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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樣配料

第三樣配料

赫蒂進了房間,關上門。年輕人等在門外。
「小妹妹,」赫蒂說,一絲微笑使她冷峻的臉色和緩了一些。「命運把你我聯繫在一起了。我目前也不順心;不過我房間里有一塊象叭兒狗那麼大小的牛肉。我想盡法子找幾個土豆,就差沒有禱告。不如把你我兩人的供應部門合併,燉它一鍋。可以在我的房間里燉。假如能弄到一個洋蔥加進去就好啦!喂,小妹妹,你會不會有幾枚分幣滑進去冬的海豹皮大衣的夾層里?我可以下樓到街角上老裘塞比的攤子那兒去買一個。沒有洋蔥的燉牛肉比沒有糖果的招待會更差勁。」
赫蒂伸出手去,打斷了他的敘說。
「聽著,」赫蒂急得臉色發白說,「生洋蔥當飯吃可不怎麼樣。沒有洋蔥的燉牛肉也是如此。你既然是傑克·貝文斯的朋友,我想你為人也錯不到哪裡去。過道盡頭我的房間里有一位小姐——我的一個朋友。我們兩個都不走運;我們只有牛肉和土豆。這會兒正燉著。但是它沒有靈魂,缺了些什麼。生活中有些東西天生要互相搭配,互相依附的。一樣是粉紅色粗布和綠玫瑰貼片裝飾,一樣是火腿煎雞蛋,還有一樣是愛爾蘭人和不走運。再有一樣是土豆牛肉和洋蔥。再有的話,就是窮光蛋和倒霉鬼。」
四年前一天早晨,她同七十五個別的姑娘一起走進那家大百貨店,應徵內衣部售貨員的工作。這支靠工資為生的娘子軍,擺成了一個使人眼花繚亂的美人陣。她們頭上的金髮足夠讓一百個戈迪瓦夫人騎馬在街上賓士。
年輕人彷彿激動到了極點。他面前只有兩種下台階的方式——要麼是大發雷霆,要麼是向這種荒唐的局面屈服。他作了明智的抉擇;空蕩蕩的過道里響起了他那嘶啞的笑聲。
赫蒂的眼光象兩把鋼鑽似地鑽透了他。
赫蒂緊緊拽住他的袖管。
「生吃?」
牛肉和土豆滾得正歡,散發出一股令人垂涎的香味,可是其中還缺些什麼,在口味上留下一種飢餓的感覺,和對某種應有而沒有的配料的縈繞不去、耿耿於懷的慾望。
「哦,司機身上不濕。」塞西莉亞輕聲說。「他很利索地把車開走了。」
「哎呀!」塞西莉亞坐坐直,拍拍她那帶藝術氣息的頭髮。她朝牆上那幅有輪渡的招貼畫憂鬱地瞥了一眼。
「行,我聽你的。」他面露喜色說。「假如我的洋蔥可以充當證書的話,我樂意接受邀請。」
「老實告訴我,」她平靜地說,「你那個洋蔥是幹什麼用的?」
「我媽媽,」年輕人說,「總是讓我吃個生洋蔥來治感冒。請原諒我提起身體不適;不過你也許已經注意到我感冒很厲害。我打算吃了蔥頭就上床躺著。我不明白我幹嗎要在這裏向你賠不是。」
「我從沒有說過不吃別的。」年輕人激烈地反駁說。「我只說我的住處沒有什麼可吃的東西。我沒有開食品店。」
「水應當再多些,」赫蒂說,「我指的是嫩牛肉。我去水槽那兒弄一點來。」
「那你為什麼要吃生洋蔥?」赫蒂步步緊逼地追問道。
現在,趁她爬上兩層樓梯的工夫,我們簡單介紹一下她的身世。
「要來幹嗎?」
原來土豆或洋蔥都找不到。燉牛肉嘛,光有牛肉怎麼行?做牡蠣湯可以不用牡蠣,甲魚湯可以不用甲魚,咖啡蛋糕可以不用咖啡,但是沒有土豆洋蔥就燉不成牛肉。
赫蒂被這家大百貨店辭退的經過,幾乎是她受雇經過的重演,所以也夠單調乏味的。
但是青春和悲哀首先要舒發過剩的嘆息和淚水,才能把浪漫史的扁舟漂送到歡愉海島間的港灣、緊接著,懺悔者——是懺悔者還是值得讚美的聖火傳播者?——貼著懺悔室柵欄似的筋腱,訴說了她那既沒有藝術,也沒有火光九*九*藏*書的故事。
