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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丹恩一家 第七章 詛咒

第一卷 丹恩一家

第七章 詛咒

萊格特太太站起身。她步履不穩,要不是菲茨斯蒂芬過去扶住,她真的會倒下。驚異湧上她浮腫的臉龐,湮沒了悲傷。
女人的身體軟了下去。
「我們做到了。有一天下午我們真的活活把她嚇死了。那天莉莉因為頭痛,吃了阿司匹林上床睡覺。那次我就開了上鎖的抽屜,但沒取下槍里的子彈。然後我告訴孩子她可以跟她媽媽玩這個遊戲,而我就到下一層樓拜訪朋友,這樣就不會有人懷疑我親愛的姐姐過世會跟我扯上什麼關係。我本以為莫里斯整個下午都會待在外頭。我打算在聽到槍響的時候,跟我朋友一起衝上樓,跟他們一起發現孩子是因為玩槍而誤殺了媽媽。
醫生走出去。柯林森搓著昏迷女孩的兩手,看著我,像是覺得應該有某種法律來懲辦我這種人。然後他開口了:「你的工作就這麼結束了,滿意了吧!」
她的身體擠住我的右臂扭動翻滾。我的右臂因為先前翻車時的撞擊依舊酸軟,吃不住勁。她壯實的身體陡地抬起來,翻身壓住我。
「住口!」埃里克·柯林森厲聲道,「讓她住口!」
她扭頭不看我,伸出一隻手臂指向房間另一邊的女孩,嗓音濃濁而粗嘎,迸出狂野的勝利之聲。而她的話語也被短暫的停頓劈裂,聽起來彷彿是在詠唱。
「胡說,」我說,「她當時還是個嬰兒。」
「是他殺。他口袋裡放了這麼多錢,是想一走了之。他寫了信給警方幫妻女脫罪,以免她們以共犯的罪名被判刑。依你看,」我問奧嘉,「這像垂死的人寫給愛妻和愛女的訣別信嗎?對她們沒有隻字片語——話全是說給警方聽的。」
「是她沒錯!是她!」加布麗埃爾·萊格特喊道,想從椅子站起來,但柯林森按住了她。「她——」
「我希望我親愛的姐姐在地獄里也能知道。」
「你想知道是誰殺了我姐姐嗎?」萊格特太太輕聲問道,她面對著我,牙齒在字詞之間輕碰作響,唇染笑意,眼神熾熱,「是她,這個小惡魔——是加布麗埃爾殺了她媽媽。他想保護的是她。」
「加布麗埃爾才生出來,我就展開了長期計劃;到她快五歲的時候,我做到了。莫里斯的手槍,很小的一把,一直放在五斗櫃一個上了鎖的抽屜里。我開了抽屜的鎖,取齣子彈,教加布麗埃爾一個好玩的小遊戲。我會躺在莉莉的床上,假裝睡著了。孩子就會推把椅子到五斗櫃邊,爬上去,從抽屜里拿出手槍,爬上床,槍口對著我的頭,然後扣動扳機。她如果做得好,發出的聲音不大甚至完全無聲,小巧的兩手握槍姿勢正確,我就會給她糖果當做獎賞,還提醒她不能跟她媽媽或者別人提起這個遊戲九-九-藏-書——因為我們有一天要好好嚇她媽媽一跳。
「你先生的口供有六處謊言——光眼下我能指出來的就有這麼多。他從未寫信要你和女兒過來,是你自己找過來的。貝格太太說你們從紐約來到這兒,他根本沒有料到。他沒給厄普頓鑽石。他說自己把它們給了厄普頓,事後又打算如何如何,那一大段話全是胡扯,不過那是他情急之下為幫你脫罪所能想出來的最好的主意了。萊格特要麼給現金,要麼什麼都不會給;他不會蠢到給厄普頓別人的鑽石,然後惹出這一堆麻煩。
「加布麗埃爾在六七個月之後出生了。我們可真是個快樂的小家庭啊!我跟他們住在一起——莉莉跟我可不是難捨難分嗎?而打從一開始,加布麗埃爾愛我就勝過愛她媽媽。這是我精心經營的結果:愛莉絲阿姨可以為她的親親小外甥女做任何事情。原因呢,還不是因為她偏愛我的話會把莉莉氣瘋?而這倒也不是說莉莉有多愛那孩子,只因為我們是姐妹:不管哪個要什麼,另外一個也非要得到不可——不是為了共享,是為了獨佔。
