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深處，一扇陰森的門上平凡無奇的寫著「太平間」幾個字，松永打開門，請我們進去。

「竹內警部補——」

「應該是。」和美點頭。「茂每次都會從我們家後門進來，然後沿著圍牆內側走向玄關。」

「隆史呢？」

「——應該是和美想太多了。」

岳父裝模作樣地點點頭，然後表情嚴肅地逼問我。

和美

和美歪著頭。

富澤點頭。不論結果如何，他似乎想儘早解決這件事。路子的臉頰濕透了的人偶般沉默。

一句短促的回答后，無線電便斷線了。

「為什麼？」

「有什麼事嗎？」

「真的嗎？」

「還剩會場的平面設計，不過作品相當好，一定能夠成功舉辦讓客戶滿意的活動。」我說。

「久等了。請跟我來。」

「沒什麼事，只是昨天中午她到這附近買東西，順便找我一起吃飯罷了。不要這種表情嘛！我們是父女，吃個飯也不為過吧！」

「我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我們下了樓梯，走出玄關，不理會留在停車場的記者們便快速坐上車。

如果現在跟和美說話，在雙重罪惡感的折磨下，我可能會脫口說出茂是我兒子的真相。我害怕自己會這麼做，而且比什麼都害怕。

「我去確認一下。」我留和美在玄關，衝過走廊奔向樓梯。

「這我們也無可奈何啊！我好像沒見過他們，是哪個署的人啊？」

我無法回答。如果為了一時的心安而附和了他，將成為天大的謊言。老實說，我老早就預料到這個最壞的結果。

「爸爸？」隆史發現我，拉下棉被探出頭。雖然臉色有點差，不過他確實是如假包換的、我唯一的兒子隆史，我下意識安心地嘆了口氣。

他是柔道高手，至今仍利用空閑時間跑去道場練習。乍看下個性豪放磊落，其實是個十分靈敏且細心的人物。對自己嚴格，對他人的要求也同樣嚴格，卻絕不會反覆責備對方的過失。我並不是在誇獎自家人，不過他確實擁有作為一個經營者的大器。

自從離開久我山的家到現在，我不斷試圖將自己和富澤夫婦的悲傷情緒切割開來，卻也因為這個念頭更加深自己的罪惡感。簡直是惡性循環。然而，最壞的結果還等在後頭，而我有義務目睹那個場面。

「我來聽吧！」我接起話筒，「喂？」

岳父耐不住正要開口時，桌上的電話響了。

「對不起。我打了110。」

「沒錯，那就拜託你了。」岳父似乎一臉無法置信的表情。我也是如此，「有沒有報警？」

「那就好，其實我聽到一些不好的傳言，聽說J公司的新任宣傳部長似乎不太喜歡你。」

從光線的反射狀況看來，他們似乎穿著尼龍雨衣，應該是青梅署的搜查員。

「和美，聽好，」我用命令的語氣跟她說，「不管發生什麼事，在我回家之前把門鎖好，也別出門，如果有人來也別讓他進去。我會在一個小時以內到家，在這段時間內你要待在家裡。」

「嗯。」

「別這麼說。如果我更注意一點，茂也不會有這種下場。」

「遺體是在那裡找到的。」

妻子的視線在我與路子之間不斷來回遊移著。她咬著嘴唇，似乎試圖整理思緒。後來她總算開口。

「孩子被兇手殺害，您作何感想？」

「他剛才說找到遺體了，他說找到孩童的遺體了。」路子突然發出有如高燒時呻|吟般的聲。

只有嘴巴還算殷勤，但他的態度依舊傲慢。我刻意不應答，起身跟著他離開房間。因為坐太久，感覺自己的臀部像個干黏土般失去彈性。

「請問……現在開到哪裡了？」

「你是孩子的父親嗎？」剛才的聲音主人拿燈照著我們問道。

「唉，門脅專務的女兒啊！你應該知道吧？不是次美小姐，而是不起眼的大姊。」

「是。」隆史躺著點點頭，「今天爸爸也生病了嗎？」

男子將探照燈朝向地面。白繩綁在草根上，圍成半個榻榻米大的長方形。只有這個部分的草被折斷、壓扁。

「你報警了嗎？」

「富澤先生，富澤太太——」此時我聽見竹內的聲音。他透過後照鏡看著他們，「看來應該就是你們的孩子，我想你們最好做好心理準備。」

「老公。」

從八丁堀的「新都廣告」大樓搭上地鐵和京王井之頭線。這是我每天往返的路線，我從沒感覺到車站和車站之間的距離是如此遙遠，焦躁感無限延伸。偏偏我還在澀谷錯過快速列車，因此走出久我山車站剪票口時，已經超過與妻子約好的一個小時。大白天里，我穿著皮鞋狂奔在商店街上，提著購物袋的家庭主婦驚訝地回頭看我。

開了約一百公尺，來到夷平山脈后所露出的平地。點亮車燈后，車子停了下來，三輛青梅署的警車並排停著。平地的角落有一台挖土機，垂頭喪氣般地讓雨水拍打著。

總算釐清事情的原貌了。綁匪綁錯了孩子。就這麼巧，把隆史和茂搞錯了。雖說換得了隆史的安全，但這是多麼殘酷的錯誤啊！就某種意義而言，我已經被逼到難以言喻的窘境，背上漸漸滲出冷汗。

