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部 清原奈津美的日記 第十六章

第四部 清原奈津美的日記

搖曳的垂柳,
彷彿在向我們娓娓訴說,
曾經走過柳樹下的那條路,
如今只能從電車上遠眺。

第十六章

聽到我的反駁,他顯得有點傷腦筋,最後露出「算了」的表情,開始聊其他的事。我喜歡他笨拙的坦率,也包括這種時候有點害羞、有點內向的舉動。
百合子低著頭,舉起手,搖著喝剩的啤酒。
在回程的公車上,當他這麼叫我時,我毫不猶豫地應了一聲,然後才發現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忍不住羞紅了臉。聊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后,才意識到那不是我的名字,我不應該為了掩飾害羞故意表現得很興奮。那一刻,謊言已經不再是謊言,我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變成另外一個人,變成了葛見百合子。

「什麼意思?」
「是嗎?百合子,你真的很乖巧。」
……綸太郎的雙眼追隨著藉由數位線路傳輸的手寫文字,不斷地強烈意識到另一個讀者的存在。葛見百合子在蹴上墜落身亡的那天晚上,從她手中拿到奈津美日記的二宮良明,他到底是帶著怎樣的心情看這些內容?相隔七十天,標明日期的記述再度復活,彷彿為了讓讀者的情緒可以隨之起伏似的。之後,奈津美又開始寫日記。故事獲得重生,再度發展下去。
他說和百合子交往後,發現她有很多缺點,即使如此,仍然很忍耐。與此同時,卻反而對我產生超越好感的感情。這份感情日益成長,兩者的比重終於逆轉。誰會相信他的鬼話!他根本是因為百合子懷孕的關係,閙得不愉快,覺得這份感情很麻煩,所以才會移情別戀。雖然前輩說不是這麼一回事,他之前就已經暗示過我了,和墮胎沒有關係。可是對我來說,根本就是青天霹靂,即便真是如此,也不能以為他這種孩子氣的任性可以暢行無阻,他根本就是大錯特錯。別以為我是女人就小看我。
不過,這都無所謂。因為聽到他的聲音就讓我產生了勇氣,不再情緒低落。我們約好二十五號一點在上次的咖啡館見面。對我來說,這已經是一項大工程,不需要一次完成所有的事,只要按部就班地完成目前力所能及的事就好了。如果我找百合子商量,她一定會這麼鼓勵我。
但是,那又怎樣?我到底該怎麼辦?
「好像到處都是情侶。」不知道在第幾次碰觸時,她一如往常,有點唐突地打破了沉默。「這樣好嗎?你和我在一起,你女朋友不會生氣嗎?」
「為什麼?」
六月二十八日(五)
「謝謝,我就喝喝看啰!」綸太郎伸了一個懶腰,接過黑咖啡喝了一口,「嗯,差不多就是這個味道啦!」
「好、好的,我答應你。」
「前輩,與其稱讚我,不如安撫一下百合子吧!你最近是不是太忙了,都沒有打電話給她?雖然百合子很體貼,但其實她很寂寞呢!」
早上了,百合子仍然躲在房裡,即使叫她,她也不出來。最後,我根本沒有和她說到話就去公司了。三木前輩假裝很忙碌,其實是想避開我。下班后,我等在一旁,才終於逮到他。
他這句冷冷的話讓我雙腳僵在原地,百合子從敞開的門外走了進來,站在他身旁。他們深情款款地相互凝望后,二宮對我說:
七月二十一日(日)
我就是我!這樣就夠了。
十月十日(四)
?????
我在高中時比現在內向幾百倍,成績也只有中等程度,在班上是最不引人注目又不起眼的學生。三年級文化祭的時候,我剛好聽到班上有一個男生問別人:「清原?我們班上有這個人嗎?」他完全沒有注意到我就在附近。不僅如此,即使快畢業時,他仍然無法把我的名字和長相連在一起。而且,我甚至沒有自信說這隻是個別的情況,因為我就是這麼不起眼。當時就已經是這樣了,所以,如果二宮不記得我也是合情合理的。
「那請你轉告她,我寫出來的內容絕對不會給她添麻煩,而且,並不是只有她一個人為這種問題煩惱,我認為這是可以引起所有讀者共鳴的主題。因為很多人都無法表現出真實的自己,所以別人當然無法了解真實的自己。說得更誇張一點,這是一種如何藉由和他人之間的溝通,縮小人與人之間認知落差的問題。以這種普遍存在的問題作為背景,把你朋友的故事化為文字,這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所以可不可以請你說服她,務必要讓我寫?」
八月九日(五)
九月號的樣書到手了。要到下周一,也就是五號才會在書店上架。當我重新閱讀已經付梓的「化妝故事」后,發現我不能抱著太樂觀的心態。上次見面時,我故意聊起工作的事,告訴他下一次的故事很好看,請他務必要看。我相信他會看,但也許他並不知道故事是在影射我的心情。也說不定他已經察覺到了,對我一直矇騙他一事感到不諒解,就決定再也不跟我說話了。
雖然昨天忘了寫,但是今天可不會忘記:晚安,二宮。
「可以啊!我打電話給你也是有這個打算。我也有話要對你說。」
「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個人!」
來到東京那一年的夏天,在我唯一一次參加的同學會上,並沒有看到二宮的身影。不光是那一次,無論什麼時候回老家,都沒有他的消息。我沒有勇氣向別人打聽他,每次都對自己辯稱,即使知道他的下落,我也無能為力。這六年來,我一直都在為自己找借口。所以,如果說當年的我和現在的我有什麼差別,就是這六年的時光,讓我切身體會到看不到自己心愛的人有多麼痛苦。除此以外,我完全沒有改變。昨天,我之所以能夠毫不猶豫地呼喊他的名字,並不是因為我比以前更有勇氣,而是累積了六年的後悔一起湧上心頭,給了我不顧一切隔著馬路呼喊二宮的勇氣。
「如果不會造成你的困擾,請你當我的男朋友。」
百合子明明是我的好朋友,這十年來,我們是分享彼此的喜悅和悲傷、痛苦和歡樂的好朋友,我對她竟然有這種想法。真是夠了。
「對。」
結果,我還是無法把信交給他,就這麼連同行李一起帶回老家。在曾經度過十八年歲月的房間內住了幾天,翻看高中時的日記,最後忍不住打開了那封信。看著看著,漸漸悲從中來,為了怕被別人發現,連同信封撕成碎片燒掉了。煙跑進了眼睛,眼淚忍不住掉下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做這種事。
我據實以告。我說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我和他是認真的,不可能和其他男人交往——
「恭喜你。應該可以說恭喜吧?」
……之後兩個月,奈津美似乎不再寫日記。然而,這段期間也並非完全空白,有幾篇沒有標示日期的文章。
綸太郎聽到聲音抬起頭,看到久能警部用雙手拿著紙杯。
上次想要寫,最後卻沒有寫。即使二宮叫錯我的名字,那天出現在他面前的,是如假包換的清原奈津美,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這一點。
