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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五章

第一部

第五章

「我想問問你還有沒有剃鬚刀片。」他說。
溫斯頓找到兩張皺巴巴、髒兮兮的鈔票遞給帕森斯,後者用文盲的那種整潔字體記到一本小筆記本上。
「你沒有真正意識到新話的好處,溫斯頓。」他幾乎是難過地說,「甚至在你用新話寫作時,你仍是用舊話思考。我有時候在《泰晤士報》上讀到你寫的文章,還算不錯,不過那是翻譯性的。內心裡,你寧願抱著舊話不放,儘管它含糊,而且毫無用處地在含義上有許多差別。你沒理解消滅單詞的妙處。你知不知道新話是世界上唯一一種詞彙總量在日趨減少的語言?」
「富足部今年幹得確實不錯。」他說著還會意地晃了晃頭,「順便問一句,史密斯夥計,我估計你也沒有剃鬚刀片可以讓給我用?」
「第十一版是定本,」他說,「我們正在讓語言最終定型——是人們不再說其他語言時的定型語言。等到我們完成後,像你這種人就必須重新學習一遍。我敢說,你以為我們的主要工作是創造新詞,可是根本不不沾邊!我們在消滅單詞——幾十個幾百個地消滅,每天都在消滅。我們把語言剔得只剩骨頭。二〇五〇年前會變得過時的單詞,第十一版里一個也不收。」
他又環顧了食堂一眼。幾乎每個人都長得醜陋,就算穿的是藍色工作服之外的其他衣服,也仍然醜陋。屋裡那頭的一張桌子前,只有一個人坐在那兒,是個矮個子,長得特別像甲蟲。他在喝一杯咖啡,一雙小眼睛猜疑地掃來掃去。溫斯頓心想,不往周圍看一看,太容易就會相信黨所樹立的完美體格形象——身材高大、肌肉發達的男青年和胸部豐|滿的少女,頭髮金黃,生氣勃勃,曬足太陽,無憂無慮——不僅存在,甚至佔大多數。實際上依他所見,第一空域的大部分人都身材矮小、皮膚發黑、長相難看。奇怪的是,那種長得像甲蟲的人在部里的數量激增:又矮又胖的男人,沒多大年紀就發福,腿短,走路動作奇快,胖臉上的表情高深莫測,眼睛小之又小。似乎在黨的主宰下,最盛產這種體型的人。
「下一位,請!」那個系著白色圍裙的群眾手持長柄勺子喊道。
塞姆沉默了一會兒,他用勺子柄在那攤燉菜上畫著圖案。來自鄰座的聲音仍在很快地嘎嘎叫,儘管周圍一片喧嘩,卻仍清晰可聞。
「好。」塞姆心不在焉地說。他仍在看那張紙條,頭也沒抬一下。
「找的就是你。」有人在溫斯頓背後說。
「什麼捐款?」溫斯頓問道,下意識就去摸錢包。大家工資的四分之一必須主動捐出去,名堂多如牛毛,很難每項都記得清楚。
「新話里有個詞,」塞姆說,「不曉得你知不知道:『鴨講』。就是像鴨子那樣嘎嘎叫著說話。它是那種具有兩種相反意義的詞,挺有意思。用在敵人身上是辱罵,用在與你意見一致的人身上,就是讚揚。」