好幾條的水痕劃過車窗。不知不覺，外頭已經下起雨來了。在墨色的夜中，一條條模糊的街燈拖著淡淡的尾巴一個接一個地掠過車窗。

「路子。」富澤耕一制止她。

等待的時間太久，反倒加深內心的不安。那是一種近似愧疚的焦躁感。為何獨留我我猜不透青梅署的用意。簡直就像只有我被排擠在外似的，令人忐忑。

我和路子發|生|關|系正好也在同一年。正確來說，那是在次美過世的前兩個月。當時我已經跟和美展開了婚姻生活。

「——都是因為你。」

我差點就要點頭了，不過我還是勉強克制住。然而，內心的動搖似乎顯現在臉上。我直覺事情被發現了。

「在哪裡？」竹內以低沉且平淡的聲音詢問對方。

「因為隆史他——」

「在地下室的太平間。你們可以馬上過去確認嗎？」

這種事不用別人提醒，我自己最清楚。然而，現在的我沒有資格說出這句話。頭上的腫塊又隱隱作痛，我只能咬緊牙關忍住羞愧與窩囊的情緒。

松永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看著我。

「那是因為我要她千萬別告訴你。好啦，別那麼緊張嘛！她覺得你最近有點怪怪的，所以猜你是不是在工作上出了什麼麻煩，想拜託我順口問問你。」

「宅急便送貨！」

「什麼意思？」

我總算進入狀況。隆史被綁架了？怎麼可能？

我並不是沒想過走出房間尋找電話，聯絡家人。或許只要聽聽妻子的聲音就能夠多少安撫情緒，趕走毫無根據的妄想。然而我沒有這麼做，是因為路子。她指控我的吶喊聲至今依舊在我的腦袋裡迴響。

我再次將眼神瞥向窗外。深夜，車輛稀少，好一陣子只聽見雨刷刷開雨水的聲音。這輛車並沒有鳴警笛。

因為太害怕這個可能性，所以我產生一種預感，認為自己真的會在妻子面前說出這個事實。光想到這些，我就起雞皮疙瘩。自白的恐懼化為一種強迫的行為，增長我的不安與焦躁。

路子點頭，但那反應卻猶如機械，表情僵硬，雙眼像路邊的流浪漢般畏縮。她平九_九_藏_書時直視我的諷刺性眼神，現在已不見蹤影。一眼就能看出她為了孩子的事而心思混亂。

她點頭。

我坐進青梅署的車。不是警車，而是普通的豐田皇冠轎車。駕駛座上坐著青梅署的刑警，他姓宮本。富澤和我坐在後座，竹內像先前一樣佔據了前座。

我放下話筒，手掌冒汗。岳父放在桌上的雙手緊握，忐忑地看著我。

「嗯，是啊！」

汽車左轉離開青梅街道，似乎進入了市中心。穿過建築中的公寓大樓旁，青梅警察署出現在熄了燈的商業大樓之間。外頭太昏暗，無法判讀，不過正面的牆上掛著防治犯罪的標語布條。

警官只簡短回答了「東大和市」。沒有更多的說明。富澤瞄了我一眼，卻也沒說什麼，將背靠向中間的位子。

「電話？」

這種說法雖然平庸，不過我非常愛我妻子。她絕對不是那種會引人注目的亮眼美女，然而柔和緊緻的端正五官散發著樸實隨興的美。她那不虛偽的微笑保留了少女般的清純，她的擁抱蘊含著自然流露的體貼與溫暖，只要觸碰她，我的情緒便立刻和緩了下來。我有一點不好意思把這稱作|愛情，但毫不保留的互信關係系絆著我們。和美是無可取代的、最理想的伴侶。

「——女人的事吧？」岳父試探般地問我。

相隔十天後再度與她見面。她穿著淡綠色的襯衫，配上咖啡色為底的印花裙。平常她是個注重打扮的女人，但今天的配色有些不協調。想必無心顧及穿著，急忙衝出家門吧！只有髮型還算整齊。她的臉色鐵青，眼神恍惚。

宅急便？竟然在這個節骨眼出現，真是夠了。

我不會原諒奪走富澤茂年幼生命的兇手。同時，我也無法原諒我自己。因為我不得不承認，內心深處躲藏著另一個自己，期待茂的死亡。

「喔，對喔！」對小學一年級的孩子解釋綁架，他也不會懂吧！

「那真是太好了，」岳父說，「對了，昨天我跟和美見了面。」

「您有提到工公司宣傳部長的事嗎？」

「等等，老公。隆史在家裡呢！」

我打開自己這方的車門，單腳踩在淋濕的水泥地面上。帶著相機的人們擠到后保險桿處。探出頭的同時，所有閃光燈不斷閃爍，我不禁舉起手遮眼睛，然而光線依舊令人暈眩。

那是路子的聲音。她擋在敞開的門前，用哭腫的眼睛瞪著我。雖然哭得妝都花了，她也不在意。

路子在門前裹足不前。富澤抱著妻子的肩膀，催她一起進去。路子沒有反抗，遵從丈夫。我也打算跟著兩人進去，卻被竹內擋住了。

「接下來，我會去看發現我兒子的那個工地，」富澤聲音沙啞地說，「如果方便，山倉先生能不能跟我一起去？」

「J公司活動的企劃怎麼樣？會成功嗎？」

「你可真走運呢！要是兇手沒出錯，現在躺在那裡的就是你兒子了。」

「老公？拜託你趕快回來。」

玄關傳來男子的聲音。

由岳父先移開眼神。我看見他出現一絲放心的神色，他拿起話筒。

話說從頭，富澤夫人會捲入這個事件是因為兇手出錯所導致的結果。兇手的目的在綁架山倉家的兒子。因此就往後的辦案方向而言，我的存在比富澤夫婦重要。

「警察來了。」和美說。

腳步聲逼近，我依然拚命隱藏緊張。和美則不動聲色地撇開視線往後退。

「不要說嗯，應該要說是。」

「路子。」

「就算有，我也不會責怪你。她是個任性的孩子。如果有什麼問題，能不能告訴我？當然，我不會跟和美說。我是以一個父親的身份想幫助你。」

我是門脅了壹的女婿，不論社內社外，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因此，我能爬到現在的地位，並不是靠實力，而是靠專務的關係——外界會傳出如此的風評也是在所難免。尤其幾年前原本在媒體局下的促販部獨立成為SP局時，我這個促販部長一舉躍升為局長，在當時就傳來不少惡意的批評。

