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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揍所有的人,不過不揍我媽媽,我想他怕她,就像大象怕老鼠一樣,他是個粗壯的大塊頭巨人,而她則是個小巧的女人。可是她用舌頭所能毀滅的,遠甚於他的拳頭。」
「他喝什麼酒?」
「我父親?威士忌。吃飯的時候可能會喝杯啤酒,可是真要喝,他就喝威士忌,威士忌加蘇打水。都是雜糧威士忌,三羽牌,四支玫瑰牌,卡斯泰牌。我連現在有沒有這些牌子都不知道,但是他就是喝這些牌子的。」
「看起來是這樣。」
他頭往後仰,看著用錫片補過的天花板。「我遺傳了他的塊頭,」他說,「而且從小塊頭就大。他會悶不吭聲的揍我,然後我也悶不吭聲的讓他揍。到了我快滿十六歲時,有一天,我覺得受夠了,他打我耳光時,我沒躲,只是站起來用拳頭捶過去,正中他的嘴巴。他眼睛瞪得很大,吃驚地看著我。我一拳又一拳地打,把他打倒了,然後我拿起一張木頭椅子高高舉過頭,打算往他身上扔。那樣可能會打死他。因為那把椅子他媽的很重,只是我氣壞了,根本不覺得重而已。
「我父親也很安靜。那個混蛋從沒說過話。」他又加滿杯子,「他的英文不好,而且口音很重,很難聽懂。但是他很少開口,所以也無所謂。不過他的手很巧。」
「所以我們的男主角就親了她一下,然後去找大夫,坦白把母親的要求告訴他。那個大夫剛工作沒多久,非常年輕,巴尼看得出來他完全沒有處理這類事情的經驗。他想的是延長生命,而非縮短。他很困擾,巴尼人很好,但他儘可能用威脅的口氣,好讓那個大夫不要再猶豫。
「哦,老天,不是。」
「十四歲。」之前我已經不喝咖啡改喝畢雷礦泉水了,我拿起玻璃杯,仔細看著裏面的小氣泡。「當時他在地鐵車上,」我說,「第十四街線,LL號車。現在只說L號了,拿掉了一個字母。我想這是個經濟的措施。
「你還在見別的女人?」
「他很安靜,」我說,「而且很憂鬱。我想你可以說他是個絕望的人。喝酒時才會開心,他會唱歌,還有,嗯,就是做些傻事。然後他繼續喝,喝到最後比他剛開始喝的時候還要憂鬱。但我沒看過他發脾氣,也絕對沒聽說他打過任何人。」
「一年以後,我搬出去住,在河邊替幾個義大利人收保護費,偷偷東西什麼的。又過了一年,他就死了。」
「難道不能捏捏鞋尖,看腳趾是不是抵得太靠前嗎?」
「他是個不尋常的律師。可是你覺得有關聯嗎?」
「誰能說她不對呢?」他搖搖那顆大腦袋,「沙子穿過沙漏。埃蒙·多爾蒂,操他媽斯基伯里鎮之禍,現在坐在吧台高腳凳上,看著時光從眼前流逝而去。他就戴著他那頂小帽子,喝著他的兩品脫啤酒,比高爾韋·羅斯那個兇殘的小混蛋活得久,也會此我們所有人活得久。」他又喝了一九九藏書口威士忌,「一長串的死者。」
「我爸都是一加侖一加侖地買回來。他從一個釀酒商那裡買來,也是法國人。他也喝marc,你喝過嗎?」
「他死的時候你幾歲?」
「這是一個傢伙清醒的時候告訴我的故事,」他說,「好像是巴尼的老母親住院,他去陪她,老媽媽就告訴巴尼,她已經準備好要死了。她說,我這一生很美好,享盡了人間歡樂,我不希望以後靠儀器維持我的生命,讓針管插|進我體內。所以親我一下,巴尼,我的乖兒子,她說,你一直是一個母親所能夢想最棒的兒子,請大夫拔掉電源,讓我走吧。
「律師會這麼說,真不尋常。」
「那是我想象中的死神,」他說,「一個上身赤|裸,臉上戴黑面罩,手提大斧頭的男人。」
「偶爾。」
「你就是這樣調查的嗎?」
「耶穌啊,不。他是有史以來最溫和的人了。」
「近來特沃米日子過得很不錯,」他說,「他的生意比以前好兩倍,很多人死於艾滋病。一種邪風,呃?」
「再上溯到亞當時代,」他說,「上溯到第一條長出雙手掙紮上岸的魚。是哪個混蛋殺了那些俱樂部的人嗎?」
「我還記得坎寧安餐廳,」他說,「他們的牛排很好,而且吧台給的酒分量也足。每次我回想起那些已經消失的店,那些已經消失的人,我就不明白時光是什麼,一點也不明白。」
「我想是可以,而且我猜這就是我們現在再也看不到那種機器的原因。不知道那些X光對腳會造成什麼影響,當時沒人會擔心這個,不過當時也沒人擔心石棉會致癌。」
