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你就用槍砸他？」

「別誇大事實，這樣很幼稚。」他從桌子和長椅之間走出來，聲音裡帶著善意的嘲弄，「剛才那一堆天方夜譚里有沒有一點實話？」

「有這個可能。」

她的臉紅了。她拿起一片塗著灰色豬肝醬的麵包，把它放在自己的盤子里，皺起白皙的額頭說：「那是一尊黑色的雕像，你知道的，光滑、油亮；是一隻鳥，鷹或者獵隼，大概這麼高。」她兩手分開一英尺左右。

「這是在君士坦丁堡的事吧？」

「但你看都幾點了，」她抗議道，「要給你說清楚還得好幾個小時呢。」

「不。」他把手從她的肩上拿開，胳膊垂在她身後。

斯佩德沒站起來。他搖搖頭說：「你得告訴我事情的緣由才能走。」

「沒做什麼，」她的臉紅了，「我想嚇唬嚇唬他，讓他別動，等警察走掉。他可能嚇壞了，或者不願聽我的，就叫了起來。」

斯佩德點燃香煙，笑了笑，吐出一口煙。「要我給他打電話把他叫回來嗎？」

斯佩德繞過她背後，伸出手臂，把手蓋在她裸|露在外的雪白的肩膀上。她向後倚在他的臂彎里。他說：「說吧，我聽著呢。」

斯佩德不悅地盯著面前盤子里他彈掉的煙灰。

他往切好的橢圓形麵包片上抹了豬肝醬，夾上冷牛肉末；布里姬把桌布鋪好。隨後他倒上咖啡，又從一個矮胖的瓶子里倒了點白蘭地在咖啡里，然後他們肩並肩地坐在桌邊一張長椅上，她把手槍放在長椅靠她這一頭。

她扭過頭，抬臉沖他笑著，故意裝出傲慢的樣子問道：「你非得把手擱在那兒嗎？」

「啊哈，這一晚上可夠忙的。」

「都這麼晚了！」她用手指著放在書上的鬧鐘喊道，粗粗的指針指著兩點五十五。

「陶瓷或者黑色的石頭吧。我不知道。我從來沒碰過它。我只見過它一次，就幾分鐘。我們剛把它弄到手的時候，弗洛伊德給我看了一眼。」

斯佩德伸手到她的下巴下面，把她的頭抬起來。他看著她淚九*九*藏*書汪汪的雙眼笑道：「我們還有整晚的時間。我再煮一點咖啡，多加一些白蘭地，我們再試一次。」

「也許。不過我不明白你現在遮遮掩掩還有什麼用，事情已經一點一點浮出水面了。還有很多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些，也能猜到一些。再給我一天時間，我就能知道那些你不知道的事了。」

「我不知道。」她說。

她咀嚼著麵包和牛肉，吞下去，專註地看著三明治邊緣被咬了一口留下的月牙形，問：「如果我不告訴你呢？如果我什麼都不告訴你呢？你會怎麼辦？」

「你可以開始了，邊吃邊說。」他說。

「我是個騙子，」她說，「我一向是個騙子。」

她的臉上泛起一絲促狹的笑：「做些狂放不羈又難以捉摸的事？」

她遲疑了一下，點點頭，說：「在馬爾馬拉島。」

「不是為了這個，」斯佩德解釋道，「他一時火大，沒管住自己的手揍了我。如果我還手，他不可能像現在這樣退讓，一定會徹查到底，那我們就得把那套鬼話拿到總局去說了。」他若有所思地盯著那姑娘，問，「你對凱羅做了什麼？」

「千萬要當心。」她送他到門口，囑咐道。

「我一點頭緒都沒有。」

「那沒辦法，就用幾個小時來說好了。」

「我明白你為什麼怕凱羅，」斯佩德說，「他不在你的掌控範圍之內。」

「為什麼它這麼重要？」

「是真的，」她堅持道，聲音還是很低，「我認識的人里只有兩個讓我害怕，今晚我都見到了。」

「你是夠對不起我的。」他從口袋裡取出煙絲和捲煙紙，開始捲起煙來，「現在你和凱羅談過了，可以和我談談了。」

「還有外面那個小子。也許他還沒回家睡覺呢。」

「哦，我受夠了，」她顫抖著說，「這一切真讓我厭倦透了—九九藏書—厭倦我自己、厭倦說謊、厭倦編造謊言，不知道什麼是真什麼是假。我希望我——」她雙手捧住斯佩德的臉，把張開的雙唇用力地壓在斯佩德的嘴上，身體緊貼著他的身體。斯佩德伸出雙臂摟著她，把她拉向自己，肌肉鼓了起來，藍色的衣袖繃緊了。他一手托著她的頭，手指一半隱沒在紅色的秀髮中，另一隻手摩挲著她纖瘦的背。他的黃眼睛里閃著熱烈的光芒。