食堂在地下很多層,天花板很低,領午餐的隊伍緩慢地向前挪動。食堂里人滿為患,極為嘈雜。櫃檯上的格柵那裡,燉菜的熱氣往上冒著,帶著一股酸酸的金屬味,然而仍未能完全壓過勝利杜松子酒的氣味。食堂一頭有個小酒吧,只是牆上開了個洞,花一角錢,就能在那兒買一大口杜松子酒。
酒盛在無把瓷杯子里。他們一路繞著走,穿過了擁擠的人群,到了食堂另一頭,然後把托盤放在金屬面的桌子上。在桌子一角,有人留下一攤燉菜,骯髒的稀稀一團,看上去像是吐出來的東西。溫斯頓拿起他的那杯酒,頓下來鼓了鼓勇氣,然後把那帶著油味的東西咽了下去。把眼裡的淚珠眨掉后,他突然覺得飢腸轆轆,開始一勺勺地吞下燉菜。除了總體上爛糟糟的感覺,燉菜里還有些粉紅色的軟四方塊,很可能是肉製品。之後他們沒再說話,默默吃完燉菜。溫斯頓左邊身後不遠的一張桌子上,有人在急促而且不打頓地說話,刺耳的嘰里咕嚕說話聲幾乎像鴨子在嘎嘎叫,在食堂里的一片喧嘩中,倒是直達耳膜。
「我的小孩兒認準他是個敵特之類的角色——比如說可能是空投read.99csw•com下來的。但是關鍵在這兒,夥計。你猜猜她一開始是怎麼注意上他的?她看到他穿了雙古怪的鞋子,所以有可能是個外國人。對七歲的小孩子來說夠聰明的了,對不對?」
溫斯頓和塞姆把他們的托盤塞到鐵柵之下,一份午餐很快就放到上面:一小鐵杯有點粉紅兼蒼白色的燉菜,一大塊麵包,一小塊乳酪,一杯沒放牛奶的咖啡和一片糖精。
像是為了確認這一點,正好在他們頭頂的電屏里傳出一陣小號聲。但這次不是宣布一次軍事勝利,而只是來自富足部的一則通知。
當然,溫斯頓不知道這一點。他笑了,希望那是種表示贊成的笑。因為拿不準,他不敢開口說話。塞姆又咬了口黑麵包,嚼了幾下後接著說:
「那人後來怎麼樣了?」
「我們嶄新的幸福生活」這幾個詞出現了好幾次,這是富足部最近喜歡用的。帕森斯的注意力也被小號聲吸引過去。他坐在那裡聽著,表情嚴肅,張著嘴巴,也有點聽明白后不耐煩的樣子。他聽不懂數字,但是他明白在某種意義上,那些數字是帶來滿足的原因。他早已掏出一個骯髒的大煙斗,裏面填了一半焦黑的煙絲。一星期的煙絲定量只有一百克,很少可以將煙斗裝得太滿。溫斯頓在吸一根勝利煙,小心翼翼地水平拿著。新定量到明天才有,而他只剩四根了。他暫時閉上眼睛,對遠處的喧嘩充耳不聞,而是在聽電屏里連續播放的聲音。似乎甚至還提到,因為老大哥把巧克力定量提高到二十克而舉行了向他表示感謝的遊行。他想到不過是昨天才宣布定量被降至一星期二十克,有沒有可能才過了二十四小時,他們就又輕易相信了?沒錯,他們又相信了。帕森斯以他那種畜牲般的蠢勁很容易就相信了,旁邊桌子上那個看不到眼睛的傢伙狂熱地相信了,而且懷著滿腔怒火,要把會上提出上星期的定量是三十克的任何人挖出來,批判他,蒸發他。塞姆通過某種更為複雜的方式也相信了,那需要用到雙重思想。如此說來,他是不是獨一無二地擁有那種記憶?