「他的歌喉好嗎?」
「十四個。」
「自從我聽過這個故事,」他說,「這句話就一直忘不掉,我們不都全是來自一長串的死者嗎?」
「哦,她們很安全。」我說。
「你知道是誰嗎?」
「我不能肯定自己了解他。我還沒成年他就過世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找。我甚至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一點頭緒也沒有。」
「聽都沒聽過,是一種白蘭地?」
「他會揍你?」
如果雨停的話,我大概會早點回家。到了早上四點半還是五點的時候,我開始體力不支了。有一度我們兩人都沒話說,我朝窗外看了一眼。可是雨還是很大,於是我沒法向疲倦投降、走出門去,便把礦泉水推開,又從保溫壺裡倒了一杯咖啡。稍後我又恢復了點精神,撐到天亮,然後到聖伯納德教堂去參加屠夫彌撒。
「他站在兩個車廂之間,原先是想去那兒抽煙,結果掉了下去,車輪從他身上碾過。」
「我知道有。」
「我看著那面牆,開始看上面的名字。『一長串的死者』,那真的是一長串的死者。幾千個名字沒有特別的順序,其中只有一個名字對你有意義而已,所以我幹嗎看其他人的名字?又何必想在那麼多名字裏面找到丹尼斯https://read.99csw.com的呢?
「啊,耶穌啊。」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開口道:「你的母親也不在世了,對不對?」
「我猜是倒閉了,或者是他賣給別人了。有一天我們得搬家,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那個店。幾年後我回去找,整條街都不見了。要拓寬布朗克斯快速幹道的時候,房子都拆掉鋪成道路了。」
「我乘最近的一班車離開,直到特拉華州的威明頓站,才把那瓶酒打開。我喝了一口,到了紐約時,瓶子已經空了。另外我大概也喝了不少水。在賓州車站,我就叫了計程車直接來店裡,安迪·巴克利正在等我,說有個朋友從布朗克斯打電話來,叫我們得去找一個人,曾有人看見他走進崗山路附近的一幢房子里。
「『大夫,』他說,『別緊張,你要做的事情沒那麼可怕。大夫,我告訴你一件事,我們奧戴家族的人就是來自一長串的死者。』」
過了一會兒,他說:「華盛頓特區有個紀念碑,是一面牆,上面有所有越戰陣亡將士的名字,你看過嗎?」
我還沒開口問,她就說:「你還不知道,對不對?你還沒聽說嗎?」
「我也會。」
「嗯,幾年前她過世了。」
「我還以為你們有家族傳統。」
「大部分時候我自己也不知道。」
「帶著什麼的人?」
「你會找到他的。」
他因此想起了一個故事,便講給我聽,我們的對話如同古老的河流一般蜿蜒緩慢的流著。稍後他說:「住在福瑞斯特山那個寡婦,你為什麼要去見她?」
他點點頭。「釀完葡萄酒後,就可以把殘渣拿來釀一種白蘭地。義大利人也有這種酒,不過稱之為grappa。不管什麼名字,那都是全世界最難喝的酒。我在法國我父親出生的那個小鎮喝過,一入口只能趕快吞下去。無論如何這是跟著他一起移民來的一點小嗜好。你知道,這附近有很多法國人,很多都在飯店或餐廳工作,有些則像我爸一樣,在肉類市場討生活。」他喝了口酒。「他打過你嗎,你爸爸?喝多了之後?」
「我已經戒酒了。」我提醒他。
「前幾天,」我說,「有個我認識的律師告訴我,人類是唯一知道自己會死亡的動物,也是唯一喝酒的動物。」
「但是我沒法離開那面操他媽的大紀念碑,我一次又一次看著他的名字,然後又看看排在他前面和後面的名字,然後我一路走下去,看了更多名字。我在那裡待了好幾個小時,看了幾個名字?沒法告訴你。而且好幾次,我又回去找他的名字,再看一遍。
外頭風很大,雨撲在窗上。我看看外頭,有車子經過,燈光映在濕漉漉的人行道上。
「她會知道任何事情嗎?」
「你的確知道。他每天早上都去望彌撒,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去,也不知道他認為望彌撒對他有什麼好處。同樣的,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去,又認為這對read•99csw•com我有什麼好處。」
