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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多久?」
「唔,告訴你我的理論,這個念頭剛剛才閃過我的腦子。他可能曾找她去拍那些雜誌的照片,然後你聽說她演過那種以暴力死亡高潮為收場的色|情|片,想來這兒査出點什麼。會不會是這樣?」
「好,」他說,「這樣就夠了。」
剎那間我憶起簡位於利斯本納德街的房子,坐在她沙發上的那種感覺,伴著韋瓦爾第的室內樂和煮咖啡的香氣。
「因為你不想破壞速溶無咖啡因咖啡的真正香味。」
來的警察名叫安德烈奧蒂。他的搭檔是個不太黑的黑人巡警,待在樓下問薇拉話。安德烈奧蒂身材壯得像只熊,一頭蓬鬆的黑髮,兩道濃密的眉毛。他跟著我到三樓去埃迪的公寓。他說:「你自己也當過警察,所以想必你都按著程序來。你沒有碰過任何東西、或改變過任何東西的位置吧?」
「差不多就這個意思吧。」
「套房公寓?」
「不,謝了。」
她說:「整件事情太瘋狂了,整個系統都爛掉了。我們總是這麼說,而看起來好像我們一直沒錯——就算解決的方式錯了,至少我們提出的問題是對的。」
「這樣好多了。」她說。
「我想是吧。等會兒我要打電話給他,跟他說他失去了一個房客。」她一隻手抓住瓶子底部,另一隻手旋開瓶蓋。她戴著一個塑料錶帶的數字手錶,手指沒有戒指,也沒有擦指甲油。她把指甲剪短了,其中一個拇指靠近指甲根的地方有塊白點。
她說:「我連奶精都沒有。」
「幾年前就離了。」
他們搬到新墨西哥州,不久后婚姻破裂。「我明白這樁婚姻只不過是脫離共產黨的一個方式,」她說,「如果這是代價,那我已經付出了。所謂天下沒有絕對的壞事。我離了婚,搬到這裏,成為一個公寓管理員,因為我想不出其他住進公寓的方法。你呢?」
五年前她開始真正地醒悟過來,可是想把她生命中這麼大一塊一筆勾銷,還得花上好一段時間。就像玩撲克牌一樣——你在上頭押了那麼多賭注,當然不會願意罷手。最後她愛上了一個和運動完全無關的人,便不顧黨內紀律嫁給了他。
「好奇不就構成一個理由嗎?」
「我只不過是合理地擔心有些事情不對勁。」
「我以前沒聽過這個詞兒,那是一種手|淫的新招數。把自己弄得半窒息呼吸困難,藉此刺|激快|感。可是要是一個不對,就會像這個可憐小王蛋一樣,成了一塊死肉。你的家人發現你的時候,你就是這副德行,雙眼凸出,手裡握著你的小雞雞。」
「是沒見過。」
「我知道那個地方。」
「她怎麼了?」
「只要我辦得到。現在我在替一個印第安納州的人工作,他女兒來紐約當演員,曾住在離這兒幾個街區的一棟套房公寓,兩個月前失蹤了。」
「老朋友?」
「算是?」
「你確定你不想——」
「有意思。https://read.99csw.com那你又是怎麼應付這種事情呢?」
薇拉·羅西特住1B,在公寓後方,設計就跟埃迪一樣,但因為是在整棟樓的東側,所以每樣東西的配置都是相反的。不過因為重新裝潢過了,所以她的廚房裡沒有浴缸,可是靠卧室旁邊的小浴室里,有個兩尺平方大的淋浴棚。
「他搞什麼鬼,把電話機當藝術品收藏?狗屎,我不應該碰的,任何人都不應該破壞現場。我們馬上要把這個地方封鎖,現在看起來情況很明顯,你不覺得嗎?」
「你看過真正的這類片子嗎?有人找你去看過嗎?」
「是啊。呃,他當然是沒辦法去了。法醫會確定死亡時間,不過我現在可以告訴你,他死亡已經超過二十四小時了。我才不管那些小冊子上有什麼規定,我要開窗子。你去把廚房的窗子也打開吧?」
「又臟又危險的人,」她荒腔走板地唱著,「住在又臟又危險的房間里。這是八〇年代的城市民謠。」她兩手伸到腦後弄著頭髮的橡皮筋,胸部再度挺出來繃著襯衫,也再度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她拆掉橡皮筋,用手指梳弄著頭髮,晃晃頭,頭髮披散在肩膀上,圍住她的臉,使得臉部輪廓的線條變得柔和起來。她的頭髮是深淺層次不同的金色,從極淺的淡金到深棕。