「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斯佩德的笑意也掩不住惱怒，「我跟你說過，你就是靠著瞎猜和碰運氣四處亂闖。」

斯佩德出來的時候，郵政街上空蕩蕩的。他向東走了一個街區，穿過馬路，在路對面向西走了兩個街區，再穿過馬路，回到他住的公寓樓。一路上他什麼人也沒看見，只有兩個修理工正在車庫裡修車。

「沒錯，而且還狂放不羈、難以捉摸。這隻鳥是個什麼東西——這隻鷹，為什麼所有人都為了它那麼激動？」

「有。」她低聲說。

她不自在地動了動她裸|露的光滑肩膀，但沒說話。接下來的幾分鐘里，他們沉默地吃著食物，她思前想後，他鎮靜如常。最後她悄聲說：「我怕你，真的。」

她的眼帘垂下來。

他說：「這不是事實。」

斯佩德笑了。「這很難說。請你自己想象一下：我把事情弄明白的方式就是拎上一把活動扳手，狂放不羈而又難以捉摸地把眼前的機器鼓搗一番。如果你確定那些飛濺的碎片不會傷到你，那就沒問題。」

「怎麼弄？」

「所以它的價值一定超過七百五十美元？」

「我看你已經知道了。」她說著，又看看手裡的三明治，臉色很嚴肅，「但——噢！我受夠這一套了，我真不願意談這件事。等你——等你自己去弄明白，就像你說的那樣，那不就好了嗎？」

「怎麼幫？」

「我可以下樓去看看。」

「你是說關於那隻鳥的事？」

他點點頭，溫和地說：「我還在聽著呢。」

「我是說這整件事https://read.99csw.com。」

「那我就有資格和弗洛伊德·瑟斯比先生談條件了。」

她伸出一根指頭放在嘴邊，睜大眼睛盯著房間的另外一頭出了一會兒神，然後眯起眼睛飛快地瞥了斯佩德一眼。他正聚精會神地卷著煙。

「為什麼它值那麼多錢？」他問道，「你一定知道一點皮毛，至少能猜一猜。」

「那是沒錯，但他是警官啊。」

「他還在那兒。」斯佩德說。

「那是另外一回事。」他笑著說。

「哦，比那多得多。」她說，「他們可不像要和我平分的樣子，他們只是雇我幫忙。」

斯佩德把煙頭在盤子上碾碎，將杯子里的咖啡加白蘭地一飲而盡，終於舒展了眉頭。他用紙巾擦擦嘴，把紙巾揉成一團扔在桌上，若無其事地說：「你是個騙子。」

她沒有笑，只是搖搖頭。她搖頭的時候還是盯著斯佩德，眼神充滿好奇。

「不……不太多。」

斯佩德舔一舔捲煙紙的邊緣，把煙封好，一面摸打火機一面問道：「怎麼？」

他沖她揮一揮手裡的煙。「繼續說，後來發生了什麼？」

「就這些了。我告訴過你了，他們答應付我五百鎊來幫他們，我這麼做了。後來我們發現喬·凱羅想撇下我們把鷹帶走，什麼都不給我們，所以我們就先下手為強，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但後來我的處境也沒比從前好到哪裡去，因為弗洛伊德壓根兒沒打算付他應承我的那七百五十美元。我們剛到這兒時我就看出來了。他說我們會去紐約，他會在那兒把鷹賣掉，把我的那份錢給我，但我能看出他沒說實話。」憤怒讓她的眼睛變成了沉鬱的紫羅蘭色，「所以我才去找你，讓你幫我找找那隻鷹在哪裡。」

她臉上的笑意消失了。「你覺得他還在那兒嗎？」

「假如你把它弄到手了呢？接下來怎麼辦？」

她來到門邊，見咖啡壺剛被放在爐子上，斯佩德正把一長條法式麵包切成片。她站在門口，入神地看著他，左手手指無所事事地撫摸著https://read.99csw.com握在右手裡的那把手槍。

