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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當然了,我會的,洛。」
啊,她和他結婚的時候,是多美麗的小傢伙啊——一個剛20歲的小女孩。他們曾經在爪哇度過很快樂的時光,雖然也偶爾會有小爭吵。他們有兩個孩子:先是小奧蒂莉,後來是洛!然後又過了幾年……然後……然後她就遇到了暴發戶查威利,就是他剛看到的那個孩子的親生父親——他和他爸爸一樣,有著一張典型的英國人的臉。從那時起……他就再也沒有見到過奧蒂莉了!有多長時間了?他掐指一算,都已經有三十四年了!那時小奧蒂莉才6歲,而洛也是個只有4歲的小孩兒,兩個多麼討人喜愛的小傢伙啊,那麼招人喜歡、那麼可愛的小孩子……
「你確定你的燒退了吧?」她摸了摸他的額頭。
「不行,而且,您也不能在門外面偷聽。跟我保證吧,媽媽?」
「洛……」
洛又閉上了眼睛,老波夫先生就沉默地坐著,沒有再問問題。他握著洛的手,然後,整個屋子又陷入了漫長的、令人心痛的沉默。老波夫環視房間,飛快地四處望來望去。他長鬆了口氣,因為,洛總算從死神的手裡回來了。
「在列寧格勒?」
「那是當然了。」
最後,她終於出去了,雖然還是猶猶豫豫……她本來想跟他說,兩天前,因為他病得實在厲害,不停地叫他父親和埃莉的名字,所以她忍不住讓休給波夫發了封電報,而波夫已經從布魯塞爾趕來了。前天晚上,他剛來看過洛,只是病中的他並沒有認出他的父親……可現在,她覺得對於這一切,她簡直不知怎麼對洛開口,於是就逃開了……
「不要說這麼多話,我的孩子……」
「休,你能把那面小鏡子遞給我嗎?」休把鏡子遞給了他。
壁爐中的火焰,溫暖了整個房間,窗帘半掩著。洛高燒才剛剛退去,現在總算安心地睡著了。在媽媽的老房子里,他的房間也還是老樣子。過了一會兒,他醒了。懶懶洋洋又舒舒服服地發了一小會兒呆后,他便伸手去夠埃莉從聖彼得堡給他寄來的信。
「我病得那麼重?」洛喊道。
休照做了。洛看著自己:是的,他瘦了,但因為沒有刮鬍子,他現在看起來很糟糕。
「沒什麼。你還是咳嗽得很厲害,洛……」
「你這樣不會很累吧,洛?」
「幹嘛大驚小怪的,爸爸?這來源於她自己內心的召喚。她覺得應當聽從自己的內心,而且她現在並不後悔自己的選擇……我們之間也曾好好地聊過這個決定,但我認為,我並沒有權利阻攔她。我陪她去找過了俄羅斯的領事,還幫她準備行程。她是一個勇敢而堅強的女孩子,而且,現在的她變得比以前還要勇敢堅強……你知道的,她以前就護理過身殘體弱的人……爸爸,有一次,我們在佛羅倫薩見到一個6歲的小男孩兒被一個電動車撞倒軋了過去,當時,埃莉立刻跑去把他抱在懷裡,然後叫了一輛馬車直接把小男孩兒送到了醫院,當時我簡直都快嚇暈了……她是否會留在紅十字會,我不敢確定;但是我能確定的是,只要她一天待在那裡,她就會完完全全地把自己奉獻給這個事業,全力以赴……你瞧,她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爸爸。這就是她生活的軌跡,她心愿的召喚……我們每一個人都有不同的命運曲線。非要結婚,來倚靠什麼法律的要求,把兩條線生生畫成一條,是一種愚蠢的行為。阿爾多和奧蒂莉就是這樣,不過,雖然埃莉和我現在也結婚了——依照法律上的說法——但是,她還是自由的。只是,我……」
「我跟你說了,我感覺很好,不用擔心。」