「覺得什麼?」
「所以我打算排除自殺的可能,猜想是有人把那個小鬼勒死想布置成自殺,但破綻百出。我當時的搭檔給了我一些提示。他指出的第一點是那個小鬼是光著身子的,他告訴我,那是『自|慰性窒息』。
「如果你指的是裡頭有屍體的公寓,那沒錯,恐怕我是見多了。」
「我們是朋友。」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醒悟,反正無論如何,原來的生活不再適合我。我辭掉警察的工作,從家裡搬出來,在五十七街租了一個房間,我現在還住在那兒。」
我照辦了,也順便打開客廳的窗子。我回來后,他說:「他沒出現,然後呢?你打電話給他?」
「不過還是保留了過去的痕迹。還是有一些狠角色住在這附近。我最後一次見到埃迪,他告訴我他曾目擊一樁殺人案。」
「天註定我現在才認識你。」
「他沒有電話。」
「我們?」
她的手按住我的,「那麼,你看怎麼樣,馬修,你想搞嗎?」
「你是怎麼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是什麼原因造成的?」
「他是你的朋友,可一直沒露面。這是怎麼回事,你們約好了嗎?」
「無咖啡因速溶咖啡就好。」
「那這是什麼?」那是床邊一個權充床頭櫃的柳橙木箱,上頭有個黑色的轉盤撥號型電話機。我說電話是不通的。
「味道不在你的房間里,而是在你的肺里。要擺脫那個氣味還得一陣子。不過那兒的窗子都打開了,而且公寓里也很通風。」
「沒有,」我說,「九九藏書沒有跟誰交往。」
「現在變得紳士化、雅痞化了。」
「我怎樣?」
「管理員用她的備用鑰匙開了門,門是鎖著的?」
她為這個運動奉獻了多年的青春。她會搬到某個城鎮,去當女招待或女工,遵從組織的一切命令。「命令不見得合理,不過無條件遵從組織紀律是我們認可的一部分。你不必去管那些指令合不合理。有時候我們會有兩個人接到命令搬到阿拉巴馬州迪普許鎮,假扮夫妻租個房子住下來。所以兩天後我就跟一個幾乎不認得的人住在一個拖車屋裡,跟他睡在一起,為了誰洗盤子而吵架。我會說如果他希望我去做所有家務,那麼他就是落入了老套性別歧視角色的陷阱;而他會提醒我,我們應該融入環境,而你在這個低階層白人拖車停車場里,能找到幾個有這麼先進的觀念的丈夫呢?然後兩個月過去,我們才剛剛步入軌道,上頭又要他去印第安納州加里城,而我則被派到俄克拉荷馬市。」
「我以前見過幾次。高中、大學那種年紀的孩子們。我第一次看到時,心想,狗屎,這樣根本不可能自殺成功,因為我們碰上的那個孩子,是在他自己的衣櫃里被發現的。你能想象嗎?他就坐在一個倒著放的牛奶箱上頭,那種塑料牛奶箱,脖子上套著打了結的床單,然後纏在衣櫃橫杆上。你想用這種方法弔死自己的話,其實不可能。因為只要站起來,就會把加在繩子上或床單上的重量移轉掉。就算身體的重量真的能把繩子拉緊從而迅速把自己絞死,也會先把整根杆子拉垮。
「我沒有什麼錢。」
「真的?」他拿起話筒湊到耳朵上然後又放回去。「原來如此,是沒接上線還是別的原因?不,這電話應該沒壞才對。」
她把剩下的威士忌喝光,然後說:「你一聞到那味道就知道怎麼回事了,所以你知道會發現屍體。」
「該死,我們總共兩打人哪,耶穌基督。」
「是,我很確定。除了刻意不讓自己有任何感覺之外,你還能怎樣呢?有些警察對這種事很生氣,或者會對死亡表現得很輕蔑。他們搬運屍體下樓時,幾乎是拖著走,屍體就在一級一級階梯上撞來撞去。要是你是屍袋裡頭那傢伙的朋友,你當然不希望有這種事情。可是對那些警察或殯儀館的人來說。那是把屍體非人性化的一種方式。如果你就像是處理垃圾一樣,那麼你就不會太苦惱,或者也不會想到這種事可能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曾經是。他混過一小段時間。在大街上成長的人總難免要經過這一關。當然以前這一帶比現在險惡多了。」