我嘀咕道,百合子把頭埋在床上,拚命搖著頭。
「是嗎?謝謝你告訴我。明天你要搭下午的新幹線,在京都住一晚嗎?」
我想和百合子談談,但她沒有打開房門。
「嗯——」
「嗯。」
「可能是因為我爸媽離婚的關係吧!我並不想裝憂鬱,但我無法正視這種故事。無論是小說還是電影,都無法覺得純屬虛構,總是會情不自禁地對照自己。」
我彷彿聽到百合子這麼鼓勵我。
「前輩嗎?你不是還沒有告訴他嗎?這麼重要的事,你不和他商量就自己決定,他一定會生氣的。」
聽他這麼說,我的驚訝變成了喜悅,我也不再掩飾自己的真心,撲進他的懷裡。
「我也很想見你,一直都很想見你。」
「該怎麼說?就好像晴天霹靂的感覺,總之,他很驚訝。不過,他向我保證會好好和你談,絕對不會虧待你,也絕對不會傷害你。」
我羞紅了臉頰,簡直就像十八歲的時候。
八月十五日(四)
龍膽老師的小說十分引人入勝,但小說畢竟是小說,不可能百分之百符合我的心情。正因為這樣,我必須用自己的話語正確傳達內心的想法,我知道這是關鍵所在。我很希望下次和他見面時可以好好談這件事,但見到他時,我又沒有自信可以解釋清楚——當我因為這些問題而理不出頭緒時,突然靈機一動,想到可以寫信給二宮。
最近,我們都沒有機會好好聊天,所以我決定和百合子親密地共度一天。一早起床,天氣很不錯,上午洗衣服、打掃后,我們去附近的餐廳吃午飯,然後買了很多東西回家,花了一整個下午準備煮一頓大餐。和百合子分工合作準備晚餐時,心裏不再胡思亂想,心情顯得格外愉快。
電影開演后不久,我就發現他不太對勁。他為了我努力克制,但不到三十分鐘,他便說了聲「對不起」,起身走了出去。我跟著他來到大廳,發現他垂頭喪氣地坐在椅子上,臉色看起來很差。
我問,二宮點點頭。
十月四日(五)
剛開始,我們兩個人都很不自在。可能是因為兩個月沒有見面的關係,更因為我一直在思考要怎麼把之前我假裝是百合子,沒有說出自己真實姓名的事說出口,所以完全沒有專心聽他說話。不先是我,二宮也不像平時的他,變得特別多話,而且說了一些言不及義的話,看到我反應遲鈍,又把話題縮了回去。氣氛很尷尬,好像回到第一次重逢時的感覺。我們都感受到彼此都有重要的話想說,只是在尋找適當的時機。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們卻始終沒有提及星期六晚上在電話里提到的事。
明天開始,我要離開東京一個星期,把百合子一個人留在這裏讓我有點擔心。
當時,只要我說一句:「我是奈津美,是清原奈津美。」整件事就可以一笑置之,如今就不需要這麼煩惱了。但我擔心會把氣氛搞僵,所以只好假裝若無其事。我的沉默代表我承認自己是葛見百合子。當時,我原本打算在咖啡館時找個機會糾正他,然而我卻錯過好幾次原本可以澄清談會的機會,直到最後都沒有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只約定下次再見,就和他分道揚鑣了。
「怎麼可能?我想喝點東西,打開冰箱時,剛好聽到你的聲音,我並沒有惡意。」
六月底到七月上旬期間雖然沒有中斷,但是又出現之前(三月底到四月上旬)那種流水式的空洞記載,當然也沒有關於京都男友的記述。所以,綸太郎認為,雖然六月二十八日後半段寫了那些內容,但奈津美還是無法擺脫某種愧疚的心情,這種愧疚成為一種枷鎖綁住了她的筆。二十六、七、八三天的敘述內容有些凌亂和重複,充分表現出筆者內心的迷茫,才會導致文字缺乏一貫性。
百合子懷孕了——
為什麼以前沒有想到這麼簡單的事?就算面對面時無法啟齒,寫信應該就沒有問題了。況且,我在這本日記的第一頁就寫過,寫日記是為了練習如何寫信給他。只要把原本寫在日記上的真實想法寫在信紙上,裝進信封,丟進郵筒就好。七月號的問卷回函上有他的地址,至於投進郵筒的勇氣,只要到時候自我激勵一下,應該不是太大的問題。
六月二十七日(四)
我搖搖頭。
「我就知道。」
搭早上第一班新幹線前往京都。去跟龍膽老師拿了稿子后,當天就回來東京。接過老師的稿子時,老師自己也掛保證。
六月二十六日(三)
我把信寄出去了!
和二宮相隔半個月的約會一如往常,在樓下大廳相約去吃飯後,又和他一起去散步。或許是因為之前聊了那些話題,雙方都有點在意,如果走路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手,就會吞下原本想說的話,也漲紅了臉。事後回想起來,這也許是戀人之間踏出下一步的預感,或者說是前兆……從神宮道走向疏水路時,我突發奇想,想去看看以前在電視節目中看過的蹴上斜坡軌道,他說就在附近,二話不說就帶我去參觀了。我們從岡崎渡船口遺迹出發,沿著原本專門用來載船的台車所行駛的軌道往上走,來到山丘上的蓄水池。告示牌上寫著:蹴上水壩是明治時代最大的水力發電廠。二宮說,嚴格來講,這樣的說明並不正確,算了,反正對我而言都沒差。蓄水池周面是一片公園,因為適逢體育節,天氣也不錯,有許多攜家帶眷的遊客、一群小學生,還有穿著便服的情侶。我們在樹蔭下找到一個視野良好的長椅,撥開落葉,坐了下來。雖然市區近在眼前,卻有一種在郊外野餐的氣氛——早知道就不要去餐廳吃飯了,帶便當來吃感覺更好。在開始染上秋色的滿山綠意包圍下,我不止一次地深呼吸,吸入滿滿的午後清新空氣。
我是因為不願正視自己的欺騙才開始寫日記的。為了相信自己有一顆與肉體分離的純潔心靈,相信真實的自己的確存在,用虛假掩飾虛假,說服自己去相信,努力忘記原本的虛假。這實在是精心設計的手法,雖然至今為止所寫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卻忽略了最巧妙的謊言,假裝這件事根本不存在。這本日記隱藏了足以讓我自我催眠、迷失自我的雙重玄機。
八月五日(一)
日記。沒錯,遙想當年,我每天都寫日記。每天都迫不及待地寫完功課(鄉下的公立高中竟然有那麼多功課,除了預習、複習以外,還有很多功課),根本沒時間為聯考做準備。上床前換好睡衣,安頓好當天的事,調低深夜廣播的音量,像現在一樣心跳耳熱地把自己的心情寫在白紙上。不知道有多少次,當我回過神時,發現窗外已經天色大亮,一看時鐘才發現已經早上了!讓我嚇了一大跳。
每次三個人碰面時,都會讓我覺得臉上無光。三木前輩雖然很照顧我,但是該怎麼說呢——他總是不得要領,不過,我並不是那麼在意。百合子和前輩在一起時總是顯得神采飛揚,這雖然令我很羡慕,但看到他們幸福的樣子,還是很高興。
我也不知道。
「對啊!」
「因為春天快來了。」
這樣下去,只會讓自己變得更可悲。
「你應該早一點和我商量的——」
我很擔心,所以下午提前下班回家照顧她。沒想到一回到家,發現她一臉若無其事地在房間里看錄影帶。她笑著說已經好多了,可能是剛放完假,身體還無法適應吧!