「也沒有。我一直住在賓館。傭人前天跟我說,如果你身體有什麼變化,就打電話通知我。昨天我打電話過來,不過你還在睡覺。埃莉呢?」
「請給我颳得漂漂亮亮、精精神神的,好嗎,菲加羅?」洛說,「這臉上的鬍鬚讓我看上去臉色很差……是的,有些工具直接從盥洗架上面拿就行。」
「她並不知道我病了。我想,您一定不會給專門她發電報,讓她從列寧格勒趕回來吧——就像您千里迢迢從布魯塞爾過來一樣。畢竟,我只是有點兒發燒嘛!爸爸,請別責怪她……」
「好好睡了一覺嗎?」
「葡萄還好吃吧?」
「她在那兒做什麼?」
他拉開前門的鎖,走到大街上,走進大雨中。他關門的動作是那麼地輕,那麼地輕。哦,九_九_藏_書他不能,不能再回頭,不能再去聽那從客廳門後傳來的,她的聲音!他可以回賓館,然後給洛寫一封信……向他說清楚他不會離開他,他可以陪他一起出國;但他不能再回到那所房子,那所奧蒂莉的房子里了……既然洛的身體已經在一點一點地恢復,那麼他就先回布魯塞爾去,等洛來找他。然後,他們可以一起動身去南歐……
「如果您不放心,現在可以給我量個體溫看看……」
「我跟您說過了,是關於您的事情。好啦,讓他過來找我吧。然後,讓我們單獨坐一小會兒。」
「洛先生,請問您是否介意現在讓理髮師幫您刮鬍子?他剛剛到,不過女主人想問一下,您覺得現在刮鬍鬚的話,會不會太累……」
「沒事,我不累……不過是聊聊天兒而已。媽媽不會在這兒久住的。您現在還完全不知情,讓我來告訴您吧!斯泰恩現在已經走了——出了國,很可能再也不回來了;而媽媽呢,現在繼承了塔克馬老先生的遺產,沒錯,現在她有了10萬荷蘭盾,她就要跟休一起到英國去了……她會和休待在那兒,我猜,一直到她的那10萬荷蘭盾花光為止……」
「你不會覺得累嗎?這樣一直說話。」
「你們吵架了?她走了?埃莉離開你了嗎?」
「可是……」
「不,洛,我是不會看那東西的。她的職責就是陪在丈夫身邊,尤其是當他生病的時候……」
「不是的,爸爸,她們不是『都』怎樣……她們當中的每一個都是不一樣的……我們也是一樣……不要那麼說,不要說『男人』和『女人』,我們不過都是漂泊在這個世界,摸索著前進的可憐的『人』而已。就讓她去順著自己的心愿,摸索著走吧——那是她應有的生活。在這個過程里,她做了許多好事、善事,比我做的出色得多……瞧啊,這是她寫的信,從聖彼得堡給我寄來的。」
「哦,對了,我想起來了,還有件事沒告訴您呢!」他閉上眼睛,緊緊攥了一下父親的手。
「我的孩子!……」
「剛過九十八華氏度。」過了一兩分鐘,她說。
從房間里出來之後,波夫就一直站在樓梯平台上,一動不動……洛的這些想法,還在他的眼前旋轉個不停。兒子的愛情,與他自己經歷過的愛情完全不同:他的兒子,在愛情里加入了這麼多冷靜和理智、人生的哲學,還有對另一半的靈魂的理解與支持;而他呢,他的愛情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感情——充滿著猛烈的衝動、激|情,摻雜著原始簡單的男性本能……現在,多年以後的現在,他站在前任妻子的房子里發現,雖然她已經是美人遲暮,但自己依舊還愛著她……他發現,自己一直以來都愛著她,一直以來……隨著時光的流逝,他對她的愛,已經從年輕時劇烈和火熱的感情,逐漸沉澱、冷卻,成了一種溫柔的憐愛……他站在原地,迷茫而無助……他該怎麼辦?他的心裏正在激烈地鬥爭:是留下來,在這個房子里——還是一頭衝進屋外的大雨里去!在洛那小小的病房裡,他一分鐘也呆不下去了,那裡的空氣讓他感到壓抑;而且,作為一個好走動的老人,他感到了一種衝動,尤其是聽完洛說的一席話之後,他很想來回走一走,讓自己放放鬆,甩掉眼前這些讓他煩躁不安的稀奇古怪的想法和念頭!「這些還在困擾著他的念頭……」