「有那麼一瞬間,我希望自己仍舊在瓦藍布羅沙老地方,寧肯餓著肚子,盼望著,接著,我渾身麻木,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後來我覺得水裡另外有個人挨著我,沒讓我沉下去。原來是他剛才跟著我,也跳進水裡來救我。
「你真傻,孩子。」赫蒂和善地說。「等一等,讓我先把火捻大。我求老天爺給我們弄個洋蔥。」
「真香。」藝術家說。
「你行!」禿頂年輕人嚷道,他自己也免遭沒頂之災。赫蒂就這樣受雇於大百貨店。至於她的工資怎麼提升到每周八塊錢,那就是赫拉克勒斯、聖女貞德、尤娜、約伯和小紅帽的故事的總和。我不能告訴你,她剛進去時公司給她多少工資。社會上反對這種現象的情緒正在高漲,我可不希望百萬富翁的店主們從我所住的廉價公寓的防火梯爬上來,往我的閣樓房間里扔炸彈。
「已經過了三天,」袖珍畫畫家嘆息說,「他還沒有找到我。」
年輕人考慮了片刻。
「然後他掀了掀帽子,」塞西莉亞接著說,「他說:『好吧。不管怎麼樣,我會找到你的。那時候我就會要求救難的權利。』他付了一些錢給馬車夫,吩咐他送我到我要去的地方,自己就走了。赫蒂,『救難』是什麼意思?」
「那是衣料的不用包縫的織邊。」女店員說。「在那個小英雄眼裡,你夠狼狽的。」
他把洋蔥在赫蒂鼻子下晃動著。女店員紋絲不動。
「有人朝我們扔來一個白的、大的炸麵餅圈似的東西,他讓我把它套在腋窩下。輪渡打倒車回來,人們把我們拖上甲板。啊,赫蒂,我想跳水自殺實在是太可恥了;再說,我的頭髮全披了下來,濕漉漉的,真丟人。
但是瘦小的袖珍畫畫家伏在沙發椅上哭泣起來,她的鼻子頂著粗硬的沙發罩。這分明不是一幅粗劣的石印畫觸犯了藝術家氣質的問題。
「對不起,」她說,「我不該管閑事,不過你拿土豆削皮,丟得就太多了。這些是百慕大的新土豆。你應當刮。我刮給你看。」
年輕人咳了半分鐘。這段時間也許給了他維護自己財產的勇氣。他貪婪地抓住他那辛辣的寶貝,抖擻精神,面對那個兇狠的攔路搶劫的人。
「老弟,」她說,「進去吧。你從江里救起的那個小傻瓜在裏面等著你呢。進去吧。我給你三分鐘的時間,然後我再進屋。土豆在那裡等著。進去吧,洋蔥。」
年輕人又發作了一陣咳嗽。他一手把洋蔥捂在胸前。
「但願我們有一個洋蔥。」赫蒂一面刮土豆皮,一面說。
赫蒂拿起一個水罐,到過道盡頭水槽那兒去。
店裡的每個部門都有那麼一位無所不知,無所不在,無所不饞的人物,他老是帶著一個小本子,系著一條紅領帶,以「買主」的面目出現。他那個部門的每周靠若干工資(參看活命統計局公布的數字)活命的姑娘們的命運全捏在他手裡。read•99csw•com
「我想可以這麼說吧。藝術——或者我所理解的藝術——現下彷彿不吃香了。今晚我只有這兩個土豆當晚飯。不過把它們煮得熱乎乎的,加點黃油和鹽也不壞。」
「不如意的事可多呢。」洋蔥的主人飛快地說。「不過這個洋蔥是我的,來路正當。假如你不在意的話,我得走啦。」
她拿過土豆和刀,開始示範。
「塞西莉亞,小妹妹,」她儘可能把她尖刻的聲調放得柔和一些,「外面有個洋蔥頭。附帶一個年輕人。我已經請他來吃飯了。你不至於反對吧?」
「你是幹什麼工作的?」
「但願我們有一個就好啦。」赫蒂鬱鬱不樂地說。
「把洋蔥給我。」她重複了一遍。
「你感冒是怎麼得的?」赫蒂起疑說。
「我十分苦惱,再也抵擋不住,便站起來,慢慢走出輪渡船艙後門。周圍一個人都沒有,我很快地翻過欄杆,跳進水裡。哦,赫蒂,我的朋友,水真冷,真冷啊!
