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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我扶正領帶,其實本來就沒歪,然後我從後照鏡里認真打量自己。鏡中的樣子冷靜而沉著,一副思考的表情。其實是騙人的。
唯一的問題是,這輛福特的車主有可能很早起床。如果他每天早上都開車到紐約,大概七點左右就會起床。如果他看到車子不見了,又如果他打電話報警,警方就會發出通報,那就會比我期望的時間要早了。
酒吧是四點打烊,這樣很好。接下來我進了一家夜間營業的烤肉餐廳,吃了個漢堡,又喝了幾杯咖啡。我離開那家店的時候,已經快四點半了,時間抓得很不錯。
我把車停在火車站附近,熄了火,拉上手煞車。我下了車,關上門,脫掉橡膠手套,扔在後座。我雙手在褲子上擦了擦,努力保持冷靜。
我想像過這個家的模樣。但我以前從沒見過,見到了讓我心中一懾。我輕輕抹去大毒梟L·基思·布拉薩德的影像,代之以一幅敬意十足的假象。我望著那片綠色的草坪和那棵大大的老榆樹,心中浮現起那位善心的老好人坐在輪椅上沿著木板步道前進的畫面,身旁還陪伴著他漂亮的年輕妻子。殺掉這個男人實在太殘忍了。謀殺L·基思·布拉薩德這位切希爾的中流砥柱,是個可惡、卑劣的罪行。
以他這個年紀而言,他走得非常好。沒有跡象顯示他聽到我這輛福特的聲音。他一隻手臂夾著公事包,另一隻手前後擺動著。那把槍現在感覺冷冷的,即使戴著橡皮手套也感覺得出來。
我汗流得好凶,雙手套著手套好癢。我努力壓抑著超速的慾望,好歹控制住了,然後花了預估的七分鐘開到火車站。
我把槍朝他扔去,然後油門踩到底,免得讓任何好奇看熱鬧的人看清我,那輛福特不由自主地飛馳向前。我連續衝過兩個街口,一路加速,轉彎時快得只有兩輪著地,接下來就稍微放鬆一點,把車子降到保守的二十五哩時速。
接著就比較容易了。那部電影把我轉變成一具機器,這是有必要的。我換檔了。按下按鈕,啟動開關。我找到了一家酒吧——酒吧都開得比電影院晚,大概是因為眼睛不如肝臟耐磨。我在店後方挑了張凳子,一個人喝啤酒喝到打烊。沒有人來跟我講過話,我是獨行俠,其他人則是每晚都來的常客。這樣有可能很危險,不過他們不可能記得我。因為首先他https://read.99csw•com們就根本沒注意過我。
我找到了一家,旁邊有停車場,於是我把福特停進去,脫下手套塞進口袋。咖啡很燙很黑很濃。
等車開到斯卡斯代爾,我心裏開始動搖。眼前有太多時間要打發,我卻找不出方便的方式。我想著自己是不是走錯了這一步。或許我應該在科靈斯伍德旅館過夜,次日再搭早班車來這裡會比較好。但這樣我還是會整夜睡不著,也會有太多出錯的機會。因為我計劃中得弄輛車,這表示我得在天亮之前抵達斯卡斯代爾,而搭擁擠的火車比較安全,於是我就不能搭凌晨四點多的車。這麼算下來,我提前一夜到還是最好的,不過我的感覺卻沒有太好。
我開上去與他平行,猛然踩下煞車,靠向乘客座。現在他聽到剎車聲轉過頭來——不倉促、不吃驚,只是好奇發生了什麼事。我用槍指著他,扣下扳機。之前那條非常安寧的街道一片靜默。槍聲平空爆響,打亂了那片靜默,比我預期的大聲多了。我覺得好像全世界每個人都豎起了耳朵在聽。
我等待著,期望他趕緊完成他的字謎,等待著。
現在還太早。我考慮過要把車子停在布拉薩德的房子外頭等他。但又想到如果布拉薩德隔著窗子往外看,看到了我,就會帶著一把槍出來。於是我開走,去附近找個快餐店。
我把槍膛里的子彈朝他射光。第二槍射中腹部,他彎下了腰。第三顆子彈沒打中:第四顆轟掉他半個腦袋。第五顆和第六顆也命中,但我不記得是哪裡了。
但職業殺手不會只開一槍。他們不會冒任何險。
那輛車像小貓似的輕聲呼嚕起來。我開著車駛到街角轉彎,接下去轉個彎,然後再轉個彎,於是來到幹道上,往北駛向切希爾。我毫無遺憾地離開斯卡斯代爾,這個小鎮是偷車賊的寶地,但要我住下來我可受不了。
可是我不要抽煙。
他走到人行道,轉彎朝我的前方走,要去火車站。我在他後方開著車,緩緩跟上去。
比起切希爾,斯卡斯代爾相較之下簡直像廉價的國民住宅區。我開著車四處繞,看著一片片一畝大的土地上矗立著半畝大的豪宅,簡直散發出金錢的氣味。街道很寬闊很寂靜。路旁的行道樹很高大很肅穆。這個郊區由放棄城市的紐約富豪所創造出read.99csw•com來,整個地區實在太人工化,連認路都很難。四周景色都大同小異,道路迂迴蜿蜒,顯然是只為了要讓人流連忘返,方向失去了意義。