「聽說媽媽給你發電報了……」
「我過得並不好,自從她離開之後……天知道有多久了……我發現自己深愛著她,我想她,因為她是屬於我的。」
「兩天前的事了。我來看過你一次,你沒認出來我……」
「是的。」
感謝上帝,這個小夥子不會死了,波夫還曾經擔心會失去他呢。但是他瘦了!他一直都不胖,可他的臉瘦了那麼多!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不少,雖然他的頭髮也開始變灰……波夫一直很喜歡他,喜歡他那溫文爾雅的性格,和他母親的完全不一樣。不過,他這樣溫文爾雅也不是沒有原因,因為他身體一直比較弱。當他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每次他和奧蒂莉打架,他都會自己一個人默默地坐到角落裡去,一直到他們的爭吵結束之後才出來……啊呀,不過埃莉到底怎麼啦?
「你……和媽媽說過話嗎?」
理髮師走了。波夫說:「你都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還跟個長不大的嬰兒似九-九-藏-書的,洛?」
「是爸爸?他怎麼會來這兒,怎麼會來到這棟房子?」
「這些該死的女人!」波夫喊道,「她們全都是……都是……」他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詞兒了。
他的身體抽搐了一下,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
「當然不了,老夥計。事實上,我挺想跟你談談的……休,有些事情,我想問問你。」
「真好,菲加羅。再次見到你,我打心眼裡感到高興。最近又有什麼新鮮事兒講給我聽嗎?啊,你有手中的刀片在我臉頰上平滑輕柔地劃過的感覺,真是太棒了!據說,一星期不刮鬍子其實對皮膚是有好處的,但無論如何,那可沒法兒和現在這種——重獲一張光滑、乾淨的臉的感覺相比!……菲加羅,坐在那邊的那位先生,是我的老父親——他從來都不請別人給他刮鬍子,每次都是自力更生——所以你不必花心思去做他的生意。我說,菲加羅,你能幫我拿一套乾淨睡衣嗎?就在那兒,從上往下數第二個抽屜里……對對,就是那些綢子睡衣……帶著藍色條紋的那個……我一直覺得綢子睡衣是個好東西,特別是當你身體不舒服的時候。對對,幫我一下,既然你來了,菲加羅,幫我穿上吧……對對,就是這樣……幫我把這套髒的扔到那個衣服筐里吧……再給我一張乾淨紙巾,好嗎?幫我梳梳頭吧,那邊有止癢的奎寧水,再幫我遞塊濕毛巾擦擦手,可以嗎,謝謝啦!啊,我現在感覺清爽極了,雖然只是颳了鬍子而已!多謝你了,菲加羅。」
「不,媽媽。我可是睡了個好覺。」
「我在那裡有幾個老朋友,我的熟人。我想我應當還會再寫點東西……休在家嗎?」
在鄭重其事地說了這句話之後,他就決定,不再對洛的觀點發表任何意見了。洛深深地嘆了口氣,繼續把父親的手攥在自己手掌里。過了一小會兒,老人發現,洛又睡著了。於是,他慢慢地,把自己的手從兒子那放鬆了的手指中間抽了出來。然後,他踮著腳尖,靜悄悄地從房間里退了出去,沒讓洛有絲毫察覺。
「你現在好點了嗎,我的老夥計?」
