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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三樁謀殺案

第十六章 第三樁謀殺案

「別鬧了,斯佩德。行行好告訴我吧。」
「那奧肖內西小姐呢?」她問。
「你那是記恨在心,」姑娘叫道,「就是這麼回事。因為她自己設法採取行動而沒有告訴你,你就憤憤不平。她為什麼不能自己行動?你不是什麼老實人;你對她也沒有多坦誠,憑什麼要她全心全意相信你?」
她眯起眼睛對他怒目而視。
一個半小時后,五點二十的時候,斯佩德回來了。他看起來很高興,一面走進來一面問:「你怎麼變得這麼不好相處了,寶貝?」
「晚了十五分鐘,」他說,「你的小鳥飛走啦。」
艾菲從門那邊走過來,別過臉繞開屍體,來到斯佩德身邊。她手扶在桌角上,站在那兒看他拉松繩子,把棕色牛皮紙剝開,臉上作嘔的表情逐漸被興奮所取代。「你覺得是那個嗎?」她輕聲問。
「你的語法真糟糕。」
「我沒去。」薩姆說。
他們上樓到凱羅的房間去。皮箱還在那兒,關起來了,但沒上鎖。他們把箱蓋掀起來,裏面空空如也。
「趕緊啊,薩姆!」姑娘懇求道。
她彎下腰正對著他的臉凝視著他。「你一定要找到她,薩姆。已經過了一天了,她——」
「斯佩德在哪裡?」男人問。
斯佩德哈哈大笑起來。他一隻手撫摸著這隻鷹,五指大張,彷彿一切盡在他的掌握,另一隻手把艾菲·佩林摟過來,把她的身子緊緊地壓在自己身上。「我們搞到這個該死的玩意兒了,寶貝。」
他說了句「隨你的便」就戴上帽子,結果疼得縮了一下,只好把帽子摘下來拿在手裡走出去了。
「我?」
此人有將近七英尺高,站在門口時頭上的軟帽被夾在頭頂和門框之間壓扁了。一件黑色直筒長大衣像刀鞘一樣裹著他,從喉嚨到膝蓋都扣了起來,讓他顯得更瘦。他的肩膀支棱著,看起來瘦骨嶙峋。那張稜角分明的臉上刻滿風霜和歲月的痕迹,是潮濕的沙土顏色,臉頰和下巴都被汗水打濕了。他的黑眼珠周圍布滿了血絲,眼神狂亂,下眼瞼耷拉著,露出了內側的粉色黏膜。他用一邊胳膊緊緊地壓著左側胸口,黑色衣袖裡探出一隻鷹爪似的黃色大手,手裡抓著一個用細繩綁著的棕色紙包。紙包是紡錘形,比一個橄欖球大些。
盧克說:「你怎麼看?」
他的語調讓她熾九_九_藏_書熱的目光染上了一絲不安,但她甩了甩頭,那種不安消失了。她把嘴唇緊緊地抿了一會兒,說:「薩姆,如果你現在不到那裡去,那麼我去,我還要帶著警察去。」她的聲音顫抖起來,說不出連貫的句子,只得失聲痛哭道,「哦,薩姆,去吧!」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剛才退後一步時,他的左腳碰到了死去男人的手,鞋跟踩住了掌緣的一小塊皮肉。斯佩德從那隻手上把腳挪開。這時電話鈴響了,他沖女孩點點頭,後者轉向辦公桌,把聽筒放到耳邊,說:「喂?……對……誰?……啊,是的!」她睜大了眼,「對,對……先別掛線!」她突然驚惶地張大了嘴,叫道,「喂!喂!喂!」她上下猛按著叉簧,又「喂」了兩聲,然後啜泣著朝斯佩德轉過頭來。他這會兒已經來到她身旁了。
「傷怎麼樣了?」她問。
斯佩德熄掉火,把打火機放回口袋裡。他跪著繞到死者另一側,用那隻乾淨的手解開筒狀大衣的扣子,把衣襟拉開。大衣的內側全被血浸濕了,裏面穿著的雙排扣藍色西服也已經濕透了。他胸口上西服兩側衣領交疊的地方和下面的兩片衣襟上,有好幾個濕漉漉的破洞。
「去了你看見失火的那艘船上。」
「貝爾維德旅館的盧克——他姓什麼來著——打電話來,說凱羅回去了。大概是半個小時之前的事。」
斯佩德把男人小心地放下來,讓他靠左側躺在地板上。男人布滿血絲的黑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動不動,但眼神已經不再狂亂了。他的嘴還像剛才血湧出來的時候一樣張著,但現在已經不吐血了,頎長的身子靜靜地靠在地板上。
