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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她們將老人抬出椅子,阿代勒姑姑抬著他的頭,多爾抬著腳:在女人們的手中,他也沒什麼重量。他是這樣的輕,他是這樣的輕!她們把他放到床上,開始給他換衣服。她們把夾克掛在椅子上,夾克向後凸出來,還保持著老人背部的形狀。
「老先生書房裡的這些紙我們不能動嗎,斯泰恩?這裏太亂了,還是他之前留在那兒的樣子。」
「是趕不上,不可能等到他們回來。」
阿代勒·塔克馬姑姑看到郵差來了,希望能有埃莉的來信,她挎著裝鑰匙的小籃子,悄悄地從餐廳快步走向過道。洛和埃莉在佛羅倫薩,兩人都在洛朗蒂亞納圖書館和檔案館里忙碌,洛在為一部有關美第奇家族的歷史作品收集資料。他們還遠行至那不勒斯,回程上,雖然看膩了許多景點,但義大利對埃莉來說還是很新奇。他們在佛羅倫薩的一個小旅店落腳,現在正一起工作。埃莉看起來很幸福,信里熱情洋溢。
克切在斯泰恩·德韋爾特家裡找到他,然後一起坐車回來;蒂倫斯醫生出門了,所以他們給他家裡留了話,隨後阿代勒姑姑在客廳里見到了斯泰恩。屋外的雪下得更大了,純白無聲的靜謐讓大房子的底樓沉沉入睡。
「早上好,斯泰恩,」她問候道,她不喊他姑丈是因為他們年齡差不多。「發生什麼事了嗎?」她明知故問。
哦,恨意總會像那樣淡去,第三次,第四次……但那血淋淋的幽靈依舊恐怖!這讓人發狂……讓人瘋掉……信的末尾懇求他過去,快點過去,和她身心交融,在快|感中忘記,不再看到那幽靈。信的最後寫著「馬上撕掉」這幾個字,還有落款:「奧蒂莉。」
阿代勒姑姑正往樓上走,收到了信她心情很不錯。她敲了敲老先生書房的門,沒人應答,她以為他在卧室,便去卧室找他。卧室和書房之間的房門開著,她走了進去。老先生坐在書桌前他常坐的椅子上。
「老先生走……走了?」他問道。他沒再說話,坐在那呻|吟著。
他再度陷入沉默,坐著直直地盯著前方,雪地里反射的亮光刺痛著他的眼睛,他舉起手擋住眼,不時地喘著粗氣。
「我會等洛和埃莉回來,」斯泰恩說道。「你要做的就是鎖上房門。沒必要把東西封起來,我和律師談過了。」
「記住啊,伊娜,可以嗎?」她父親問道。
「克切,」阿代勒姑姑說道,「直接去找蒂倫斯醫生,然後去找斯泰恩·德韋爾特先生。我不知道還能找誰,你們老爺沒有親戚,但是斯泰恩·德韋爾特先生肯定會幫我們的。快去叫一輛車,馬上出發,直接把斯泰恩先生帶回來,斯泰恩夫人現在在倫敦!去吧,克切,去吧,快去!」
為了不吵醒他,她踮著腳尖悄悄地從敞開的房門離開了。要是老先生沒有因她進來的動靜自己醒來,她也不願打擾他休息。他這麼老,這麼老了……