「群眾不是人。」他輕率地說,「到二〇五〇年,很可能還要早一點,所有舊話中真正的知識都將消失,過去所有的文學作品都將被消滅。喬叟、莎士比亞、彌爾頓、拜倫——他們的作品只會以新話版本存在,不只是變成了不一樣的東西,而且實際上變成了跟以前意義相反的東西。甚至黨的文獻也會改變,連標語也會。在自由的概念已經被取消后,怎麼會有『自由即奴役』這種標語?整個思想氛圍將不一樣了。照我們現在看來,實際上將不再有思想了。正統意味著不去想——不需要去想,正統就是無意識。」
「噢,這樣啊——只是隨便問問,夥計。」
他狼吞虎咽地吃了幾口麵包,然後繼續說話,帶著有點學究式的熱情。他那張又瘦又黑的臉龐變得生動了,眼神里沒了嘲弄,幾乎是神馳天外的樣子。
「哎,對了——這就是我想說的意思,這反映了他思想對頭,是不是?雖然他們是淘氣的小崽子,兩個都是,不過他們的熱情可真沒說的!他們想的只是偵察隊,當然還有戰爭。你知不知道我那個小女孩上星期六,也就是在她們的中隊去伯克海姆斯德方向遠足時幹了件什麼事?她叫上另外兩個女孩跟她一起從遠足隊伍里開溜,花了整整一下午時間跟蹤一個陌生人。她們跟了他有兩小時,一直穿過森林,到了阿默夏姆后,向巡邏隊揭發了那個人。」
「你瞧他吃飯時間還用功呢,」帕森斯用肘部頂了一下溫斯頓說,「熱情萬丈啊,是不是?你在幹什麼,夥計?我估計對我來說太高深了。史密斯夥計,我跟你說我幹嗎要追著你。是為了你忘了交的捐款。」
就在此時,他被猛地從沉思中拉回到現實。鄰桌的女孩半轉過身,是那個黑頭髮女孩。她在斜視他,但奇怪的是她看得很專心。在他們眼光接觸的剎那,她又望向別處。
溫斯頓的脊背上冒出汗來,一種極度恐懼的感覺掠過他的心https://read.99csw.com頭。這種感覺幾乎轉瞬即逝,然而留下一種讓人不得安寧的難受感覺。她為什麼要注視他?為什麼總在跟蹤他?不幸的是,他記不清楚他到這裏坐的時候,她是否已經坐在那張桌子前,還是她後來才去的。但不管怎樣,在那次兩分鐘仇恨會裡,她無緣無故坐在他身後。很有可能,她真正的目的是想聽清楚他喊得夠不夠響亮。
「詞典編得怎麼樣了?」溫斯頓問道,聲音提高得蓋過了喧嘩聲。
「除了群眾。」那是他到了嘴邊卻沒說出來的話,不過他控制住了自己,不肯定這句話從某種意義上說,算不算異端意見。然而塞姆猜到了他想說什麼。
「那可差得太遠了。」
「對不起。」溫斯頓說。
「我的意思是如今還在打仗。」帕森斯說。
毫無疑問,塞姆將被蒸發掉,溫斯頓又再次想道。他想著想著,感到一絲悲哀,儘管他很清楚塞姆輕視他,還有點不喜歡他,有理由的話,也完全有可能把他溫斯頓當做思想犯揭發。塞姆身上有點隱隱約約不對勁的地方,他缺少某種東西:謹慎,超脫,一種藏拙的能力。不能說他不正統,他信仰英社的原則,對老大哥懷有崇敬之心,聽到打勝仗就歡欣鼓舞,痛恨異端分子,不僅是真心實意,而且有種不可遏制的熱情,消息也頗靈通,為一般黨員所不及。但他多多少少有點靠不住,有些最好不說的話他會說出來,讀書讀得太多,經常光顧栗樹咖啡館,那是畫家和音樂家出沒的地方。沒有法律,甚至也沒有不成文的法律規定不可以時常光顧栗樹咖啡館,但不知為何,那裡是個不祥之地。那些名譽掃地的黨的前領導人被清洗前,經常在那裡相聚。據說幾年或幾十年前,戈斯坦因自己有時也在那裡露面。塞姆的命運不難預見,然而仍然存在這一事實:要是塞姆掌握了他的——也就是溫斯頓的——秘密想法哪怕只有三秒,就會馬上向思想警察揭發他。就此而言,誰都會那樣做,但塞姆會最積極。光有熱情還不夠,正統是無意識。