「哦,謝謝你。」藝術家低聲說。「我不懂。這麼厚的皮扔了確實可惜;太浪費了。不過我一直以為土豆是要削皮的。在用土豆充饑的時候,連土豆皮也得算計算計。」
赫蒂露出她不常有的,憂鬱的苦笑。她拽住年輕人的胳臂,另一隻手指指她的房門。
「真是傻瓜!」赫蒂簡慢地說。
「不錯;到家就吃。」
年輕人忍住咳嗽,堅定地面對著她。他的神情象是被惹急了。
「那你為什麼探出窗外;吩咐底下綠汽車裡的司機?」赫蒂的聲音十分尖刻。
赫蒂明白。她早就承擔了她的角色。我們試圖描寫一個人的某一品質時,我們的詞彙有多麼貧乏!等到我們描寫抽象的事物時,我們簡直無所適從。我們敘說的東西越接近自然,我們的理解就越深刻。我們不妨說得形象一些,有些人是「心胸」,有些人是「手」,有些人是「肌肉」,有些人是「腳」,有些人則是扛沉重負擔的「背」。
「因為,夫人,」他聲調逐漸加快說,「司機的工資是我付的,汽車是我的——這個蔥頭也是我的——這個蔥頭,夫人。」
「一點兒不錯;一點兒不錯。」他咳停后說。「不過,我剛才說了,我非走不可了,因為——」
他咧嘴笑了,把洋蔥擱在她手裡。
瓦藍布羅沙公寓雖然名為公寓,實際上並不是什麼公寓房子,只不過是兩幢合而為一的老式褐色面牆的住宅。底層一邊開了一家女式服裝店,花花綠綠的圍巾和帽子掛得琳琅滿目;另一邊是個管保不痛的牙科診所,張貼著一些似是而非的保證,陳列著一些嚇人的標本。在這所公寓里,你可以借到租金每周兩元的房間,也可以借到租金每周二十元的房間。瓦藍布羅沙的房客中有速記員、音樂家、經紀人、女店員、賣文為生的作家、美術學生、電話接線員,以及一聽到門鈴響就扶著欄杆探身張望的諸色人等。
那姑娘相當瘦小,她擺弄土豆的模樣就象是沒結過婚的老光棍在擺弄一個剛出牙齒的小娃娃。她右手抓住一把用鈍的鞋匠刀,在削一個土豆的皮。
「你拿那個洋蔥打算幹什麼?——請問?」赫蒂說。
今天早上報上的物價欄說,肋條牛肉的價格是每磅六分錢(肉店使用的磅秤),赫蒂被大百貨店「免職」的那天,價格卻是七分半。正因為這樣,這篇小說才有可能存在,不然那多餘的四分錢本來可以——
赫蒂停住腳步。年輕人也站住了。女店員的神色和姿態帶有赫拉克勒斯、聖女貞德和尤娜的意味——她把約伯和小紅帽的角色撂在一邊。年輕人停在樓梯口,心神不定地咳嗽起來。他覺得自己陷入了困境,受到阻攔、攻打、襲擊、敲詐、勒索、徵收、乞討和威嚇,雖然他說不清楚九*九*藏*書原因。造成這種感覺的是赫蒂的眼神。他在赫蒂的眼睛里彷彿看到桅頂升起了一面海盜旗,一名水手用牙齒咬住匕首,矯健地爬上繩梯,把旗釘在那裡。但是到目前為止他還不知道,正是他攜帶的貨色幾乎害得他不經談判就被轟沉。
「輪渡上有幾位太太帶我到下面的鍋爐房去,替我把衣服大致上烘乾,幫我把頭髮梳好。船靠岸時,他又過來,替我雇了一輛馬車。他自己渾身都濕透了,但他還哈哈大笑,彷彿覺得這件事挺逗趣的。他央求我把姓名和地址告訴他,可是我不幹,我覺得太不好意思了。」
「什麼都沒有。」
她走到樓梯口時,一個年輕人正從樓上下來。他衣著很講究,但是臉色蒼白憔悴。由於某種身體上或精神上的痛苦,他目光無神。他手上拿著一個洋蔥——一個淺紅色,光滑,壯實,發亮的洋蔥,足有九毛八分錢的鬧鐘那麼大。
