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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自由與民主-1

第五章 自由與民主-1

一 個人人格的幻覺
此外,還有其它因素,混淆一般成人的創造性思考。對於個人及社會生活的一切基本問題,對於心理上的、經濟上的、政治上的、以及道德上的問題,我們的大部分文化所做的一件事,就是使這些問題神秘莫測。例如,我們的文化是推崇專家的文化,認為很多問題太複雜,非普通人能領略得了。其實正好相反,個人與社會生活的許多基本問題是非常簡單的,是每個人都可以了解的。把這些問題弄得好像複雜萬分,而惟有「專家」才能了解,難免使人們失去相信自己可以思考這些問題的能力。人們面對著一推亂七八糟的資料,覺得一籌莫展,惟有等待專家來處理了。
在我們的社會裡,就一般而言,情感是不受鼓勵的。固然,毫無疑問的是,任何創造性的思考——以及任何其它創造性的活動——必然與情感有不可分的關連,可是,能夠不摻雜情感地思想與生活,已成為一種理想。「感情衝動」已被視為是不健全的或不平衡的。拿此做標準來衡量一個人的心理健康,個人已變得不堪一擊。人的思想是貧乏的、平淡的。在另一方面,由於情感不能完全的予以扼殺,人們就必須把情感與人格的知識一面加以分開;其結果是產生低級而不真實的多愁善感的情緒,電影與流行音樂便用這種情緒,來滿足情感饑渴的顧客。
他已經解脫了使他不能隨心所欲地行動和思想的外在約束。如果他們知道想些什麼,愛些什麼,他將可以根據自己的意志來作為。但是,他不知道。他順從無名的權威,他失去了自己。他越是這樣做,他越加覺得無權力,也越加地被迫去順從權威。儘管現代人表面上看來是樂觀和進取的,實際上,無底深淵的無權力感覺壓倒了他,使他木然地凝視著即將發生的災禍,而無力應付。
一件重要的事就是研究我們的文化如何培養人們,使其有這種屈服外在權威的趨勢。事實上,從早期訓練兒童開始,便已壓抑自發的感覺,和真正個人個性的發展。這並不是說,如果教育的真正目的是要促進兒童內在的獨立及個人人格,以及促進兒童的成長與完整,訓練必然會壓抑自發性。這種教育可能加諸于正在成長的兒童的約束,只是暫時的方法,實際上是可以幫助成長與發展的過程。可是,在我們的文化中,教育的結果經常是消除自發性,用加添的感覺、思想、和希望,來代替原有的心理行為。比如說,最早要壓抑的感覺之一是敵意與厭惡,教育的基本目的之一便是消除兒童對外界的敵意反應.使用的方法是很多種,有的是採取威嚇與懲罰,有的是使用賄賂或「解釋」。起先,兒童是不再表示出他們的感覺,最後,他根本就放棄了這種感覺,此外,人們還教導兒童壓抑自己,不要注意別人的敵意與不誠實。有時,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兒童有種本能,可以注意到別人的這種敵意,而是像成人那樣容易九-九-藏-書受「文字語言」的欺騙。他們會「沒有理由」地不喜歡一個人——他們會直覺地感覺到從那個人所發出來的敵意而不誠實。這種反應很快地便受到打擊;兒童很快便達成一般成人的「成熟」,失去了辨別好人與壞人的感覺。
筆者的這種說法與傳統的看法不同,傳統的看法是相信,只要使個人不受外在的約束,現代的民主制度便實現了真正的個人主義。我們驕傲的是,我們不受任何外在權威的管制,我們可以自由地表達我們的思想與感覺,同時我們認為,這種自由幾乎自動地保障了我們的個人地位。「可是,惟有當我們有能力可以有自己的想法時,表達我們想法的權力才有價值」;惟有當內在的心理情況能使我們可以確定我們自己的個人地位時, 不受外在權威控制的自由,才能成為一項永恆的收穫。我們是否已達到這個目標,或者,我們是否至少已快接近這個目標?本書的工作便是想分析這個問題。