「是的,麻煩您了。哦,等一等,要不後天?你知道,得給我的皮膚一點兒恢復的時間。嗯,那就後天吧!後天再見了,菲加羅……」
「她簡直就像是一個英國人!」休崇拜地說道。
「哦,我想我已經足夠了解她啦!」
「是的,他在自己的小屋裡呢。」
洛總算睜開了眼睛,但是老人還是不敢問埃莉的事情。他怕他一問,就會聽到一些他無法想象的悲傷的事情——他怕他再昏過去。於是,他只是一直在用沾了古龍香水的手帕,擦拭兒子的額頭,又問洛:
「休,如果你出去的話,能不能麻煩你讓菲加羅過來,幫我刮刮鬍子?」
慢慢地,他走下樓梯,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一樣,心砰砰直跳……她會在哪兒呢?哦,在那兒!他聽見了她的聲音——他許多年都不曾聽見過的聲音——從客廳里傳來,正和她的兒子休用英語談話。他們盡情大笑,盡情享受快樂。休的聲音一聽,就是在敷衍似的哄她;但她的聲音呢?哦!她的聲音還和以前的一樣——那麼甜美,那麼令人銷魂!她難道真的老了嗎?一種尖銳的嫉妒感在他的身體里難以控制地升騰開來,都是因為奧蒂莉的那個兒子——那個不屬於他的傢伙,那個他在洛的房間里見過一眼的傢伙,那個一舉一動都像極了他的親生父親的傢伙,查威利!他攥緊了拳頭。現在,他真想一拳打開門,衝進客廳,靠謾罵發泄自己的怒火,做些瘋狂的舉動……
「爸爸,我不是個勇敢的人,但是,我會讓自己變得勇敢起來,冷靜起來,還有……平靜下來。不要離開我,爸爸。媽媽要和休一塊兒去英格蘭了。聽著,爸爸,媽媽再也見不到斯泰恩了,因為他已經永遠、永遠地離開她了,再也不會回來了。現在,媽媽有了錢,也有了休,其他事情對她來說都無所謂了——包括我……所以,請別離開我。跟我一同去尼斯吧,還有義大利……別把我拋下,讓剩我一個人獨自承受這些悲傷這些往事,我們連談也不要談了吧?不提這些了,也別再埋怨埃莉了……如果我們還要像朋友一樣相處的話。她只不過是做了自己本來應該做的事,而且除此之外,她也別無選擇。」
這一次,洛的聲音聽上https://read.99csw.com去很有男子漢氣概。而老波夫,卻為兒子說出的最後那幾句話的勇氣,而感到驚訝不已……是的,他很是驚訝……這簡直不像是他的兒子!洛心裏的這些奇怪的想法、觀念和想問題的方式,對他來說,真是陌生而難以理解!一開始,先是不在教堂結婚;結婚幾個月之後呢,又讓妻子加入了紅十字會;就算心裏因為她的離開而悲傷,卻認為,這些都是不可變更的命運軌跡,認為她在做本就應當去做的事:顯而易見,洛的這些觀念,這些想法,和他自己的完全是格格不入!埃莉的做法,本來就已經讓他的怒火越燒越旺了;而現在,洛這些奇怪的想法也來湊熱鬧,在他的眼前晃來晃去……波夫感到,和自己的兒子相比,自己就像是另一個物種,來自另一個時代!他輕描淡寫地微微聳了聳肩膀,不願意讓洛察覺到兩人之間有著如此迥異的不同,也不想讓自己的言語再出賣自己內心那些陳舊固執的想法……所以當洛一遍又一遍地請他留下來陪自己時,他只是回答道:
「感覺好一些了嗎,洛?」
「我?我想去趟尼斯,晒晒太陽……然後,再去義大利,繼續寫點兒東西什麼的……」
「是嗎?天啊,你那可憐的媽媽!」
「可你呢!我的小夥子,你過得怎麼樣?」老父親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焦慮,喊了出來。
「哦,對了,您想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我,我還記得,您還什麼都不知情呢!讓我來告訴您吧,我親愛的爸爸。埃莉現在在列寧格勒。」