斯泰恩一直和阿代勒姑姑待在一起,直到醫生過來,簽了死亡證明,斯泰恩把關需要安置的一切。阿代勒姑姑讓他往倫敦發電報給他妻子,然後往佛羅倫薩發電報給洛和埃莉,他倆肯定沒法及時趕回海牙參加葬禮。然後,他立刻去找大舅子哈羅德·德克斯,那時他正在家,剛吃過午飯:
「阿代勒讓我發的。」
哈羅德暗自想,要是她也死了,那這件事就真成了過去;但是他們無權謀害她。
「我得走了,哈羅德。你能轉告勒洛夫斯嗎?」
阿代勒姑姑打開窗戶,冬日的冷風竄進來,她扯了扯羊毛披肩擋著肩膀。她不知所措地站了一會兒,手上拿著撣子,卻不知從哪兒開始。書桌的一個抽屜敞開著,桌上散著紙,附近有個廢九九藏書紙簍,還有些紙散在地上。不,她不能讓這些東西這樣散著,這對躺在隔壁房裡、已經咽氣的老人來說,整理這些不是罪過,而是好事。她收起桌上的文稿,塞到一個文件夾里。然後,撣了撣桌上的灰塵,把一切收拾停當,關上敞開的抽屜,還上了鎖。當她撿起地上的廢紙時,顯然吃了一驚,因為她看到這封信從中間撕開,撕成了兩半。老先生總愛撕信,從廢紙簍里就可以看出來,紙簍里那些小紙片都成了白白的碎屑。很明顯,這封信是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從他手中掉落的,當時死神來了,點了點他的心臟和腦袋。他再沒有力氣將已經撕成兩半的信撕得更碎,信的兩半從他指縫中滑了下去,而他自己的生命也被帶離。這深深觸動了阿代勒姑姑,她眼裡泛起淚水,猶豫不決地瞪著手上的這兩片紙——她應該把它們撕碎,還是應該將它們收起來,放進文件夾,留給斯泰恩?老先生本來是打算撕了它們,還是撕了的好,於是她將兩片撕成了四片……
「奧蒂莉趕回來需要多久?」
「老先生走了!」阿代勒姑姑哽咽地哭喊道。
阿代勒姑姑看了看郵箱,是的,埃莉給爺爺來信了。阿代勒姑姑總是把信讀給爺爺聽:這很溫馨,說到底這信也是寫給她的。是的,孩子們走了得有三個多月了,眼下已是1月初,按計劃是他們與斯泰恩和媽媽暫住一段時間,看看住不住得慣;如果住不慣,他們就悄悄搬出去,按自己的方式過活。而且他們也很渴望旅行,不急著安定下來。奧蒂莉在倫敦,她和她兩個兒子約翰和休·查威利一起;瑪麗嫁到了東印度。如果媽媽自己一個人承受不來,去看看兩個兒子也無妨……要是那倆兒子不那麼貪得無厭就好了,他們總想要錢,這是阿代勒從埃莉和洛那裡聽來的。
這些文字還在煎熬著這個心思單純的老女人,她簡直目瞪口呆。事情是這樣,事情竟能是這樣!她的頭依然來回搖晃……
「她知道嗎?我們從沒談過這事。」
就在那一刻,一種無法抑制的衝動迫使她瞥了一眼最上方的紙片。這基本上不是出於好奇,因為她覺得手上拿著的只不過是老先生留著的數百封信中,一封簡簡單單的信件,這些信件經年累月,而最後老人也覺得,最好把這些信都毀了。這基本上不是出於好奇:是一種外來的壓力,是一種身外的衝動,一種力量迫使著她違背自己虔誠的信仰。她沒有多加抵抗,便讀了這封信;而她讀的時候,內心清晰地浮現一種想法:要把信撕毀,把碎片丟進紙簍。