然而和美卻一直深信自己是個醜陋的女人，除非為了錢，否則不會有人想要和她在一起。直到與我結婚為止，這種想法一直伴隨著她。

「說不定是搞錯了。山倉先生，拜託你跟我妻子說明一下。」

凌晨四點半。青梅署二樓，我被要求獨自待在六個榻榻米大的冷清房間里等侯。這是只有鐵桌和幾張摺疊椅的充滿灰塵的房間。地板的地毯裂開了，露出地毯與水泥的縫隙，裏面積滿黑黑的塵埃。看來，連清潔人員都放棄它了。

「剛才接到很奇怪的電話，他說隆史在他手上。」

「嗯，睡了。」總覺得這段對話有些白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真的完全搞不懂。」

因雨水而濕滑的道路再度緩緩向上。用手電筒照亮腳邊后才發現不僅路肩，連兩道輪胎痕之間的空地也長滿雜草，杉樹和橡樹的樹枝橫生於街道之間。

——我回答。

沒錯，的確是我殺的。不論理由為何，是因為我，才讓一個無辜孩子的生命消逝。這是無法否認的事實，我無法辯白。不，我根本不打算辯白。一個堂堂男子漢，怎麼會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呢？

「什麼事？怎麼這麼突然？」我回答后才發現妻子的語氣很不尋常。

「我是青梅署的搜查員，已經找到孩童的遺體了。」

因此，岳父必然會隨時盯緊SP局的狀況，但我不了解他今天為何特地找我詢問工公司的情形。工作進行得極為順利，而且這件事原訂於周一的例行會議中向幹部們做詳細的資料報告。

我點頭。隆史和茂是同一所小學的同班同學。

因為媒體向來都是廣告的主流，所以SP局長在任何一家公司都是不起眼的職務。過去「新都廣告」也沒有專門負責SP的單位，完全交由專門的下游廠商執行。後來成立了促販部，卻長年得仰媒體局的鼻息，過著卑微的日子。

我現在的頭銜是「SP局長」。

門脅了壹有一頭摻了白灰色的頭髮和光滑的皮膚，是個體格壯碩的男子。外觀給人一種樸質的感覺，他本人覺得自己酷似晚年的坂口安吾，幸好兩個女兒的長相都遺傳自母親。

「醫院的位置是？」

左後方傳來絞緊喉嚨般的抽泣聲。那是富澤的妻子——路子的聲音。之後，不斷傳來斷斷續續的呻|吟聲。富澤耕一回應這個聲音，彎著上半身，緊緊握住路子的手。我死命壓抑想要捂住耳朵的衝動。這次換前座的刑警半轉向我。他是杉並署的竹內警部補。我們眼神交錯，他沒有說話，再度將目光移回前方。最後，路子垂著頭，安靜了下來。九_九_藏_書

「她說有急事找你，我也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

富澤茂，是我的兒子。

「我知道了，我這就回去。在我回家之前，千萬別報警。不對，你有沒有先向學校確認？隆史真的沒去上學嗎？」

路子只是搖搖頭，沒辦法好好答話。和美代替她回答。她說路子的先生正好出差，無法聯絡上，今晚才會回來。這種情況對現在的自己到底是好是壞，我當下難以判斷。

這聲音依然停留在耳里，我無法跟和美說話。

「是你殺了茂。」

「今天早上，茂和平常一樣來我們家接隆史。不過隆史因為感冒要請假，所以我叫茂自己上學。」

「他被用垃圾袋包著放在這裏，跟書包一起。因為在建材後面，所以不容易發現。如果兇手沒有把地點說出來，我們可能花好幾天都找不到。」

「當時我沒有發現。因為透過電話，而且又是快要哭出來的聲音。不過，我後來才發現那的確是茂的聲音。」

所謂的SP，當然不是在護衛什麼重要人物。這是「Sales Promotion」的簡稱，翻成日文就是「促進販賣、商品行銷」等。字面上原本的意義相當廣，不過對廣告用語而言，主要指運用媒體以外的方法，舉辦活動刺|激需求。像是各式促銷活動，或在街頭髮送試用品、目錄或海報，以及舉辦各式比賽或徵求試用者等等，利用各種不同的方法將商品賣給消費者。

富澤的回答透著點空虛。孩子都死了，還能恢復正常嗎？當事人應該有更深刻的感觸，他的外表卻絲毫不見這樣的跡象。他現在暫時麻木自己的感情，將悲傷擱在一旁，試圖撐過這一關。我十分同情他。如果我的同行多少能讓富澤的情緒振奮一些，我也沒有拒絕的道理。