那輛福特找到了火車站,實在不是我的功勞。福特車四處探尋,最後終於碰到那棟有鐵軌穿過的典型褐色火車站。然後那輛車展現出非凡的記憶力,一路找回拉斯康門道,來回總計時間除以二,我就知道從那棟大宅開車到火車站最短路徑所需的時間,是七分鐘。
我想第一顆子彈就已經夠了,射中了他心臟下方几英寸處,他膝蓋一軟,臉上出現一種非常困惑,幾乎是傷心的表情。他的公事包沿著人行道往前滑。我不想再朝他開槍,一次就夠了,那一槍就已經殺了他。
火車來了,我上車找了個位子。這節是吸煙車廂,我迫不及待點燃一根煙開始抽,然後把報紙翻到財經版,一行行研究著那些毫無意義的數字。
我想抽根煙。而儘管我知道自己沒有理由不抽,卻想起警方鑒識人員可以從煙灰中檢驗出一大堆線索。我知道沒關係,他們可以從煙灰中查出有關我的一切,知道我抽的香煙品牌、我用來保持口氣芳香的牙膏、我穿的內褲是寬鬆四角短褲還是緊身的三角褲,但他們還是根本不會曉得我是誰。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從布拉薩德連到我身上,沒有什麼能讓警方第一個就想到我,或第二個,或第三個。他們可以從各種線索查出我這個人的完整描述,但還是毫無所獲。
我連著看了至少兩場。這並不困難。我的心思根本不在畫面上,而是到處漫遊。就連看第二遍的時候,我都完全沒跟上電影的劇情。我不知道電影在演什麼,所以打發時間也就不那麼痛苦了。最後一場電影結束后,已經過了半夜十二點,我跟著大家一起出來,踏上了斯卡斯代爾空蕩蕩的街道。
但當我看到那棟房子,這些話實在很難相信。不光是因為房子很壯觀——成功的壞蛋往往住得比大部分國王還像國王——而是那種完全令人肅然起敬的感覺……
我不得不搖搖頭逼自己甩掉那個幻象,不得不努力提醒自己他不是個好心的老人,那棟美麗的老房子是以針孔痕和硬化的血管拼湊起來的,他漂亮的年輕老婆正是我心愛的女人。我不得不提醒自己,他是個惡劣的老混蛋,我打算要謀九_九_藏_書殺他,而且我告訴自己那些講過千百遍的話——事實上他就是個惡劣的老混蛋,謀殺他是完全適當而正確的。
八點四十五分。
然後我走向火車站。月台上有個報攤,我花了五分錢買了一份《紐約時報》,等著車來。我硬逼著自己閱讀那些標題。卡斯特羅在古巴將更多人民的財產沒收充公。智利發生了地震。沒有謀殺案,現在還沒。
我用手帕把兩面車牌擦過,然後兩手戴上橡皮手套,就是雜貨店賣的那種。我是在離開紐約之前買的,就是準備在這個時候用。這雙手套很不錯——不像手術室用的那麼高級,但也夠細緻,我的手不會覺得像戴著棒球捕手的手套。我又仔細看了四下一圈,在黑暗中祈禱,然後打開那輛福特的門。我坐在方向盤後頭,開始動手接線點火。要用這個方式發動車子不難,從來就不難。我十四歲就學會了,可以輕易用這招發動車子。這種事情一旦學會了,就不會忘記。
這輛福特要用來謀殺很理想,但在空曠的道路上就完全是垃圾了。引擎不時會發出輕輕的爆響,油門踩下去要好幾秒鐘才有反應。整輛車開起來簡直像個智障小孩,而且又因為自動排檔而更礙手礙腳,讓你無法在適當的時機換檔,還有動力方向盤,這種發明簡直是設計來要把人逼瘋的。
我搖搖頭,這回搖得更厲害。下一步就是找到火車站。根據莫娜的說法,他每天早上會把車子留給莫娜,自己走路到火車站。這表示車站很近,我得搞清楚到底有多近,而且必須知道如何儘快趕到那兒。這是很重要的。
我搖下右手邊的車窗,掀開西裝外套,拿出手槍。我手握著槍,手指彎曲搭在扳機上。那種感覺好奇怪,戴著手套握槍。我的手感完全不受影響,但有了那隻手套,我的皮膚和手槍的金屬之間隔了薄薄的一層,好像讓我跟那個暴力畫面疏遠了些。握住槍的是那隻手套,而不是我的手。將要扣下扳機的是那隻手套,而不是我的手指。
我離開大馬路,轉入一條小街,走了一陣子,又轉入另一條小街。這一帶很不錯,不是斯卡斯代爾最富裕的區域,而是中等的——這裏尋常的獨棟房屋大約就要兩萬元,因為斯卡斯代爾是上流階級的郊區。屋前有樹木和圍籬,是白領階級人士的住宅區。我走了好一段路,因為很多人把車子停在車九_九_藏_書庫裡。然後我找到適合下手的目標了。
我看起來就跟他們一模一樣。
我趕快動手。我把那輛水星的車牌拆下,過街拿到福特車前,再把福特車的車牌也拆了,換裝上水星的車牌;然後又過街回來,把福特車牌安在水星車上。聽起來很複雜——但當然,我做的不過就是掉換兩輛車的車牌罷了。不過這麼一來,差別可就大了。福特車主報警說車子失竊的同時,水星車主可不會報警說車牌失竊。他很可能好一陣子都不會注意到。你什麼時候上車前會檢查車牌來著?