這個單純而溫和的女人,平靜地活到了成熟的年歲,因為剛剛知道的秘密驚愕地坐著。起初,她驚訝于恨和摯愛的重現,這種驚訝令她眼前腥紅一片;而現在,突然間,一個老婦人家的客廳出現在她眼前,這個女人坐在窗邊,像最後的歲月一般易逝,在她對面,坐著塔克馬,兩人靜靜地等待著死亡。老婦人還坐在那兒。那邊,隔壁屋子裡,躺著老男人,他也等著第二天和最後一點時間:因為今天一切都成了過去……
他睡著了,軟綿綿地坐在椅子上。阿代勒姑姑吃驚地發現老人看上去如此之小,就好像在睡夢中縮小了一樣。他的眼睛似乎閉著,手放在開著的書桌抽屜上。一個廢紙簍立在他身後,報紙和信件零亂地擱在在桌上。
「我就是這麼想的。我們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她知道老人的死……瞞住勒洛夫斯醫生不太可能……而這對他會是一個打擊。」
哦,天哪,所以這就是這兩個老人的秘密!他們愛得那麼狂熱,恨得那麼強烈,那天夜裡,他們在偏遠的山裡犯下的罪行是那麼的慘烈,而且曾經藏得那麼深,他們帶著這種血紅的回憶,一直,永遠,過了一輩子,一輩子!而此刻,忽然間,只有她自己知道了無人知曉的事!她以為只有自己知道,甚至被嚇得渾身發抖。知道了這些她該怎麼辦,這四頁泛黃的紙上,紅墨水發著白就像褪了色的血字,九*九*藏*書這些紙又該怎麼辦?她該做些什麼,她該怎樣處理這些……她的手指不願將這四頁紙撕碎扔進廢紙簍,這種舉動會讓她像個同夥。她該怎樣處理這些,處理她自己一個人知道的事?這種悲劇會壓抑著她,這個內心單純的女人,會令她無法呼吸!
哈羅德·德克斯坐回椅子上。這是一個難過的日子,他痛苦地呻|吟著,雖然他沒有抱怨,但他的臉糾結地擰著,沉悶地喘著氣。
「我不知道,」斯泰恩說道。「也許吧。」
「你覺得老人會留下多少錢……你不知道嗎?哦,不是我想知道,別人的財務問題我才不關心呢!你不覺得爸爸很壓抑嗎,斯泰恩?自從再見到達恩叔叔以後,他就很壓抑。斯泰恩,你知道達恩叔叔為什麼來荷蘭嗎?」
姑姑向他走去。她看到他的眼睛並未合上,而是獃滯地盯著遠處……阿代勒姑姑一下子刷白了臉,渾身直哆嗦。她走到老先生身邊時,看到他已經去了。
「當然了!要是我能幫上別的忙……」
「洛和埃莉真是一夜暴富。」
「他是夜裡走的嗎?」伊娜問道。
阿代勒姑姑獃獃地搖著頭走開了。她謹慎地將兩手輕輕攥在一起,想象著見到了老夫人:老夫人坐在她的高背椅上,高貴而威嚴,虛弱且瘦小。她曾是一個能寫出那封信的女人,信里滿是火熱的字眼,摻著憤、恨、瘋狂和忘卻的願望,融合了所有的感覺與他在一起,與那個躺在那裡,那麼渺小、那麼瘦弱、那麼衰老,現在已經死了的男人,年復一年地與他在一起。她曾可以那般書寫!