帕特·雷迪抓人的經驗很少,但奧嘉和我經驗老到,此時無論女孩如何慘叫或跌倒,我們都不該把視線從萊格特太太身上移開——就連半秒也不行。但我們還是看了一眼女孩,可能不到半秒——而這已綽綽有餘。等我們回頭再看向萊格特太太的時候,她手裡多了把槍,同時也已踏出一步走向門口。
「他不是自殺。」我說,「是他殺。」
她搖搖頭。
「幹嗎問這個?」奧嘉追問道。
「總之,不幸的是他因此被控有罪;但他絕對不會懷疑到我頭上;而且事後他太想把這件事所有的記憶都從孩子腦里抹掉了,因此也免除了我的後顧之憂。他逃離魔鬼島以後,我的確跟蹤他到了這個國家,也在厄普頓幫我找到他之後跟來了舊金山。我利用了加布麗埃爾對我的愛、對他的恨——這恨也是我小心翼翼在她心裏培養出來的——然後又用故作拙樸的言辭說服了她原諒莫里斯殺了她母親。為了繼續向加布麗埃爾隱瞞真相,也因為我對莫里斯與加布麗埃爾表現出的忠誠,莫里斯決定娶我。他覺得和我結婚好像就可以在某種程度上彌補我們飽經摧殘的人生。他娶莉莉的那天,我發誓要把他從她身邊搶走。我做到了。
我告訴醫生:「看看萊格特太太去吧。她在樓梯上。我想是死了,不過你最好去看看。」
歐文·菲茨斯蒂芬率先追出門外。警員擋了我的路,不過我搶到了第二。女人此時已跑到樓梯口,在陰暗長廊的另一頭。菲茨斯蒂芬緊跟在後,眼看就要追上。
九_九_藏_書我從她的臉上看不出任何信息。那面容是扭曲了,但可以意味著任何事。我深深地吸氣,繼續說下去,並不算是咆哮,卻也非常響亮。
加布麗埃爾·萊格特嘶聲尖叫,從椅子上跳起,用留著尖銳指甲的白皙手指指向萊格特太大。
我把皮夾亮給大家看,然後問道:「除了我剛才念的信以外,他還有別的留言嗎?」
我攏起桌上的槍,放進口袋。
我走到桌旁,彎身俯視死者,伸手搜索他的衣袋。他外套的內袋鼓起。我將手探到他手臂下,解開外套的紐扣,從口袋裡掏出了一隻棕色皮夾。皮夾里裝著厚厚一沓紙鈔——後來我們數出了數目,是一萬五千美元。
「他護著你;他一直都護著你,你——」我怒吼道,現在我的聲調已經收放自如,「殺了你姐姐莉莉——他第一任妻子,要他代你受過。在那之後你跟著他到了倫敦。如果你是無辜的話,會跟著殺姐仇人走嗎?是你找人追蹤他,然後你也跟了過來,最後嫁給他。也是你認定他娶錯了對象,然後殺了自己的姐姐。」
「確實是結束了。」我說。
女孩喊出了些毫無意義的話語。
令這些話語分外刺耳的,是這女人在講話時的微笑,還有她斟酌字句時那種近乎挑剔的講究,一字一字務求說得有格調。
我及時落在他們身上,猛撞過去,把他們轟的一下推進平台角落。本來對準菲茨斯蒂芬的子彈這下射進了樓梯。
我念完后的幾分鐘里,無人發言。萊格特太太為了聆聽,已經將手帕從臉上拿開了,偶爾輕聲啜泣。加布麗埃爾的目光飛快地掃過全場,眼眸里有光影激烈交錯。她的嘴唇扭曲了,彷彿要說些什麼,卻又說不出來。
我沒給她機會回答我的任何一個問題,只是繼續追擊,漸漸放緩了音調:「也許魯伯特跟蹤厄普頓來到這兒,和你取得聯絡。是你要他殺了厄普頓——他原本是想自己動手的。有這種可能,因為他真的把厄普頓幹掉了,事後也真的找上了你,於是你就覺得有必要在樓下廚房把他一刀除掉。你並不清楚這女孩當時躲在餐具室里目睹了一切,但你的確清楚自己已經鑄下了大錯。你明白自己洗脫謀殺魯伯特罪名的機會非常渺茫,你的家現在已處在聚光燈下。所以你玩了你唯一能玩的把戲。你到了丈夫那裡,和盤托出一切——或者至少是坦白了足夠說服他答應的情節——讓他幫你扛下擔子。然後你就給了他這個——就在這張桌上。