應該不至於吧!絕對不應該是這樣的。因為,從我嘴裏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千真萬確。他對我說的話、害羞的微笑、在人群中認出我的眼神——能夠這樣相遇也是一種緣分,你下次來這裏時,可不可以和我聯絡?說完,他告訴我他的電話號碼(075-761-50xx,我已經把這個數字背下來了),這些都是千真萬確的。只是當我出現在他面前時,他叫錯了我的名字。
雖然是第一次來這裏,可是從山丘上環顧左京的街道時,卻產生一股懷念之情。難道這就是所謂的似曾相識的感覺嗎?可能是和以前我在福井母校的屋頂,眺望從小長大的城市時所看到的風景有幾分相似吧——讀高中的時候,每次遇到這種秋高氣爽的日子,我和百合子就會在放學后跑到頂樓露台(學校的圖書館在校舍的頂樓,沿著圖書館旁的樓梯往上走,就可以到露台),怔怔地看著街景直到太陽下山。那裡是我們的秘密基地,我們經常在那裡暢談未來的夢想和二宮的亊。對了,以前曾經有好幾次看到二宮也出現在那裡。他通常都獨自站在圍牆旁托著臉頰,凝望著遠方。有時候也會看書,每次都在看《藍色的花》。每次看到他,我們都會躲到門后,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帶著憂愁的側臉,我們還特地去查圖書目錄,才查到作者諾瓦力斯(Novalis)的名字。
「再見,奈津美。」
「對。」
「請寫下對於本雜誌內容的感想和建議」——希望「化妝故事」可以寫遠距離戀愛的主題。
「為什麼?」
——我知道,其實我知道自己想要做什麼,所以才會回老家,把那封信燒掉。我要忠於自己的脆弱,我相信這種脆弱正是我之所以為我的證明。像現在這樣就好,我可以繼續當葛見百合子,扮演虛假的我。因為我不想失去他,因為我不想繼續欺騙他。因為謊言說了一百遍,就可以變成真的。一旦打從心底相信自己的謊言,就不再是謊言了;就像聽到他叫我百合子時,會忍不住臉紅耳熱心跳地凝視著他一樣,那一刻我的心意沒有半點虛假。不斷積累之後,就可以變成一個全新的我。
老師的每一句話都刺進我心裏,我只能默默點頭。兩天的時間過去了,這兩天我都在想二宮的事,我打算明天回復老師,因為就在我寫日記的當下,我終於下了決心。
「有黑咖啡,還有加了牛奶的,我是在茶水間的自動販賣機買的,無法保證味道好不好。」
「你為什麼不早說?為什麼要為這種事傷腦筋?無論自己再怎麼煩惱,如果不說出來,對方永遠都不可能知道。因為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眼前明明有比中樂透更棒的好事,卻只會咬著手指,自以為是悲劇女主角,一點都不值得稱讚。我怎麼會生你的氣或吃你的醋呢?我已經有達也了,為什麼要去破壞你的戀愛?你真笨,我不是常對你說嗎?我是你的守護神,請叫我『守護神百合子』。二宮的電話號碼呢?你應該知道吧!現在才十一點,所謂好事不宜遲,奈津美,你真的是什麼事都要別人教耶!別害怕,我會先幫你說,如果他敢有什麼意見,我幫你好好罵他一頓。騙你的、騙你的啦!不過我把電話轉給你時,你要自己道歉,而且要明確地告訴他,你喜歡他。他有沒有女朋友?這種事不問怎麼會知道?如果你不說喜歡他,我就和你絕交。喂,請問是二宮先生的府上嗎?不好意思,這麼晚打擾你,我是你高三的同學葛見百合子——」
「原來是這樣,那倒是。」
昨晚幾乎一夜沒睡。那張明信片到底是什麼意思?遠距離戀愛?是指二宮和我嗎?他想和我聯絡嗎?或者他只是想用這種方式挖苦我?
今天,我在京都遇見了那個人。
今天百合子去醫院墮胎。聽說前輩陪她去,還在同意書上籤了名。我事先完全沒有聽說,搭末班車回到家時,看到百合子躺在房裡,突然聽到她親口說出這件事,我嚇了一大跳。
九月十四日(六)
對不起。他說。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搖了搖頭。他全神貫注地看著我,突然好像想起什麼重要事情似的問我:「你還好嗎?」
我要努力向前看。
好想見二宮!
在她突然失去聯絡的這兩個月里,你不知所措,只能翹首盼望她的來電。那時候,你還不知道她住在哪裡,也不知道她的電話號碼。偶然重逢的那天,臨別時,你告訴了她自己的電話號碼,但因為她並沒有主動留下電話,所以你也不好意思勉強問她,如今卻為此感到遺憾。不過,她連續打了兩次電話來,你們在短時間內又見了面,所以你一直很樂觀,覺得不需要特地問她,可以等她主動告訴你。
三月十九日(二)
難道是因為我還不夠成熟,才會有這種想法嗎?不,不是,他在百合子的心目中佔有特殊的地位,是珍藏在內心最深處那無可取代的至寶。在京都和二宮重逢之前,他對我來說也具有相同的意義,否則她不可能問我:「你現在仍然喜歡二宮嗎?」如同百合子自己曾經透露的,我是一面鏡子,反射出百合子內心的想法。
「東京太遠了,如read•99csw.com果東京就在京都旁邊,我們就可以每天見面,我也可以隨時保護你。」
春天的魔法。我昨天是這麼寫的,那一瞬間,我的確中了魔法。我是灰姑娘——真正的灰姑娘在半夜十二點的鐘聲響起之前,魔法持續有效,但發生在我身上的魔法只維持不到五分鐘。名為春天的魔術師比童話世界的女巫更加壞心眼。
我還沒有告訴他真相,所有的事都無法如願,想到就心煩。
一整天都在想二宮的事,我必須整理美容中心的採訪報導,腦筋卻一片空白,根本沒辦法工作。前天晚上,他突然提出要我和他交往,我回答說,我也有相同的感覺,在這之後,我們好像全身虛脫般,沒有再多說什麼。再加上和龍膽老師約見的時間已經快到了,所以沒有充裕的時間。道別時,他說:「那下次再見啰!」還伸出手來,我握住了他伸出來的手。雖然只是握手,二宮卻尷尬得手足無措,感覺像小男生一樣可愛。我握筆的手仍然可以感受到他手上的觸感和肌膚的體溫,我這才發現,這是我們第一次握手。
「——那時候你好凶喔!」
我洗澡的時候,三木前輩好像打電話給百合子。我吹頭髮的時候,百合子拿著罐裝啤酒問我要不要喝。我們面對面坐在廚房裡幹了杯。百合子很豪氣地喝了一大口說:
「你真的這麼想嗎?」
他一言不發地摟著我的肩膀,緊緊抱著我。我把臉埋進他的胸膛,隱約聽到他心跳的聲音。
即使如此,我還是不由自主地翻開日記本。為什麼?為什麼?
但是,今天傍晚在公園和二宮接吻時,這種自欺欺人的詭計完全失效了。無論是那個藕斷絲連、持續和龍膽發|生|關|系的我,還是和二宮接吻的我,都是同一個身體、同一個心靈,獨一無二的清原奈津美。我用整個身體,沒錯,好像一股電流貫穿整個身心般地了解到這一點,開且實際感覺到這一點。他的吻摧毀了侵蝕我肉體的脆弱,打破了雙重的假面,我找回了自我,不顧一切地拒絕了龍膽,生性膽怯,從來不曾動粗的我拒絕了龍膽。這一次,我真正做到在日記本上寫下真真實實的我,真誠地面對自己,每一行字都是全新的我發出的吶喊,宛如新生兒發出的啼哭。我獲得了重生,二宮,這一切多虧有你。謝謝你,我是清原奈津美,我愛你。我只想把這分心意傳達給你,我才不管別人。啊!好安靜,我的心情好久沒有如此平靜了。黎明的微光隔著窗帘灑進屋內。
我覺得老師早就已經識破了這個故事的主角,也許是看出我的猶豫,才會跟著我一起打啞謎。我這種想法是不是太過牽強附會了?我並不認為地球因我而轉,也知道凡事想太多隻會弄巧成拙,所以,暫時不想為這件事煩惱。
PS:對不起,百合子。
如今的我們已經不再只靠七年前高中時代的回憶而結合,這半年來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是我和他之間所發生的。我最清楚我不是百合子這件事,目前和二宮交往的也是我。既然真正的我和他心靈相通,無論他用什麼名字叫我,不是都無所謂嗎?
