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們以前相處得很好啊。」

老塔克馬身上緊緊裹著件大衣，正從軍營那頭的拱橋向這邊走來。他拄著自己的象牙柄手杖，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把身體挺得筆直筆直的。當奧蒂莉·斯泰恩·德韋爾特從看到了他，立刻走上前去打招呼：「您好嗎，塔克馬先生？」

她知道，車子的顛簸一定也會讓他感到不舒服。

「你60歲了？你真的60歲了？孩子，你剛剛是告訴我，你已經60歲了嗎？」

「是的，明天。」

「是的——」

「哦，沒問題，孩子，當然可以。明天來找我拿好嗎？明天晚上，婚禮結束后……以後你想要任何東西都可以問我要，知道嗎？千萬不要覺得不好意思，隨便什麼時候你想都可以。」

奧蒂莉使勁兒地吸了一下鼻子，「我一點兒也不想找您要錢！這太丟人了……請您千萬別告訴洛我求過您。但是，您看，坦白地說，我剛剛給休寄去了一筆錢。而現在，現在我幾乎身無分文了……要不是您一直對我這麼好，我是絕對不敢開口求您的。但是您也知道的，您總是這麼寵我……是的，我知道，在您心裏最柔軟的地方總有一個位置是留給我的……如果，您不覺得這個請求讓您很反感……可不可以……」

「埃莉可以得到任何她喜歡的東西，」老紳士也很困惑，「一場婚宴、一個舞會或是任何其他的……但她拒絕了。」

「可憐的姑娘！」老塔克馬說，「但你不該老跟波夫吵架……哦，不是，我是想說，和查威九*九*藏*書利。」

「你說什麼？」

「是啊，那些都是他們自己的安排。」老人依舊漫不經心地說道。

「您剛才是有什麼疑惑嗎？」

「希望如此，我確信……但是我……」

「真好，真是懂事兒的孩子啊。」

「有件事我想問您，但我不敢……」

她攙著他，而他把她的手臂當成了拐杖。他一腳深一腳淺地走著，又僵又直的身子走得有些東倒西歪，看上去步履蹣跚，顯得更加老態龍鍾。

「不要什麼，塔克馬先生？」

「怎麼不說話啊，孩子！」

「怎麼了，孩子？……是錢的問題嗎？」

「是的，您去的話太辛苦了……不過他們馬上會過來看望外婆。」

「不，也不全是，不過……」

「就剛剛。」

「你需要多少，孩子？」

「嗯，對，只是當一個人沉浸在愛河中時……現在已經不一樣了！」

「早上剛剛下雨來著，我當時還怕自己去不成，不過後來我還是決定出門，阿代勒因為這事兒抱怨了好一陣子……但你看，現在已經沒事啦，雨都停了……」

他疲倦地癱坐在起居室里，兩隻手搭在象牙柄手杖上。安娜適時地退下，讓他們兩人在一起坐一會兒。

「真的，沒騙您，塔克馬先生，我真的已經60了。」

「您想說什麼？」

她的聲音聽起來沮喪到了極點。

「您真是對我太好了！」

奧蒂莉回以微笑，她知道，塔克馬先生沒法一手拿拐杖，還一手撐著傘。不過，她還是說：「嗯，不過萬一下雨呢？要不九*九*藏*書我送您過去嗎吧？或者，幫您叫輛馬車？」

「哦，是的，我是說斯泰恩，當然了。」

他的聲音開始變得含糊不清，她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讓我喘口氣兒，安娜，」老人說道，「先歇會，拿著我的大衣。我想，先歇息片刻……在客廳里就行。」

「不，是60歲整，不多不少。」

「哦，莉切，我的孩子，你真的……有……那麼老了！」他再一次動腦筋回憶著，試圖接受這個事實。然後，他閉上眼睛：

兩個女人於是坐下來，靜靜地看著老人。

「我一直很都很寵你，因為我一直非常喜歡你的母親……所以，有什麼問題儘管找我，孩子，什麼時候都可以，只要你考慮清楚了，千萬不要……」

「安娜……安娜……」

奧蒂莉瞥了一眼門口，以防隔牆有耳：「只要300荷蘭盾……」

「哦，可憐的靈魂！」傭人說道，聲音里滿是同情。

「是有點兒……我現在覺得很孤單……明天就是婚禮了。」

「六十年，六十年前……」

「好啦，孩子，別這麼消沉嘛。」

「當您以為……我才40歲的時候。」

「嗯。」

「是的，是的，你們以前相處得多好啊！」老人堅持己見，「所以，婚禮是明天對嗎？」

「我真受不了他了。」

「是的，孩子，你不年輕嗎？」

老人的話頭突然變得有些遲疑：「不要做……不要做魯莽的事……」

「天吶，孩子，我覺得馬車比傘更可怕。」

「啊，是奧蒂莉呀！你好啊，你這是hｔｔｐs://ｒｅaｄ•９９ｃsｗ.cｏm也要到你母親那兒去嗎？」

「塔克馬先生，我已經60了！」

「是的，但這是他們自己的想法，」老人漫不經心地說，「雖然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不願在教堂結婚，但是他們自己肯定清楚自己的選擇。」

