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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廟宇 第九章 泰德的盲人

第二卷 廟宇

第九章 泰德的盲人

「我對他們那個邪教可沒有半點幻想,」他繼續辯白,「那玩意兒大概跟其他什麼邪門怪道一樣,都是騙人的。不過咱們現在要考慮的可不是宗教啊,得把它當成治療加布麗埃爾心理問題的手段。就算他們成員的素質還沒好到能讓我確信加布麗埃爾在他們那兒沒危險,我還是贊成讓她過去。依我看,咱們現在最迫切的需要是讓她複原,其他不管什麼都在其次。」
傍晚時分,埃羅尼婭·哈爾頓敲門邀我下樓參加晚宴。餐廳四壁有鑲板,搭配著暗色胡桃木傢具。包括我在內,桌上共有十人。
餐桌上除了約瑟夫和他妻子跟兒子外,還有羅曼太太。這女人高挑而消瘦,皮膚薄而透明,眼神暗淡,聲音永遠高不過耳語;一個叫弗萊明的年輕男人,精瘦黝黑,留著兩撇深黑的八字鬍,一副耽於深思的模樣;傑弗里斯少校,衣服做工精良,舉止有度,高壯而禿頂,面有菜色;他的太太還算討人喜歡——雖然她那副嬌媚的做派比她的年紀小了有三十歲;一位希倫小姐,下巴很尖——一如她的嗓音,表情熱切十足;以及巴甫洛夫太太,非常年輕,膚色很深,高顴骨,迴避著每個人的眼睛。
十五分鐘后,里斯大夫敲門進來。
「真高興你能來。」他握著我的手說。他吐詞的方式精準利落,有時還晃著手裡綁了黑色緞帶的眼鏡加以強調。那眼鏡他從來不戴。「相信我們並不會需要你的專業職能,不過還是歡迎你前來。」
「她才不好呢。她現在在幹什麼?」
「服了葯以後就睡了?」
里斯提議我去。我博得他的青睞是因為我有幸查出了萊格特的死因。柯林森原本反對,他說我的野蠻在很大程度上導致了加布麗埃爾現今的狀況,然而最後他還是屈服了。因為我認識加布麗埃爾,也知道她的歷史。再說當初的任務我其實也沒有真的搞砸,他說我的效率可以抵過我的殘忍——或者諸如之類的話。於是安德魯就打電話給老頭子,利誘老頭子把我從別的任務里調回來,所以我就在這兒了。
她憤怒地抬起紅棕色的眼睛,卻又再次垂下眼帘,一言不發。
「出了什麼事兒?」我用一種推心置腹的語氣對他開口了。
他在擔心。我點點頭保持安靜,等著聽他說出這擔心具體是什麼。他就那麼繞著圈子講的時候,我一點一滴地拼湊出了原委。
他停https://read.99csw.com住轉向門口的動作,皺皺眉,又拿起眼鏡敲著拇指指甲,然後說:「不,不會。」他猶豫片刻,彷彿在考慮要不要再說些什麼,然後決定沉默,便起步移向門口。
「不知道,我想我們也不用跟她提了。反正盡量看著她,別讓她發現就好。而且依她現在的精神狀態,我看她就算注意到你也不會對你起反感。不過要是她會——呃,那就再說吧。」
我的房間和她的一模一樣,只是少了更衣室。我的門也跟她的一樣,沒有門鎖。
到了十一點五分,我聽到加布麗埃爾的房門開了。我也把自己的門打開。米妮·赫爾希正沿著走廊往大樓後面走去。我想叫住她,但還是忍住了。我上回想探她口風,結果沒成功,現在也沒覺得自己足夠圓滑,能獲得什麼進展。
「沒有,先生。你……你是?你該不會是為萊格特小姐來的吧?」
我道了聲謝。她走出我的房間,把門關上。
我放開米妮,回到我的房間。坐在黑暗裡時我終於了解了人為什麼會咬指甲。我就這樣坐了約莫一個鐘頭,然後狠狠咒了自己一聲沒出息。接著,我把鞋脫掉,選了張最舒服的椅子倒下去,腳擱到另一張上,拉上條毯子蓋著,然後通過開著的房門面朝加布麗埃爾·萊格特的門打起盹來。
她可能沒聽見,繼續踮著腳尖沿著走廊前行。這越發令我煩躁。我快步追上去,抓住她瘦削的手腕。
「在睡覺。」
「當然不會。」我承諾道。
「我有權知道你真實的看法。」我說。
她那張印第安人似的面孔沒有表情。
將要到午夜的時候,米妮·赫爾希返回了加布麗埃爾的房間。她戴著帽子,穿著外套,像是剛從外面街上回來。她似乎沒有看到我。我無聲地站起來,想在她開門的時候越過她瞥幾眼,但沒能成功。
「行,好的。」混血女孩說。她回應得很快,但從她那張棕色臉上的表情來看,我這個互助互惠的主意她可不太領情。
「我們很高興能你能來。」他說。
他走出去,把門關上,半分鐘以後又重新打開,說:「萊格特小姐病得很重。」然後他再度把門關上,離開了。