「沒有。他拿著一個大手提箱進來,上樓把行李收拾好,帶著他的東西下來,付了賬單,招了一輛計程車,一個人出去了。沒人聽見他和司機說了什麼。」
艾菲·佩林從他身後繞到身旁,急切地問:「你覺得你知道她在哪裡嗎,薩姆?」
「哎喲!」她說,「你弄疼我了。」
他把胳膊從她身上拿開,雙手拿起這隻黑鳥,搖晃著抖掉上面沾著的刨花。然後他後退一步,把黑鳥舉在眼前,吹掉上面的粉塵,得意揚揚地端詳著它。
他搖搖頭,繼續用指尖輕輕地打著圈按摩著他淤血的太陽穴。
「很快就能見分曉。」斯佩德說。牛皮紙被去掉之後,內層的灰色糙紙露了出來。這些紙足有三層厚,他粗大的手指忙著把它們撕開。他板著臉,眼裡卻閃著光。灰色的紙也去掉之後,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個用白色刨花緊密填充而成的卵形物體。他用手指把刨花扯開,就得到了那尊一英尺高的鷹,像煤一樣黑,沒沾到木屑和刨花的地方都閃閃發光。
「死了。胸口中彈,有五六槍的樣子。」斯佩德洗起手來。
她說:「我不回去。我就在這裏等九-九-藏-書你回來。」
走廊那邊的門開了,斯佩德閉上嘴。艾菲·佩林從辦公桌上跳下來,但她還沒夠到裡間的門,一個男人就把門打開了。

他狡黠地咧嘴一笑。「不,」他說,「不過我猜他就是雅各比船長,白鴿號的主人。」他拿起帽子戴在頭上,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地上的死者,又環視一下房間。
「薩姆,」她憤怒地喊起來,「她可能——」
「他的皮箱呢?」
盧克的下巴掉了下來。「天啊,」他說,「我忘了那個!快來。」
她一面用拳頭捶著他的胸口一面哭喊著:「不,不!你得去她那兒。你還沒看出來嗎,薩姆?她的東西在這個人手裡,他帶著這東西來找你。你還不明白?他是在幫她,而他們殺了他。她現在——噢,你該走了!」
斯佩德在她話音剛落時答了一句「我回來的時候再告訴你」,然後急匆匆地出門去了。十分鐘后,一輛計程車把斯佩德載到了貝爾維德。他在大堂找到了盧克。安全主管一臉壞笑,搖著頭向斯佩德迎過來。
她剛開口就被他打斷了:「現在請醫生太晚了,而且我們採取行動之前我得想一想。」他洗完手,開始清洗起洗手池來,「他中了這麼多槍,不可能是從太遠的地方來的。如果他——見鬼,他為什麼就不能挺得久一點多說幾句話?」他皺著眉頭看著女孩,又沖了沖手,拿起一塊毛巾,「振作一下,看在上帝的分上,千萬別吐我身上。」他扔掉毛巾,用手指梳了梳頭髮,說:「我們來看看那包東西。」
斯佩德走進薩特旅館,打電話到亞歷山德拉酒店。古特曼不在;古特曼那幫人一個都不在。斯佩德又打電話到貝爾維德旅館,凱羅也不在,一整天都不在。
斯佩德立刻閉上嘴,轉身大步朝門口走去。
「知道了,」他心不在焉地說,「我會趕緊去的。最好在警察來之前把地上那幾片刨花清理掉。還有,也許你應該找一下席德……不,」他揉揉下巴,「還是先別讓他插手了,這樣好一點。我會把門鎖上,等他們來了再打開。」他把手從下巴上移開,又揉了揉臉頰,「小妹妹,你真是個好姑娘。」他說完就出去了。
「我走了以後立刻打電話報警,告訴他們發生了什麼,但別提到人名和地名。你就說你不知道;就說我接了電話,告訴你我得出門,但沒說去哪裡。」他咒罵著打結的繩子,猛地一拽把它拉直,開始捆起包裹來,「別提到這玩意兒。照實說發生了什麼,但別提到他拿著包裹,」他咬著下唇,「除非他們釘住你不放。如果他們看起來已經知道了,你就只好承認了。但應該不太可能。如果他們真的問起,你就說包裹沒打開就被我帶走了。」他打完結,把包裹拎起來夾在左臂下,「實話實說就好。除了這個小東西,一切照實說,除非read.99csw.com他們已經知道了。別否認有這麼個東西,但也別主動提起。還有,是我接的電話,不是你。你不知道任何和這個傢伙有關係的人和事,你對他一無所知。另外,你要告訴他們,沒見到我之前你不能透露我的業務情況。明白了?」