「為仇恨周的,你知道——每家都要出。我是我們那個區的出納。我們可是在全力以赴,要大張旗鼓地表現一番。我跟你說,要是勝利大廈掛的旗幟數量在整條街上拿不了第一,你可怪不到我頭上。你答應過我捐兩塊錢。」
溫斯頓已經吃完了麵包和乳酪,他坐著向旁邊稍微側了點身子來喝他那杯咖啡。左邊的桌子上,那個尖嗓門男人仍在沒完沒了地說話。一個背對溫斯頓坐著,可能是他的秘書的年輕女孩在聽他說話,好像在熱切地對他所講的一切都表示贊同。時不時地,溫斯頓能聽到像「我覺得您說得太對了,我太贊同您了」這種話,女孩的嗓門既年輕,又很愚蠢。但是另一個嗓門根本沒打頓,甚至在那個女孩說話時也是。溫斯頓跟那個男的只是面熟,只知道他在小說司里擔任某要職。他三十歲左右,喉頭突出,一張大嘴巧舌如簧。他頭有點往後仰著,而且由於他坐的角度,讓他的眼鏡片反射著光亮。從溫斯頓的角度,只看到兩個空圓盤,看不到眼睛。微微有點可怕的,是他那張嘴裏流瀉出的聲音,幾乎一個詞也分辨不出來。只有一次,溫斯頓聽到一組短語——「完全徹底剷除戈斯坦因主義」——很快地一口氣全迸出來,像是鑄成一行的鉛字。其餘僅僅是噪音,是一片嘰嘰嘎嘎之聲。然而,儘管你無法聽清他在說什麼,但對他話里的基本內容,還是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他可能在譴責戈斯坦因並要求對思想犯及破壞分子採取更嚴厲的措施,可能在猛烈抨擊歐亞國部隊的暴行,可能在歌頌老大哥或者馬拉巴爾前線的英雄。這些都沒關係,不管他說的是什麼,可以肯定的是,他所說的每個字都絕對正統、絕對英社。溫斯頓看著那張沒有眼睛的臉和一張一合的下巴時,有了種奇特的感覺,即這不是個真正的人,而是個假人。不是那個人的大腦,而是他的喉頭在控制他的語言。從他嘴裏冒出的玩意兒有字也有詞,可那不是read.99csw.com真正意義上的講話,而是無意識狀態下發出的噪音,就像鴨子的嘎嘎叫聲。
「還有,夥計,」他說,「聽說我那個小崽子昨天用彈弓打了你,為這事我把他狠狠修理了一頓,真的。我告訴他再那麼干,就沒收他的彈弓。」
塞姆抬起頭。「帕森斯來了。」他說。
「一片也沒有,」溫斯頓說,「我自己一個刀片都用了六星期了。」
「消滅單詞是件很美妙的事。當然,動詞和形容詞里的多餘詞最多,不過名詞里也有幾百個可以去掉,不僅是同義詞,還有反義詞。說到底,那些只是其他一些詞相反意義的詞有什麼理由存在下去呢?一個詞本身就包含了它的相反意義。比如說『好』,有了像『好』這樣的詞,還有什麼必要存在另一個詞『壞』?『不好』一樣管用嘛——而且還要更好些,因為它是更準確的反義詞。再比如,要是你需要比『好』語氣強一些的詞語,有什麼道理存在一連串像『很棒』、『一流』這樣含義不明的無用詞語?『加好』就能涵蓋這個意義,如果你需要語氣更強一點,就用『加加好』。當然,我們已經在使用這些詞形,但在最終版本的新話里,不會再有別的詞。到最後,只用六個詞,就能全部涵蓋好和壞的意義——實際上只是一個詞。你難道看不出這有多妙嗎,溫斯頓?當然,這是老大哥最先想到的。」最後一句話是想了想又補充上的。