「聽說什麼?」
「於是安迪開車和我一塊兒到崗山路,找到那個傢伙,我就空著兩手把他揍得半死。」
「一點也沒有,他做別的行業。」
「只看過照片。」
她伸出一隻手,抓住我。「格里·比林斯昨天晚上被殺了。」她說。
「喝酒是他做過的很多事情之一,」我說,「大部分時間他都替人工作,但有幾次他也自己做生意。我記得最清楚的是開過一家鞋店,就在布朗克斯,那是一幢兩層樓的房子,我們就住在鞋店樓上。」
「埃萊娜會說,你上輩子就是死神,而你剛剛描述的,是個劊子手。」
「據說可以上溯到巴比倫時代。」
「因為我不知道你是怎麼進行你的工作的。」
「他在樓下賣鞋子。」
「天哪,你戒酒了。現在從內林區到炮台公園的女人都不安全了。」
「腦中風,很突然,毫無徵兆。他比我媽大將近二十歲。過世的時候比我現在還老。我出生的時候,他已經四十五歲了,所以他總共活了多久?六十二歲?他是在工作時過去的,早上還去望了彌撒,所以我想他是在很優雅的狀態下死的。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有差別,我知道他死的時候手上還拿著屠刀,穿著一件沾了血跡的圍裙。這兩樣我都還留著,你知道的,他的屠刀和圍裙。我去望彌撒的時候就穿那件圍裙,而且他的屠刀偶爾也派得上用場。」
「我看著那個名字,」他說,「喉頭開始哽咽,覺得胸口發脹,好像挨了一拳似的。他名字的字母在我眼前模糊了,我得眨眨眼才能看清楚,我想我大概掉眼淚了。打從懂事以後,我就沒哭過。我教自己挨我爸揍的時候不能哭,這一課我學得很好。我很高興那天掉了幾滴淚,但是從此再也沒哭過了,我心底已經沒有淚,早都流干化為塵土了。
「三十二年前。」
「她可能看到過什麼,她丈夫也可能跟她說過些什麼。」我把自己打算問的一些問題,還有一些我想解決的疑點告訴他。
「我父親喝葡萄酒。」
「那時我二十五歲,還是個蠢貨。他們絕對不會邀我加入俱樂部,任何像樣的組織都不會邀請我。但是如果他們開口,我會加入這種俱樂部的。」
「我沒在那兒碰到過他,」我說,「不過我以前在第六大道時認識他,他在西三十街一家酒吧當經理,有現場演奏,偶爾他會上台唱首歌。」
在側廊的小禮拜堂里有十多個人,包括七八個來自肉類市場的人,跟米克一樣穿著白圍裙,有些圍裙上頭跟他一樣還有血漬。還有幾個修女,兩個家庭主婦,幾個上班族的男人。另外有幾個老先生老太太,其中有個看起來非常像那個殺人犯埃蒙·多爾蒂,一樣都戴著布帽子。
「沙子穿過沙漏,你手上會暫時抓住一些東西——任何東西——可是又消失了。」他嘆了口氣。「他們第一次聚會是什麼時候?九-九-藏-書三十年前?」
「我曾想,可他媽的我幹嗎跑去那兒看?我知道那個紀念碑什麼樣子,也知道丹尼斯的名字。如果我想要的話,可以把丹尼斯的名字刻出來,掛在我自己的牆上。但是有個我無法解釋的原因,促使我去看那個紀念碑。
「如果你活得夠長,」他說,「你就會發現地球上每樣東西都對你沒有好處。那個店後來怎麼樣了?」
「他以前也是警察嗎?」
「埃萊娜知道嗎?」
「大部分是兒童鞋。還有工作鞋,那種工地穿的鞋尖鑲鐵的靴子。那是個小鞋店,人們會一年帶小孩來鞋店買一次新鞋,店裡有個X光機器,站在上面,就可以測出你的腳骨大小,看你是不是該換新鞋了。」
「他喝酒嗎?」
「你從小在布朗克斯長大的?」
「然後他忽然笑了起來。他躺在地上四肢大開,血從他嘴裏不斷流出來,而我正要拿一把椅子砸在他頭上,他就笑了起來。之前我從沒看他笑過,而且後來也沒再看他笑,可是那天他笑了。這救了他的狗命,也挽救我不至於犯下滔天大罪。我放下椅子,抓住他的手,讓他站起來,他拍拍我的背,一言不發地走出去,從此再也沒打過我。
「我去找知道答案的那個人,」他說,「我會用盡各種可能的方法讓他告訴我。但如果我根本不知道該去找誰,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去找,那我就徹底迷失了。」
「我不小心聽到有個人告訴另外一個人怎麼查一個特定名字的位置,所以我就停止看那些名字,去查指南,看他的名字在哪裡。我很怕他們會漏掉,但沒有,查到了,完全沒問題。我在牆上找到了他的名字。只有名字而已,丹尼斯·巴盧。