「什麼？茂被綁架？」

「我忘了問你，你跟家屬到底有什麼關係？」

不過通常只要一起工作，這些偏見就會自然消失。這次也一樣，我早就習慣這樣的轉變，現在反而可以享受對方的反應。

「昨天我回到家后，她沒有跟我提起這件事。」

我緩慢且慎重地回答。真希望再多待半小時，但專務的命令不敢不從。我叮嚀局內的部屬別偷懶，然後離開辦公室。

「你是說，綁匪沒看到茂走進我們家嗎？」

道路依舊綿延。前方好幾道人工光線射開漆黑的環境，清楚照亮雨水的線條。宮本遞了雨傘和手電筒給我們。竹內則不顧我們，獨自往前走。

富澤夫婦相擁，低著頭，總算下了車。停車場上此起彼落的聲音掩蓋了路子的啜泣聲。竹內撥開一堆相機，在媒體群中保護兩人。這樣的場面，讓他們兩人簡直和落網的重刑犯沒兩樣。我們胡亂沖向建築物中。

我點頭。這時，松永似乎突然對我的身份感到好奇。

跌傷的傷口，直到現在才開始在身體各處隱隱作痛。輕輕將手按在右耳上，發現先前撞到的地方燙燙腫腫的。我將頭靠在玻璃上，讓肌膚獲得冰涼的刺|激。然而，即便這麼做，也無法弭平內心的自責。

「好的。」我對富澤說。

我開始後悔和他們兩人一起行動。這不是因為身體上傷口的疼痛。我自以為要求同行是出於一種責任感的行為，然而這個心情背後卻緊跟著無法逃脫的罪惡感。

「喔」

「沒錯。學校老師打電話到路子家裡，問她茂今天為什麼沒上學，是不是有什麼事？不過今天早上茂確實出門了，對吧？」

「不過，你是怎麼發現被綁架的其實是茂？」

「不對。」岳父搖搖頭，「剛才我說出和美的名字，你立刻皺眉。我可不是瞎子。你是不是跟我女兒有什麼不愉快？」

此時道路變成上坡路。這一帶的民宅果然稀少，夜晚的漆黑也顯得更加深沉。由於時間太晚，沒有半輛車擦身而過。

「我並不是在責備你，」富澤急忙揮揮手，「我打從心底感激你。我當然感到很痛心，但這跟你沒有關係。拜託你，為了我兒子陪我去一趟。」

「我也搞不清楚狀況，不過隆史好像被人綁架了。綁匪打電話到家裡來。」

我站直身子環顧房間，兩個窗戶都牢牢上了鎖。只要乖乖待在這裏，就能確保兒子的安全。我檢查過後，悄悄關上兒童房的房門。

由於這個衝擊實在太大，讓我一時之間陷入奇怪的妄想中。這完全是預料之外的發展。而奇怪的妄想也在我心中捲起漩渦。會不會孩子被綁架只是個借口，那通電話的目的其實是為了讓我提早回來？這麼說來，岳父剛才跟我說的那番話也十分唐突。難道這對父女早已經計劃好了嗎？

「請問——」富澤耕一大聲插話，「我兒子的……兒子的遺體是在哪裡找到的？」

富澤夫婦也在這個署里的某個房間里，由警方向他們說明必要的手續與今後的事宜。原本我也打算列席，但因為路子拒絕，於是我就這樣被迫獨自度過空虛的時間。

岳父從辦公桌上的文件堆里抬起頭，拿下老花眼鏡，盯著我的臉。

車子穿過市中心，越過多摩川的鐵橋。

「我是竹內警部補。」

想起當時，我不禁厭惡自己。我並沒有對和美失去感情，而我做出這種背叛妻子的行為，正是導致這個事件的原凶。「鬼迷心竅」這句話真正的可怕之處，只有實際體驗過的人才懂吧！對我而言，除了鬼迷心竅之外，無法解釋與路子之間發生的事。

「什麼？」

「從青梅署往南五十公尺，位在同一條路上。」

預料之外的要求。

然而令我不解的是，在我之前，難道沒有任何人發現她的魅力嗎？她不過是和妹妹完全不同類型的女人罷了。由這個例子可以看出，先入為主的錯誤觀念是如何蒙蔽了男人的眼光。其實也幸虧這樣我才能夠得到和美，因此我沒有理由批評他們。後悔不已的，是除了我以外的那些男人。不過，最早發現和美的魅力的人似乎是次美。我會跟和美交往，其實是因為得到了次美的幫忙。就這一點而言，我非常感謝次美。現在談起她已經成了過去的往事，因為很遺憾的，次美已經過世七年了。

或許我也有點希望獨處吧！在醫院太平間的那一幕似乎嚴重打擊了我。

夜已深，而且還是雨中，夜間入口周圍卻擠滿人群，在那裡形成五顏六色的雨傘花朵。不用詢問身份，也知道他們肯定是聞訊趕來的媒體先鋒，有如獵犬般的傢伙們。

我差點脫口而出，但富澤搶先說：「我就是。」

「所以請假啊？」

打開二樓的兒童房，在被單下看見隆史的臉，他是我今年四月剛上小學的大兒子。

我們「新都廣告」是一家綜合廣告代理商。雖然我們不像博通或電報堂那般龐大，擁有動搖一國的影響力，但在競爭激烈的廣告業界中卻也佔有一席之地，算是有一定名氣的廣告公司。

岳父是率先了解SP重要性九_九_藏_書的人。他早就預料到電視廣告或報章雜誌等煤體廣告費將面臨刪減的命運。改革墨守成規的公司結構，才得以跟上變化無常的廣告業界潮流，這都要多虧岳父的先見之明。現今「新都廣告」透過SP局的營收已經逼近總營收的百分之四十了。