外間里有個衣著很醒目,看起來滑頭滑腦的黑臉男人在等著。艾菲·佩林指著這黑臉男人說:「斯佩德先生,這位先生想見你。」
「沒有大礙,就是頭疼得厲害。」
他皺著眉頭又吸了一口煙。「總之,船長和四位訪客在午夜十二點左右一起離開,他們走路的樣子看起來都不像受了傷。這是聽值夜的人說的。我沒找到當時海關值班的人,能打聽到的就這麼多了。那以後船長就沒回來過。他今天下午和幾個貨運代理商有約,但他沒去。他們也還沒找到他報告失火的事。」
斯佩德聳聳肩。「我不知道。火是今天上午晚些時候在貨艙發現的,在船尾那邊的底層。可能昨天就開始燒起來了。他們已經把火撲滅了,不過損失不小。船長不在,沒人願意多談這事兒。是——」
斯佩德起身走向外間的洗手池。
「難道不該——」
艾菲·佩林抓著走廊門的門把手,背抵在玻璃上,這才哆嗦著勉強站住了,低聲問:「他——他是不是——」
「沒錯,你。」他伸出一個指頭點一點艾菲·佩林的鼻尖,然後伸出手穿過她的胳膊肘下方,把她抱起來,親了親她的下巴,又把她放下來,問:「我不在的時候有什麼事嗎?」
「你去船上了。」這不是一個問句。
「可我告訴你船起火了,薩姆!」
斯佩德沒說話。
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虹膜周圍的眼白全露出來了。
「沒有,先生。」
「哪裡?」她激動了。
斯佩德罵罵咧咧,詛咒著自己的壞運氣。
「我也沒找到她,」他答,「但她去過那兒。」
他吸了一口煙,又噴出來,把頭扭到一邊,啐掉一片沾在他嘴唇上的黃色煙絲,然後繼續說道:「吃過飯後,又有三個人來找雅各比船長。一個是古特曼,一個是凱羅,還有一個是昨天替古特曼來傳話的那小子。這三人去的時候布里姬還在那裡。他們五個人在船長的艙室里談了很久。從船員那裡打聽不出什麼,只知道他們有過爭吵。還有,那天晚上大約十一點左右,船長的艙室里傳來一聲槍響。值夜的人立刻就趕過去了,但他只在門外見到船長,船長告訴他沒事。艙室的一角有個新鮮的彈孔,位置很高,有可能子彈並沒有打中人。目前我只知道開了這一槍,但我了解的情況很有限。」
「是奧肖內西小姐,」她無法自持地喊道,「她要見你。她在亞歷山德拉酒店,處境很危險。她的聲音——噢,聽起來真可怕,薩姆!她還沒說完就出了事,薩姆,去救她!」
他給手裡的煙點上火,把打火機九_九_藏_書放回口袋,拍拍她的小腿,說:「好吧,說說這隻白鴿。她昨天中午十二點多去了那裡,」他的眉毛垂了下來,「也就是說她在輪渡大廈下計程車后直接就去了,那艘船離大廈只有幾個碼頭遠。當時船長不在船上,去城北辦事了。他名叫雅各比,她本來是指名要找他的。那意味著他不知道她要去,或者沒料到她會選擇那個時間去。她在那裡一直等到四點鐘他回來。之後他們一直待在他的艙室里,直到晚飯時間。他們一起吃了飯。」
「謝了,」斯佩德把號碼抄在一個信封的背面,「有轉寄地址嗎?」
這黑臉男人是市場路一家電影院的老闆,他懷疑他的一個收銀員和門衛合謀騙他。斯佩德催著他把情況說完,答應他「料理這件事」,問他要了五十美元,不到半個小時就把他打發走了。
他動了一下,不耐煩地打斷她:「我沒什麼非做不可的,不過如果你讓我這該死的腦袋休息一兩分鐘,我就出去把她找回來。」
「你找到她了嗎?」女孩喊道。
艾菲·佩林嚇壞了,趕緊為他讓路。
斯佩德的臉一下子紅了。他強硬地說:「她完全有能力全身而退,而且當她認為自己需要幫助的時候,她很清楚該去什麼地方求助。」
斯佩德把鷹放在桌子上,陰鬱地皺起眉頭。「我得先處理這個傢伙。」他用拇指沖地上那具瘦削的屍體指了指。
斯佩德到他的辦公室去。
