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葉子在響。」

「我覺得那裡有東西……在移動……就在那邊，在樹下……」

「這個季節啊，天冷得早。」

「不不不不！」醫生咕噥道，「別提這個，別提這個……我們永遠別提這個……是……啊……塔克馬，你為什麼提起這事？好了好了好了好了，算了，這會讓奧蒂莉傷心的……」

「哦，沒有東西嗎？」

醫生爆發出一陣笑聲，這回不是惡狠狠的了，因為這次是他先譏諷的塔克馬。塔克馬也笑了，笑聲尖銳而嘶啞。老婦人沒有說話，稍稍傾斜著身體，望著窗外。暮色已經漫過了拿騷蘭。

這三個老人就那樣坐著，默不作聲。外面的陽光正在一點一點消退，一陣蕭瑟的秋風拂過索非亞蘭的公園，帶走第一批發黃的葉子。

「再見，奧蒂莉。」塔克馬說道，握了握她那隻戴著連指手套的手。奧蒂莉伸手出去，但其實只是抬高了一點兒。

哈羅德舅舅的聲音，因憂鬱而斷斷續續，總讓洛不寒而慄。現在，他跟在埃莉後面走上樓，留下醫生在下面，和老安娜說著話：

但事實上，他的聲音有些遲疑。他不敢大聲開玩笑，因為一踏進外婆的房子，總有某種敬畏之情壓迫著他。他常常隱約覺得，有一種氣氛縈繞在這棟老房子里——好像總有許許多多的舊事和回憶在房間里飄來飄去——讓他覺得自己不能隨便入侵。那個長得像僧人又有點兒像西勒諾斯的老醫生，雖然比外婆年輕，但看上去老得嚇人。他們算是老朋友了——當外婆還是個年輕性感的女人時，他們就認識了……哈羅德舅舅從樓梯上下來了，相比之下，他就年輕多了，但是，總有種深沉而又神秘的憂鬱，讓他日漸蒼老的臉皺成一團，除此之外，常常還會有身體上的病痛火上澆油。

「我ｈtｔｐs://ｒeaｄ.９9ｃsｗ.ｃom以為剛才有什麼東西過去了，但是沒看清……」

「沒有啊。」

「是的，」塔克馬說道，「是霧……」

「有些日子這裏特別熱鬧，」老安娜對醫生說，「夫人雖然老了，可總有人惦記著呢！我們得馬上在晨室里生點火，來看老夫人的人們都要在這兒等著呢……」

「嗨，勒洛夫斯，你的體重也要跟著年歲一起長啊！」

他挽住了她的手，安娜領著他們出去時，他腳步零亂地蹣跚著出了門。

洛上樓時，那樣的聲音還糾纏著他。每回走進這房子，他就好像變了一個人，對那種舊日的氛圍更加敏感，他能感覺到那些往昔的身後彷彿拖著某種東西在窸窣作響。那個健談的醫生快樂的外表下，好像還隱藏著一整個神秘的過去。噢，變老，變老啊！在這初秋的日子突然想到這個，讓他不寒而慄……他們走進了房間，那兒坐著外婆、塔克馬老先生，還有，坐在他們中間的、看上去像個孩子似的洛的母親。洛走在埃莉身後，小心翼翼地調整著自己的步伐、體態和聲音；他能感覺出埃莉也非常小心地走著，好像擔心他們這些年輕人的到訪，會打破這像水晶一樣脆弱的古董式的氛圍。

「哦，是啊！」

「好，孩子，好吧，那就陪我這個老頭子回家吧。」

「你回去該晚了，塔克馬。」醫生說道，「我拿了件厚大衣，很暖和……」

「我們要走了，夫人。」

「不不不不！」老醫生嚷道，「什麼最後一個！我向你保證，你會過第一百個冬天的，奧蒂莉！」老塔克馬點點頭，「已經六十多年了……」

「可以，上樓去吧，小姐，」安娜說道，「哈羅德先生這會兒應該正樓下來，這樣樓上就只剩下你媽媽……還有，塔克馬先生。」

「沒有，夫人，什麼也沒有。哦，起霧了。塔克馬先生又待得太久了。」

「我說，」塔克馬說道，「奧蒂莉，就是莉切……60歲了……」

他搖搖晃晃地走進來，挺著個大肚子，好像九九藏書積了水似的，垂向那條僵直的腿（比另一條腿要短）；他那張苦行僧般的老臉上乾乾淨淨，模糊的小眼睛在金色眼鏡後頭發亮，因為他有點兒惱火塔克馬總拿他的肚子說事，對他來說這可不是什麼有趣的笑話。