「幾個穿藍制服的人跑了來;他把他的名片遞給他們,我聽到他對他們說,他看見我的手提包掉在欄杆外面的邊上,我探身去揀,不小心落了水。這時,我想起報上說過,企圖自殺的人要坐牢,同企圖殺人的人關在一起,我害怕了。
赫蒂拿著肋條牛肉,上三樓後面她那每周租金三塊五毛錢的房間里去。晚飯吃一頓熱騰騰、香噴噴的燉牛肉,夜裡好好睡一覺,明天早上她又可以振作精神,去找一個赫拉克勒斯、聖女貞德、尤娜、約伯和小紅帽加在一起的工作了。
「那我們只好把應該加進去的洋蔥剔除了。」赫蒂說。「我本來可以向女看門人要一個,但是我還不希望他們知道目前我到處奔波在找工作。但願我們有個洋蔥就好啦。」
「作證書也成,不過作為配料更好。」赫蒂說。「你先站在門外等一會兒,讓我問問我的女朋友有沒有反對意見。你得等我出來,別帶了介紹信溜掉。」
赫蒂看到一個姑娘在水槽旁邊洗兩個大土豆,一頭濃密的金棕色頭髮頗有藝術氣息,眼神哀怨。赫蒂象任何人一樣,不需要別具慧眼就能洞察瓦藍布羅沙公寓的秘密。各人身上的晨衣就是她的百科全書,她的《名人軼事錄》,她的有關來往房客的新聞交換所。從洗土豆姑娘那件嫩綠色鑲邊,淡玫瑰紅的晨衣上,赫蒂早已知道她是住在屋頂房間——那些人喜歡稱它為「畫室」——的袖珍畫畫家。赫蒂心裏並不十分清楚袖珍畫是什麼;但她敢肯定絕對不會是房屋;因為粉刷房屋的人,儘管穿著斑斑點點的工作服,在街上扛著梯子老是杵到你臉上,誰都知道他們在家裡卻是大吃大喝,闊氣得很。
一天下午六點鐘,赫蒂·佩珀回到瓦藍布羅沙公寓三樓她那個租金每周三塊五的後房,她那尖削的鼻子和下巴顯得比平時更為冷峻。如果你在一家百貨公司幹了四年,突然被解僱,錢包里又只有一毛五分錢,嘴臉難免要有點兒悻悻然。
赫蒂一個人在自說自話,她偶一回頭,只見她的客人正瞅著那幅被理想化了的輪渡乘風破浪圖,眼淚簌簌直淌。
不過世界上所有好故事的情節幾乎都有不能自圓其說的地方;所以你也不能對這個故事求全責備。
袖珍畫畫家面有飢色地笑笑。
「提供牛肉的是我們,」她憂鬱地自言自語說,「是我們。」
「我是說你,」赫蒂說,「說你不把地址告訴他。」
「那只是三天前的事。我從澤西城搭輪渡回來。藝術品商人施倫姆老先生告訴我說,紐瓦克一個富翁找人替他的女兒畫一幅袖珍畫像。我去他那兒接洽,並把我的部分作品帶給他看。當我對他說一幅畫的潤筆是五十元時,他象鬣狗似地衝著我大笑。他說他買一幅比它大二十倍的蠟筆畫也不過八塊錢。
「不,」他嘶啞地說,「我不是在樓梯上揀的。是住在頂樓的傑克·貝文斯給我的。你不信,可以去問他。我在這兒等著。」
「老弟,」赫蒂用她那雙洞察世故的眼睛盯著他,一個瘦削而給人深刻印象的手指按著他袖管說,「你也碰到了不如意的事情,是嗎?」
她在房間九*九*藏*書里那個兩英尺高,四英尺寬的瓷——嗯——陶器櫃里取出搪瓷燉鍋,然後在一堆亂七八糟的紙袋中尋找土豆和洋蔥。翻了半天,她的鼻子和下巴顯得更尖削了。
「唷,塞西莉亞,小妹妹,」赫蒂握著刀說,「那幅畫難道有這麼糟?我不是評論家,不過我認為它多少給這個房間添了一點兒生氣。當然啦,繡像畫家一眼就能看出它的毛病。你看不順眼,我可以馬上摘掉。我真想求求灶神給我們找個洋蔥。」
「我知道貝文斯。」赫蒂乖戾地說。「他寫書、寫文章專賣給收破爛的。郵遞員給他送厚厚的退稿郵件時老是取笑他,整個公寓都聽得到。喂——你住在瓦藍布羅沙公寓嗎?」
