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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您對政治沒興趣嗎?」
「是的,那是謀殺……」
她隨即起身去開門。奧蒂莉也走到走廊,去迎接她哥哥。
「是啊,我們老人自己的故事就能寫成一部連載小說了……」
「我對戰爭有興趣,戰爭很可怕,死了那麼多人。」
她說話的語氣幾乎是在懇求。她多麼老了啊,多麼老啊!牙齒掉光的嘴顫抖著、咕噥著,手指劇烈地抖動。他,她的這個兒子,知道一些過去發生的事,也對他還不知道的事有所懷疑。但他此時,心裏卻滿是同情,因為他知道,母親的靈魂雖然在等待軀體死亡的過程中開始變得遲鈍而獃滯,但她的靈魂也曾經有過激|情;她多情的克里奧爾靈魂,也曾為了一時的歡愉,忘掉整個世界和生活本身……或許,也曾有憎恨!他知道,她恨父親,雖然她也曾深深地愛慕過他;她恨他,因為在他的激|情消解之前,她的愛早已熄滅化為一堆灰燼……一年又一年,他已經不再是個孩子,長大成人的他明白了許多事。現在,當他往回看,回憶拼湊起他可以理解的記憶碎片,漸漸地,有些事在他眼前明朗起來了。他懷疑,是因為他懂得她的靈魂。但那個靈魂,如今多麼地遲鈍。她已經這麼老了啊,這麼老!同情心軟化了他自己的靈魂。老了,他自己也老了,為那些生命中逝去的事物充滿哀傷,為他的母親,也為他自己——他如今也老了,而她更是風https://read•99csw•com燭殘年的老婦人了!噓,哦,安靜一點兒:讓她再變老一點兒,那樣一切都會結束,那件可怕的事就會徹底過去吧!它幽靈般的面紗上,最後一個層褶將會消失,而在那條無盡、無盡的路上,最後一片葉子也終將發出它最後的響聲。可是,儘管曾經有過模糊的謠言,凄涼地悲啼著,在陰森的樹杈之間盤旋,但它們畢竟不曾變成清晰的控告。搖曳的叢影里,也不曾有什麼人站出來,伸出手,抓住那個東西。那個陰鬱的、幽靈般的秘密,依舊是拖曳著自己,走過長長的路,年復一年……
「這麼說,您問心無愧。」
「哪裡都痛。心、肝——渾身都是毛病……唔,明天就是大喜的日子了是吧,奧蒂莉?」
「她讀得好嗎?」
「什麼謀殺案?」
「我也不喜歡。」
「洛邀請我做證婚人。」
「哈羅德先生來了,夫人。」
「那我去陪陪媽媽好了。」
「好。但她有時不知道到底該讀些什麼給我聽。」
他看著她那枯枝般的手指抖動著。她背叛了自己的丈夫,還能問心無愧?雖然,他沒有親眼看到過她都做了些什麼,但是,那一夜的秘密,卻總是,總是拖著它幽靈般的面紗,拂過枯葉,沙沙作響……
「不,不,她從來不給我讀那種東西!」
「是啊,安東從不關心這種事。」
當他們談到母親的身體,談到https://read.99csw•com天氣,談到洛時,那件事,那可怕的場景像往常一樣再一次在他眼前重演:那個大雨瓢潑的晚上,在直葛荒涼的山莊,他彷彿又一次聽到了竊竊私語,保姆的耳語聲,塔克馬緊張、憤怒而又恐懼的聲音,還有母親絕望的啜泣聲……當然還有他自己的哭聲,一個只有13歲的孩子的哭聲。他知道發生了什麼,因為他全都聽到了,也看到了。但只有他一個人聽到了這一切,看到了這一切。現在,他已經是一個孱弱的老人,在他漫長的一生中,他都不斷地看到那場景,那樣緩慢地一幕幕重現;而其他人呢,他們什麼也沒聽到,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不知道……他常常問自己,難道,除他之外,就沒有一個人知道、聽到、看到嗎?勒洛夫斯肯定看到了爸爸的傷口,可勒洛夫斯從來不提那個傷口,而且,他還矢口否認所有的謠言。曾經還有含糊不清的謠言四處流傳著,提到部落里的女人、短刀刺傷的傷口還有留在地上的血跡。外頭曾傳了多少謠言啊!可到最後,人們還是以為,他父親是在一個悶熱的夜裡,在河裡溺亡的……他先去花園裡透氣,然後渾身淋濕,死在了在滂沱大雨里……哎,那夜的事情,那個可怕的場景再次從他眼前經過,它往前走了一步,又回過頭來,死死盯著他。為什麼他們竟然能忍著罪孽的折磨活到這把年紀?為什麼這個東九*九*藏*書西離開得這樣慢呢?