「又是個常見的誤會！」我輕鬆回答。

「吵死了！」我怒斥他，猛力甩開他的手，似乎撞到什麼東西而發出怪聲，但我沒去理它。

岳父一語不發凝視著我。如果我在這時移開眼神，就代表我承認了；但我已經錯過笑著否認的時機。無奈，我只好無言地盯著岳父。兩人就這麼屏息互瞪著。

「聽起來不太妙呢！」

現在，我總算成為公司內重要的單位之首，然而十年前突然被調到促販部時，我的內心只有「驚訝」兩個字。如果要我解釋什麼是促販，我腦中只會聯想到傳單或電車車廂內的弔掛廣告，根本不懂促銷活動到底該做些什麼。

路子不理會丈夫，雙手抓起我的襯衫，歇斯底里地拉扯。我只能任由路子擺布，因為我無法動彈。

這時客廳傳來聲響，我的問題被打斷了。那顯然是一個人的腳步聲。

松永向富澤夫婦再次道出自己的名字，並說明自己是該案的負責人，接著表達制式的哀悼之意。富澤耕一打斷他的話。

「還沒。綁匪說，如果報警就把孩子殺死。」

我看了看手錶。

搭電梯到七樓，敲了高層幹部室的門。我不等回答便開門走進辦公室。

我認為妻子精神錯亂了。孩子被綁架的打擊，讓她沒發現自己的說法前後矛盾。總之得先回家一趟，我擔心隆史，也擔心妻子。

「你不是孩子的家屬。」

「我當然跟她說不需要擔心！我只說你現在的案件有些棘手，大概是這個原因吧！」

「老公？」

我家在大藏省印刷局的久我山運動場附近。一打開門，我便連滾帶爬地衝進玄關，和美在那裡等著我。

走到走廊上，我看見富澤耕一。他的臉色暗沉，呈現不健康的土色，雙眼似乎也混濁成褐色。那不是因為走廊的照明昏暗，因為我可以清楚看見眼睛底下的黑眼圈。

我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富澤背後。

因為竹內的一句話，路子開始哽咽。富澤耕一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妻子，只能眼神獃滯地望著車頂。

「森下？啊啊，那個宣傳部長啊！話又說回來，提案的狀況怎麼樣？」

「別說了。」富澤耕一從背後抓住妻子的襯衫袖口，試圖安撫她，「不能怪山倉先生，不是他能控制的情況。要怪就怪兇手。」

「茂的事情造成你很大的困擾。你不但幫忙籌贖金，還在那麼危險的情況下，遵從兇手的指示——」

我的妻子。

眼前一片昏暗。呈現極度緊張的神經，在身體各處撕裂著。被發現了嗎？一切都完蛋了，妻子終於知道我和路子的關係了——

「我們現在正經過秋川街道，打算南下。」宮本說。

岳父瞬間有如彈簧般坐直。

「好像有什麼東西隔著似的，聽起來有些不清楚。不過我記不得了。」

「目前SP局進展得十分順利。萬一在業務上出現什麼令局長煩惱的狀況，那就表示你在例行會議上做了假報告。不過我相信你絕不會做這種事——」

走廊上逼進的腳步聲打斷了我混亂的思緒。連個敲門聲也沒有，門就被打開了，接著竹內警部補走了進來。一如往常，一臉不悅的表情。

「是。」

我若無其事地環顧四周，卻沒有路子的身影。

「我也不知道。和美說話顛三倒四，我根本無法了解真正的狀況。總之我先回家一趟。」

開了約五分鐘，帶著雜訊的男子聲音從警察無線電裝置中傳了出來。竹內拿起麥克風回復。

將促販部獨立從媒體局出來，改名為SP局，這也在岳父當初規劃的藍圖中。因為過去促販部總是屈于媒體局和營業局雙巨頭之下，難以推展促販部的工作。然而現在多半是由SP局獨當一面企劃大型PR（公關）活動，引領媒體局或營業局。「便利屋」等同於「綜合行銷」，這是岳父的口頭禪，他打算未來讓SP局發展成本公司的中樞部門。

岳父的想法是，創立一個不拘泥於本位主義的阿米巴式促販團隊。換言之，現在的SP局扮演了「便利屋」的角色。我之所以能夠成為這個團隊的領導人，是因為岳父認為我最接近他心目中的「便利屋」。我不太確定這到底算不算是可以讓我欣然接受的好評價。

和美凝視著我。她的聲音、她的眼神，瞬間讓我恢復理智。那雙眼，並不是會設下如此惡毒陷阱的卑劣女人的眼睛，這一切都是我的妄想。

宮本要我們下車。竹內一語不發地打開車門下車，我們也跟著他下了車。富澤的動作顯得沉重。

「那麼，讓你悶悶不樂的原因是什麼？」

「都是因為你，茂才會——」

「你就是杉並署的人？」

富澤到底知不知道我和路子的關係？這個疑問從我心頭一涌而上。拜託你，陪我去一趟。他會這麼懇求我，是不是因為他知道我們之間的關係？然而，我總不能在這個場合問他這個問題。

「不會，」和美說：「至少我接電話的時候還——」

富澤路子站在走廊中央。

「茂——」

「和美，你能不能說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山倉史郎，兇手原本計劃綁架的是他的兒子。他住在他們家附近。」在我開口之前，竹內已搶先說明。他也剛回到走廊。

