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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難忘的大學生活 小猴

06、難忘的大學生活

小猴

當年的大學每周至少兩次政治學習,小猴從不主動發言,總是低著頭,只有別人點名要他說話他才開口。不論什麼討論內容,他總是千篇一律批判自己出身地主家庭、打上了階級烙印,所以要好好改造。說話的語氣十分沉痛,一副低頭認罪的樣子,弄得主持人不知道說什麼好。
小猴的老鄉還告訴我們匪夷所思的一段歷史:小猴老家地處淮北農村,家家都窮都是一樣的草房。土改時工作隊非得搞一個對立面出來,小猴家人口少,他爸又能幹活,所以家裡吃白面饃的次數比別家多。鄉親們商量讓小猴家當地主,小猴爸情面難卻就答應了。就這樣,既沒有九*九*藏*書長工也沒有佃戶,住草房的小猴家成了地主,成了新中國的敵人。還算好的是:沒開鬥爭會,沒有抄家分浮財,鄉親們都明白,小猴家除了一把銅水壺,什麼金銀財寶也不會有的。
不知道為什麼,大家都叫他小猴。他個子矮小,尖下巴,臉似乎是七八條肉收縮而成,只有笑的時候才舒展開來,顯得那樣開心、單純。
有一回省里各大劇團的主要演員來校演出,壓軸的是黃梅戲皇后嚴鳳英的「夫妻觀燈」。我在寢室里大放厥詞,把地方戲說得一文不值,本人只看京戲。小猴從不反駁別人,只是沉默。最後我還是和大家一塊去了。九九藏書學校禮堂都坐滿了,我和小猴站在後邊。當一位扮相秀美的青年演員唱豫劇「拷紅」的紅娘時,大家都被吸引住了,那真是:人又漂亮身段又好。小猴喃喃地說:「可好?可好?」我回答:不錯。他笑了,縮成一團的臉舒展開來,顯得那樣開心。
我問他:開會時還罵自己嗎?
到了大學二年級分專業,小猴分到電子學專業,和我不同班;後來他的專業從我們物理系獨立出去,成了電子學系,所以除了上公共課偶爾在大教室里見到他就不大碰頭了。有時他班上同學來我寢室串門聊天,由於小猴從不串門會友所以我只能向他打聽小猴近況read•99csw.com。同學告訴我們:小猴一如既往地用功學習,一如既往地拚命勞動——下鄉勞動挑最重的擔子,一如既往地搶著打掃衛生、打開水,搞得那幾位同寢室的人越來越懶。
同學還告訴我小猴家好久不來信了,小猴連著哭了幾個晚上,問他什麼事他也不肯說,反正以後小猴再也不給家裡寫信了。
罵!怎麼不罵?現在小猴把自己說成是罪該萬死了。大家實在聽不下去。
小猴是高分考入我們這所地方高校的,和其他出身不好的同學一樣,他要不是考分特別高絕對進不了大學。我班級中還有一位出身地主的同學,據說是本省高考第1名。總之,他們如果九_九_藏_書受到公正的對待,是應該進清華、北大這類名牌高校的。後來「文革」開始時,學校領導因為收了那麼多出身黑五類子女而受到批判,這也成了一條罪狀,這是后話了。
和我想象的地主後代截然不同——當然我的想象乃是黨的多年宣傳教育成果——小猴夏天只穿一件白短褂,連背心也沒有;冬天白短褂外頭套一件黑棉襖,一年到頭黑白兩色。每個月2元錢零用錢由學校發給,所有的農村同學都是這個待遇,當然伙食費10元也全免。那個年頭農村裡的學生家長是不可能拿出1毛錢來給孩子的,這一點學校很明白。小猴是農村同學中最清苦的一位。別人還能從城裡的親read•99csw•com戚那裡弄一兩件衣裳,甚至從一個部隊里當幹部的哥哥那兒搞到一雙軍用皮鞋,小猴一概沒有。1961年以後,幾乎所有的農村同學都能在假期結束返校時帶回一些黃豆、花生之類,小猴也沒有。因為所有的暑假、寒假他都在學校過。有人說小猴的父母可能餓死了,直到畢業沒聽小猴提過他的父母到底如何。
同學又說大家都喜歡小猴,說他人好,小猴從來不打小報告。
小猴的中學同學也是他的老鄉告訴我:其實小猴小時候挺活潑的,自從進了高中明白了什麼是階級路線之後才變得不愛笑了。他是獨子是他父母心頭肉,中學住校,父母走幾十里路來看他,小猴還對他媽撒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