「爸爸,過來,坐在我旁邊,我來跟您講。我這個人有點兒奇怪。光滑的皮膚和柔軟的綢子睡衣,對我的心情好壞來說很重要——它們甚至能讓我重煥活力。幫我掖一下後面的被子吧,爸爸?來粒兒葡萄吧!」
「什麼事,洛?」
「是的,我現在感覺好多了。」
「或許是因為我從來沒有礙過你的事……但是無論如何……」
「謝謝。」
「是的,好多啦!我需要和你好好談,休。你不會覺得煩吧?」
外面傳來了敲門的聲音。女傭探進腦袋,說道:
「對,這我能理解……她想看看她別的孩子們。休,我只是想請你……對她好一點。」
「是的,」洛輕柔地說,「就是那樣,像個英國女人……」
「是的,媽媽。」
「我想應該是的。」休拉長聲調,慢吞吞地吐出著幾個字。
「也許吧,」洛有點兒疲倦得說。「也許你已經足夠了解她了……但是,我還是希望你能好好對她,休。」
不,不,還是算了吧……都過去了。只要想想,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已經60歲了——雖然他無法想象她已經這麼老了……但是不管怎樣,就像洛所說,她現在很快樂。而且,她還會一直這麼快樂下去的,到她的錢花光的那一天……60歲的她,還像一個小孩子一樣。誰知道呢,或許用不了多久,她就會變成一個孱弱、可憐的老太婆,因為那個傢伙把她的錢都花光了!
「你見到她了嗎?」
「談什麼?」
「當然不。事實上,我現在這副邋遢樣子,倒才真是讓我感覺痛苦呢!」
「您不用同情她,爸爸——至少是現在,還用不著。媽媽現在非常、非常地快活。她一心寵愛著她的休,而只有我生病時,她才會想起自己還有一個洛。但無論如何,她還是待我很好的。我這次生病,她一直在照料我……真的,她現在非常地開心……可能會是一年或者兩年之後吧,當她那10萬荷蘭盾花完的時候,她才會回來找我吧……」
「沒問題。」
離婚之後,兩個孩子的撫養權給了他,而不是他們的媽媽。然而,洛是那麼喜歡他的媽媽,所以,幾年後,他還是同意讓孩子們和媽媽呆在一起:奧蒂莉仍然是他們的母親,雖然她曾經做出了那樣的事……小奧蒂莉經常和他在一起,但洛和媽媽在一起的時間就比較長。這兩個可憐的小傢伙總是要在兩個地方之間不停奔波,因為他們沒有一個固定的家,和自己的父母住在一起。不管怎樣,他還是經常去看他的兩個孩子並和他們保持著聯繫。他很喜歡小奧蒂莉,因為她已經是完全長成奧蒂莉了,並且和她的母親一樣美麗;而對於洛,他簡直是溺愛,不只是因為這個頭髮很漂亮的小傢伙一直溫柔可愛,還因為他簡直是令人難以置信地像他的媽媽奧蒂莉……現在,這個九*九*藏*書小夥子在這裏就躺在他面前,不過他的妻子在哪裡,埃莉呢?
「呃,是的,就保持像現在一樣地對她吧!她是個長不大的孩子,休,她需要很多寵愛,而且是只對她一個人的。你知道,我和她在一起的時間最長,已經有三十八年了——雖然中間有短暫的分別——但你已經十多年沒和她一起住過了,而且就算那之前,你和你父親待在一起的時候,也比和她在一起的時間長。所以,你不是很了解媽媽。」
這一次,洛的聲音變低了,顯得有點兒累了。他握住他那同母異父的弟弟的手。唉,這麼勸說又有什麼用?這個長著一雙濃眉大眼、下巴剃得很乾凈的高大冷酷的小伙兒,能感受到什麼呢?只有媽媽會帶過去的10萬荷蘭盾吧。在休那強壯的手中,洛幾乎感覺不到自己手指的力量了。它們太瘦弱,太瘦弱了。他在這一周內體力損耗了多少啊?