「我毫不擔心孩子事後會泄密。正如我所說,她心智發展不全,又那樣愛我信任我,而且在進行任何官方審問之前她都會在我手裡;像這樣,我知道要九_九_藏_書控制她是再容易不過的,也有把握她不會說出什麼,泄露我在這場……唔,這出好戲里的角色。不過莫里斯差點兒就壞了好事。他突然回到家裡,就在加布麗埃爾扣下扳機的時候走到了卧室門口。要早到那麼幾分之一秒的話,他就會有時間救他妻子一命。
「你殺了他。」我對她說,「他本打算逃走的。他寫下口供幫你背了黑鍋。是你在下面的廚房裡殺了魯伯特,女孩剛才講的就是這個。你丈夫的信讀上去足夠當成遺書了,所以你就殺了他——因為你覺得他的告白加上死亡就能令整件事情收場,讓我們不再追查下去。」
「是嗎?那我就真的要告訴你一件事了——如果不是真的,我都說不出來這樣的事情。是我教她殺她母親的。你懂嗎?我教導她、訓練她、要她操練、給她排演。這話你懂嗎?莉莉跟我是如假包換的姐妹,難捨難分,彼此恨之入骨。莫里斯呢,我們兩個他都不想娶——他何必呢?但他跟我們倆的關係都親密得可以論及婚嫁。這話你可不要想得太柏拉圖。你要知道,我們窮得要死,而他不是;莉莉正是因此想要嫁他。而我,我是因為莉莉想嫁他,所以我才想嫁他。我們就是這樣一對如假包換的姐妹,什麼事都要一樣。不過莉莉得到了他,她先——把他騙上了手。這話難聽,但的確是事實。她和他結了婚。
「還算有點兒道理,」我讓步道,「但並非全說得通。萊格特或許相信了,但我可沒有。我懷疑你是想陷害你的繼女,因為她告訴了我們自己看見你在樓下捅了魯伯特一刀。」
我們沒站起來。我伸出雙手,想截住那晃動的手槍,沒成功,倒是撈到了她的腰。在我下巴不遠處,菲茨斯蒂芬用骨瘦如柴的手指扣住了她持槍的手腕。
她合上了嘴唇,猛踏一步走向我,眼圈瞪得泛白。然後她整理了一下情緒,尖聲大笑起來,火光從她眼睛里消失了——或許該說是退卻至眼帘之後,依舊暗自燃燒。她將兩手都擱在臀上,戲謔而輕慢地對我微微一笑,滿不在乎地開口了。然而在她的眼神、笑容以及聲音之下,依然有瘋狂的怒氣潛行。
我一跑到樓梯口,他就在樓間平台上逮住了她。他扭住她的一隻手臂壓在她身上,但拿槍的那隻還在晃。他伸手去抓,沒成功。就在我往下跳向他們——低下頭以免撞上地板邊沿——的時候,她把槍口頂上了他的身體。
萊格特太太站直了身體,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黃色牙齒。她走了兩步站到房間中央,一手撐在臀部,一手鬆松垂在體側。家庭主婦——菲茨斯蒂芬所謂的寧靜理性之魂——陡然消失了。眼前的九*九*藏*書這位金髮女人體態豐盈,並非那種步入中年後滿足而富態的圓潤,而像是在叢林或暗巷裡巡獵的貓科動物,周身被柔軟的肌肉包裹。
柯林森將加布麗埃爾強按回椅子上,試著讓她冷靜下來。她兩手扭在一起,不斷地呻|吟著。
沒人擋在她和門中間——制服警員已經上前幫忙柯林森扶住加布麗埃爾·萊格特;也沒人攔在她後頭——她背對著門,在轉身的時候菲茨斯蒂芬進入了她的視線。她從烏黑的槍口之上看過來,燃燒的目光在我們之間流竄,然後又退後一步,吼道:「你們都不許動!」
她往後退到門檻外,齒間嘶嘶地吐息,然後閃下走廊。
我上樓到了實驗室。加布麗埃爾·萊格特躺在地板上,醫生和柯林森跪在她旁邊。
「你是她的女兒,」她喊道,「所以你跟她和我,還有丹恩家族所有的人一樣,都流著腐臭的血,都是一樣黑暗的靈魂。這就是你的詛咒;你的雙手在你小時候就沾了你母親的血,這是你的詛咒;拜我之賜,你的思想扭曲,毒癮纏身,這是你的詛咒;你的一生會跟你的母親和我一樣黑暗,你碰到的所有人的生命也會跟莫里斯一樣暗淡無光,而你的——」
「或許你是對的,」奧嘉說,「不過就算他想跑,總會給她們留個——」