「它是什麼做的？」

「有多少？」

「哦，對，」她開口道，「當然——」她把手指從嘴邊移開，把蓋在膝上的藍裙子理平，然後皺著眉頭看著自己的膝蓋。

「幫他們把雕像從擁有它的人手裡弄過來，」她放下杯子，緩緩地說，「一個叫凱米多夫的俄國人。」

見他不打算抬頭看她，布里姬·奧肖內西收斂起笑容，看他的目光越來越不安。

「我得走了。」她從沙發上起身，「太晚了。」

她沖他做了個鬼臉，抱怨道：「沒見過你這麼難纏的。」說著咬了一口三明治。

「我不會太驚訝的，」他咧嘴笑著對她說，笑得臼齒的邊緣都露出來了，「我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你真是讓人難以捉摸。」她喃喃地說。

「我只能這樣，他動手打我。」

盛怒突然佔據了他的整張面孔。他用刺耳的喉音說起話來，雙手托著那張狂怒的臉，盯著地面，用各種骯髒下流的字眼一刻不停地罵了鄧迪足足五分鐘。接著他把頭抬起來，看著布里姬，疲憊地咧嘴一笑，說：「幼稚吧？我很清楚這一點，但天知道我有多討厭被打不還手。」他用手指頭小心地摸著下巴，「這一拳不是白給他打的。」他笑了起來，懶洋洋地向後靠在沙發上，蹺著腿，「能贏過他也算值了，」說著眉毛一動，閃過一絲怒容，「不過我還是會記住這一拳。」

她啜了一口加白蘭地的咖啡，然後搖搖頭。

她站起來，立在桌子一頭低頭看著他，眼神暗淡而窘迫，臉色緋紅。

「但我沒有，」她一字一頓地說，像是在仔細挑選字眼，「沒有足夠的時間和他談妥。」她不再皺眉看著膝蓋，而是用清澈而坦率的眼神看著斯佩德，「我們才剛開始就被打斷了。」

她垂下頭，漆黑的睫毛上閃著晶瑩的淚光。

「那會是什麼？」她的注意力從三明治上轉移到他的臉上，「那就是我想知道的：你接下來會怎麼做。」

他說了聲「我會的」，就出去了。九*九*藏*書

斯佩德回到起居室，坐在沙發一頭，胳膊肘擱在膝蓋上，手托著臉，盯著地板，不去看布里姬·奧肖內西。她正坐在扶手椅上，心虛地沖他笑著。他眼神熾熱，眉心現出深深的皺紋，鼻翼隨著呼吸起伏。

他搖搖頭。

她哆嗦了一下。「你能去看看嗎？」

她咬著嘴唇內側，慢慢地轉過身，回到起居室。斯佩德跟著她進來，把帽子和大衣放在一把椅子上，說：「這樣我們就有時間談一談了。」接著他走進廚房。

「哦，那——那你去嗎？」

「對不起，薩姆。」她說。她的音調和面容都顯得十分柔弱，帶著悔意。

女郎又展開笑顏，離開扶手椅走過來坐在他身旁的沙發上。「你真是我見過的最狂放不羈的人了，」她說，「你一向都是這麼霸道的嗎？」

他轉而不悅地盯著她。

「我不知道，」她說，「他們從來沒對我說過。他們答應我，如果我幫他們把它弄到手，就給我五百鎊。我們和喬分開以後，弗洛伊德對我說，他會給我七百五十美元。」

斯佩德把她那張憂心忡忡的臉端詳了一番，就從沙發上起來，說：「沒問題。」他伸手拿了帽子和大衣，「我十分鐘后回來。」

他打開公寓門的時候，布里姬·奧肖內西正站在玄關的轉角那兒，手裡握著凱羅的手槍，胳膊垂在身側。

「我不是讓他打我了嗎？」

「桌布在這裏面。」斯佩德一邊說，一邊用麵包刀指指一個櫥櫃，那柜子是餐桌的一部分。

她又把杯子舉到唇邊。斯佩德開始捲起煙來，但那雙專制的灰黃色眼睛還是盯著她的臉。在他們身後，咖啡壺在爐子上咕嘟咕嘟地響著。

「哦，那不重要。」她拒絕回答，「你知道也沒用，」她厚顏無恥地笑起來，「而且肯定不關你的事。」

斯佩德眯起眼睛打量著她，說：「但你不知道把鷹拿到哪裡去賣才能換得比他能給你的更多的錢？你很清楚他是準備把它賣個大價錢的。」

「那你在？」

「我是犯人嗎？」她笑嘻嘻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