「我母親也是。她是死於癌症,但我總覺得是丹尼斯的死引起的。自從她接到電報后,整個人就變了。」他盯著我,「我們是孤兒,我們兩個都是,」他說,然後伸出一隻手在急雨扑打的窗前搖晃著。「暴風雨中的孤兒。」他說,然後又喝了一口酒。
彌撒結束后,我們走出教堂,沒有領聖餐。天空依然陰沉,可是雨停了。米克的凱迪拉克還是停在老地方——特沃米殯葬社的門前空地。特沃米看到我們,走出來揮揮手,米克向他點頭微笑。
他把我送到家門口。我上樓,儘可能不出任何聲響地把門打開,怕吵醒可能還在睡覺的埃萊娜。
於是我告訴他三十一俱樂部的故事。講了很久,聽完之後,米克開始沒說什麼。他給杯子重新添了酒,然後舉起來迎著燈光。
「我乘火車去,下車后從火車站叫了計程車,跟司機說我想去看越戰紀念碑。離車站很近。那只是一面牆,你知道,形狀很簡單。不過你說你看過照片,所以你已經知道它的樣子了。
「那是什麼?」
「小時候我從沒在家裡看過葡萄酒。據我所知,我老爸這輩子沒喝過葡萄酒。」
「慢慢等吧,」他說,「到最後只剩一read.99csw.com個人的時候,把他抓起來就行了。」
「我知道。」
「還剩幾個人?十四個?」
「很棒的故事。」我說。
「我不這麼認為,」我說,「雖然前幾天她讓我嚇了一跳。那時我正想去找一個女人,她丈夫二月初在福瑞斯特山被刺死。我跟埃萊娜提起,我打算去福瑞斯特山找那個女人,後來她就要我好好享受跟那個寡婦共度的時光。她沒有什麼意思,我卻以為她話中有話。我想當時我的表情一定很吃驚,不過還是掩飾過去了。」
「我本來打算在華盛頓特區過夜的,好好觀光一下。我在白宮對面的一個飯店預訂了房間,可是最後卻在紀念碑那兒待到太陽下山。然後我走到一家酒吧,進去喝杯酒。接著又去另一家酒吧,再喝一杯,最後我買了一瓶酒,叫計程車回聯合車站。
「事情一定發生得很快,」我說,「而且他一定是醉了,你不覺得嗎?除了醉鬼,誰會想到要像他那樣站在兩個車廂之間?」
「啊,可是你當然知道。你試探各種不同的方向,直到有某些結果出現。我沒有設計這類東西的想象力,也沒有耐心去一個個試。如果我想知道什麼,找出解答的方法只有一個。」
「哦,那是一個故事。你知道巴尼·奧戴嗎?他去過莫里西酒吧。」
「是啊。」
「嗯。」
「生前是。」
「有時候是。你問這個幹什麼?」
開了門,她站在那兒,穿了一件我給她買的睡袍。一看到她臉上的表情,我就知道有什麼不對勁了。
「去看看她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而且聚會絕不缺席,」他說,「站在一起,耐心見證,等著那個帶大斧頭的人到來。」
「的確。」
不知道我們是怎麼談起女人的。他說,他現在好像不怎麼需要女人了,也不知道是年紀還是喝酒造成的影響。
「怎麼死的?」
「我們常常搬家,」我說,「布朗克斯,上曼哈頓,皇後區。我外祖父母住在布魯克林區,有幾次我父母親分居,我們就跟外祖父母住。等我爸媽複合,我們就又搬進隨便哪裡的公寓,重新開始。」
「不知道,」我說,「我查不出來。有可能是他們其中之一,也可能不是,反正我也無從知曉。一開始他們有個人給了我一筆錢,我很努力地去查,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有用的事情。現在他們一起出資給了我更多錢,我收下了,可是還是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去賺這筆錢。」
「是什麼?」
「告訴我,」他說,「你父親是什麼樣子?」
「你那個俱樂部的故事讓我想起這句話。三十一個人,一個接一個走向自己的墳墓,剩下的最後一個就再重新開始一個俱樂部。這一長串的死者,可以上溯到好幾世紀。」
「再告訴你一句,」他說,「每種風都是邪風。」
「只要耐心等待就行了。」
「我覺得不比任何花錢請來的歌手差,我也常在獅頭酒吧碰到他,他怎麼了?」
「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