「我聽到……」萊格特太太抽泣道,「我聽到槍聲,跑到樓上來,而他……他就是那個樣子了。我下樓要打電話,跟著鈴——門鈴——就響了,是菲茨斯蒂芬先生。我跟他講了。家裡根本沒別人,一定是自殺。」
「你為什麼不向他提起厄普頓呢?你難道不想讓他知道你一步步從魔鬼島追著他到了舊金山嗎?為什麼呢?或許他在南美的記錄讓你又多掌握了他一個好把柄——萬一你有需要的話?也許你不想讓他知道你清楚拉保、豪維和艾吉的事?」
我對醫生的最後一句不敢苟同,一邊這麼說著,腦中卻在思考另外一件事。
「噢,但這不是謊話。」女人說道,「她當時快滿五歲了——一個在媽媽睡覺的時候從抽屜里拿槍玩的五歲小孩。手槍走火,莉莉當場死掉。純屬意外,當然,不過莫里斯這個人太過多愁善感了,不能忍受讓這孩子在長大以後知道是自己殺了媽媽。再說,反正莫里斯本來就有可能被判刑。當時大家都知道他跟我的關係非比尋常,也知道他想離開莉莉,而事發當時他人又在莉莉的卧房門口。不過這些對他都無關緊要,他唯一的希望是不要讓孩子記得自己犯過大錯,希望她不要因為知道自己殺了母親——不管有多意外——一輩子都抬不起頭。」
笑容消失了。瘋狂的怒氣不再隱藏在她的眼神與聲音之下——九九藏書它就在它們之中,操縱著面容,融匯于身姿。這股瘋狂的怒意吞噬了她,彷彿成了房裡唯一的活物。我們這八個觀眾與聽眾,至少在當下被完全排除在外了。對她來說我們依然是活的,但對彼此不是,對她以外的任何事物也不是。
加布麗埃爾·萊格特兩手捂住耳朵,扭曲的臉布滿驚惶。她尖叫了一聲——聲音凄厲——然後就往前跌出了椅子。
當奧嘉和雷迪把我們拉開時,她一動也不動。第二顆子彈穿過了她的喉嚨。
桌旁衣裝時髦的灰臉男人——後來我得知是里斯大夫——開口了,聲音冷淡而清晰:「沒有刀傷。他是由這把手槍的子彈近距離射進太陽穴致死的。據我看,顯然是自殺。」
「她殺了他,」女孩厲聲叫道,「她說:『給我回來!』,然後一手拉開廚房門,一手拿起滴水板上的刀子,等他從她旁邊走過的時候就把刀插到了他背上。我看到了。是她殺了他。我當時穿著睡袍,所以聽到他們過來時就藏進了餐具室,然後我親眼看到她殺了他。」
「我們只找到信,」奧嘉說,「怎麼了?」
帕特·雷迪將身體的重心移向腳跟。我對他皺眉,搖搖頭。要抓她最好是在走廊或者樓梯上,在這裏行動可能會傷及無辜。
「如果他活得夠久的話,他是會在離開前告訴她們——就算不寫也會講一聲。他想收拾殘局,然後避避風頭。嗯……也許他本來是要自殺,但這筆錢還有這封信的語氣給出的信息卻令我生疑;就算他真有那個打算,我看他終究還是變了卦。他是在收拾好殘局以前被殺的——也許是因為他花的時間太久。他是怎麼被發現的?」
槍聲在我耳內爆響,燒得我臉頰發燙。
「厄普頓跟蹤你到了這兒。他威脅的是你,不是你先生。你先前雇了厄普頓找萊格特,所以他認識的是你。他跟魯伯特幫你查到萊格特的下落——不只查到墨西哥城,也一路查到了這裏。要不是因為別的案子被關進新新懲教所,他們早在這之前就會把你敲詐得一貧如洗。他們一出獄,厄普頓就到這裏大展身手了。你安排了一場盜竊,把鑽石交給厄普頓,而且沒跟你丈夫提起半個字。你丈夫以為失竊是真的,不然,有他這種前科的人怎麼會冒險報案?
「就你所知呢,萊格特太太?」我問。
她繼續說下去:「事實上,加布麗埃爾在染上毒癮以前,就一直——該怎麼說呢——心智不全。所以,等倫敦警察找到我們的時候,我們已經很成功的抹掉了她所有的記憶,我是說,特別是關於那件事情的記憶。這些話,我可以跟你保證絕對是句句實言。她殺了她母親;而她父親,套句你的話來說,是代她受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