這高個子男人站在門口,像是沒看見斯佩德。他只說了「你知道——」這幾個字,喉嚨里湧上來的咕嚕咕嚕聲就把他後面的話淹沒了。他把另一隻手放在抓著紙包的手上,顧不上伸出手保持平衡,僵硬的身子就像一棵樹一樣直直地向前倒下來。
「失火是怎麼回事?」她問。
他站起來抱怨了幾句,然後說:「天啊!與其在這兒聽你發牢騷,倒不如出門轉轉,對我的腦袋還好一些。」他看看表,「你最好鎖上門回家去。」
「退房了,包和行李也拿走了。」盧克說。他從背心口袋裡拿出一個磨得破破爛爛的記事本,舔了舔拇指,一頁一頁地翻了翻,然後把本子攤開朝向斯佩德,說:「送他的計程車車牌號,我能為你打聽到的也就這麼多啦。」
「她自己去了船上,」他粗暴地說,「沒人逼她去。她知道那艘船到港了之後就去了船上,而不是去你家。這是搞什麼鬼?我應該跟在客戶屁股後頭求他們讓我幫忙嗎?」
「薩姆·斯佩德,」她說,「你完全有資格當選古今中外卑鄙無恥之徒第一名。只因為她採取行動但沒告訴你,你就明知她有危險還袖手旁觀,你知道她可能——」
艾菲·佩林一臉驚恐地尖叫起來,指著他的腳。
她繞到他身後,把他的手放下來,用她纖長的手指輕撫著他的太陽穴。他向後靠去,頭擱在椅背上,後腦勺抵著她的胸說:「你是個天使。」
read•99csw.com小聲地說:「可憐的腦袋。」她靜靜地撫摸著他的頭。過了一會兒,她問:「你知道她在哪裡?你想到了嗎?」
送走電影院老闆並關上門之後,艾菲·佩林走進裡間辦公室,她那被太陽晒成棕色的臉龐上疑慮重重。「你還沒找到她?」她問。
電話鈴響了。斯佩德拿起電話,說:「你好……是的,席德,結果還好,謝謝……當然,他很討厭,不過我也不是吃素的……他沉浸在賭徒大戰的白日夢裡……總之,我們分手的時候沒有吻別。我拋出了我的砝碼,然後就大搖大擺地走了……那是要交給你去操心的……好,再見。」他放下電話,又向後倒在椅子上。
他的聲音讓斯佩德在椅子里警惕地坐直了身子。那聲音粗糲、刺耳,像是忍受著極大的痛苦,努力克制著不讓喉嚨里發出的咕嚕咕嚕聲把這幾個字淹沒。
斯佩德微微一笑,欠了欠身,打開裡間的門。「請進。」跟著那男人進去之前,斯佩德問艾菲·佩林:「那件事有消息嗎?」
「明白了,薩姆。他……你知道他是誰嗎?」
斯佩德回到辦公室,艾菲·佩林好奇地看著他。「讓他跑了。」斯佩德咕噥著走進自己的房間。她跟著他進去。他坐在椅子上,開始卷香煙。她坐在他面前的辦公桌上,足尖踩在他椅子坐墊的一角。
「去白鴿號?」
「我知道她當時去了哪裡。」他不情願地答道。
斯佩德說:「夠了,別再說了。」
他再次走進裡間辦公室,跨過死去男人的腿,撿起那個棕色的紙包。包裹的分量頓時讓他兩眼放光。他把它翻過來放在辦公桌上,讓繩子打結的部位朝上。那繩結又硬又緊。他掏出隨身小刀把繩子割斷。
「好吧,」斯佩德推開她,俯身把黑鳥放進桌上那一堆刨花當中,麻利地用紙胡亂裹成一團,比原來那個包裹要大些。
「你中午告訴我的。我當時和伯勞斯有約,之後還要見布萊恩。」
斯佩德說:「把門鎖上。」艾菲·佩林牙齒直打架,哆哆嗦嗦地擺弄著走廊門上的鎖。斯佩德在瘦男人的身旁跪下來,把他的身子放平,讓他仰面躺著,然後把一隻手伸進男人的大衣里,又立刻縮了回來,看到手上沾滿了血。斯佩德還是面不改色,把沾血的手舉起來,以免碰到別的東西,然後用另一隻手從口袋裡掏出打火機。他把火打著,將火苗依次湊到男人兩隻眼睛旁邊。眼睛的各個部分——眼皮、眼球、虹膜、瞳孔——全都一動不動。
斯佩德面無表情,動作卻很靈活。他從椅子上彈起來,抓住了正在倒下來的男人。男人的嘴張開了,湧出大量鮮血,那個棕色的紙包從手裡掉下來,在地板上一直往前滾,碰到辦公桌的桌腳才停住。男人的膝蓋和腰都伸不直了,骨瘦如柴的身體在刀鞘似的大衣里變得癱軟如泥,靠在斯佩德的懷裡一個勁兒往下滑,讓斯佩德有點扶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