我去鹿之谷找龍膽老師拿十二月份的稿子,老師像往常一樣想把我拉去卧室。之前我都乖乖順從,但今天卻不一樣了,我用盡全身的力氣反抗他。老師用力吸我的嘴唇時,我也拚命搖頭、咬緊牙齒,絕對不讓他的舌頭伸進來。如果不這麼做,和二宮的那個吻就會變得不真實。我不顧一切地咬老師的手指,他似乎對我的抵抗感到很驚訝,原本想推倒我的手臂也放鬆了力氣。我推開他抓著我的手指,拿起桌上的稿子就往門外沖。老師沒有追上來,直到那一刻,我都沒想到自己會有這種勇氣。
我正在看高中畢業紀念冊時,百合子走了進來,我來不及藏起來,結果被她發現了。
當我看向時鐘時,不禁嚇了一跳!已經四點多了,我完全忘記了時間的存在。這樣真的和以前沒什麼兩樣。雖然還有很多事要想,但明天(其實已經是今天了)還要上班,而且,現在的心情也和剛開始寫的時候不一樣,我捨不得在這兩天內一下子就把所有的事都寫完,我不想這麼匆忙地為如此幸福的心情劃上句點。雖然感覺有點貪心,但如果真的這樣寫下去,恐怕這本日記根本不夠寫。今天姑且寫到這裏,續篇留到明天吧(別忘了要去買墨水)!
我好想見二宮。
——對了,今天是百合子的生日。
今天是春分。昨天因為喝了點酒,一覺睡到中午。起床后,我打算和二宮聯絡,所以沒有出門,但在電話前猶豫了一整天,晚上九點多時,終於鼓起勇氣撥了電話,他卻不在家。電話鈴聲響了好幾次,都沒有人接。我不想太晚打電話給他,讓他覺得我自以為和他很熟,所以今天晚上就沒有再打(他為什麼不裝答錄機嘛)。但是在失望之餘,又覺得鬆了一口氣——喂!怎麼可以這麼膽怯?
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才沒有告訴百合子在京都遇到二宮的事。來東京之後,百合子的確變得積極外向了。離開父母后,她長大了。她看起來不像在勉強自己,也交了不少異性朋友,並且和其中幾個人有了深交,即便如此,百合子仍然沒有失去高中時代的純真。她對二宮的心意不可能就這麼輕易改變,正因為這樣,她才會和我一樣,不時地偷偷回首往事。
聽到他的回答,我無言以對。手上握著口袋裡的那封信也沒有機會交給他,所以他也沒有看到。也許從那一刻開始,我的內心發生了變化。
昨天見到了他——
寄信的時候,我緊張得忍不住發抖,最後只好閉上眼睛,摸索著把信投進郵筒。寄出之後,仍然心跳不已。
我現在是在京都的飯店寫這篇日記。平時我不會把日記本帶在身上,但我擔心不在家的時候,百合子會偷看,所以,出門的時候就順手放進了皮包里。總覺得這樣比較安心。
不久之後,龍膽以我當時的羞恥情緒為題材,改編成一篇第三者嗅不出任何異樣的小說,成為「化妝故亊」的第一篇,我也因此有了身為獨立自主的女人的心理準備。和龍膽多次發|生|關|系后,雖然覺得自己被他玷污了,但我會認為沒有嚴正拒絕龍膽、任憑龍膽玩弄的並不是自己。我積極地讓自己變成雙重人格,把代表自我的心靈和肉體當成不同的兩個東西。和龍膽在一起的時候,我努力阻隔感情的迴路,就算已經習慣這種行為後,內心仍然完全沒有接受他。和龍膽上床時的女人只是物品,是沒有名字、沒有血肉,也沒有長相的人偶。我努力這麼告訴自己,繼續對「我就是我」這件事感到驕傲!
他說的應該是奈津美(Natsumi),而不是葛見(Katsumi)吧?但是,這是不可能的事,在咖啡館聊天時,終於證實了我的疑問。我終於發現,我並沒有聽錯,他把我誤認為是百合子。
二宮吞吞吐吐地回答。他好像把果汁當成了清醒劑,喝了幾口后,解釋說:
即使我用這種歪理說服自己,也無法改變欺騙二宮的事實。如果被他發現了,我到底該怎麼解釋?即使沒有被他發現,我已經為漸漸失去自我而產生一種難以消除的不安——但事到如今,又該如何解決目前所面臨的困境?總是詞不達意的交談、彼此交換的眼神、這半年來所發生的事,和他共度的那些無可取代的時光,全都已經綁縛住了我的心。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就根本不可能再往後退。無論未來將面臨多麼悲慘的結局,我也只能儘可能維持眼前的狀態。
如今,在他身旁欣賞同樣令人懷念的風景,讓我幸福得感到心痛,已經別無所求,希望這充實的一刻可以永遠持續,但是百合子不在這裏,我獨佔了屬於我們兩個人的回憶。而且,這種行為就等於在破壞百合子曾經到手的幸福。我明知自己無能為力,卻怎麼也無法擺脫這份愧疚感,這無比幸福的一刻將被吞噬,我不再是我自己,所有的不安一下子在腦海中翻騰,再加上這陣子睡眠不足,我感到一陣暈眩,腳下好像被抽空,整個人倒了下來。
七月十一日(四)
十月十二日(六)
六月中旬,你終於想到一個主意,然而會產生多少效果卻沒有把握,甚至連她是否能夠看到,也只能聽天由命。然而,至少這種方式不會過度騷擾她。如果她沒有回應,你只能告訴自己運氣不好,並就此放棄。
即使前輩再沒出息,對百合子來說,仍然是無人可取代的男友,他們已經訂婚了。她順從地照前輩的指示去做,這一陣子始終悶悶不樂,在在證明她深愛著前輩。正因為我知道這一點,所以很希望前輩能夠回心轉意,回到百合子身邊。我真的這麼想,在我拒絕前輩時,也是抱著這種心態。我不想破壞和百合子之間的多年友情,對我來說,這是最重要的。我告訴前輩,我不想背叛好朋友,試圖讓他冷靜下來。雖然目前變成這種局面,但在我的生活中,都無法沒有前輩和百合子。
「你做到了。」
對,這是對你的未來下的賭注……
我十分驚訝,忍不住直接開口問了:
百合子下午出去了。她雖然沒說什麼,但我猜想是和前輩見面。看她回家時的表情,不難猜出他們談了什麼。目前的情況,已經不允許我插嘴了。我的心情好沉重,明天真不想去上班。