斯泰恩詳細地敘述了情況,他漏嘴說出自己已經發電報給洛和他的妻子——奧蒂莉。
「伊娜,」她父親說道,「一定不要對奶奶提起,我們打算瞞著她。這對老夫人來說是個巨大的打擊,可能會要了她的命……」
「因為……她來了會更好。」斯泰恩遲疑地說,後悔自己說溜了嘴。而伊娜明白了,奧蒂莉姑姑是老塔克馬的女兒,她肯定也能得到一筆遺產。
「是的,」哈羅德·德克斯說道。「你給奧蒂莉發電報了?」
「你最好繞開……別從媽媽房前經過。她總是坐在窗邊。」
女傭哭著去了。
終於,她站了起來,渾身顫抖。這間透風的屋子裡很冷,她走過去關上窗,感覺雙腳搖搖晃晃,膝蓋互相磕碰著。她的雙眼驚愕地瞪著,她來回搖頭,來回搖著。她心不在焉地拿著撣子,機械地這兒撣撣,那兒撣撣,最後總是回到同一個地方,再撣兩三遍。她機械地將椅子擺直,她就是習慣乾淨,離開房間時,雖然人還在顫抖,但是房間很整潔。她把撕開的信鎖了起來,她不能毀掉它!忽然,一種不同的好奇心、一種不同的外來的衝動攫住了她,一種奇怪的感覺迫使著她,她想看看老先生……隨後,她踮著腳尖進了靈堂。燈光氤氳而昏暗,老先生蒼白的頭枕在白色的枕頭上,身下的床上鋪著白色的床單。他雙眼緊閉,鼻子和嘴兩邊的臉塌了下去,皺紋鬆弛,像褪了色的羊皮紙,耳旁幾縷白髮,像暗淡的銀環。阿代勒姑姑俯視著他,瞪著雙眼,震驚地來回搖晃腦袋。他就躺在那兒,走了。她了解他,照看他多年,她從沒想過他會死。他就躺在那兒,走了。在他死去的軀殼中躺著那些過去熾熱的愛與恨,當然也有那過去的懊悔和記憶。還是說,有來世,來世會有更多的掙扎,更多的自責和懺悔……或許也有懲罰?
哈羅德·德克斯又吸了口氣:
阿代勒姑姑哆嗦著啜泣起來。她按響了鈴,驚恐地喊著女傭們,她們兩個立刻跑了上來。
阿代勒姑姑不貪心,老人肯定給她留了一筆可觀的遺產,這點她很肯定。她難過的是要離開這間大屋:她在這兒住了這麼久,替老先生照看了這麼久。她喜歡這屋子,喜歡屋裡的每一件擺設……還是說,埃莉會保留這屋子?她覺得不會,埃莉覺得屋子裡陰沉沉的。這屋子太大了,阿代勒姑姑想,不過埃莉無疑要和奧蒂莉·斯泰恩分享九*九*藏*書遺產……當然,人們會議論,但可能不會議論太多。說起來,對於外人來說,除了德克斯一家和勒洛夫斯醫生,老先生早就已經死了,其他的同輩人都早已入土,他那個時代的人只剩下老夫人和醫生了……是的,她,阿代勒姑姑肯定得離開這屋子,這種想法讓她淚眼模糊。這麼一個老地方,保存得多好啊!她還有一點失望的是,斯泰恩不同意整理書房裡的文稿。他鎖了門,給了她鑰匙。整個乾乾淨淨的大屋裡,就只有這個房間有垃圾和灰塵。書房旁的卧室里,老先生躺在那兒,晚上他將被放進棺材里,斯泰恩和蒂倫斯醫生到時都會來。整個房子都是安靜而整潔的,只除了書房裡還未打掃。想到這點,阿代勒姑姑就來氣。那天下午,她拿著鑰匙進去了。當時她們將老先生,將那麼輕、那麼輕的老先生抬出椅子放在床上替他更衣,房間還和那會兒一個樣……
「老塔克馬先生去世了。」
「她可以搭今晚的夜船。」
他去了。死亡帶走了他,輕輕一碰就足以讓他老朽的血液永遠凝固。他看上去走得很安詳,只是因為死神來了,用它冰涼的手指點了點他的心臟和腦袋。
斯泰恩開門時,在過道里撞見了伊娜。她剛剛在窗邊,看到他過來。她很想知道斯泰恩準備和她父親談什麼,於是悄悄爬上樓,偶爾聽個幾句。
「好,」哈羅德·德克斯說道。「她是……她是他的女兒。」