和美默默直視著我。雖然只有一瞬間，對我而言卻像是漫長的沉默。在她的表情背後，那雙眼睛似乎蘊含著某種掙扎。

我無言以對。為何富澤路子會在這裏？

「你在說什麼呀？」

「她因為不舒服而昏倒了，不過不用擔心。可能是因為打擊太大，所以情緒一時無法平復吧！她已經打了針，稍微睡一下，應該可以恢復正常。」

他噘嘴露出摸不著頭緒的表情。因為工作繁忙，我天天早出晚歸，這才發現很久沒有好好跟兒子聊天了。

現在沒有閑工夫去擔心這種事。這裏確實發生了非比尋常的情況。在和美起疑之前，我振作精神問她。

「沒有。」我的語氣含糊。

「這孩子還這麼小，竟然白髮送黑髮，教誰都受不了呀！」

我囫圖吞棗地讀遍美國SP委員會的報告，也不停參觀各地的展覽大會。直到一九八一年目睹羅馬法王的訪日活動，我才總算了解到岳父準確的眼光。

「我猜綁匪應該是在我們家外面監視，一定是躲在玄關看不到的地方。然後他看到茂從我們家出來，誤以為是隆史，就直接把他帶走了。」

九點之後我就到四樓會議室討論了公司新產品的促銷展覽會，接著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在企劃書上蓋章，這時內線的顯示燈閃起。

「我懂了，然後呢？」

儘管如此https://read.99csw.com，他們還是忽視我，是因為青梅署人手不足嗎？還是因為目睹孩子的死亡，所以警方聯手懲罰我？總覺得應該是後者。然而，這個可能微乎其微，我也不得不感慨自己一定有問題。這也算被害妄想的一種，或許是身體上的疲勞與疼痛的傷口正在腐蝕我的正常思考？

「就如兇手所說的，在青梅養老院附近的工地上，孩童的特徵也都符合。遺體將立刻送往青梅醫院」

「馬上過來。」

「鎮定一點。隆史在二樓睡覺啊！」

「——你還好嗎？」我問她，裝出一副對待鄰居般的關切表情。然而我的內心卻猶如暴風雨中的海浪般激烈震蕩。

「老實說，我記不太清楚了。我也沒把握綁匪是不是說了這些話，因為實在太緊張了。不過我記得我有大聲回答對方，說那不是我們家隆史。結果對方說：『為了證明不是騙人，我讓你聽聽孩子聲音。』接著我就聽到小男孩的聲音說：『媽媽！救我！媽媽！我好害怕！ 』」

路子甩開丈夫的手，以堅定的步伐走向我。兩名警官被路子的氣勢震懾住了，從她的面前逃開。我靜靜佇立著，在伸手可及的距離下接受路子的責難。

「我懂了。綁匪會不會發現自己綁錯孩子了？」

「有找到兇手的遺留物嗎？」竹內問他們。

「十一點十分左右吧！我正在晒衣服。一接起電話，一個陌生男子就問我：『這是山倉家吧？』」

從松永的語氣聽來，他顯然早已知道我今天的失誤，所以話中帶刺。腫脹的頭部發疼。本想反駁，卻在開口前又有人插|進來了。

「我、我知道了。」

「會的。」

「新都廣告」並不是剛創立不久的新公司，卻也不算歷史悠久的老企業。如今的社長已經是第三代繼承人，不過扶植公司成長到現在這個規模的，應屬專務取締役——門脅了壹的功勞。他才是這家公司真正的領導人，應該沒有人對這個事實有任何異議。

她像是失去平衡的風箏一樣，忽然晃了一下，下一瞬間就突然倒在地上。我身上的襯衫扣子被她扯了下來，空虛地滾落在地上。路子的臉碰到地毯，像個孩子般啜泣，不斷不斷地重複著同一句話：「是你殺的——」

「還不確定那就是我兒子。遺體在哪裡？」

我蹲在床邊摸了摸兒子的額頭，沒有到發燒的程度。因為臉色有點差，和美就大驚小怪地幫他請假了。我反對她過度保護孩子，但也多虧她，隆史才平安無事。這次就原諒她吧！

我告訴自己，只要在這個房間，別說是打電話了，就連想起妻子都不可以。把腦袋放空吧！然而，越想把她從腦海中趕走：心裏卻越加想念和美的身影。好比肺渴求氧氣一樣，我無法抗拒這個反應。

「您為了讓和美放心，騙了她咯？」

「腳印和胎痕會不會在天亮之前就被雨水沖走啊？」

和美問路子，路子默默點頭。和美的視線回到我身上，說：「我也知道他出門上學了。每天早上，茂都會跟隆史一起上學。」

我心中出現兩個聲音在爭吵。一個聲音說坦承一切，乞求岳父的幫助：另一個聲音命令我堅守沉默。我無法在岳父面前隱瞞自己的猶豫。

「什麼？」

「那麼，走吧！」竹內說。

「不是嗯，要說是。你乖乖聽話，很快就會好。」

「聯絡你先生了嗎？」

「在這邊。」約十公尺遠的建材後方傳來粗獷的聲音。

「對不起，」和美以疲憊卻堅定的語氣回答，「綁匪打電話來，我就馬上打電話到你公司，我整個人都慌了，沒辦法好好向你說明。不過，被綁架的不是隆史。綁匪弄錯了。」

桌上擺著骯髒的鋁製煙灰缸，但我打從兩年前就戒煙了，就算這裡有煙灰缸也派不上用場。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他解悶的辦法，只好像個破布般靠著椅背，緊盯著入口。