我永遠不會忘記三月十日在四條通的人群中和二宮重逢的那一刻,讓我壓抑在內心的想法爆發了。為什麼那一刻我不敢說出自己的真實姓名?為什麼不敢說自己叫清原奈津美?沒錯,現在的我可以毫不諱言地承認自己設下的欺騙圈套,因為和他重逢后,之前努力在腦海中建立的心靈和肉體的分裂對我形成了威脅,所以我才會隱瞞自己叫清原奈津美的真相,不想拿掉葛見百合子的假面具。因為我無法直視自己被龍膽玷污的肉體。無論表面的理由如何,我都無法忍受名叫清原奈津美這個女人的真實面貌,因為不願意麵對這樣的自己,才用百合子的名字包裝赤|裸裸的自己。我對他說謊的原因全都源自於此,兩個不同的名字所產生的矛盾,其實是我的心靈和肉體穿上了不同的衣裳所造成的。我在他的面前假裝是百合子,試圖藉此否定自己的肉體。
期待已久的「Two of Us」無法看到最後。並不是因為我的時間問題。我和龍膽老師的討論提前結束,特地擠出時間,但二宮似乎不喜歡那部電影。不過,人說塞翁失馬,未知是福是禍。
現在,我把和你巧遇后這半年多所寫的這本日記寄給你,相信你看了之後,就會對所有的事恍然大悟。我相信你會在最後才看到這一篇,但我不想對日記的內容作任何解釋或辯解,寫完這篇簡短的附記后,我就會拿去便利商店,用宅急便寄給你,這一次我一定會寫上請西田先生轉交。
如果要問理由,應該就是天氣的關係。離開老師家之後,我走在午後溫暖的陽光下,微風帶來了嫩葉的清香,全身都感受到春天的氣息,心情也忍不住雀躍起來。難得的周日來到京都,既然不趕時間,隨意走走也不錯。當我站在四條通上不知道該往哪裡走時,突然想起以前曾經採訪一家環境優雅的畫廊咖啡館就在附近,於是,搭公車在河原町下車后,憑著模糊的記憶,隨著擁擠的人潮走著。我應該慶幸自己沒有方向感,所以走路的時候東張西望,否則,根本不可能匆匆瞥到馬路對面的情況。
「是嗎?不過,明明是我邀你看電影的,卻因為我的關係而破壞你期待已久的樂趣,我要向你道歉。對不起,你真的不用介意我,既然已經買了票,還是去看完吧!」
都是我的錯。
八月十一日(日)
「我有時候在想,我真的不如奈津美你呢!」
她在東京果然有男朋友嗎?難道是因為最後一次見面時,你問起這件事,讓她覺得尷尬,無法再以老同學的身份輕鬆見面了嗎?不,她突然提起這個話題,可能就是為委婉地向你暗示這件事預留伏筆。
雖然他叫我不要在意他,但我總不能回答他「好」,然後真的進去繼續看吧!我買了兩罐果汁,遞給他一罐,在他身旁坐了下來,拉開拉環。
真希望九月號趕快出版。
明天要在京都住一晚。
「我只是有點不舒服。機會難得,你不用在意我,進去看吧!我在這裏等你。」
八月八日(四)
我想,這應該和百合子有關。最近百合子在看我的時候,眼神很奇怪。老實說,好幾次都讓我感到害怕,常常擔心她是否隔著那道門,屏氣凝神地窺探我在房間里的動靜。因為家裡不大,如果每天都得忍受她這樣的視線,也許我會變得有點神經兮兮的。有時候我甚至覺得,自己在二宮面前之所以能徹底變成另一個人,是因為真實的自己被逼得走投無路,快要被擊垮了,所以用這種方式逃避現實。
謊言、謊言、謊言、謊言,虛假的「真實的自己」。也許我內心希望永遠處在這種溫吞的狀態,因為和二宮之間的關係,也是靠和自己保持距離才能勉強維持平衡,我很樂意見到他不急著為我們的感情加溫。他的純樸和龍膽的行徑完全相反,我也才能維持虛假的自己。即使如此,我竟然想利用龍膽的小說,試圖讓他發現這件事!我多次嘗試把自己的真名告訴他,其實我在無意識中極力排除這種可能性。比起我謊報姓名,我更害怕面對無法斷絕和龍膽之間關係的脆弱自我,不,更害怕面對自己的肉體。
每次看到他們,就覺得自己是白操心。我當然是指二宮的事。我深深覺得,我目前的煩惱對百合子來說就根本是無足輕重的事,即使我告訴她我在京都巧遇二宮,她應該也只會回「喔,是嗎?」而已,因為百合子的心裏只有三木前輩。
這麼一來,就算我後天去京都也見不到他了。我情緒低落,惴惴不安,整個心都快要爆開了。他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
她說完這一句就把我推開,躲進自己的房間。我在門外叫了她好幾次,她都沒有回答,只聽到裏面傳來壓抑的啜泣聲。
「我知道,你不用擔心,我向你保證。」
「不是。百合子不想告訴你這件事,說她會自己解決。但我看了於心不忍,所以我多管閑事,自作主張地告訴了你。」
「是是是。」
「我也想要問你同樣的事。」
百合子雙手抱著頭,面色凝重,好像對自己說的話也產生懷疑似的。回想起前輩冷淡的反應,我更加不安,但又覺得不應該過度插手他們的事。我默默地喝完剩下的啤酒。
(好像又寫太長了,時間不早了,很想明天再接著寫,但現在心情仍然很激動,根本睡不著,所以還是再寫一下吧!)
「為什麼?」
如果我告訴百合子,她一定會對我說:
打電話給二宮,確認了明天約會的時間。雖然有打電話聯絡,但已經一個月沒有見到他了,在講電話時,內心就已雀躍不已,也許可以因此擺脫這幾天的煩躁心情——才掛上電話,正在這麼想時,剛洗完澡的百合子沒有敲門就開門走了進來,問我剛才在和誰講電話。
龍膽老師出乎我意料地說出這個提議,難道老師已經發現這是我本身遇到的事?我也搞不清楚,可能是我想太多了。無論如何,我都不可能當場答應。雖然像我這種初出茅廬的編輯沒有立場對龍膽老師下指導棋,但想到二宮可能會看到這些內容,難免猶豫不決。我朋友是信賴我才找我商量,所以必須徵求當事人的同意——我用這個藉口推託后,請老師多給我一點時間再回復。
「你是指達也的事嗎?」
原本以為在電話里就可以輕易說出口,看來是我太天真了。一聽到他的聲音,我的腦袋就一片空白,只告訴他要去京都的事,其他的話根本說不出口。我心慌意亂,匆匆掛了電話。可能是打電話時看不到對方的臉,反而更加緊張吧!