斯泰恩什麼都不知道,聽她的問題還吃了一驚,他以為達恩還像往常一樣,有生意上的事要和哈羅德討論。他走了,匆匆趕去斯蒂芬妮、安東、達恩和弗洛爾以及范韋利的家裡,交代大家,老人的死必須瞞著媽媽。他們都答應了,為人子女,他們都覺得這一點非常有必要:不能讓母親知道自己長期依賴的人,那個幾乎每天都在窗邊,坐在她對面椅子上的男人的死訊。斯泰恩安排大家統一口徑,只說塔克馬先生身體欠佳,不能出門……一定要堅持下去,無論長期這樣有多困難。
「為什麼要發給奧蒂莉姑姑?」
「周一。」
他和斯泰恩握了手,徑直去了勒洛夫斯家。
「阿代勒是這麼說的。」
「你感覺很不舒服嗎?」斯泰恩問道。
「我讓人去找蒂倫斯醫生來看看你?」
「好的,她一定會這麼做的,她懷疑……她都猜到了。她很喜歡老人,老人也很喜歡她。」
好奇心令她備受煎熬,卻無法得到滿足。她帶著這個問題接連數周兜兜轉轉,卻不知道該問誰。對真相的渴望始終糾纏著她,折磨著她的睡眠。她試著找斯蒂芬妮姑姑再談談此事,無論如何也要探知一二,但是斯蒂芬妮姑姑堅決地告訴她,不管是什麼事,她都不想知道,因為她不想和過去的罪惡以及不正派的事情扯在一起;即便事關她的母親,她也不在乎。地獄等著他們!斯蒂芬妮姑姑一番懺悔式的說教之後,伊娜知道她再不能從姑姑那裡知道一星半點,就連姑姑眼前短暫浮現的模糊印象也無法得知。是什麼,什麼事爸爸知道了六十年,而達恩叔叔最近才知道,而且還因此趕來荷蘭?哦,問誰,她該問誰?
然後斯泰恩去了阿代勒姑姑那兒,她問道:
阿代勒姑姑幹完樓下的活兒,交代了廚子,鎖上儲物櫃。她整了整這兒的桌布,又擺了擺那兒的椅子,這樣她就不用再下來,也許能有時間舒舒服服地念埃莉的信給老先生聽。老人總是喜歡聽埃莉的信,因為她的文筆優美活潑,這些信總能讓他擁有愉快的清晨時光。阿代勒姑姑給他念完這些信后,他常常反覆重讀它們。
「好的,」伊娜說道,「我們不會和奶奶說的。塔克馬先生挺富有的,不是嗎?我猜埃莉會得到全部財產……」
「我們下午在媽媽家裡見吧,我們必須儘可能警告家裡人別在媽媽面前說漏嘴了;我們得瞞著她。這種打擊會要了她的命!」
「哈羅德,」他問道,「媽媽那邊我們怎麼做?我們不能告訴她吧,對吧?」
「我會安排好的。」
「是的九九藏書,」哈羅德·德克斯說道。「他會把大部分財產……留給埃莉……和奧蒂莉。葬禮什麼時候舉行?」
「不用了,謝謝你。」
不管他內心遭受了怎樣的痛苦,他在這世上卻沒受到任何懲罰。表面上,他的一生平靜而漫長——他拿了報酬,算得上富有,他晚年也沒遭什麼病痛;另一面,他的感官絲毫未損——她記得他甚至笑著抱怨說,他能聽到所有聲音,歲數大了也不會耳聾,他還能聽到並不存在的聲音,他的笑太過刻意,並不真誠。他曾聽到哪些聲音,他曾聽到哪些聲音在呼喚?當那封保存了太久,僅毀了一半的信,那封將他暴露無遺的信從他手裡掉落時,哪些聲音曾呼喚他?不,在這世上他完全沒有受到懲罰,除非他這一生就是懲罰……阿代勒姑姑感到一陣惡寒襲來,一個人能和另一個人生活幾十年,卻不了解他,一丁點也不了解!是多久來著?二十三年了,她,這可憐的親戚,和他一起這樣生活!還有那位老夫人也這樣活著……
「拿騷蘭街在去墓地的路上。」
「不,弗朗斯,」他用柔和低沉的聲音說道,「我們不能告訴母親……別忘了她有多老……」
「葬禮的隊伍會經過拿騷蘭街嗎?」