他把信從信封中拿了出來,一遍又一遍地讀著。看到埃莉充滿了力量和熱情的字跡鋪滿了信紙,洛感到很高興。不一會兒,他的指尖感到了一絲寒冷,於是便垂了下來,縮回了毯子里。剛剛享受了自發燒后第一次安穩覺,現在洛正心滿意足地安靜地躺在床上,環視著他的房間。幾年前,斯泰恩把這個房間給了他,讓他可以在他的那些書籍和喜愛的小玩意中間輕鬆自在地工作。這是整所房子里,唯一一間舒適的屋子……不過無論怎樣,他不久之後也就不會再住在這裏了。斯泰恩已經離開了,媽媽也已經準備好付清最後一個季度的房租,就賣掉所有的傢具和休一起去英國……
「我對她不夠好嗎?」
洛感覺頭有些暈,但是渾身還算輕鬆,而且燒也已經退了,至少他已經很久沒有感到這麼舒暢了。他享受著床所帶給他的舒適和溫暖,不經意間,發現窗外已經大雨瓢潑。他安靜地躺在床上,毫不關心窗外的風雨,身邊的桌子上放著一杯水、一瓶奎寧膠囊、一盤溫室葡萄和為一個他準備的搖鈴。他吃了幾顆葡萄,然後搖響了桌子上的鈴。
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
洛把鏡子放下來:「你有埃莉的消息嗎,洛?」
「是的,父親。」
「還沒有。」
「是的……」
「好吧,我的孩子,我會留下來陪著你的……」
「我的老天啊!」
「他現在住在斯泰恩的房間?」
「過來吧,菲加羅!」
「能再把百葉窗收收嗎?」
「我知道什麼呢?」
「是的,爸爸,我現在好多了。你坐在我旁邊,我感覺挺奇怪……但是很開心……我真的病到讓媽媽給你發電報的地步了嗎?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今早才醒,但還是感到很虛弱,不過身體還是舒服了。我是發燒了,是的,而且還是在這殘酷的冬天,染上了重感冒……就是支氣管炎,不過也沒那麼嚴重,你看得出來……區區一次感冒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再好好休息一陣子我就會完全康復的啦!等我身體恢復之後,我打算去趟南歐,去看看奧蒂莉:她還和她的阿爾多住在一起呢——雖然,哎,他們可能永遠也不打算結婚……沒準兒,他們是對的……您在這兒,就坐在我床邊。既然您來了,老爸,那您就留在海牙等我好了再走,好嗎?要是您這次沒帶什麼行李,您可以先在這邊買幾件襯衫、牙刷,將就將就……千萬別走,爸爸,我不想讓您離開我。我想,如果您並不想見媽媽的話,她其實也不需要一定見您一面。只不過,既然她已經被我嚇到發電報給您的地步,估計把您也嚇得不得了吧?總之,她必須自己克服自己的憂慮——如果這是一個讓她感到憂慮的事的話……另外來說,她也不會自己在這兒住很久的。」
「她正在做的事情可真是偉大。」
「那可不行,我不僅要責怪她,我還要責怪你,洛。我要責怪你允許她就這麼說走就走!你竟然沒有命令她留在你的身邊,真是沒有男子漢氣概!」
休已經出去了。不知什麼時候,洛又睡著了。而老波夫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坐著,一聲不吭地待了至少一個小時。
「是的,媽媽。」
「爸爸,您要耐心一些。看看您,多像個急躁的老頭兒!不是的,我們沒有吵架……埃莉去前線了。」
「她去了瀋陽……加入了列寧格勒的紅十字會。」九_九_藏_書
「你從來都是個好人。」
「父親!」波夫飛快地走到床前,緊緊地抓住了洛的手。他們就這樣待著,一動不動,過一個小時。
「喔,太好了!洛,你真不知道你前幾天病得有多厲害!你病得都說胡話了……一直叫你爸爸,還有埃莉的名字……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我的孩子,最後……」