表面上看來,人們在經濟及社會生活方面,似乎過得不錯,然而,忽視了這舒適的外表的後面,根深蒂固的不愉快,則將是萬分危險的。如果生命失去了生命的意義,那麼,人便無可救藥了。如果我們不能看出一般人的未經發覺的痛苦遭遇,那麼,我們便不能發覺,發自文化人性基礎的,威脅到我們文化的危險,即是:願意接受任何理念,和任何領袖,只要他能令人興奮,只要他能和給予一種表面似乎能使人的生命有意義及有秩序的政治結構與象徵。人類失去了自動行為的能力,是法西斯主義可以實現其政治目的的根本原因。
另外一種打擊創造性思考的方法,就是認為一切真理都是相對的。(參考Robert S.Lynd』s「Knowledge for What?」,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03)真理被視為一種形而上學的觀念,如果有任何人說,想要發掘真理,我們這一時代的「進步的」思想家便會認為他是落伍的。他們宣稱,真理是完全主觀的事情。科學的努力不可與主觀的因素混摻在一起,而且,科學努力的目的是要不含有感情與利益成份地觀察這個世界科學家處理事實,就得像外科醫生看病人一樣,雙手乾乾淨淨,經過消毒。此種相對主義——或者稱之為經驗主義,或實證主義——的結果是,思考失去了其基本的刺|激因素——即是:思考者的希望與利益(或興趣);相反地,思考變成了記載「事實」的機器。事實上,就一般而言,思考是出於想要主宰物質生活的需要而產生的,同樣地,對真理的渴求也是出於個人及社會團體的利益(或興趣)與需要。沒有了這種興趣,也就沒有了想要追求真理的刺|激因素。發現真理常常可增進某些團體的利益,於是,這些團體的若干代表性人物,就成為人類思想的先驅者;此外,還有些團體,則靠著隱蔽真理來增進他們的利益。read.99csw.com在後者的這種情形中,利益是對真理有害的。因此,問題不在於是否有利益存在,而在於哪一種利益。作者認為每一個人都會渴望真理,這就是因為,每個人對真理都有某種需要。
這種情形說明了一項事實——這個事實就是:現代人在幻覺下過活,他以為他知道需要什麼,而他實際上想要的,是他以為應該要的東西。其實,我們必須了解的是,知道一個人真正需要什麼,並不是件很容易的事,而是件人們必須解決的最困難的問題之一。我們極力設法避免解決這個問題,而接受現成的目標,好像這些目標就是我們自己的。當代人想要達到那些「假定是他的」目標時,他便準備接受若干很大的危險,但是他又深深地害怕冒險,害怕肩起使他自己有自己的目標的這份責任。
這種影響,結果是雙方面的:一種結果是對說出來的或寫出來的任何事情,抱著懷疑和譏誚的態度;另一種結果則是,幼稚地相信權威人士的話。譏誚與天真兩者結合為一體,成為標準的現代人的典型。其結果是,使人沒勇氣自己去思考,自己做決定。
自我的喪失已增加了自己與其他人一樣的必要性,因為我喪失的結果是對自己身分的深切懷疑。如果我不肯定自己的身分,只能假定自己是什麼人,那麼「我」是誰呢?我們在前幾章中,已看到當中世紀秩序瓦解時,個人如何開始懷疑自己。自笛卡爾起,個人的身分已成為現代哲學的一項主要問題。今天,我們以為,我們就是我們。然而,我們仍然懷疑我們自己,義大利劇作家皮蘭·得婁(Luigi Pirandello,1867—1936),在他戲劇中,曾說明了現代人的這種感覺。他提出這個問題:「我是誰?我有什麼證據來證明,我是我自己,而不是我的肉體的延續?」他的答案與笛卡爾不同。笛卡爾是肯定自我,而他則是否定自我:「我沒有身分,根本沒有我自己,我不過是他人希望我什麼的一種反映;我是『如同你希望的』。」
於是,在這種教育氣氛下長大的小孩,上了小學、中學、或甚至於大學。作者想在此簡略地提一下今天盛行的教育方法,這種方法實際上更是打擊純真思考。其中一種方法是強調關於事實的知識,其實,勿寧說是強調見聞。在現在流行的一種可悲的迷信想法是,只要知道的事實越多,一個人便可獲得關於真實事情的知識。於是,教育當局把數也數不清的零星的,不相關的事實,填塞進學生的腦子裡;他們的時間與精力,由於須學習越來越多的事實,而消耗殆盡,以至於沒有時間和精力來思考了。當然,沒有事實知識作為依據的思考,不過是空想、幻想,可是,完全憑「見聞」,和沒有見聞對思考是同樣地有妨礙的。