「這案子看來會相當有意思。」我暗自思忖,然後坐到窗口點了支煙。
「她要你出去買毒品嗎?」我追問道,抓她手腕的力量又大了些。
read.99csw.com銳利地看我,拿著眼鏡敲敲他左手拇指的指甲,說道:「就我所知,目前發生的狀況都屬於我的專業範疇。我可不知道另外還出了什麼問題。」他又握了握我的手,「歸你管的事恐怕會無聊得很,我希望。」
「她怎麼樣?」我問。
「那是萊格特小姐的房間。」埃羅尼婭·哈爾頓指著柯林森和我兩個星期前輪流敲過的那扇門說道,「這一間是你的。」她打開加布麗埃爾房間對面的門。
埃里克·柯林森逼著里斯每天報告加布麗埃爾的狀況。里斯把他上回看到的實情告訴了他,柯林森差點把屋頂都掀翻了。他堅持馬上把女孩帶離那個廟。依他看,哈爾頓夫婦是準備把她給殺了。他和安德魯大吵了一架。安德魯覺得女孩只是舊病暫時複發,只要讓她繼續待在她想待的地方,應該會很快恢復正常。里斯有意支持安德魯,但柯林森可不答應。他威脅說如果他們不火速把她救走,就給他們點兒顏色看看。
「不能。」我回答。
「等咱們看過以後我就放了你——也許,」我說,另一隻手抓住她肩膀把她轉過來,「所以你要是想叫喊的話,現在就可以開始了。」
「呃,」他說,「他是她未婚夫沒錯,不過我對她可有責任在身,我覺得還是照里斯大夫的話去做比較好。他是她的私人醫生,說讓她到廟裡待一陣子對心智健康是最有好處的。我不能對他的建議置之不理,哈爾頓夫婦也許是江湖術士,很有可能。不過打從父母死後,加布麗埃爾就只肯跟約瑟夫·哈爾頓講話,而且有他在她好像才能心平氣和。里斯大夫說如果不照她意思讓她去那個廟的話,她的精神問題會更嚴重。我能因為小柯林森不同意就把大夫的話當狗屁嗎?」
「只是幫她留著點兒神,確保她的安全。你要是肯通風報信,告訴我她說過什麼又做過什麼,還有別人的言行,就算是幫了我也幫了她——因為這樣的話我就犯不著去打擾她了。」
上回來訪的事我們誰也沒提半個字。
約瑟夫·哈爾頓十分高挑,體格如同雕塑般健美,穿著一襲黑色絲袍。他的銀髮長而密實,泛著明亮的光澤;一把濃密的鬍鬚修剪得很均勻,也是又白又亮。埃羅尼婭·哈爾頓將我介紹給他,稱他做「約瑟夫」,好像他沒有姓氏似的。所有其他的人也以同樣的方式稱呼他。他朝https://read.99csw.com我微笑,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然後伸出一隻溫暖有力的手。他的氣色不錯,臉上沒有半條皺紋,表情很安詳,尤其是那雙清澈的棕眼,看著就讓人覺得與世無爭。而他低沉的嗓音也有同樣的效果。
「萊格特小姐知道我要過去嗎?」
「咱們得進去看看她。」我說。
米妮在裏面待到將近凌晨一點,出來時她輕輕關上門,踮著腳尖走路。地毯很厚,她大可不必如此行事。正因為她不必,才令我越發緊張。我走到門口低聲喚道:「米妮。」
「她——我不知道,先生。她就待在房裡啊,安安靜靜的。」
「頂樓用人房。里斯大夫現在應該在萊格特小姐的房間里。我去通知他你來了。」
「她要我出去買……買些葯,是的,先生。」
安德魯給了我一張便條,讓我轉交埃羅尼婭·哈爾頓。
「她今天下午怎麼樣?」我問道。
我一直留神聽著,總算在四點稍過的時候逮到米妮從她女主人的房裡出來。混血女孩一見我站在門邊,眼睛猛地瞪大了。
他又凌厲地看了我一眼。「我也不知道我心裏真正是怎麼想的。」他暫停了一瞬,「我沒有把握。」他看上去還真是。「我晚上會再次來訪。」
「是的,先生,當然不會。」她答應道,不過聽來禮貌多於誠懇。
我關上燈,開著門,坐在黑暗裡看著那女孩的房門,同時詛咒著這個世界。我想起泰德·道根漫畫里的那個的盲人,坐在漆黑的房裡摸索著一頂不在房裡的黑帽子——這下我可算是感同身受了。
餐后我返回自己的房間。我在加布麗埃爾·萊格特門口聽了幾分鐘,可是沒有半點聲響。我在自己房裡,抽著煙,坐立不安,等著大夫先前告知的來訪,但他沒有出現。我猜是某種緊急事件迫使他耽擱在什麼地方了,這在行醫生活中是司空見慣的。不過他沒來著實讓我心煩氣躁。加布麗埃爾九*九*藏*書的房間無人進出。我躡手躡腳地走到她門邊又聽了兩次,一次什麼都沒聽到,另一次則隱約聽見一些沒有意義的瑣碎聲響。
這混血女孩掙扎著想把手腕解放出來,我握住不動。她開口了:「放開我,先生,不然我可要喊人了。」