他似乎話里還有話:「那個操蛋的蠢貨。」帕森斯,也就是與溫斯頓同在勝利大廈的住戶,確實正從食堂那邊穿過來。他身體發福,中等個頭,淡色頭髮,臉長得像青蛙。他現年三十五歲,脖子和腰部已經堆上了一坨坨脂肪,然而動作卻敏捷得像個小夥子。他的整個外表像那種長得大塊頭的小男孩。儘管他穿的是普通工作服,你仍然幾乎不可能不想象他穿的是偵察隊的那種藍短褲、灰襯衫,戴著紅領巾。腦子裡想起他的模樣時,總會想到一對胖得有了小坑的膝蓋和胖鼓鼓的小臂上挽起來的衣袖。確實,只要遇到集體遠足或者其他活動,能讓他有理由穿短褲時,帕森斯總是無一例外地再次穿上短褲。他向他們兩位喜氣洋洋地說了聲「你好,你好」,就在這張桌子前坐了下來,馬上帶來一股濃烈的汗臭。他那張粉紅色臉龐上掛滿了汗珠。他的出汗能力真是令人咋舌。在集體活動中心,總能根據乒乓球拍把的潮濕程度判斷出他何時打了球。塞姆已經拿出一張紙條,上面有一列單詞。他用手指夾著一桿蘸水筆在研究著。
人們總來問你有沒有剃鬚刀片。其實溫斯頓還存起了兩片沒用。過去幾個月里,剃鬚刀片特別緊缺。某一時間,總會有哪種必需品在黨的店鋪里供應不上,有時是紐扣,有時是織補毛線,有時是鞋帶,目前是剃鬚刀片。實在想找一片的話,只能多少算是偷偷摸摸地去「自由」市場那裡購買。
或早或晚,塞姆會被蒸發掉,溫斯頓忽然想到這一點並對此深信不疑。他太聰明了,他看得太明白,說得太露骨。黨不喜歡這種人,總有一天他會失蹤,這明明白白寫在他臉上。
那個女孩又轉過身子。也許說到底,她並非真的在跟蹤他,也許她連續兩天和他坐得那樣近只是碰巧。他的煙捲已經熄滅,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桌子邊上,要是能讓煙絲不掉出來,他可以在下班后吸。鄰桌那個男人很可能是個思想警察,很可能他史密斯三天內會被關進仁愛部的牢房,但是煙頭不可浪費。塞姆疊起那張紙片放進口袋。帕森斯又滔滔不絕起來。
「一片也沒有了!」溫斯頓急忙有點心虛地說,「我到處都找過,全用完了。」
「我想他是因為沒看成處決人而有點兒不開心。」溫斯頓說。
他那雙嘲弄的眼睛在溫斯頓的臉上掃來掃去。「我了解你,」那雙眼睛似乎在說,「我看透了你,我很清楚你為什麼沒去看絞死俘虜。」從思維上說,塞姆正統到了惡毒的程度,會以幸災樂禍的滿足感談論直升飛機對敵方村莊的襲擊和思想犯被審訊招供及在仁愛部的地下https://read•99csw•com室里被處決之類的事,讓人聽得不舒服。跟他談話時,主要就是把他從這些話題上岔開,然後有可能的話,用一些新話的技術性細節纏住他——他在這方面意見權威,說起來頭頭是道。溫斯頓把頭轉開一點,以避開那雙黑眼睛的審視。
「絞得不錯,」塞姆回味道,「不過我覺得美中不足的是,他們把俘虜的腳綁在一起,我喜歡看他們蹬腳的樣子。最主要的是到了最後,他們的舌頭往外伸得很長,顏色發藍——藍得發亮。我喜歡看的就是這些細節。」
一提到新話,他的精神馬上為之一振。他把燉菜杯推到一旁,用細長的手拿起麵包,另一隻手拿著酒杯,把身子俯在桌子上,免得嗓門太大。
就在這時,電屏里發出一聲刺耳的哨聲,是該回去工作的信號。他們三個人都一跳而起去搶乘電梯,溫斯頓那根煙捲里的煙絲掉了出來。
「夥計,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他嘴裏含著煙斗,格格笑著說,「就是那次我的兩個小傢伙點火燒了市場上那個老女人的裙子?那是因為他們看到她用一張B.B.的宣傳畫裹香腸。他們悄悄溜到她身後,用一盒火柴把她裙子點著了。我想她給燒得夠戧。還是小崽子啊,是不是?可真是熱情萬丈!那就是他們如今在偵察隊里接受的一流訓練——甚至比我那時候接受的訓練還要好。你知道他們最近發了什麼嗎?能隔著鎖眼聽聲音的助聽器!我那個小女孩有天晚上拿回家在我們的起居室試用,還說比她單用耳朵在鎖眼上能多聽到一倍的聲音。當然我得跟你說,那只是個玩具。不過仍然能培養他們的正確思想,對不對?」