靠著符合他人的期望,靠著和他人沒有什麼不同,一個人就把對自己身分的懷疑壓制下去,同時,得到了一種安全感。然而,他所付的代價也是很高的。放棄自九*九*藏*書發能力與個人的特性,其結果是生命的挫折。就心理的意義而言,生理的機械作用仍然活躍著,而情緒及心智的機械作用則息止了。固然,一個人仍舊生龍活虎地生活著,但是,他的生命則像砂子一樣地從他的手上溜走。現代人表面看起來是滿足和樂觀的,在這表面的背後,他是萬分的不愉快;事實上,他瀕臨絕望的邊緣。他拚命地依附著個人須有個性的觀念,他想要「有所不同」他極欲「標新立異」。人們把他的名字縮寫,印在手提袋、撲克牌、及手提無線電上,使這些東西「人格化」所有這一切行為無非表示人們渴望「有所不同」;然而,這些幾乎是留下來的個人個性的最後遺迹了。但是,由於人成了機器,不能自發地經驗生活,他像是代表別人來追求興奮與刺|激。
自我的喪失使得人們更迫切想要與別人一樣;這表示說,惟有一個人能符合他的期望,他就是可以確知他自己的身分;如果我們不能這樣地生活,我們不僅會遭到別人的不贊同,和日益地孤立,我們將會失去自我意識,而這對精神的健全是有妨礙的。
人們常誤把拚命活動當做有果斷行為的證據,雖然,我們知道,這與演員的行為沒什麼大區別。一個演員在舞台上,可以賣力地扮演他被指派的角色。然而,無論他演得多麼賣力,他只不過是扮演一個別人交給他的角色而已。人們難以認清我們的希望,不是真正地屬於我們自己的,而是外界加諸於我們的,這種困難與權威及自由的問題,有密切關連。在現代史的過程中,教會的權威由國家的權威取而代之,國家的權威又由良知的權威取而代之,如今,良知的權威又由普通常識及輿論的匿名權威取而代之。因為我們已解脫了較古老且明顯的權威形式,我們不曉得,我們已成為一種新的權威的犧牲者。我們已成為機械人,在以為自由意志動物的幻想下生活著。這種幻覺幫助使我們沒有發覺到我們的不安全,但是,這正是這種幻覺能給予我們的惟一幫助。本質上,個人的自我已受到削弱,因此他覺得無權 力和極度的不安全,他生活在一個與他已失去關聯的世界中,在這個世界里,每一個人和每一件事都成為工具,他成為他雙手建造的機器的一部分。他以為他的思想、感覺、和意志,是屬於自己的;在這種過程中,他失去了自我,而一個自由人的真正安全卻必須以自我為根據。
在抑制情感的過程中,現代精神病學扮演一個曖昧為角色。一方面,精神病學的最偉大代表人物弗洛伊德已打破了認為人心中含有理性的,有目的的個性的虛構說法,並且,打開一條道路,使得可以窺探人類情慾的深處。在另一方面,精神病學由於弗洛伊德的這些成就而日益豐|滿,已成為操縱人格的普遍趨勢的一個工具。許多精神病學家——包括精神分析學家在內——認為「正常的」人格,就是從不過分傷感,過分生氣,或者過分興奮。他們用「幼稚的」或「神經質的」這些https://read.99csw.com字眼,來抨擊那些不符合「正常」人傳統形態的人格特徵。
對現代人來說,這種自由的意義是什麼呢?
人們裝腔作勢,抑制敵意,挽救友誼。不僅如此,很多自發的情感也遭抑制,而代之以虛偽的感情。弗洛伊德曾特別地研究其中之一的一種抑制,並以此種抑製作為他的整個學說的中心,這就是對性的抑制。不過,筆者認為性愉快的抑制僅是對許多向發性反應的抑制的一種。
另外一種使人們失去批評性思考能力的方法,則是對世界任何一種事實真相的破壞。事實失去了特性,只具有抽象的,定量的意義;在這方面,無線電廣播、電影以及報紙,有破壞性的影響。無線電廣播在宣布一個城市受到轟炸,有數百人死亡之後,緊接著便推銷肥皂或酒。同一位播音員,以同樣迷人而權威性的聲調,先報告了政治局勢,然後又為肥皂大作廣告,試問,人們對他聽得到的事情,還會真正關心嗎?我們不再感到興趣,我們的情感,以及我們的批評性判斷受到了破壞,最後,我們對世界上發生的事情的態度,是漠不關心。以「自由」為名,生命失去了意義,生命不過是由許多零星的、互不相關的事情構成的。人沒有了「完整」的感覺。他感到困惑和害怕,只有不停地注意著這些無意義的瑣事。
