地打開了其中一個箱子上的鐵鎖,然後,掀開了箱蓋。
眼前所見的情景,跟他預想的差不多,只有布滿塵埃與蛛網的老舊傢具,擺在柜子上的鏡子已經被灰塵蒙去了原有的光亮,桌子上擺放整齊的白色茶杯茶壺已經變成了灰色,牆壁上斑斑駁駁,到處都露著被濕氣腐蝕的印記。
他的窘態讓院長哈哈一笑,說:「這次的演講大會,主題就是創新,所以我才打算派你這個新人代表我們永復醫院。這也是一次難得的鍛煉機會啊。」
雖然只read.99csw.com是動物的白骨,可是透露出來的死亡之氣,比它們本身所發出的腐臭味更讓人難受。
陶昂取出那張照片收到錢夾里,轉身便朝外走去,有了這個證據,他已經很清楚自己接下來要做什麼。
那中年男人看著院長遠去的背影,很是鬱悶地揉著眼睛,嘀咕道:「怪了,難道我真的認錯了?不可能啊,他除了老了些,跟二十年前沒啥差別,一樣那麼俊俏……」說著,他邊撓頭邊在導醫的帶領下朝住院部的大樓走去。
很快,陶昂掛斷手機,照對方所說的地址進了小河村,一直往西面走去。
「啊?!」陶昂滿頭黑線地看著熱心的院長,「真要念?」
荒蕪的山頂上,一把明亮的十字形小刀被扔到了地上,在黑色的泥土裡孤獨地閃著光芒。
他用力捂住鼻子,用鑰匙小心地翻動著這些白骨,很快,他斷定這些骨頭並非人骨,而是屬於貓科類動物。隨後,他又逐個打開剩下的箱子,裡頭無一例外全部都是動物的殘骨,有鳥類的,有犬類的。
果然如他老同學所說,小河村裡殘破的圍牆上用白石灰寫滿了大大的「拆」字,樣式差不多的磚瓦房凌亂的排開,有的門窗大開,一看便知已久無人居了。
陶昂捏著稿子,目光順著上頭密密麻麻的內容往下看,內容無非易十么「我們醫院近年來又採用了什麼什麼新技術、引用了什麼什麼新設備」、「作為白衣天使,對病患不僅要有一顆天使般的心,更要用新知識新技術武裝我們的翅膀,讓我們在擊敗病魔的長路上飛得更高更遠。」
迷離的光影中,一張孩子的臉,在悲憤的淚水中晃動不止。
唯一讓他覺得高興的,是流羽那個孩子,或許不該叫她孩子吧,那個丫頭,在他的陪伴下,慢慢地有了笑容。
陶昂停下腳步,好奇地回過頭一看,被那男人一口一個鄭醫生叫著的人,卻是剛從電梯里出來的院長。誰都知道院長姓王,這男人八成是認錯了人吧。
「我寧肯當儒夫也不要跟你一樣!」
苦笑一下,陶昂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院長很無奈地看著這個男人,道:「抱歉您真的認錯人了。我不姓鄭,也從沒有到過霧縣。我還有急事,先走一步。」
次日傍晚,陶昂所站的地方,並非繁華的城市大道,而是一條塵土四起的鄉間小路,油污遍布的拖拉機吐著黑煙慢吞吞地從面前開過,來來往往的農民挑著瓜果蔬菜之類的東西,大聲地講著笑話,偶爾還有一兩隻黃毛白毛的土狗汪汪叫著跑過。完全是一幅很純粹的鄉間風情圖。
他逐一打開每個柜子,仔細搜索著屋內所有角落,除了一些九九藏書舊衣物跟無用的雜物之外,沒發現任何對他來說有價值的東西。他關上衣櫃大門,又走到還鋪著被子的木床前,上面擺放的一對布枕頭上,用紅線綉成的一對鴛鴦清晰可見。他揭開被子,一邊煽動騰起的灰塵,一邊俯身用手掌按在床鋪上,一寸一寸地往下移動,很快,他的手停在了床尾靠牆的那部分——手掌下觸到了一塊明顯的凸起。
陶昂稍微用力推了推院門,鎖在上頭的鐵鎖就隨著斷開的把手掉下地。他走進院落,一群正在空地上走動覓食的麻雀馬上扇著翅膀逃跑了,在這群小傢伙翅膀發出的撲棱聲消失之後,院子里除了風聲和外頭竹葉的響動,便再聽不到其他。
他靠在柔軟的椅背上,側目看著窗外蔥籠的梧桐樹葉,以及樹下不遠處,那一叢一叢的胭脂花,漸漸地,眼皮越來越重……
「我怎麼知道!」小姜想了想,又說,「下周省里整個醫療系不是要開一次演講大會么,我們醫院也要派人參加啊,我想院長八成是要派你去吧。」
「是啊,有什麼問題么?」陶昂看她神色有異,忙問道。他的老同學告訴他,那個鄭直住的地方,在小河村裡民居的最裡頭,緊靠著一片樹林。
陶昂搖搖頭,舉步朝外走。這時,身後的另一座電梯應聲打開。不等陶昂走出兩步,身後又傳來那個中年男人的大嗓門:「咦?!這不是鄭直,鄭醫生么!!」
「你必須拿起來!否則你就是個註定的儒夫!」那聲音的厚重度,又多出幾分。
陶昂趕忙掀開床單和鋪在下頭的稻草,從一股散開來的潮濕霉味里,抓出了一個五寸見方的玻璃相框。
說完,院長繞過那男人,快步朝外走去,見陶昂站在前頭。禮貌性地跟他點點頭,並不忘囑咐一句:「周末就要演講了,你得再加把勁準備啊!」
陶昂退出了房間,走出了這個充滿疑雲的院落。
陶昂笑著點點頭,不作回應。
他捂住鼻子進去一看,這間房裡只有一張木製小床,然後便是兩排手工打制的書架,分別靠牆而立,可是書架上擺放的並不是書籍,而是一排殘舊的花盆,盆里的泥土已經干成一塊一塊,種在裡頭的植物只留下一點露在外頭的枯根,在另一張書架的下面,挨個擺著三個老式的樟木衣箱,全部上了鎖。
在當地人的指引下,陶昂順著這條路一直走到兩裸壯碩的銀杏樹下,然後朝左走了約幾百米后,爬上一道斜坡,迎面便在一根電線杆下頭見到一塊歪放在泥里的石碑,上頭刻著「小河村」三個字。
陶昂站在院子正中央,看著眼前並排而立的兩間瓦房,略一沉思,先推開了略大的那一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