這封信可以追溯到六十年前的直葛。現在,阿代勒姑姑讀完了他們,這封信的字裡行間不再迸發出火花,卻有一陣腥紅在她驚恐的眼前抖動。她蜷縮著坐下,渾身哆嗦個不停,雙眼盯著那抖動的腥紅。她感覺膝蓋都在抖,以至於無法從椅子上站起來。她全知道了。這封信很明顯讓她不知所措,信里講明了一切,混雜著恨意、激|情、歡喜、瘋狂、熱烈的愛情和強烈的悔意,讓人感同身受。許多年前的一個夜裡,寂靜的山裡的一個夜晚,在一片黑暗的叢林邊,在一條染血的河流邊,孤寂的山莊里的一個夜晚,愛情之夜,妒恨、震驚、自衛、不知所措、提心弔膽、極度瘋狂直至絕望的夜晚,在一片腥紅之中清晰可見……這些文字描繪出卧室里生死搏鬥的場景,描繪著滂沱大雨傾瀉而下,三個不知所措的人,只得一起將一具屍體抬到河邊……所有這些詞句拼湊起來,彷彿在一股外力促使下,有一種難以抑制的衝動、一種神秘的狂熱,迫使來信的人說出那些,理論上她本可以藏一輩子的東西。現在白紙黑字,明明白白地寫出那個罪行,她的信就成了罪狀:用鮮亮的色彩勾勒出那件事,那些本可以埋葬在懺悔的靈魂深處,本可以被抹去,不留一絲痕迹,不被外人得知的事……
她很遺憾得要等一會兒才能讀埃莉的信。她再沒什麼事可做了,家務活兒都幹完了,兩個傭人也在安靜地做著自己的工作。阿代勒姑姑坐在餐廳的窗邊,裝鑰匙的小籃子放在身旁,她享受著這一切的井井有條。晨報才到,她剛要拿起來準備閱讀,就想馬上把報紙拿給老人去看。外面下著雪,純白無聲的靜謐令這房間和整座屋子都陷入沉睡。一個女傭的聲音響了一陣后,朝著廚房的方向慢慢消失了。阿代勒姑姑安靜地讀著報紙。
兩個傭人也無助地開始哭起來,她們就只是三個女人而已。「我們應該怎麼做,小姐?」
「除了你,我不認識別人了,斯泰恩!」阿代勒姑姑啜泣著喊道。「我請你來還因為老先生告訴過我,你是他的遺囑執行人。是的,他走了,他的生命像蠟燭一樣熄滅了……今天早上,我照常給他送早餐,看見他坐在桌旁,翻閱著報紙。然後我去拿埃莉的信,上樓發現他……睡著了,我起初是這樣以為的,我不想吵醒他,就走了。但是我回來的時候,他還是那樣坐著!他走了。他走了,斯泰恩……他快94歲了!」
「他睡著了,」她自言自語道。
「洛和埃莉趕不上了。」
哈羅德·德克斯點點頭。
老人死了。老人死了……終於……那件事,那件可怕的事要過去了,儘管它還拖沓著腳步,用它了無生氣的幽靈般的眼睛注視著他,這件事從童年時代他就知道了。現在它正在消逝,read.99csw.com正在消逝……哦,他曾多麼期待,期待老人的死!他恨過他,恨他殺了疼他的父親;但是,從小到大他都一直沉默著,為他母親沉默,沉默了六十年。就在不久前,因為達恩知道了所有事,他才和達恩說起。那個保姆告訴了她的兒子,而直到她死後,達恩才知道這一切,他震驚地從東印度趕了過來……在他的內心深處,他曾恨過這個殺父仇人,後來恨意淡去,他漸漸明白這背後的愛恨糾葛,是因為自我防衛而犯罪;再後來他同情老人,不得不長年累月背負悔恨的重擔,他的同情變成了憐憫,對塔克馬和母親的一種深沉的、令人發顫的憐憫。「捅他,他死好過你死!」哦,那種憤怒,哦,那種仇恨,多年前那女人身上散發著怒氣和恨意,她記得嗎?那時她還是個風姿不減的年輕女人,現在正慢慢度過生命最後的歲月,當她坐在直背椅上,在窗帘下的那緋紅暮色里,她還記得嗎?他,哈羅德·德克斯曾渴望塔克馬的死亡,渴望他母親的死亡……只有這樣,老一輩那件事,那件可怕的事,才有可能完全過去,掉入往事的深潭;而現在……現在老人死了!