「自從德克斯……溺亡以來。」塔克馬說道。他自顧自地點了點頭。

「她在說胡話。」醫生心想。

陪護望向窗外：

「不過塔克馬先生說火就像魔鬼。」

「哪兒？」

「好了，我們現在得走了，媽媽。塔克馬先生，要我送您回家嗎？」

房間里幾乎全部暗下來了。

「是啊，你身體里總像火燒一樣熱。」

醫生含糊不清地說了一句反對的話。塔克馬卻點了點頭。他們靜靜地坐著，坐了好一會兒。是的，六十多年前，他們三個都親眼目睹了那件事：塔克馬和老婦人看到了事情發生的過程，而醫生看到了事情的結果。這些年來，他一邊回憶，一邊揣測，終於明白了一切。許多年前，他也曾愛著奧蒂莉——雖然他比她年輕許多。他曾經去拜訪過她一次，但卻為自己因此而知道的一切，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他把這些事情埋藏在心裏，但無論如何，他心裏還是知道整個事情的經過，那已經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

「嗯……是，是，冬天要來了。又是一年……」

「達恩舅舅和弗洛爾舅媽要從東印度過來了。」外祖母說道，「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這時候過來……冬天就要來了，弗洛爾舅媽可不喜歡冬天，這我清楚。我只願當年留在東印度，沒來這兒！啊，我就這麼坐在這兒也有好多年了，直到……直到……」

「是是是，秋天……冬天來了……」

他費力地站起身，想起今天還沒有撕信。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但是撕信真的讓他的手指很累。

「外婆是在輪番問詢吶！」洛打趣說。

「什麼？」兩個男人問道，看向外頭。

「以前……」

「哦！」老婦人呻|吟著，抬起手捂住臉，動作僵硬而痛苦，「別提那事兒，你怎麼說起這個？」

這時九_九_藏_書，醫生也站起身，搖了兩次鈴，傳喚陪護上樓。

「不用了，孩子，雨已經停了。我自己能行，我能行……」

「是……嗯……那是霧氣吧。」醫生說道。

「自、自從什麼？」醫生喊道。

「好，好吧，」醫生說道，「你真這樣覺得，塔克馬？」

「哈羅德在樓上。」奧蒂莉·斯泰恩說道。

「我不知道，什麼東西……或者什麼人？」

「你在說什麼？」老婦人尖聲叫道。

「這麼說你們明天要結婚了？嗯，很好，很好。」老婦人滿意地自言自語。

「哦，是勒洛夫斯。」老外祖母說道。

她突然說不下去了，開始望向窗外，好像在等待著什麼。另一扇窗邊坐著塔克馬，一邊點頭，一邊像外祖母一樣等待著什麼。哦，好可怕啊！洛想著，望向他的母親，但她沒看懂他的眼神，一時間忘了他有時虛脫軟弱的性格，忘了他對高齡與衰老的恐懼——他不抱怨的時候，她總是想不起來。她以為他是想告辭了，於是，她笑了（這些天來她常會流露出苦澀的笑容），點了點頭，第一個站起了身：