「你這人真有意思。」他說。「你小心仔細,我也不能責怪你。告訴你也不妨。我把身上搞濕,著了涼。前幾天我乘輪渡過北江,有個姑娘跳水。當然,我就——」
「我從來不把地址告訴司機的。」塞西莉亞高傲地說。
赫蒂象是那些見面熟的人似的,一本正經地上前同她搭話。
「當然是燉肉——哦,我指的是要一個洋蔥。」
「寬限一點兒吧。」赫蒂說。「這個城市很大。你想想看,他也許要見過許多在水裡浸過,頭髮披落下來的姑娘,才能辨認出你呢。牛肉燉得不錯——可是,唉,有個洋蔥該多好!假如我手頭有蒜,我甚至願意擱一瓣蒜在裏面。」
「我打算吃掉它,」他故意一字一頓地說,「剛才已經對你說過了。」
「你難道沒有別的東西搭配在一起吃?」
「對不起,」赫蒂在她那稀醋酸般的聲調所允許的範圍內盡量甜言蜜語地說,「你那個洋蔥是不是在樓梯上揀到的?我的紙袋上有個窟窿;我正出來找呢。」
長沙發椅對面的牆上釘著一幅色彩鮮艷的廣告畫,畫的是鐵路公司的一條新輪渡,有了它,洛杉磯和紐約市之間的行車時間可以縮短八分之一分鐘。
赫蒂回到過道里。那個有洋蔥的人不見了。她的心往下一沉,她的臉除了鼻子和顴骨之外全籠罩在一陣陰霾下面。不多久她又恢復了生氣,因為她看到他在過道另一頭,身子正探出窗外。她急忙趕過去。他正朝樓下什麼人嚷嚷。街上的雜訊蓋過了她的腳步聲。她從他肩后望下去,看到了同他說話的人,聽到了他說的話。他從窗口縮回來時,發現她站在面前。
「他看上去首先是很善良。」塞西莉亞說。「我敢說他一定有錢;但那關係不大。他掏出皮夾付馬車錢的時候,不由你不注意到裏面有成千成萬的錢。我上了馬車后,看到他坐私家汽車離開輪渡碼頭;司機把自己的熊皮大衣給他披上,因為他渾身濕透了。那只是三天以前的事。」
那個精明強幹,目光冷漠,不近人情的禿頂年輕人負責在這批應徵者中挑選六名。他有一種窒息感,彷彿要在這片輕紗如雲,散發雞蛋花香的海洋里沒頂了。正在這時候,一艘船駛入視線。赫蒂·佩珀站到了他面前,她貌不驚人,巧克力色的頭髮,綠色的小眼睛帶著輕蔑,身穿一套樸素的粗麻布衣服,頭上一頂實事求是的帽子,不折不扣地顯示了她二十九歲的年華。
赫蒂是「肩膀」。她的肩膀瘦削而結實;她活到這麼大,人們總是把頭靠在上面,不論是隱喻比方還是實際如此;他們把自己的煩惱全留在那裡,或者留下一半兒。如果用解剖學的眼光來看生活(這種看法並不比任何別的看法差),她註定是要充當肩膀的。象她這麼忠實可靠的鎖骨到處都不多。
「那條骯髒的老北江嗎?」赫蒂反對說。「我聞起來覺得象是肥皂廠和濕毛獵狗的氣味——哦,你指的是燉牛肉。唉,我真希望能加個洋蔥。他看上去象是有錢人嗎?」
「不,」赫蒂說,「不是他。你這會兒面臨的是現實生活。我記得你說過你那位英雄朋友有錢有汽車。現在這個是窮光蛋,除了一個洋蔥之外沒有吃的。但是他談吐大方,一點兒也不冒失。我看他也是好出身,不過現在落魄了。我把他帶進來好不好?我保證他規規矩矩。」
「赫https://read•99csw.com蒂,親愛的,」塞西莉亞嘆口氣說,「我餓壞了。他是王子也好,竊賊也好,又有什麼差別?我顧不了這麼多。既然他帶著吃的東西,就讓他進來吧。」
「那你為什麼只吃洋蔥,」她輕蔑地說,「不吃別的?」
他敲敲門進去了;赫蒂開始在水槽旁邊剝洋蔥皮,洗洗乾淨。她灰溜溜地朝窗外灰溜溜的屋頂瞅了一眼,面孔抽搐著,笑容逐漸消失了。