隨後她起身拿著籃子、信件和報紙,再次上樓。她敲了敲書房的門,可老人還是沒有回應。她打開門,他還坐在椅子上,依然是剛才那樣的睡姿,但是他看起來更萎縮了,哦,身上的短夾克襯得他那麼小!
但她沒有這麼做,她繼續讀了下去,臉色蒼白。她是個單純而溫和的女人,平靜地活到了成熟的年歲,性子穩健持重,也沒有過激的情緒。閱讀無法觸動她的靈魂,她認為激烈的言辭是作家們為了行文漂亮而生造的。日久泛黃的紙上,發白的紅色筆墨下,詞句能以她正讀著的方式書寫下來,這一事實令她惶恐,彷彿一團紅色火焰,從她正在清除的悶燃死灰之中迸發而出。她從不知道事情還可以這樣,她不知道那些熱情洋溢的詞語可以就這樣表達出來,它們深深地迷住了她!她一下子坐到老人的椅子里讀了起來,她無法做別的事,除了讀下去。她讀到熱切的想法,讀到她未曾想到的激|情,讀到一種身體與靈魂的交融——靈魂的融合,身體的融合,只為了忘卻,不計一切只為忘卻。在這些狂熱的文字中,她讀到一種強烈的熱情愈演愈烈,將兩人消融在彼此的靈魂中,在偷偷的熱吻中,燃燒著,消逝殆盡,消逝……互相交融,永不分開……永遠在一起……在無法遏制的激|情中難捨難分……一直如此,也為了忘記……尤其是為了忘記。哦,天哪!忘記……那個夜晚,那天晚上!沸騰的血液開始在激烈熱切的字眼中流淌,而這些激|情的文字中又浮現著憤恨的言辭……為這恨意終究淡了而狂喜……歡欣地保證,如果那天夜晚重來一次,這恨意會再度減淡!狂熱的字眼只是自欺而已,因為不久之後,他們會再次在絕望中掙扎,然後承認,雖然慾望得到了滿足,可這記憶會像個幽靈,血淋淋的幽靈,一直纏著你。
阿代勒姑姑一動不動地坐著,手上拿著那四片紙。她已經讀了信,這是無法改變的既成事實。她希望自己沒有讀,但是已經太遲了。她知道了一切……
「他走了,」阿代勒姑姑喃喃說道。「醫生雖不能為他做什麼,但他得出具證明。多爾,咱們把老爺放到床上,輕輕地給他換衣服……」
哈羅德·德克斯搖搖頭:「他也無能為力。謝謝你,弗朗斯。我知道怎麼辦,最好的做法就是不去想它……」
「我也從沒和媽媽說過。我相信奧蒂莉有所懷疑,因為你是遺產執行人……」
他走了,阿代勒姑姑站在緊閉著的百葉窗后,一個人留在這間靈堂里。不遠處,住在拿騷蘭街的老夫人,除了她的孩子和孫子外,她不會見任何人,而大家不會告訴她這消息。周一就是葬禮了,洛和埃莉周三前估計都到不了家。打亂了他們在義大利的工作,這對可憐的孩子們來說很是辛苦,但是埃莉仍是老人在這世上唯一的親屬——她是他的繼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