「誰？」

「對方的聲音有沒有什麼特徵？」

「那麼您怎麼回答她呢？」

「沒有。」其中一個穿著雨衣的搜查員回答，「這麼暗，就算有也找不到。直到天亮之前，我們什麼也不能做。」

站在附近的另一名男子直直照亮富澤的臉。富澤在光線中，像只懦弱的小鳥般環顧四周。

「不，沒關係。」

「喂？」

我一步都無法動彈，也無法替他的背影撐傘。死去的孩子是富澤耕一的兒子，他彷佛清楚告訴了我這個事實。

「他有讓我聽隆史的聲音。隆史叫著：媽媽！救我！媽媽！然後對方說：我要錢，如果報警，我就殺死孩子。啊！老公，你快點回來啊！」

直到最近，社內總算不再聽見這樣的耳語，不過客戶中至今仍然有人以有色眼光看待我。事實上，J公司的新任宣傳部長勢必也是聽信了對我的偏頗評價。總而言之，就是有些人不喜歡我的工作方式就對了。

我稍微聳了聳肩。他的語氣乍聽似隨意的閑話家常，但語章節附註入多餘的力道。原來這就是岳父找我的理由。

事件的開端是十一月九號禮拜五的早上十一點。在事件發生之前，那是一個一如往常、平淡無奇的早上。至少，對我而言是如此。

然而，這十年來，光靠媒體廣告已經賣不出商品了。於是大家才開始重視可以直接與消費者互動的促銷活動。由媒體到SP，時代趨勢正在轉變。全國各地處處可見各種促銷活動，這正是所有企業與廣告公司搶辦促銷活動的結果。

「因為——」和美說到一半，看著路子。我也看著她，但她正處於無法問話的混亂狀態。和美繼續說：「之後剛好接到路子的電話。」

「那當然。」

「隆史沒事嗎？」我邊喘氣邊問，「之後綁匪還有打電話來嗎？」

她篤定外界是以這樣的眼光看待自己。我剛認識她的時候尤其嚴重，她對任何事都相當消極，容易自閉。

和美會這麼想的原因之一應該和她妹妹有關。次美是個人人稱讚的大美女。她腦筋動得快，有別於內向的姊姊，個性活潑外向，言行大胆。她曾被一家半職業性的劇團相中，選拔為主角演了好幾齣戲，愛慕她的男人總是大排長龍。儘管如此，她的女性緣也不差，我猜是她爽朗的個性為她加分不少。和美拿這個妹妹與自己相比，永遠抱持著毫無根據的自卑感。

不到三十秒，耳邊傳來了路子嚎啕大哭的聲音。果然，不會錯了。哭聲持續了好一陣子。我咬緊牙根佇立在門前，試著將路子的哀號刻入自己的耳朵里。門突然開啟，松永課長的臉出現了。

「沒有啊！怎麼了？」

「有別人在家嗎？」

「爸爸偶爾也會早點回來啊！」

富澤耕一猛然抱緊妻子，將她的額頭按在自己的手臂上。

「我立刻上二樓確認隆史沒事，不過光是這樣還是不能放心。我顫抖個不停，不知所措。 因為綁匪有問我，『這是山倉家吧』，而且男孩的聲音也絕不是裝出來的。我當時甚至以為二樓的隆史是假的，綁匪綁走的才是真正的隆read.99csw.com史。後來，我想起得將這件事告訴你，所以才會打到公司。不過當時我還搞不清楚狀況，話也說不清楚，害你擔心，真對不起。」

「是嗎？總是帶給你麻煩，我也感到很愧疚呢！雖然我想幫你忙，不過這樣反而會造成反效果吧！」

「了解。我們大概在十五分鐘后就會抵達醫院。孩子的父母也在車上，所以麻煩告訴他們儘速準備確認身份的手續。我希望儘速完成。」

「那麼你回答我的問題。綁匪是幾點打電話來的？」

「——聽到孩子的聲音，我就慌了，也忘了孩子其實在二樓，忍不住大喊隆史！隆史！不過男孩的聲音斷了，又換成男人的聲音說：『跟你說也沒用。聯絡你先生，叫他趕快回家。等他回家之後，我會再打一通電話。到時候我再告訴你贖金的金額。記得不要報警。』說完這些話后電話就斷了。」

「是你殺了茂！」

——是專務的聲音。

我內心複雜的情緒交錯。竹內所說的雖然不無道理，但有必要在這個時候強調嗎？這或許並不是單純的辦案程序而已。

「——我發燒了。媽媽說我感冒了。」

一座山逼近車道右邊。道路形成弓形，造成視線的阻礙。左邊的護欄下則是深不見底的幽谷。不久后，車燈中浮現「青梅養老院」的招牌。汽車減速，開向街道的左方，接著一邊晃動車體，一邊下到未鋪柏油的狹窄路面。