「同志們!」一個慷慨激昂的年輕聲音高聲說,「注意,同志們!我們有喜訊要宣布!我們在生產上又打了勝仗!根據剛剛完成的對各種消費品的統計,過去一年裡,生活水平提高了百分之二十以上。今天上午,在大洋國各地都有無法勸阻的自發遊行。勞動者邁出工廠和辦公室,在街道上舉旗遊行,以表達對老大哥的感激之情。他的英明領導帶給了我們嶄新的幸福生活。這裡有一些統計數字:食品——」
「那邊有張桌子,電屏下頭,」塞姆說,「我們順路也打點酒。」
「除了——」溫斯頓懷疑地開口說道,然而又打住了。
「在工作,」溫斯頓冷淡地說,「我想我會從電影上看到的。」
「哦,那個嘛,我當然不知道嘍。可要是這樣了,我可一點兒也不會吃驚。」他做了個步槍瞄準的動作,嘴裏還發出開槍聲。
隊伍又往前挪了一點。他們再次暫停下腳步時,溫斯頓又轉身和塞姆面對面。他們兩人都從櫃檯上那堆油膩的托盤裡取了一個。
「她們幹嗎要那麼干?」溫斯頓多少有點吃驚地問。帕森斯又洋洋自得地說:
富足部的通知播報完了,又響起一聲小號,接下來播放的是又尖又細的音樂。因為受到數字的轟炸,帕森斯被喚起了一點隱約的熱情,取下嘴裏的煙斗。
「當然,我們不能掉以輕心。」溫斯頓老老實實地表示贊同。
「我的那片已經用了六個星期。」他又不誠實地加了一句。
聽到他提起老大哥的名字,溫斯頓的臉上掠過一絲並非很熱心的神色,可塞姆還是馬上察覺到他有點缺乏熱情。
離奇的統計數字繼續從電屏里涌將出來。跟去年相比,有了更多衣服,更多房屋,更多傢具,更多飯鍋,更多燃料,更多輪船,更多直升飛機,更多書籍,更多嬰兒——除了疾病、犯罪和精神病,一切都更多了。一年年,每分鐘,每個人,所有事,都在向上嗖嗖地快速發展。跟塞姆剛才那樣,溫斯頓拿起勺子,在桌子上流淌著的蒼白色肉汁里隨意划拉,把原來的一長溜划拉成了一幅圖案。他帶著恨意沉思著生活的物質結構。是不是一直就是這樣?是不是食物一直就是這個味道?他環顧食堂。這是一間天花板很低、人頭攢動的屋子,牆上由於人們身體的無數次觸碰而變得骯髒;金屬桌椅破破爛爛,間隔近得坐下能互相碰到肘部;彎了柄的勺子,變形的托盤,粗糙的白杯子;九*九*藏*書所有東西的表面都有油膩,所有裂縫裡都有污垢;還有劣酒、劣質咖啡、金屬味燉菜和臟衣服相混合的怪味。在你的胃和皮膚里,總有種抗議的感覺,就是你被騙走了原本有權擁有的某種東西。確實,他對所有事物的記憶都沒有太大差別。在他能夠清楚記得的無論哪個時候,從來都是吃的東西不大夠,內衣或襪子總是到處有洞,傢具總是陳舊不堪,以至於就要散架,房間里暖氣供應不足,地鐵擁擠不堪,房屋搖搖欲墜,麵包黑糊糊的,茶葉變成稀缺之物,咖啡嘗來像是髒東西,香煙供應不足——除了合成的杜松子酒,什麼都不便宜,什麼都缺乏。缺乏舒適感,灰塵瀰漫,所用不足,冗長的冬季,黏糊糊的襪子,從來不開的電梯,冰涼的水,粗砂般的肥皂,散落開來的香煙,味道奇差的食物。當然,隨著年紀增長,事情必然變得更糟些。儘管如此,如果上述一切能讓人心生厭惡,難道不說明了正常的發展不應該是這樣?為什麼一定需要一些年代久遠的記憶,讓人記著以前並非如此時,才會覺得這些是不可忍受的?