「你們兩個都做些什麼,一起去逛街買雜誌?抱歉,這樣說對死者太不敬了。可憐的傢伙死了。他是你的朋友,而他死掉了。可是你們兩個不像真的是朋友。」
「我不知道這種事情會不會習慣,通常https://read.99csw.com你會慢慢學著去掩飾自己的感情,不讓別人也不讓自己發現。」
燒水的壺發出笛音,她過去幫我沖那杯根本不算咖啡的咖啡。我攪了攪,把湯匙留在杯子里,據說這樣咖啡會冷得比較快,其實我很懷疑這種說法。
「好幾年。」
「還沒離婚?」
「這就是我應該去查出來的。我現在所得到的資料,不會比剛接這樁案子的時候多。」
「你也都能處理。」
她坐在廚房裡一張錫桌面的餐桌上,問我要不要喝點什麼,我說我想喝杯咖啡。
「我沒有理由老看。」
我相信。
「比那個好一點點,西北旅社。」
「你確定?不麻煩的,水還是熱的。」
沒想到,她有一段往事。二十年前她在芝加哥念大學,參加過民主黨大會的示威活動。當時芝加哥市長戴利派警察鎮壓暴動,她的牙齒被警棍打掉兩顆。她原本就已經是激進學生,這次的意外促使她加入「爭取民主社會學生會」的一個旁支「進步共產黨」。
他搖搖頭。「他是你的朋友,」他說,「可是我敢說你沒見過他這副慘相。」
「那種味道你不會忘掉的。」
「咖啡很糟吧?」
她皺起眉頭,面露憂色,「哦?」
她打了個呵欠,雙手伸展高舉過頭,像貓咪伸懶腰。隨著伸展動作,她的胸部往外挺,繃緊了法蘭絨襯衫。過了幾秒鐘,她放下手臂,襯衫又回復松垮垮的了,不過我依然盯著她的身體。她告退去洗手間的時候,我看著她離桌走開。她的牛仔褲緊緊包著臀部,兩塊鼓出來的地方磨得幾乎成了白色,我一路盯著她走進浴室。
「寂寞的人死得寂寞,真夠傷心的了。看看他多瘦,可憐的小王八蛋。」
「暴力死亡高潮為收場的色|情|片?或許吧,我聽說過這玩意兒。我唯一看過的那一次,很明盒是在演戲,假得很。」
「這就是你想見埃迪·鄧菲的原因?他跟她交往過嗎?」
「所有窗子也都關著的?你要問我的話,我是覺得看起來相當明顯了。他有什麼可以通知的家人嗎?」
「或許吧。」
「我說不出那是怎麼樣的一種情況,」她說,「或許我該說,我不大記得那是怎麼樣的一種情況了。組織成了你全部的生活,你被隔絕在一切之外,因為你生活在一個謊言中,所以你無法在組織之外建立深入的人際關係。朋友、鄰居和工人都只是你眼前偽裝成全世界的布景、道具和舞台服裝而已。此外,他們只不過是那個歷史的偉大追逐遊戲的小卒子,他們不知道真實世界所發生的事情,這就是我們最重要的麻醉劑——你必須相信你的生命比其他人更不凡。」
「出於無意的巧合,」她說,「最後我們的縮寫落得跟『天使之塵』一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灰塵畢竟積不了多少重量,不過我們也一樣,全部成員從未超過三十個人。我們要展開一場革命,要把這個國家扭轉過來。生產工具國有化,我們要消滅所有年齡、性別、人種的階級界線所造成的差別待遇——我們三十個人將要領導全國走向天堂,我覺得我們也真的相信這一點。」read.99csw.com
「我也不指望自己能忘掉。我猜你當警察的時候,一定常常走進這種公寓。」
「他是埃迪·鄧菲。」
她喝著威士忌。她喝起酒來像個酒鬼,沒錯。而且我想這不是她今天第一次喝酒。早先我就從她呼吸的氣息中聞到一股酒味,可能是啤酒。不過這並不代表她喝了很多。一旦你戒了酒,很自然就會對別人身上的酒味變得格外敏感。或許她只是中餐時喝了瓶啤酒,這在現代人來說是稀鬆平常的。
「我想我需要一點東西來讓自己振作一點,看看我抖得多厲害。」她伸出一隻手,掌心向下,就算真抖了也看不出來。她從水槽上方的碗碟櫥拿出一瓶二百毫升小瓶裝的提區爾牌蘇格蘭威士忌,往一個塑料的透明果凍杯里倒了大約兩盎司,她把杯子和酒瓶擺在面前餐桌上,坐下來,拿起杯子,眼睛盯著,一口喝掉一半,接著就咳了起來。她全身戰慄著,然後重重嘆了口氣。
「被停機好一陣子了。」
「上了兩道鎖,彈簧鎖和閂鎖。」