他本來就比別人知道得多,而現在,他知道了更多的秘密……因為他聽到了那些謠言,還因為後來他長大了,便可以根據他經歷過的事情,本能地猜到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先是他父親聽到了聲音,從他妻子房裡傳來的聲音,是塔克馬的聲音,這個家庭最親密的朋友……於是他起了疑心,真的嗎?那是塔克馬嗎?是的,就是塔克馬……塔克馬在他妻子房裡!憤怒和妒恨讓他雙眼發紅,他的手摸索著武器,只找到那把短刀,那把行政官前一天剛剛送給他的漂亮的裝飾性短刀,再沒別的武器了。他潛到妻子的房間,在那兒,就在那兒,他清楚地聽到了他們的聲音,他們在笑,低聲地笑著……他用力撞門,於是竹制的門栓開了,他沖了進去!這一刻,兩個男人因為同一個女人,怒目而視……他們激烈的鬥爭心和怒火,讓他們衝動得不能自持,動物一般的殊死搏鬥在人的身上重演。但最終,塔克馬從哈羅德的父親手裡奪過了那把短刀……已經不再是男人,不再是人類,只是兩隻雄性的動物在為爭奪雌性配偶而互相打鬥!憤怒的大腦中不再有理智的思考,火紅的眼睛里只有強烈的衝動、可怕的妒意以及控制不住的怒氣!然後他的父親受到了致命的一刀……但在整個過程中,哈羅德·德克斯沒有看到他的母親:他沒看到她,不知道她有些什麼舉動,不知https://read•99csw.com道兩個獸|性大發的男人戰鬥的時候,她做了什麼……他沒看到這個重要的雌性主角的舉動,而且,他憑著直覺也無法猜到,不管他盯著那經過的東西多少次,不管多少次。一年又一年,一度又一度,他坐在母親身旁,談著她的身體、談著天氣……他總能看到那可怕的東西,卻始終猜不到她當時的感受。今天,他感到這種折磨比往日更為強烈。於是,他終於忍不住向那風燭殘年的老婦人問道:
「你好啊,奧蒂莉。」哈羅德·德克斯說道,「現在有人陪在媽媽那裡嗎?」
「那是謀殺,大規模的謀殺!」
「是的,平靜地過一輩子是最好的了。」
「不是,」安娜朝看著窗外看了一眼,說道,「是哈羅德先生。」
「你看起來很糟糕,哈羅德。」
他慢慢地走上樓,敲了敲門,然後打開門走了進去。陪護正陪著老夫人一起坐著,語調單一地給她念著報紙。看到哈羅德后,她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在英國,有個女人……」
她離開了房間。兒子俯下身,在母親的前額上留下了溫柔的一吻。天色暗了,窗帘和高處的短幔篩下緋紅的暮光,勉強可以隱隱約約地映襯出這個上了年紀的女人那張鮮少皺紋、宛若瓷器的臉龐。她挺直身板坐在椅子上,寬大的羊絨裙堆疊起來,看上去就像坐在王位上一樣。她那纖細如枯枝的手指上套著黑色的連指手套,在膝上輕輕地顫抖著。兒子坐在母https://read.99csw.com親身旁的椅子上——沒人會坐窗邊的那把椅子,因為那是留給塔克馬先生的專座——跟母親有一句沒一句地談著天。他們談到母親的身體,談到天氣,談到埃莉和洛明天的婚禮。哈羅德那灰暗如羊皮紙色的臉上,偶爾會劃過一絲痛苦的表情:他的嘴因為疼痛突然一歪,好像在抽搐。每當他坐在母親身邊,談起母親的身體,談到天氣,談到洛時,那場景便像往常一樣再一次在眼前浮現開來,拖著幽靈般的面紗慢慢地經過,拂過枯葉,沙沙作響。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一幕一幕走得如此緩慢,似乎永遠都不會成為過去,似乎他將要永遠看著它們,沿著歲月這條長路慢慢地遊走。
「她沒有給你讀過那個謀殺案嗎?」
「哪裡痛?」
「是的,」奧蒂莉幽幽地說,「明天……他們真是不願意費一點兒心思——沒有宴會,也沒有在教堂舉辦的結婚儀式。」
「是啊,你和斯泰恩做他的證婚人,勒洛夫斯醫生和德爾堡做埃莉的……安東拒絕了邀請……」
「是啊,我覺得不太舒服。我感覺很痛……」
「沒有。我剛剛在路上遇到了塔克馬先生,他也來看媽媽。瞧,現在他睡著了。我在這兒陪著等他醒來。」
門鈴響了。
奧蒂莉低聲問:「你覺得是不是洛和埃莉?」
「不,不,我不喜歡小說的。」
「保姆剛才在給您讀報紙,是嗎?」
「嗯。」
「她給您讀小說嗎?」
「我們太老了,不適合聽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