他又有了以前的想法:很可能她並非真的是思想警察的一員,然而還是那句話,正是業餘警察才最危險。他不知道她看了他有多久,但有可能多達五分鐘,有可能他的表情沒能完全控制住。在公共場合或電屏視域之內,讓心思信馬游韁危險之至,最細微的事情也可能會暴露自己:一次不由自主的痙攣,一個下意識的焦慮表情,一種自言自語的習慣——就是那種暗示不正常或者有所隱瞞的小細節。不管怎樣,臉上帶著不當的表情(例如在聽到宣布某個勝利消息時露出懷疑的表情),本身就是件應該受到懲罰的罪過。新話里甚至有「表情罪」一詞,指的就是這個。
「你昨天有沒有去看絞死俘虜?」塞姆問道。
鄰桌那個像鴨子般嘎嘎叫的聲音剛才在播報富足部通知時暫停了一會兒,這時又響起來,跟以前一樣刺耳。不知為何,溫斯頓突然想起帕森斯太太,想到她稀疏的頭髮和她臉上皺紋里的灰塵。用不了兩年,她的孩子會向思想警察告發她。帕森斯太太將被蒸發掉,奧布蘭會被蒸發掉。另一方面,帕森斯永遠不會被蒸發掉,那個看不到眼睛、嘴裏嘎嘎叫的傢伙將永遠不會被蒸發掉,那些甲蟲一樣在部里迷宮般的走廊里敏捷穿行的男人也永遠不會被蒸發掉。那個黑頭髮女孩,也就是小說司的那個女孩——她也永遠不會被蒸發掉。他好像本能地知道誰會活下來,誰會被消滅,只不過至於什麼是活下來的原因,有點不容易說出來。
「你難道看不出新話的唯一目標就是窄化思想範圍嗎?到了最後,我們將會讓思想罪變得完全不可能再犯,因為沒有單詞可以表達它。每種必要的概念將被一個單詞精確地表達出來,這個單詞的意義有嚴格規定,其他次要意義將被消除,然後被忘掉。在第十一版里,我們離這個目標已經不遠了,但是這個過程在你我死後仍會繼續進行。年復一年,詞彙量繼續越來越小,意識的範圍越來越窄。當然,即使是現在,也沒什麼理由或者借口去犯思想罪。這是個自律和現實控制的問題。但是到了最後,就連這點也沒必要。語言變得完美時,革命就算完成了,新話就是英社,英社就是新話。」他以一種神秘的滿足感又說,「溫斯頓,你有沒有想到過,最遲到二〇五〇年,沒有一個活著的人會聽懂我們現在的這種談話?」
「不快。」塞姆說,「我編的是形容詞,有意思極了。」
他轉過身,是他的朋友塞姆,在研究司工作。也許「朋友」一詞用得不是很準確。人們如今不會有朋友了,只有同志,但是跟有些同志在一起,比跟別的同志在一起愉快些。塞姆是位語言學家,是新話方面的專家。事實上,他是如今正從事《新話詞典》第十一版編撰工作的數目龐大的專家之一。他是個身材特別矮小的傢伙,比溫斯頓還矮。他一頭黑髮,眼睛大而暴突,眼神既悲哀,又具有嘲弄性。跟你說話時,他的眼睛似乎在仔細研究你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