「至今為止的兩個星期到底算什麼?寫在這本日記上所有的話似乎都褪了色。」正如她的自問自答所寫的,接下來的兩個星期(三月底到四月上旬)的記述,顯示出她對寫日記的熱忱突然降溫了,內容變得乏善可陳,每天只寫寥寥幾行字,她只記錄工作和生活中發生的事,或是看了什麼書,幾乎沒有提及二宮良明這個人。
光是一筆一畫地寫下這個名字,我就心跳加速,臉頰泛紅。寫「初戀」這兩個字也好害羞。我太害羞了,很想合起日記本,藏到看不到的地方——
趁百合子還沒有回家,我立刻打電話到京都。「我打給你吧!」二宮說。因為每次都是我打給他,他擔心我會花太多長途電話費。我每個月都有薪水可領,根本不需要在意這種小事。而且,我也沒有時常打電話給他,也不會聊個沒完,所以還不到浪費電話費的程度,因為我一直很在意隔壁房間的百合子——
八月二十日(二)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連連點著頭,摟著百合子的肩膀,緊緊抱著她。我們已經有多少年沒有這麼做了?不,以前每次都是百合子安慰我。從十年前讀高中的時候開始,我們就這樣相互激勵、相互扶持。我們是無可取代的好朋友,我永遠是百合子的盟友。我不該再說謊,等後天從京都回來后,我第一件事就要向她坦承二宮的事。
「只是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這是我的職業病,總覺得很像在校對稿子。」
百合子客氣地說道,我對她點點頭,但我不可能不管這件事。下班的時候,我把百合子的事告訴前輩,前輩一臉不耐煩的樣子,心情似乎很不好。他可能覺得這件事就像是青天霹靂,但我沒想到他的反應這麼冷淡。
「不要太累了,小心累壞身體。」
不對,我也一樣,我也和百合子一樣。就好像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即將崩潰似的,我好害怕。
有人輕輕搖我的背,我小心翼翼地張開眼睛,看到他擔心的臉近在眼前。他的背後是一片紅色的天空,他的雙手緊緊抱住了我。無盡的不安頓時化為烏有,我忘記了自己的體重,好像浮在水面上,再度閉上眼睛。我並不是在期待什麼,一切都是自然的發展。我感受到他的手稍稍用力,然後,我們的嘴唇慢慢地碰觸在一起——他一副笨手笨腳的樣子,感覺很生疏,但我就是喜歡他的笨拙,可以感受到他在保護我。不可思議的是,我的心跳沒有加速,節奏反而緩慢而平穩。即使他的嘴唇抽離后,手臂仍然沒有放鬆。我再度張開眼睛。
「看在旁人眼裡,會覺得你很像編輯。說起來真諷刺,感覺角色顛倒了,居然由作家在改編輯遺留下的手稿。」
不是已經決定不再見他了嗎?不是已經發誓要以和百合子的友情為優先嗎?為什麼看到寫著他名字的回函,內心就這麼激動難平呢?實在太沒出息了。
百合子突然用拒人千里的語氣回我,接著打開水龍頭沖水。據我這幾天的觀察,百合子不可能沒事,所以我鼓起勇氣問她:
因為,我不願意像百合子那樣。
「——呃,」她有時候會露出這種無助的表情,「對不起,你剛才說什麼?」
我看還是不要再見他了。」
聽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剎那,我狼狽不堪,魔法消失了。眼前一片黑暗,我根本無法站立,整個人癱坐在地上。他們面不改色地低頭看著我,輪流說:
「我這麼問,你不要生氣。你最近和前輩鬧得不愉快嗎?」
三月二十日(三)
之前已經下定決心,前一天晚上也練習了好幾次,沒想到一看到他的臉就畏縮了,根本沒有勇氣告訴他我的真實姓名。我很擔心二宮得知我之前騙他,會怒不可遏,當場拂袖而去。想到這裏,就心生畏懼,從九*九*藏*書頭到尾只能假裝自己是百合子,雖然我明知道這種行為是卑劣的背叛。
百合子和三木前輩約會時,我當了半天的電燈泡,晚餐后我先行回家,發現二宮在答錄機里留了言。上次見面時,我終於把寫了電話號碼的便條紙交給了他——為了防止惡作劇電話,答錄機里沒表明我的身份,所以我才敢大胆把電話留給他。如果答錄機里錄的是「你好,我是清原」的話,他可能會以為撥錯電話。我在這方面仍然缺乏勇氣。
二十四日,我又要去京都了,然後會在京都住一晚,星期一才回東京。和他見面時,一定要告訴他我的真實姓名。
百合子說她不舒服,所以向公司請假。
我永遠都沒機會告訴百合子了,絕對沒有機會了。
然而,相隔兩個月聽到他聲音的那一剎那,內心的煩惱頓時煙消雲散。
當時,被龍膽說破這件事時,我感到很丟臉,然而最令我懊惱的就是產生這種想法的自己。我覺得自己是因為被龍膽看穿了這種羞恥心,才會屈服於他。因為太不合理了,覺得一切都愚蠢之至,我懊惱不已,懊惱得連眼淚都流不出來。獨自一人的時候,為了平息這種懊惱,我一味地告訴自己,這是為了工作必須做的犧牲,所以才會發生這種事,絕對不能告訴任何人,也絕對不能讓別人察覺這件——除了編輯部的上司和同事以外,也不能讓百合子知道。現在回想起來,那只是騙得了一時、騙不了一世的欺騙行為。然而,當時我卻覺得那是維持身為女人最低限度的自尊心所做的奮力抵抗,也是唯一聰明的方法。而且,我做到了,我認為我騙過了周圍所有人。不,總編和副主編或許已經察覺到了,但我為自己的言行穿上堅固的盔甲,不露出絲毫破綻,也絕對不讓別人用這種眼光來看我。至少三木前輩和百合子並沒有發現我的變化。
百合子想要反駁,但最後還是搖著頭說:
我好像突然被甩了一個耳光似的,愣在那裡。我遭到了徹底的拒絕,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垂頭喪氣地離開百合子的房間。原本打算今晚向她坦承二宮的事,結果又揮棒落空了。不過,目前是緊急狀態,根本無暇顧及這種事。
「對啊!應該是至今為止最凶的一次,其實我當然知道其中的道理。雖然知道,卻不知該怎麼辦。看到百合子生氣時,我終於發現,我不能一直這麼依賴你。」
「對不起,把氣出在你頭上。我會自己想辦法,你忘了我昨天說的事吧!」
好想看看他的臉。
沒錯,這是最佳方案。
二宮這麼說著。好像春天這個季節有特殊的魔力,我和他都成為春天興之所至的魔法俘虜,上演了一出重逢的戲碼。然而,即使是興之所至的偶然,只要次數一多,就變成了必然,至少對我來說就是這樣。春天的魔法?真的存在嗎?六年前的畢業典禮剛好也是這個季節,雖然春天的腳步近了,但那天從早晨開始,天氣就陰沉沉的,一整天都帶著寒意。我的心情也一樣。春天是離別的季節,望著漸漸遠去的背影,即使我停下腳步、即使我在內心默念著咒語,也無法傳遞出去——你應該不知道吧?那時候的我,期望春天永遠不要來。