「因為爸爸這麼早就回家了啊！」

「——綁匪弄錯了？」

樹林的盡頭處是已經荒廢的建材放置處。五、六座上面蓋了塑膠布的茶紅色鋼鐵小山佔據著空地。周圍幾名穿著黑衣的男子甩動探照燈，試圖驅趕雨水與黑夜。

「晚安。」

我突然回過神來，抬起頭。

外頭的喧鬧彷彿是一片虛幻，院內沉寂在寒冷的寧靜之中。幾個表情嚴肅的男人沉默地往來各樓層。身穿魚骨紋西裝外套的男子一看見他們，立刻叫住竹內。

他突然叫了我的名字。

「嗯。」

竹內只說了這一句，便讓我吃了閉門羹，無法表達異議。走廊只留下我一人。

岳父深深吸了一口氣，表情凝重地左右搖頭。我離開了岳父的辦公室，短短一分鐘前與岳父的對話內容，早已從我腦中飛走了。

「還沒。電話里的男子要我通知你。他說等你回來，還會再打一通電話。」

就在這時候，玄關的門鈴突然響了。突如其來的聲響讓我縮起身體。

看來這是富澤的肺腑之言，這反倒更加折磨我。

「——嗯，是我。怎麼了？嗯，他就在我面前啊！」他用手遮住話筒對我使眼色，「說曹操，曹操就到。」

「怎麼了？」

「就算你不肯，我也要硬把你拉過來。」車子行駛沒多久后，竹內對我說，「這個事件的主角是山倉先生。請你別忘了這個事實。」

「是你殺了茂。」

「好啦，乖乖睡覺喔！」我輕撫隆史的頭髮，讓他閉上眼睛，「晚安。」

「我完全不在乎，而且森下這個男人蠻有意思的。他的想法比前任更有彈性，我想我會和他很合。」

「孩子的聲音呢？是茂的聲音嗎？」

富澤耕一詢問前座的警官。他的側臉照映在玻璃上，聲音則微弱如耳語。

富澤崩潰般地跪在地上，趴行到那個地方。雨傘、手電筒都不知丟到哪去了。

「和美嗎？」

和剛才的電話內容一樣，她的回答令人匪夷所思。但話說回來，和美的表現也不像是驚慌失措的樣子。看來我已經搞不清楚驚慌的是我還是妻子了。然而，現在最要緊的是確認隆史的安危，等會再聽她解釋。

當然，妻子根本不曉得我與路子之間的事。萬一和美知道了，我們這個家庭勢必分崩離析，我絕不能夠讓這種事發生。這是我一個人的痛苦。它將否定、侮辱和美人生的一切，而我有義務保護妻子與家庭。就算有人譏笑這是出於男人的自私心態，但我還是必須拚了命保衛這個秘密。

「有沒有吃藥？」

「為什麼會想找我一起去？」

人群中，有人對著我伸出麥克風，他誤以為我是孩子的父親。我打算先替富澤夫婦開路。

「你不行。你不能進去。」

然後她突然開口。

「你怎麼回答？」

路子身體僵硬，靠在和美身上。和美讓她靠著，把手放在路子的手上。我催她繼續說。

「我說是。對方一口氣說：『隆史在我這裏，只要照我的話去做，我就把孩子還給你。我只想要錢。千萬別報警。如果報警，我就殺了孩子。』」

我必須克服自己的軟弱，停止自憐自艾的情緒。從今以後不論發生任何事，我的心必須穿上鎧甲。這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和美的幸福。

「然後呢？」

經過大樓前，再前進約五十公尺，車頭燈照亮了「青梅東醫院」的招牌。用螢光塗料所畫的箭頭指示著夜間入口的方向。車子從未開的正門前倒退，左轉進眼前的道路。

我們來到了客廳。我只確認了隆史的安全，但並未完全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首先得聽妻子的說明。

我發現窗外有一排鐵柵欄的影子，想必這裏原本是偵訊嫌犯的地方吧！從青梅署玄關被人一路帶往這裏時，我應該抗議警方的無禮對待，然而，我在肉體上、精神上都早已筋疲力盡，連向竹內或松永那些傢伙發火的力氣都沒有。

「我是青梅署刑事課課長，松永。」兩人交換了同行才能理解的眼神。

現在接近凌晨三點半。從久我山的家中出發至今已經過了將近一個小時。然而，由於來到不熟悉的地方，所以對於還需多久時間才能抵達目的地，真的是毫無頭緒。

我拉著富澤的手走向聲音的方向。跨過鋼鐵，強行撥開高達膝蓋的草叢。富澤急促的呼吸和我的動作重疊在一起。

在無線電宣告事實的這一刻，車內的空氣彷彿凍結了。富澤耕一的身體有如脈搏鼓動般痙攣了起來。由於我和他在狹窄的後座中促膝而坐，因此他的震動直達我的骨子裡。我沒有勇氣在這個時候看路子的臉。

「怎麼沒上學？」

妻子容易受到影響。在接到綁匪的電話之後，因為一時失去冷靜而陷入隆史被綁架的錯覺，這也是情有可原的。我無意責怪和美。

「我馬上到。」

而他也是我妻子的父親。

一下樓就看到妻子在等我。

和美點頭。

「被綁架的孩子，奸像是富澤太太家的茂。」

駕駛座的警官猛按喇叭破壞人牆，總算開了進去。竹內回頭告訴我們：「到了。請下車。」

岳父點頭。

「才不是。」

松永課長帶領我們往前走。走下角落的樓梯后，一行人便擠成一團，走在充滿消毒藥水味的樓下走廊。沒人開口，唯有腳步聲響徹整個空間。

「為什麼富澤太太會在我們家？」

對於綁匪的憤怒再度湧上心頭。我想起竹內先前說的話，這個事件的主角是我。那麼，我必須善盡這個角色的責任，親手揪出可恨的兇手，將他繩之以法。我不會放過任何人，我一定要揪出他。我向富澤沉默的背影發誓。

是我殺的？

「隆史從早上就一直在家，他向學校請假了。」

雨似乎沒有暫緩的跡象，應該會下到天亮吧！富澤耕一的背早已濕透，但光線照向他時，他的背影猶如黑色的污漬。

「他們是被害者的父母。」竹內並沒有介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