「無所謂。反正房東也不會出租那個房間。」
「我喝黑咖啡。」
「將近十五年。我有老婆有孩子,以前住在長島市的賽奧西特區。」
我點點頭。
「外頭還有很多人睡在地鐵車站裡。」
「沒那麼難以下咽。」
「我不加糖。」
「我不認為。我想我對這種影片沒那麼大的好奇心。」
「你現在的職業呢?要退休也太年輕了。」
「我想你已經習慣了。」
有時候她會奉令去跟工人談話,召募新成員。她還曾從事過幾次深入的工廠破壞行動。她常常搬到一個地方,靜候進一步指示,卻沒有任何指示下來,最後她又奉命再搬到另一個地方,再等。
「我們一起看到死亡。我們互訴彼此生命中的故事,我們沒辦法一起喝醉,因為兩個人中只有一個人喝酒。你一個人住,有跟誰交往嗎?」
「他是罪犯?」
「警察和罪犯往往也會有很多共同點。」
她說:「那,你覺得呢?」
她靠近我,把一隻手放在我的手上。她的氣息有濃濃的蘇格蘭威士忌味兒。我不確定自己喜歡以這種方式聞到酒味,不過比起埃迪公寓里的味道要容易接受多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會怎麼想,或許看了會希望自己沒看過,也或許沒看卻希望自己看過。她叫什麼名字?」
「你不是很有錢,就是符合房租管九_九_藏_書制的保護資格。」
「我以為昨天會碰到他。」
「拿來當倉庫?」
「沒有。」
不過,她喝純凈的威士忌的樣子看著像個老手。難怪我會喜歡她。
「唔,喝酒很有用。」
「你當過幾年警察,馬修?」
「不,他們兩個人沒關係。」
「不會有人知道的。那些高中的孩子們常常互相學來學去,要是成年人,去他的吧。你能想象一個成年人告訴別人,『嘿,我發現一個很棒的自|慰奇招』嗎?所以你發現了就會大吃一驚,以為他不過是心臟病突發之類的,是吧?」
「他的父母親都死了,就算有其他家人,他也沒提過。」
我已經問過自己這個該死的問題有好幾年了。
「那個失蹤的女孩?保拉·赫爾德特克。」
「再來杯咖啡吧,馬修?」
「最近才認識的。」
她從浴室出來的時候說:「還是聞得到。」
「我沒有行業執照,沒有辦公室,沒在商用電話簿上頭登記。到目前為止,生意也接得不多,不過時不時會有人要我幫他們處理一些事情。」
「有個傢伙曾在一個地下室的火爐房,用棒球棍把另外一個傢伙活生生打死。幾年前發生的。不過用球棒打死人的那傢伙到現在還照樣混得很好,就在幾條街外開了家酒吧。」
「她和埃迪·鄧菲之間沒有任何關聯嗎?」我說沒有。「那你為什麼想見他?」
「我只有速溶的,」她說,「而且是無咖啡因的。你真的不要改喝啤酒嗎?」
「天哪。」她說著又在杯子里倒了點威士忌,臉上帶著痴痴的笑容。她蓋上瓶蓋,拿起酒杯。
「我當過警察,當了很久。」我說。
到了起居室,他說,「你願意正式認屍嗎?既然聯絡不到他的親人,我們必須找個人指認他。」
「現在還不想喝。」
「你不必擔心我會因此難過。我的自尊可不是放在這些咖啡上頭,這些從罐里舀出的來咖啡一點也不會傷到我的自尊。有一陣子我都買豆子自己回來磨,你要是那個時候認識我就好了。」
「還有公園板凳,不過現在太冷了。我知道,到處都看得到那些人,曼哈頓看起來有點像第三世界國家了。可是街上流浪的人卻無法租到公寓,他們付不起每個月一千元的房租。」
她說:「他們把屍體搬走多久了?半個小時嗎?現在隨時會有人來按我門鈴,問我有沒有空房間可以出租。這個城市的人都像禿鷹。」她在杯子里倒了一點威士忌,又傻笑起來,「我就說已經租出去了。」
「還有些租到房子的人付得更多。有些公益旅社的單人房一個晚上就要五十塊錢。」
「看起來是這樣。」
「算是私人偵探吧。」
「你一個人住?」
「我知道,而且又臟又危險,我指的是那些公益旅社,不是去住的人。」她喝了一口酒,「或許去住的人也一樣吧,看起來是這樣的。」
然後我看著她的空杯子,還有旁邊的酒瓶。
「不過倒是有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