「是的，塔克馬先生。我就陪您回家吧，你今天真的在外頭待得太晚了，埃莉也這麼覺得不該讓您一個人回家。再說了，阿代勒也會擔心的……」

「好了，」塔克馬說道，「我該走了，否則，否則就太晚了。」

「沒有啊，奧蒂莉，」塔克馬說道，「沒有東西在動。」

「哪兒啊？啊哈，哦，那裡？不，奧蒂莉，那是霧……。」

她抬起自己的兩隻手，作出一個生硬的手勢，然後用她關切的、顫抖的雙唇，先後吻了吻埃莉和洛的額頭。現在，他們幾個人圍成一圈坐著，偶爾說幾句話；此時，洛覺得他自己像是個孩子，埃莉像是個嬰兒，而他的母親則是個年輕的女人。她長得像極了外婆，外婆身上那種克里奧爾人的颯爽之美在媽媽身上卻愈發精緻，簡直是登峰造極！而且，即使是現在的年紀，媽媽依舊美麗。是的，她長得很像外婆，但是，他也再度注意到，她還有某種東西，不是外表，而是眉眼之間的某種神態以及她的笑容，和塔克馬先生很像……天哪，人們的傳言到底是真的嗎？外祖母最小的孩子奧蒂莉出生得那麼晚，距離德克斯的死那麼久，所以，她的父親不是德克斯，倒極有可能是塔克馬？難道，他們不只是看上去像，而是真的作為父親、母親和孩子那樣，坐在那裡嗎？而他呢？難道，他其實是塔克馬的外孫、埃莉的表哥？……他不敢確定，不過，也沒有什麼是確定的，不是嗎？他很早以前就曾聽到一些含糊不清的傳言，而且現在他竟也看出了一些媽媽跟塔克馬先生的相似之處！但是，如果真的是這樣的，兩位老人心裏一定都知道，如果他們此時頭腦還清醒，那他們此刻很可能就在想著這件事情吧。他們絕非年老昏聵的人，兩人都不是，雖然他們已經很老很老了。洛覺著，某種特殊的情感還在繼續衝擊著他們，強迫他們的頭腦保持清醒。雖然外婆年事已高，卻依然可以敏銳地洞察一切，包括她的婚姻和整個家庭，這真是令人驚嘆：九_九_藏_書

「什麼？」

她關上了百葉窗，點起燈。老夫人坐在那兒，喝著湯。過了會兒，陪護和老安娜服侍她睡下。

「不，不，我不冷。」

「不晚，不晚。」塔克馬說。

「沒有，」塔克馬說道，「我什麼也沒說……」

「對面的街上……還是那裡，就在路上……白色的……」

塔克馬先生和奧蒂莉慢慢走上樓。這時，前門門鈴又響了起來。

「什麼在動？」

「是是是，好好好！」

「明天見，明天見，孩子們。」他和藹地說，和他們握了握手，然後走了。「明天見，明天見，勒洛夫斯……」

奧蒂莉的聲音聽起來很憂傷又很稚氣，而老塔克馬的聲音聽上去像父親一般，但卻顫抖而飄渺。洛和埃莉站起身來，大家又關切地互吻道別（塔克馬read•99ｃsw•ｃｏｍ先生也吻了奧蒂莉）。等他們走了之後，老醫生搖搖晃晃地進來了。

「樹葉沙沙響。」老婦人說道，「風在呼嘯。冬天就要來了。」

「我們可以上去嗎？」埃莉問道，和洛一起走進來。

塔克馬發現奧蒂莉·斯泰恩·德韋爾特還在樓下等著。「你還在這兒，孩子？」

「看！」老婦人說著，她枯枝般的手指顫抖著指向窗外。

「是是是，」醫生說道，他打了個寒顫，搓著那雙短粗肥胖的手。「嗯，是有點兒涼了，真有點兒冷，安娜。你最好生個火……」

「我覺得……」

前門門鈴響起，一下子驚醒了老塔克馬。他知道自己睡著了，但他無意提起，他雙手搭在帶象牙手柄的拐杖上，默默地裝作剛才只是坐著小憩罷了。然後，勒洛夫斯醫生進來了，老塔克馬就沖他說起了他萬年不變的玩笑話：

「所以說六十多年過去了……六十多年過去了，自從……」

「好吧，好吧……」

「什、什麼？」醫生喊道，好像受到了驚嚇。

「等等，」陪護要點燈時，樓上的老夫人說道，「你等一會兒再開燈。先看看窗外，告訴我，那邊，路的另一邊，那些落葉之間……是不是有什麼東西？白色的東西……正一點兒一點兒走過？」

老醫生也握了握她的手：「再見，奧蒂莉。是是是，明天或後天再見。」

「來，孩子，」塔克馬費力地站起身來，說道，「我們現在上樓去看看吧，換哈羅德下來休息休息……」

「不，」老婦人冷靜地說，「我現在不會傷心了，我太老了，不會傷心了……我只是坐著，等著……看，那不是有東西在動嗎？」

「是啊，」老夫人說道，「最後一個……最後一個冬天了……」

「是啊，就像你總是長胖一樣。」

「你在外頭待得太晚了，塔克馬。」老醫生說道。

「可不是嘛，他的身體里總像燒著一團火，」勒洛夫斯醫生有點兒不懷好意地說道，「好好好，孩子們來了……」

「好好好，是是。」醫生喃喃道，一屁股坐進椅子里。

「最後一個了。」老婦人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