三木達也是笨蛋、笨蛋、笨蛋,是無賴。
我和二宮在星期三下午見了面,約在飯店大廳碰面后,一起吃了午餐,散步去鹿之谷。中途喝了茶,時間一晃就過去了。我們並沒有做什麼特別的事,只是散步、聊天,但我猛然發現自己對他滿滿的感情幾乎快把胸膛撐破了。我經常屏住呼吸,深情地凝望著他。他每次都直視著我,迎接我的目光。即使不需要說一個字,也可以從彼此的呼吸中感受到心靈是相通的;即使不需要說肉麻的話,也可以體會到他完全接受我無法估量的感情。我愛這一刻,愛到無法自拔。比起那些不顧他人眼光卿卿我我的情侶,我更喜歡這種自然的親密方式。
七月中旬后,日記的日期出現大幅跳躍,好像是用丟骰子決定幾天寫一次一樣。穿插在「二都物語」之間的流水式空洞記載幾乎消失不見了,令久能警部望而卻步的「濫情文章」也漸漸隱退,轉換為以一般日記式的文章為主。奈津美試圖利用龍膽直巳的小說間接糾正男友的誤會,而圍繞在這件事所產生的兩種感情——期待和愧疚不斷在她內心掙扎,最後使她暫時凍結自己引發的困境所帶來的感情,並將其束之高閣,這種潛意識的願望阻止她頻繁打開日記,她握筆的手或許也發揮了抑制作用。
如今,百合子最需要的就是重新確認前輩對她的愛。戀人的甜言蜜語絕對是治療心靈創傷的特效藥。雖然有點不甘心,但眼下只能由我去拜託前輩,請他想辦法安慰百合子。
剛才終於聯絡上他了,我和二宮聊了天,心頭小鹿亂撞。他一聽到我的聲音就認出了我。雖然我很高興,卻忍不住順著他的口吻說:「我是東京的葛見。」上次是因為事情的自然發展造成的結果,這次卻是故意的。我故意壓低嗓門,小聲說話,很怕隔壁會聽到我講話。
「那我也要羡慕你。對了,我還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我有資格指責三木前輩嗎?也許我的行為和前輩一樣,也是在背叛百合子。不,正因為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百合子的心意,所以對她造成的打擊不亞於前輩。
「你真的這麼認為嗎?」
今天也無法把真相說出口。
不,沒事。你搖搖頭,認定她應該有男朋友……
去年年底,我第二次獨自造訪龍膽的家時,就不由分說地被迫和他發|生|關|系,我終於發現自己身為女人的脆弱和無力。龍膽說,像他那樣的作家,如果不和編輯裸裎相見就寫不出好作品。你是奉獻給文學大神的聖女,如果只有半吊子的決心,根本不可能勝任。而且,總編對這件事也瞭然於心——初出茅廬的編輯當然不可能違抗龍膽的命令。因為我背負著身為獨當一面的編輯應負的責任,和讓優秀作品問世的機會,所以雙重的枷鎖把我困住了。一旦拒絕龍膽的要求,在編輯部內就會遭到冷凍,只因為我是女人。事後我才想起副主編事先再三叮嚀我這些事,原來背後隱藏著這樣的用意,但已經為時太晚了。更令人悲哀的是,那一次是我身為女人的第一次。
這不是我要說的話。然而說出口之後,卻已經來不及了。不,這句話本身並沒有半點虛假,那是我的真心誠意。然而,如果不消除擋在他和我之間那道由誤會築成的牆,我的真心就全都變成了虛假。消除這個誤會應該是我的首要之務,之前明明打算今天要告訴他我是清原奈津美的,如果不這麼做,如果不完成這件事,其他所有的話都變成了欺騙他的謊言。雖然聽到他的表白的確讓我樂不可支,但我為什麼會說出那種話呢?我錯過了唯一的機會。
「終於進入七月了。」
「你告訴前輩這件事了嗎?」
「沒有。」
今天是終戰紀念日。那天之後,我每天晚上都打電話到二宮的家裡,但他一直不在家。一定是回老家過中元節了,可是他明明可以在老家打電話給我的,到今天為止,已經整整三個星期都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了。明天就要開始做十月號的雜誌了,心情好沉重。
我光著腳,伸進陽光下的河水,享受著水流清洗肌膚的舒服感覺,沉浸在喜悅的心情中,感受著透明的溫暖團塊漸漸填滿靈魂的水岸,對東京的匆忙生活感到疲累、為周圍的人際關係感到煩惱而耗損的心也得到撫慰。這樣的戀情似乎更適合初秋淡然、清澈的陽光,而不是燃燒般的盛夏艷陽!
「不是我自誇,這次是我至今為止最滿意的一次,感謝你提供的題材,以後也請多幫忙。」
這件事令我感到很難過。因為太難過了,我不顧自己的怯懦,反而嫉妒起百合子,因為二宮忘了我的名字,卻記得百合子的名字——
八月二十二日(四)
他似乎為了能和我偶然重逢感到喜悅。他的這種態度足以讓一直在我內心冬眠的種子悄悄萌生戀愛的新芽。
九月一日(日)
今天是秋分。為了化解百合子和三木前輩之間的嫌隙,我使出渾身解數,安排了久違的三人共進晚餐的飯局,結果卻慘不忍睹。前輩滿臉不悅,不停地看手錶,百合子也很不高興,一直對我發脾氣。他們似乎各有心事,卻沒有說出口,只有我一個人在他們之間瞎忙一場。我真搞不懂百合子和前輩到底在想什麼。
(注)或許可以說是無巧不成書,綸太郎和這部電影也有密切的關係。十七歲的瑪麗亞和離婚的父親住在一起。一個暴風雨的夜晚,因為時空的錯位,她迷失在平行世界中,遇見了十二年前車禍喪生的異卵雙胞胎哥哥阿悟。在那個世界里,十二年前死去的不是阿悟,而是瑪麗亞自己!——飾演女主角的偶像歌手畠中有里奈在電影即將開拍的九〇年二月,被懷疑殺害了電台工讀生,把她逼得自殺未遂,綸太郎和他父親法月警視證明了她的清白。那年秋天,電影順利殺青,綸太郎也是在調查這起案件的過程中和久保寺容子重逢。詳細情況請參考《再度赤的惡夢》。畠中有里奈已經決定主演森山塔彥導演的下一部作品,目前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拍攝的工作。
我打算不經意地提起這個話題,說到一半卻卡住了,聽起來好像別有用心。二宮說:「喔!那是那個啦……」說到一半,卻住口了,然後,突然用嚴肅的語氣問:
「你還好嗎?」
「謝謝,你也一樣,怎麼這麼晚還沒睡?」
「真的。」
一定是的。然而,現在的我還沒有勇氣寫信給他,連一丁點的勇氣也沒有,所以,才想到像以前那樣寫日記。也就是說,這本日記是用來磨練勇氣的嗎?雖然有點奇怪,但姑且就當作是這麼一回事吧!