「加布麗埃爾小姐很好,先生。你別打擾她。」她咕噥道。
一個身著黑白兩色衣裝的女僕敲了門,問我對午餐的要求。她的氣色很好,身材豐腴,一頭金髮,二十五歲左右,一雙藍眸頗有興味地打量著我。我從旅行袋掏出瓶威士忌喝了一口,吃掉女僕迅速送來的午餐,然後在房間里打發了整個下午。
一個半鐘頭之後她讀那張紙條時,我正坐在廟宇接待室她的對面。她把紙條擱下,遞了個裝有長條俄國煙的白玉盒給我。我道歉說自己只抽法蒂瑪,然後用了她推到我們中間的那個煙灰缸座上的打火機。等我們的香煙都點燃后,她開口了:「我們會盡量讓你過得舒適。我們既不是野蠻人,也不是狂熱分子。我這麼解釋是因為有太多人對此驚訝不已。這裏的確是廟宇,但我們並不認為快樂、舒適還有文明生活中的尋常物事會褻瀆它。你不是我們的成員;或許——我希望——你會加入。不過請別尷尬,我保證你不會受到干擾。我們的儀式你可以自由參加,來去隨意。我們會處處體諒你,相信你也會如此;所以說,我想不管你看到什麼怪異的事,只要不會對你的……病人造成困擾,你都不應該干涉。」
我拿著我的帽子和手提旅行袋,跟著她走向電梯,坐到了五樓。
「哈爾頓夫婦知道你要過去,」最後安德魯說道,「這事兒他們怎麼想並不重要。我只告訴他們說里斯大夫和我覺得在加布麗埃爾病況穩定以前,最好隨身能有個幹練的人應付突髮狀況,不只是保護她,也是保護別人。我也不必給你什麼指示了,總歸一句就是要事事小心。」
她不想回她女主人的房間,可也不想被我拖著過去。加布麗埃爾·萊格特側身睡在床上,很安穩,被子隨著她的呼吸緩緩起伏。棕色鬈髮掩映著她白皙的小臉,表情很寧靜,看上去像個生病的孩子。
「歸你的就不會嗎?」我意味深長地問。
這算不上什麼新聞。我又說:「里斯大夫覺得她如果不知道我在這兒對她會比較好,所以你也不需要跟她提到我。」
「進來。」我說,「里斯大夫難道沒https://read.99csw.com告訴你我在這兒嗎?」
在里斯大夫大力推薦之下——雖然柯林森極力反對——他決定讓加布麗埃爾·萊格特到聖杯之廟小住一陣。她本人提出想去的,再說像利文斯頓·羅曼夫人這樣大名鼎鼎的人物當時也待在那裡,而哈爾頓夫婦又是埃德加·萊格特的朋友,所以安德魯就讓她去了。這是六天前的事。那個黑白混血的米妮·赫爾希也跟去陪侍。里斯大夫每天都去看她。前四天他看她是有了些進展,可到了第五天她的情況就不妙了。她的腦子從沒那麼迷糊過,還出現了種種遭到電擊的癥狀。他從她和米妮口中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從哈爾頓夫婦嘴裏也不行。他根本沒辦法查明內幕,或者到底有沒有內幕。
安德魯一聽頗為擔心。他是個很講實際的律師:他讓自己的監護人去了那種地方,萬一出了什麼差錯,還真會破壞他的形象;可話說回來,他說自己是真的認為讓她住在那兒是為她了好,而且他也不希望她出事。最後他跟柯林森總算達成了協議:加布麗埃爾可以在廟裡多待幾天,不過需要派個人過去保護她,確定哈爾頓夫婦沒在她身上搞鬼。
十點已過,我聽見有幾名房客經過我的門,或許是要回房就寢。
「是……是的,先生。」
此時,我已經放棄了能在今天結束之前看到里斯的希望。
「我敢說小柯林森一定跟你亂講了一堆八卦。」他說,「他覺得我是個老頑童,就差沒指著我鼻子講出來了。」
「吸了毒?」
麥迪遜·安德魯高挑而瘦削,六十歲,白髮亂糟糟的,眉毛也白了,臉上骨骼突出肌肉堅硬,疏於修剪的鬍鬚襯得他臉上的磚紅色越發明顯。他衣著落拓,口嚼煙草,十年來在兩次離婚訴訟案中被指認為第三者。
「她的女僕睡在哪裡?」我問道。
「我還沒碰見他。」我說,「我才回城幾個小時,只夠我上辦公室一趟,然後到這兒來。」
她微笑起來,好像是在表示謝意,然後在煙灰缸里捻熄了煙蒂,站起來說道:「我帶你去看你的房間。」
兩個菲律賓男孩把食物送了上來,還算美味。席間談話不多,而且一律跟宗教無關。不壞。
這隻是應酬話,毫無意義,然而一旦從他口裡說出來,我還真會以為他是有理由為此高興的。現在我可總算了解加布麗埃爾·萊格特為什麼願意來這裏了。我回話說自己也很高興到這兒,而且說的時候還挺真心實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