在前幾章中,筆者曾試圖指出,在現代工業制度,尤其是在現代工業制度的獨佔企業方面,有某種因素促使一種人格的發展,使人覺得無權和孤獨,焦慮和不安。筆者以為,我們自己的民主制度的最大威脅,不是來自外在的壓力,而是產生於我們自己社會中某一種現象,這種現象是獨裁主義發展的溫床。筆者所指的這個觀象就是:個人覺得不重要和無權力。
筆者願在此特別提到一種禁止表達的情感,因為壓制這種情感。深深地影響到人格的根源——這種情感就是悲劇感。對死亡,和對生命的悲劇一面的發覺,是人類的基本特質之一。每一種文化都有應付死亡問題的方法,希臘人強調生命,認為死亡不過是生命的一種朦朧而陰沉的延續。埃及人把他們的希望寄托在一個信念上,相信人體不會腐朽。猶太人現實地承認死亡這一事實,他們相信,人在世間可以達到幸福與正義的境界,有這種信念,他們才能安於生命終將毀滅的這個觀念。基督教認為死亡是不真實的,因此拿死後還有生命的諾言,來安慰憂心忡忡的人們。我們這一代根本否認有死亡這回事,認為死亡是生命的基本一面。現在,非但不讓人發覺到死亡這一事實,反而強迫個人,去壓制它。但是,被壓制的因素,雖然看不到了,卻仍繼續存在。因此,對死亡的恐懼仍潛在地存在著。
在感覺及思考方面,人們失去了「創造力」。在「意志」的行為方面,人們也失去「創造力」。想領略出這一點是特別困難的;現代人似乎有太多的希望,因此,他的惟一問題似乎是,雖然他知道他要些什麼,但是他不能得到它。我們所有的精力都九*九*藏*書用來想要獲得我們所要的,而多數的人從未曾懷疑到這種行為的前提,那就是:他們是否確知他們真正的需要。他們沒有停下來想想,他們所追求的目標,是不是他們想要的。在學校時,他們想要好分數,到了社會上,他們要事業成功,賺大錢,有聲望,買更好的汽車,到各地觀光等等。然而,如果他們能在這種瘋狂活動的當兒停下來想一想,他們便會想到這個問題:「如果我們真的獲得了這項新工作,如果我有了這部比較好的汽車,如果我能去旅行——以後又怎樣呢?做到了這些,又有什麼用處呢?我是不是真的要這些東西?我是否在追尋某個目標,而這個目標假定會使我快樂,同時,當我一達到這個目標,它會令我困惑?」這些問題是令人害怕的,因為這些問題問到了人們整個活動所依據的根本,人們有種傾向,想要儘快地擺脫這些擾人的問題。他們覺得,這些問題令他們煩惱——於是他們繼續追求他們相信是他們自己的目標。
當然,在許多情形中,人們是會發覺到,這不過是做作而已;可是,在多數的情形中,人們未能發覺到這種情形,因此,便失去辨識虛偽感覺,和自發的友誼之間區別。
在另外一方面,成人在開始教育兒童時,便教育兒童種種根本不屬於「他的」感覺;例如教兒童要喜歡人,對人們要友善,要微笑。教育未完成的工作,在以後,社會的壓力通常會繼續完成之。如果你不微笑,人們便會認為你沒有「悅人的人格」——如果你想事業成功——無論你是侍應生,是推銷員,還是醫生——你必須具有「悅人的人格」。惟有那些位於社會階層最底一層的人——靠苦力維生的人——和最高高在上的人,不需要有「悅人的人格」。友誼、歡欣,以及微笑可以表達出來的任何事情,變成自動的反應,好像電燈開關一樣,只要一開,便可以表現出來。
創造性的「思考」(Original thinking)也和情感一樣地,受到歪曲。從剛受教育開始,純真的思考便受到打擊,硬把現成的思想塞入人們的腦子裡,我們可以很容易地看到,如何「修理」兒童思想的情形。他們充滿了對世界的好奇心,他們想要認識這個世界。他們想要知道真理。但是,人們並不認真地對待他們——有的人明白地對他們顯示出不重視,有的人則偽裝成謙虛的樣子。這種對待的方式,對獨立性的思考是有很大的打擊的,此外,還有一種態度,對獨立思考有更壞的妨礙,那就是:虛偽——通常是。出於無心的虛偽是一般成年人對兒童的典型行為。虛偽的形態之一是以虛構的事情告訴兒童。此外,有時成人為了各種原因,不願讓兒童知道真相,而撒謊想要隱瞞事實。例如,有的父母對孩子的行為感到不滿,而大發脾氣,且他們認為發脾氣是應該的。有的父母則不願孩子知道他們的性行為及他們的吵嘴。於是,當孩子提出了父母不願孩子知道的問題時,他們便會遭到父母敵對的,或有禮貌的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