我們說的這位買主是個精明能幹,目光冷漠,不近人情的禿頂年輕人。他順著他那部門的過道走去時,彷彿在輕紗如雲,散發著雞蛋花香的海洋上航行。甜食吃得太多也會膩得發慌。他把赫蒂·佩珀那平凡的容貌,翡翠色的眼睛和巧克力色的頭髮看作是膩人的美色沙漠中一塊喜人的綠洲。在櫃檯旁邊一個僻靜的角落裡,他在她胳臂肘上三英寸的地方親熱地掐了一把。她揚起並不特別白皙而有力的右手,一巴掌把他打出三英尺遠。你現在該明白了,赫蒂·佩珀為什麼被大百貨店辭退,限三十分鐘內走人,而錢包里只有一毛五分錢。
「我打算吃它。」
「把洋蔥給我。」她說。
「我身邊的錢只夠買輪渡票回紐約。當時我覺得連一天都不想活了。我的心思一定流露在臉上,因為我看見他坐在對面的一排椅子上,老是瞅著我,彷彿了解我心思似的。他長得很漂亮,不過,最重要的是,他看上去很善良。當一個人感到厭倦、不幸、或絕望時,善良比什麼都重要。
年輕人蒼白的臉和緩了一些,咧嘴笑了。
赫蒂只有三十三歲,每當年輕美麗的腦袋靠在她肩上尋求安慰時,她都不免感到一絲悲痛。不過她只要朝鏡子瞧一眼,悲痛就能立即止住。因此,她朝煤氣灶挨著的那面牆上起皺的舊鏡子瞥了一眼,把已經煮滾的土豆牛肉燉鍋底下的火苗捻低一些,走到長沙發椅前,捧起塞西莉亞的腦袋,擱在權充懺悔室的肩膀上。
「老弟,別學南歐人的樣子,吃生洋蔥。你湊個份子跟我們一起吃晚飯吧,保你從來沒有吃過那麼好的燉肉。難道要兩位小姐把你打翻了硬拖進去,你才肯賞光同她們一起吃頓飯?不會出岔子的,老弟,放心來吧。」
「只管告訴我吧,親愛的。」她說。「現在我知道讓你傷心的不是藝術。你是在輪渡上遇見他的,是嗎?說吧,塞西莉亞,小妹妹,告訴你的——你的赫蒂姑姑。」
「我幾乎在那條可怕的河裡淹死。」塞西莉亞打了個寒戰說。
年輕人咬緊牙。
「你叫我塞西莉亞好啦。」藝術家說。「不;三天前我就一分錢不剩了。」
「沒有,」他坦白說,「我住處沒有任何可吃的東西啦。我想老傑克自己也沒有什麼吃的。他不願意放棄,被我磨得沒辦法,才給了我。」
「我不住這兒。」年輕人說。「有時候我來找貝文斯。他是我的朋友。我住在西頭,離這兒有兩個街口。」
「喂,小妹妹,」赫蒂停住手說,「你也很困難,是嗎?」
話得說回來,遇到緊急情況,光有肋條牛肉也能使一扇普通的松木門板象賭場的熟鐵大門那樣,足以抵擋餓狼侵入。加點鹽和胡椒面,再加一匙麵粉(先用一點涼水調勻),也能湊合——雖然沒有紐堡式龍蝦那麼鮮美,也沒有教堂節日的炸麵餅圈那麼豐盛;但也能湊合著吃。
「這會兒什麼都不在干。」
年輕人紅了臉,無神的眼睛里閃出光亮。
「你家裡沒有別的可吃嗎?」
本文只談瓦藍布羅沙的兩位房客——這並不是對別人有什麼怠慢。
她們兩人在女店員的房間里開始準備晚飯。塞西莉亞插不上手,只能坐在長沙發椅上,象小鴿子那樣輕聲輕氣地央求讓她幹些什麼。赫蒂整治好肋條牛肉,放在燉鍋里,加了涼水和鹽,然後擱在只有一眼的煤氣灶上。
赫蒂拿著燉鍋到三樓過道後面去。根據瓦藍布羅沙公寓的廣告,那裡應該有自來水。你、我和水表都知道,水來得很不痛快;但那是技術問題,且不去管它。那裡還有一個水槽,自己料理家務的房客們時常在那兒倒咖啡渣子,互相瞅瞅身上的晨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