「您以為我是40歲的時候！」

「不過他們的婚禮可能有點兒太過平淡了。」奧蒂莉說，「他們倆太悶了，喜歡安靜，就連婚禮這麼大的事也不熱鬧點兒——他們甚至拒絕在教堂結婚。」

「嗯，可能我是有點兒擔心……我們到了。」

「是的，孩子，人一旦老了，就會越來越孤單。瞧瞧我，埃莉也要結婚了，我身邊除了阿代勒再沒其他的人了。我很慶幸，至少我還能出來走走。有空的話常來看看你媽媽，還有，還有你們，和勒洛夫斯醫生。但是，如果哪天我需要幫助了，誰還會第一時間來幫我呢？……你呀，還年輕著呢。」

「過來，孩子，你剛說到哪兒了？擔心什麼？」

老人使勁地動腦算著，似乎想從混沌的記憶里找出什麼線索來。然後，他繼續說道，「不，你一定是弄錯了。你不可能60歲。」

「嗯，不過你也知道的，孩子，我討厭打傘，我出門從來都不帶傘……你想想，走路時頭上頂個屋頂得有多難受呢！」

「什麼時候？」他被驚了一下，突然問道。

「反正我什麼馬車都不坐，除非是那種黑色的四輪大馬車。哎，好吧，孩子，既然你擔心下雨，那就送我吧……我還是很樂意接受的。來吧，在我的頭read.９９ｃｓw•ｃｏｍ上舉著你的小屋頂。還有，把手臂給我扶一下。」

「為什麼不敢，孩子？你想要什麼嗎？」

「是啊，兩個人還都商量好了這麼辦。」

「怎麼了？」

安娜安慰般地搖了搖頭。老人僵直地坐著，在椅子上睡著了，雙手還握著手杖。

「剛剛？」

「我？你說我年輕……」

「我嗎……塔克馬先生？」

「哦，是的，我也已經老了！以後的日子不多了。」

「哦，哦，對。明天，明天是洛和埃莉的婚禮，嗯，他們會很幸福的。」

「屋子裡有點涼，」老安娜說，「我馬上去把客廳里的火生起來。女主人從不下樓，但客廳里常常會有人待著，更何況，勒洛夫斯醫生又非常怕冷……」

「我以後肯定會整天悶悶不樂。」

「埃莉甚至都沒有準備婚紗，這也太奇怪了……埃莉這麼一個年輕的姑娘不可能不看中這些呀！反正要是我，可不願意就那樣結婚，特別還是人生中的第一次婚禮。可是話說回來，沒準兒就像洛說的，這些繁文縟節到底又有什麼用呢？親朋好友們其實也不在乎這些東西，而且，搞這些還得花大筆大筆的錢。」

「怎麼了，孩子？」

「他一定是在神遊了，」奧蒂莉·斯泰恩心想，「他以前從來沒有這樣過。」

「所以你已經60歲了，孩子！」老人的聲音平復了很多，「是的，我猜你一定是……你看，我們這些行將入土的老人啊，總覺得你們永遠都是孩子。當然，不是小孩子，是年輕的晚輩，覺得你們永遠都年輕著呢……啊……沒想到https://read.99csw.com你們也會變老！」

他開始喃喃自語，好像又一次睡著了。他就那樣筆直地坐著，睡著了，雙手搭在象牙柄手杖上。她有些害怕，悄無聲息地跑到門口，打開門，小聲喊道：

「哦，是的，是的……我能聽見，我耳朵沒那麼差，我的耳朵一直都很好，非常好……太好了……」

「怎麼了，夫人？」

「您是說斯泰恩吧。」

「您總是洞悉一切。」

「雨現在是停了，可看天色，一會兒保不準又要下雨，而且您還沒帶傘，塔克馬先生。」

她拉了拉德克斯夫人家的門鈴。老安娜在屋子裡聽到了，飛快地跑來開門。

「我的身邊還有誰？在這裏，我身邊馬上一個孩子都沒有了。我有時在想，要不要去英格蘭呢。約翰和休在那兒，而且，瑪麗也快從東印度回來了。」

「一聽到你的聲音，我就知道你今天心情不是很好。」

「快過來……看看……塔克馬先生好像睡著了……我們最好陪著他等他醒來，是吧？」

「60了。」他小聲咕噥著，「六十多，六十多年了……」

「他不會是……」奧蒂莉的聲音都變了調，像是個受驚的孩子。

「是的，是的，60歲整！天吶，孩子，你真的六十了？我還以為你最多四五十歲……我之前一定是在做夢，老頭子做了一夢！六十！六十年多年前的事兒了……」

「我去不了了。非常抱歉，但是……」

「可別太早生火，可別太早生火，」老人不滿地抱怨著，「火苗對於我們老人來說就是魔鬼……」

「塔克馬先生……」奧蒂莉支支吾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