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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六章

第一部

第六章

他咬緊牙關,有種想嘔吐的感覺。想到地下室里那個女人的同時,他還想到了凱瑟琳,他的妻子。溫斯頓是已婚的——不管怎麼說,他結過婚,很可能仍屬已婚,因為據他所知,他的妻子還活著。他好像又聞到地下室里那種不新鮮的氣味,它混合著臭蟲、臟衣服和廉價的劣質香水味,但仍然誘人,因為女黨員從來不用香水,也不可能想象她們會用,只有群眾才用。在他看來,香水味與私通密不可分地攪和在一起。
凱瑟琳身材高挑,淡色頭髮,很嚴肅,舉止極為得體。她的臉部輪廓分明,老鷹一般,如果不了解這張臉背後幾乎是空洞無物,就可能認為這是一張尊貴的臉。他們剛結婚後不久,他就認定了——雖然只是因為比起其他絕大多數人,他對她更熟悉罷了——在他認識的所有人當中,她毫無疑問是最愚蠢、最俗氣、頭腦最空洞的一個。她的腦子裡除了標語,沒有別的想法,無論什麼樣的蠢話,只要出自於黨,她一概——絕對是一概接受。他在內心給她起了個外號,叫「人體錄音」。但如果不是純粹為了某件事,他還是能忍著和她一起生活的,那就是性。
他吸了口氣,繼續寫道:
溫斯頓在寫日記:
他倉促寫著,筆跡潦草不堪:
燈光下看到她,她是個很老的女人,至少有五十歲,但是我仍然沒遲疑就幹了那事。
一定要寫下來,一定要坦https://read.99csw•com白出來。在燈光下,他突然看到那個女人是個上歲數的。她臉上的脂粉厚得似乎有可能像紙板面具一樣破裂開來。她頭上有縷縷白髮,但真正可怕的,是她的嘴唇有點兒合不攏,除了深深的黑洞別無他物。她的牙齒全掉光了。
跟著那個女人進去時,那是他大約兩年來頭一次行為不檢點。當然,和妓|女發|生|關|系在被禁止之列,不過它是那種你間或會鼓起膽量去違反的規定。危險,但也不是事關生死。被抓到和妓|女在一起,可能意味著要在勞改營待上五年。未犯其他罪行的話,不會判得更多。這件事也很容易,前提是別被當場抓到。貧民窟那裡,到處是願意出賣自己肉體的女人,甚至有些女人的索價只是一杯杜松子酒而已,群眾不允許喝這種酒。黨雖然沒有明確表示,卻傾向鼓勵賣淫,以使未能完全壓制的本能有途徑發泄。單純的放蕩並無太大關係,只要是在偷偷摸摸和缺乏樂趣的情況下進行,而且只涉及底層被鄙視階層的女人。不可饒恕的罪行乃是黨員之間的亂搞,但是——儘管在大清洗中,被告都無一例外坦白犯了這種罪——很難想象真的會發生這種事。
我擰亮了燈。我在燈光下看到她時——
他每次一碰她,她就好像往後縮,而且繃緊了身體,抱著她就像抱著一個有關節的木頭人。奇怪的是九_九_藏_書,即使在她緊摟他時,他還是有種她同時也在用盡全力推開他的感覺,她緊繃的肌肉給他造成了這種印象。她會閉著眼躺在那兒,既不反抗,也不合作,然而是順從的。這點特別讓人難堪,再過上一段時間,就變成令人討厭的了。但即使那樣,假如雙方都同意保持禁慾,他還是能忍著和她一起生活的,但是怪就怪在凱瑟琳拒絕這樣。她說如果能夠,他們必鬚生出一個小孩,所以要繼續有房事,得有規律地每星期一次,除非是在不可能懷孕期間。她甚至常常早上就提醒他,把它作為一件當天晚上一定要做、不可忘記的事情。她對這件事有兩種叫法,一是「做寶寶」,二是「我們對黨的義務」——沒錯,她真的那樣叫過。不久,當指定的那天即將到來時,他開始有了種很恐懼的感覺。所幸未能養出孩子來,到最後她同意放棄嘗試,不久就跟他分居了。
她一下子就躺倒在床上,然後馬上沒有一點前奏地,用你能想象到的最粗鄙、最醜陋的動作撩起裙子。我——
溫斯頓無聲地嘆了口氣。他再次撿起筆寫道:
黨的目標不僅是阻止男人和女人形成相互忠誠的關係,這種關係可能是黨無法控制的,黨真正的也是未曾講明的目的,是讓性行為完全沒有快樂。不要愛得過分,因為性|欲就是敵人,不管婚內還是婚外。所有黨員之間的婚姻必須由某個專九-九-藏-書門為此成立的委員會批准,但是——指導原則卻從未明白列出——如果兩個人給別人造成印象,就是他們在肉體上相互吸引的話,他們總是結不成婚。婚姻唯一被承認的目的,是生出為黨服務的後代。性|交被視為一種有點讓人噁心的小手術,就像灌腸。同樣,這也從未明明白白寫出來過,但它是以間接方式,向每個黨員從孩童時期就開始灌輸的。甚至還有像青少年反性聯盟這種組織,它鼓吹男女完全獨身,所有孩子都由人工受精得來(新話里叫「人受」),然後由公家撫養。溫斯頓明白他們並非絕對說到做到,然而不管怎樣,這與黨的主要意識形態一致。黨正在試圖扼殺性本能,或者說如果不能完全扼殺,就扭曲它,醜化它。他不知道怎麼會這樣,但好像這是自然而然的事。至少在女性身上,黨的努力大體上是成功的。
在陰暗中待過之後,煤油燈光好像很明亮。他第一次看清那個女人的樣子。他向她邁近一步,然後停下來,心裏充滿慾望和恐懼。他痛苦地意識到在這種地方的危險性,巡邏隊完全有可能會在他出去時抓住他,事實上,那時他們可能正在門口等著。怎麼可能不達到目的就走?
他又想起了凱瑟琳。他們分居已有九年、十年——差不多十一年了。奇怪的是他極少想到她,他會一連好幾天忘了自己是已婚的。他們在一起才過了十五個月。黨不允許離婚,不過如果沒有孩子,傾向於https://read.99csw.com鼓勵分居。
他一時覺得很難寫下去。他閉上眼睛,用手指壓迫眼球,想擠出那幅不斷出現的畫面。他幾乎有種不可遏止的衝動,想扯著嗓子喊出一連串髒話,或者以腦袋撞牆,用腳踢桌子,把墨水瓶扔出窗外——也就是做任何一種要麼激烈、要麼聲音大、要麼會帶來疼痛的事,好讓他有可能不再去想那些折磨他的記憶。
他用手指壓著眼皮。他終於把它寫下來了,但是感覺沒什麼不同。這個辦法沒奏效。那種想扯開嗓子喊髒話的衝動跟以前一樣強烈。
但是這件事的剩餘部分還是要寫下來。他寫道: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一個漆黑的夜晚,在某個大火車站附近一條窄窄的小街上。她站在牆邊的門口,就在一盞幾乎一點也不亮的路燈下。她面容年輕,脂粉塗得很厚,事實上是脂粉吸引了我,白得像面具,還有鮮紅的嘴唇。女黨員從不塗脂抹粉。街上別無一人,沒有電屏。她說兩塊錢,我——
我跟著她進了門,穿過後院進到一間地下室廚房。那裡靠牆處有張床,桌子上有盞燈,擰得很暗。她——
他想,你最大的敵人是自己的神經系統,你內心的緊張隨時可能會以可見的表象反映出來。他想到幾周前在街上碰到的一個男人:那是個很是其貌不揚的男人,黨員,年齡在三十五到四十歲之間,長得又高又瘦,手裡拿了個公文包。他們相九九藏書距幾米遠時,他注意到那個男人的左臉突然可以說是因為痙攣而扭曲了一下,他們擦肩而過時又是一下。僅僅扯動了一下,一絲顫動,就像照相機的快門喀嚓一下那樣迅速,顯然是習慣使然。他還記得自己當時是怎麼想的:那個可憐鬼是完蛋了。最可怕的是,那一舉動很可能是下意識的。然而最致命的危險是說夢話,在溫斯頓看來,那防不勝防。
他好像看到自己站在暗淡的燈光下,鼻孔里充滿臭蟲和廉價香水的氣味。他心裏有種失敗和憎恨的感覺,甚至在當時,這些感覺仍與關於凱瑟琳那具白色軀體的回憶糾纏在一起。那具軀體被黨的催眠力永遠施了定身術。為什麼總是這樣?為什麼他無法擁有自己的女人,而是隔幾年一次來做這種齷齪事?但是真正的戀愛幾乎不可想象。女黨員都差不多,在她們心裏,禁慾像對黨的忠誠一樣根深蒂固。通過小心的早期培養,通過比賽和洗冷水澡,通過在學校、偵察隊和青年團里沒完沒了向她們灌輸的垃圾,通過演講、遊行、歌曲、口號和軍樂,自然的感情已被清除出她們的內心。理性告訴他肯定有例外,然而他心裏也不相信。她們一概從不動心,黨也正想讓她們那樣。他想做的,比想被人愛的願望更強烈的,是摧毀這道貞操之牆,一輩子哪怕就成功一次也好。帶來歡娛的性行為就是反抗。慾望是思想罪。即使是喚醒凱瑟琳的慾望——如果他做到過——也算是誘|奸,儘管她是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