「有一些,休。」
洛攥緊父親的手。
「我想現在還不該提義大利吧。」
「怎麼?」
「爸爸,」他說,「別那麼說……別那麼說……你這麼說讓我感到很難受……我已經忍受了這麼多的疼痛——不,不是疼痛,是心裏的悲傷!」
奧蒂莉立刻走進房間,焦急地問道:「洛,你醒了?」
「啊!」休說,「你今天可算是好了!兩天前你都說胡話了,一直要找你的父親。媽媽當時說,『快發電報』,於是我就發了電報,讓你父親過來。他還之前還在你床邊站了一會兒,但你當時沒認出他來。」
理髮師進來了,雖然略顯拘謹,但是步履輕快:他長著一張圓圓的、喜氣洋洋的臉。
「好的。」洛說道,「讓他進來吧!」
不一會,休進來了,跟往常一樣地沉穩平靜。他穿著自行車服,膝蓋以下露出健壯的小腿,問道:
「埃莉?」
「前線?」
這時,洛聽到了一個不是很熟悉的聲音從樓下傳了上來。他目瞪口呆,突然意識到,他好像是聽到了他父親波夫同傭人說話的聲音。
他感到一陣陣頭暈,視線也變得模糊了,但是,他還是一下就認出了父親小心翼翼地走進房間的身影。
「那我可以就待在這兒嗎?」
「你一個人,去那裡幹什麼呢?」
他以前從來都沒有走進過這所房子。他已經好幾年沒有見過奧蒂莉了,而這一次,她也沒露面。不過,他能聽見她在門后,突然壓低了的聲音。噢,還是同樣的聲音,許多年前的聲音,把他深深觸動了……毫無疑問她老了,但是,那扇門后的聲音,還和幾十年前一樣,還是奧蒂莉的聲音,他的妻子的聲音!
「當然不會,洛。」
「別這麼說,父親……」
「聽我跟您說……」
「我的孩子,哦,我可憐的、親愛的孩子!」
「那你想跟他談點什麼呢?」
「那就好。」
「我帶來了您平時專用的剃鬚刀,先生。」
一個小時之後,洛醒了,說:
「哦,先生,您感覺好些了嗎?我都一個星期沒有見您了……我聽說您病了。」
「是啊,當然了!我還能給他哪個房間呢?既然斯泰恩已經走——出國了,我當然可以和我自己的孩子在一起!」
「一旦我好起來了,我一定要先去尼斯與奧蒂莉和阿爾多晒晒太陽,然後,我就去羅馬。」
「需要我明天再過來嗎,先生?」
「我們相處得一直很不錯,不是嗎?我們兩個?」
「可惡!」波夫喊了出來。洛伸手握住了父親的手:
「休!」他喊道,「休!不會是……是我的父親吧?」
「媽媽要和你一起去倫敦了。」
「是的,我感冒了,我知道的,不過我會很快好起來的……一旦我離開這個讓我心亂如麻的國家,一旦我到了義大利,一切就會好了。」
「是的,沒錯。」
「關於您的事情。」
「你願意單獨和休談?」
「是的,她想這次和我一起回去。畢竟,我和約翰之前很久都沒見她了。而且,瑪麗也快從東印度回來了。」
「你真的不累嗎,洛?」波夫問道。
「你還不知道?……」
波夫坐立不安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有點兒暴躁地一屁股坐在窗戶邊的椅子上。
他今天和前天都沒有見到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已經在洛的床邊上坐了一個多小時了,只是握著他的手。洛又閉上了眼睛,然而他那又瘦又小的手攥住父親的力量,讓老波夫知道,他其實並沒有真的睡著,而只是在閉目養神……波夫就讓他的兒子靜靜地躺著,用手帕為他擦去額頭上的汗珠……他現在出汗很通暢,皮膚也很放鬆……現在,他只需要耐心地等著,等到洛重新有力氣說話的時候再問。耐心一點兒,一會兒再問埃莉的事情!
「我想和休聊幾句,您能讓他過來找我嗎?」
他從床上坐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