所以,即使福特車主報警說車子失竊,哪個多事的警察會留意我的車?但反正車牌也不一樣了。這樣或許會有所不同,但其實也可能根本沒差別。但我要冒的風險太多了,所以只要能做什麼以降低其中風險,我就會盡量努力。
我在離他房子三戶遠的地方踩下煞車,將那輛福特打到空檔,拉上手煞車。我引擎沒熄火,從我坐的地方可以看見他的房子——那扇沉重的橡木門,還有石板路。然後希望他看不到我。
天氣很好,逐漸要從黑夜轉為白晝。空氣新鮮又乾淨,不像紐約;但美好的空氣里還是會有一絲臭味,提醒你此處是郊區,而非鄉下。天空愈來愈亮,看起來一個小時內太陽就會升起。一絲雲都沒有,想必又會是個大晴天。
這條街的左邊有一輛綠色的水星,貼著人行道對齊了停著。右邊則有一輛黑色福特,看起來大概開了一年了。我想要的是那輛福特,原因就跟我想假冒的職業殺手一樣。因為它很常見,不起眼。如果你想偷輛車去犯下謀殺,就會偷黑色福特。這是整個遊戲的規則之一。
我正需要。
我憋著氣看他沿著石板路走向人行道。現在她應該在另一個房間了,或許房裡還有個女僕。或者她料到了,會懷著病態的入迷站在窗邊旁觀。我希望她沒站在窗邊,我不希望她看到。
那扇橡木門打開,我看到他了,穿著上班的服裝,公事包利落地夾在手臂下。她目送他出門,滿頭髮卷的居家模樣。他轉身,兩人匆匆吻別。出於某些原因,那個最後一吻並不讓我感到嫉妒。我簡直是高興他有機會能跟她吻別。我很好奇他們前一夜是否做|愛了。幾天前這個想法會令我作嘔,但現在我卻一點也不在乎了。這是他最後的機會,他要做什麼我都欣然接受。
她轉read•99csw.com身回屋裡,關上了門。我鬆開手煞車,讓車子往前。
我歷經一番奮鬥,終於找到了拉斯康門道。這條路比大部分街道都要寬,路中央有一條五尺寬的林蔭帶,長著灌木、青草和綠色植物。我尋找著門牌號碼,搞清楚自己的所在,然後一路開下去,總算找到布拉薩德的房子。我想那是所謂的喬治時代殖民式建築,建材大部分是岩石,加上白色的門窗木框。一片起伏的綠草坪修剪得宜,草坪中央一棵大榆樹。令人嘆為觀止。
稍後我又戴上手套,然後打開車門坐進駕駛座。如果有人看到我,一定覺得我這樣很奇怪。你看過有人上自己車之前要戴上橡皮手套的嗎?但反正沒人看到,於是我發動車子駛回拉斯康門道。此時約莫八點半。他正在解他的縱橫字謎,坐在早餐桌上,一手拿著鉛筆,報紙放在面前,右手邊放著一杯咖啡。我很好奇他這回有沒有查字典,今天的字謎對他來說是簡單還是困難。
我四處匆匆看了一下,沒人在看我。幾十個穿著西裝的男子坐在位子上閱讀《紐約時報》,沒有一個人在看我。當然,他們沒有理由看我。
晚餐后我收拾行李,退房離開了科靈斯伍德旅館。我在大中央火車總站找了個寄物櫃,把行李箱放進去。裝了子彈的槍則留在我外套內側的口袋中。那把槍害我外套胸前鼓起了好大一塊,而且走路時還不斷上下晃動。在前往威徹斯特郡斯卡斯代爾的火車上,我到洗手間里,把手槍從胸部口袋改移到褲腰帶里,這樣感覺專業太多,但卻讓我很擔心。我怕那玩意兒會忽然自己走火,這樣對莫娜可不會有太多好處。我只好努力去想其他比較愉快的事情。
這時候,那輛水星就派上用場了。
我也不會。
我一路開著那輛福特,想著這一切混亂結束后,我和莫娜要買什麼樣的車。或許買輛捷豹吧。一輛又大又亮的野獸,引擎的馬力十足,從頭到尾完全符合牛頓力學的設計。我很好奇莫娜有沒有在捷豹車的後座做|愛過。我想應該沒有。
我在火車站一個街區外找到一家電影院,付了五毛錢進去打瞌睡。我在後排挑了個位子,設法習慣手槍插在我褲腰帶裏面的感覺。那上頭的金屬不再冰冷,而是跟我的體溫一樣,或者很接近,而且我已經帶著那把槍夠久,感覺上它好像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我瞪著銀幕,讓時間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