雖然百合子表示同意,但其實那是我臨時想到的藉口,當時我正在看的,並非不小心放錯的百合子和我的照片,而是二宮。自從暗自下定決心不再見他那天開始,我每天都會看畢業紀念冊。明知道這樣未免太不幹脆了,卻還是忍不住這麼做。
——但是,我做不到。
我脫口掩飾說,百合子似乎看出我的慌張,露出狐疑的眼神看著我說:
「所以,你有什麼打算?」
國王的耳朵是驢耳朵。國王的耳朵是驢耳朵。國王的耳朵是驢耳朵。國王的耳朵是驢耳朵。國王的耳朵是驢耳朵。國王的耳朵——
「完全不會。」
三月二十二日(五)
——之前,我曾經多次和龍膽直巳上床。每次出差去京都拿稿子,或是美其名說是討論作品時,我都被迫和他上床。儘管我根本不願意,卻仍然屈服於作家和編輯之間的關係。以前我經常聽到這種事,也知道龍膽在這方面的傳聞,可是我根本沒想到這種事竟然會發生在自己身上。跟著副主編第一次去見龍膽時,雖然隱隱覺得他們兩個男人之間似乎交換了異樣的眼神,但我以為會發生這種事,都是因為女人讓對方有可乘之機,所以做夢都沒有想到自己也會遇到這種事。我太天真了,當初以為公司是肯定我的工作能力,才派我擔任龍膽的責任編輯,完全不知道自己一開始就被當成了祭品。
二宮突然神情嚴肅地這麼說道。我覺得他就像是在說我一樣,慌忙搖頭說:
果真如此的話,那也只能聽天由命了。既然她已經有了另一半,你根本就沒機會。雖然很遺憾,但這就是現實。你應該對和她的重逢感到滿足,然後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雖然你努力這麼說服自己,卻還是放不下。
「是嗎?但你的聲音好像很興奮。」
十月十一日(五)
「不懂什麼?」
寫給那個人。
百合子似乎在等我回家。沒想到她看起來一派輕鬆,若無其事地說,她已經決定聽他的話,拿掉這個孩子了。這似乎是她向公司請假一天考慮后的結論。
我覺得腦袋好像破了一個洞,腦筋頓時一片空白。從他嘴裏說出來的名字和我本人之間的落差令我不知所措,不知道如何是好,以至於失去了及時糾正的時機。因為我們不想站在大馬路上說話,所以便和二宮一起走到附近的咖啡館,在這段路上,我懷著宛如做夢般的興奮心情,同時也感受到一絲不安。
我應該在那個時候向百合子坦承一切的。因為如果要告訴她實情,那是唯一的機會,我幾乎已經快說出口了,沒想到脫口而出的竟然是言不由衷的話。
唯一的遺憾,就是雖然我們聊到夕陽西下,卻仍然覺得無法盡興。愈了解他,對他的好感就愈深,我從來沒有這麼強烈地體會到,原來喜歡一個人的感情是沒有上限的。我好想更進一步了解你,好想比現在更加、更加喜歡你。
「葛見,等一下還有事嗎?」
「嘿嘿!其實我一直在和達也聊天,結果睡不著,所以跑過來看你。我可以和你聊一下嗎?」
和他道別後一個人獨處時,我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犯下了無可挽回的錯誤。當一時的興奮過去,開始自我反省后,我覺得自己好像被炫目的海市蜃樓迷惑,走進了一條錯誤的捷徑,反而迷路了。到頭來,我還是沒有把最重要的事說出口,再度重蹈覆轍。而且,每次犯下相同的錯誤,壓在身上的欺騙行為就會愈來愈沉重。我的名字叫清原奈津美,並不是他誤以為的葛見百合子,這個決定性的事實變成一道厚牆擋在我面前。雖然很高興彼此能夠了解對方的心意,但正因為知道了他的心意,我覺得自己反而陷入了更深的泥淖。我不是百合子,我的謊言玩弄了他的心。每次見到他、每次和他說話,我都在背叛他。一旦事迹敗露,二宮一定會立刻離我而去。曾經激動的心將被無盡的痛苦侵蝕,轉眼之間就變得脆弱無力,留下千瘡百孔。我討厭怯懦的自己,我痛恨百合子,下一瞬間又為自己怪罪無辜的好友感到羞愧。寫下這些內容的此刻,也產生了深深的羞愧之情。
「對不起,這麼重要的事,我完全不知道——」
封了口、貼上郵票的信封就在我面前。寫上二宮的地址后,我猶豫了很久,不知道該怎麼寫寄件人的名字。考慮再三,寫下「清原奈津美」這幾個字,心情頓時感到暢快不已。
這種話,我永遠也不會說出口。
「——我才不會像百合子那麼見異思遷呢!是不是?」
「不光是三木前輩,而是你所有的一切。」
為什麼?為什麼?
二宮誤以為我是百合子。他眼中所看到的不是清原奈津美,而是葛見百合子——
一問之下,才知道他果然在中元節假期時回老家十天左右,因為剛好是我要出清的忙碌期間,他擔心會影響我,所以沒有打電話。搞什麼嘛!我小心翼翼地問了他的地址,他說因為是寄宿,必須寫上房東的名字(請西田先生轉交)才能收得到。由於問卷調查的明信片欄位太小寫不下,所以他就省略了。聽了他的解釋,就覺得根本沒什麼,一切都是我太多慮了。或許是因為聽了他的解釋感到鬆了一口氣,當他問我:「你特地寫信給我,到底寫了什麼?」
「沒事,奈津美,你不用擔心。」
這裏的我沒有一絲虛假,真真實實、巨細靡遺地記錄下自己鑄下的大錯。真希望我說過的謊言、犯下的背叛和內心的歉疚,以及不安和自我厭惡都能埋藏在每一頁的文字中,讓我可以藉此自我凈化。
「對啊!因為星期一才剛截稿呢!」
今天我從福井回來,回程的電車擠滿了攜家帶眷的旅客,把我累壞了。明天再休息一天,星期一就要上班了。難得回老家,爸媽一直催我相親。前天是我生日,我已經滿二十五歲了。百合子仍然萎靡不振,休假時整天都窩在家裡。我說這樣很不健康,但她對我不理不睬。
百合子對手術的事只提了這麼一句,雖然她可能在逞強,但聽起來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她說因為麻醉的關係,所以有點昏昏沉沉,起床也會感到渾身無力。她的臉色很差,身體不停地發抖。百合子說,原本以為解決了麻煩事,本想忘記一切,好好睡一覺的,卻怎麼也睡不著。我只能握著她的手,在床邊陪伴她,最後,連我都忍不住淚汪汪的。
「上次在電話里說的事,」他搶先說道:「實在很難以啟口,突然這樣說好像很唐突,但我不想就此和你說再見。我有話要對你說,才會寄那張回函卡,甚至請你撥出時間來和我見面。葛見,這兩個月來,我一直在想你的事。不,應該從更早之前,從高中的時候,當我們分到同一個班級的時候,我已經對你——總之,如果不會造成你的困擾,可不可以請你和我交往?」
……四月十日,你清楚記得那一天。這天是你和她第三次見面,你們每次見面,似乎就更了解彼此。那天下午,你們從哲學之道的這一頭走到另一頭。當時適逢櫻花盛開的季節,雖然是非假日,但仍有很多遊客。和來往行人擦身而過時,你們的手肘和肩膀碰在一起,每次她都緊張地縮起身體。
我發現放在抽屜里的日記本被人動過了。是我多心嗎?剛才回家時,我看到百合子慌慌張張地跑回自己的房間。她該不會擅自跑進我房間,偷偷地調查吧?她可能以為我和三木前輩有染,所以想在我房間找證據。幸虧我的日記鎖起來了,如果現在被她看到就完蛋了。不過,光是知道有這本日記的存在就大事不妙了,我最好把日記放到其他地方。
「才不是呢!上次六月號的雜誌印好了,但是照片的位置放錯了,和下面的文案對不起來,大家都覺得很失望。因為三木前輩很難過,所以我今天告訴他,這還算是小事,我的高中畢業紀念冊更慘。」
百合子從連續假期結束的星期二之後,每天都準時去上班,也都弄到很晚才回家。她說埋頭工作可以避免自己想太多,其實是在勉強自己。她似乎沒有告訴公司的人她去墮胎,只休息了兩、三天,身體怎麼可能這麼快恢復?而且,我更擔心她的心理狀態。雖然她沒有說什麼,但我發現百合子因為這次的事深受傷害,有點自暴自棄了。她其實可以更依賴我的,不過,這幾天對我很見外,看來靠我一個人的力量根本幫不了她。
不過,想到百合子,我就不由得為她感到心痛。難怪她這陣子看我的眼神那麼冷酷無情,她一定懷疑我搶走了前輩。但我根本完全沒有這個意思,難道是前輩這麼告訴百合子嗎?果真如此的話,那還真的是無妄之災,不,簡直是糟糕透了。我應該把今天的事和盤托出,消除百合子的誤會嗎?如果可以,我很想這麼做,但在這個節骨眼上,我根本不敢告訴百合子,前輩變心了。
前輩仍然對我糾纏不清,真不要臉,公司里已經出現了耳語。我想在公司打電話給二宮,但前輩總是在我身邊打轉,我根本找不到機會。真是煩死了。
三月十三日(三)
如果是以前的我,絕對不可能這麼做。那時候,我只敢遠遠地用目光追隨他的身影,而且光是這樣就感到心滿意足。每天在同一個教室,坐在他旁邊的座位,偷瞄他的側臉,豎耳傾聽他說話的聲音。直到畢業,大家各奔東西后,才知道如此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中,那一幕又一幕是多麼彌足珍貴、多麼無可取代。即使來到東京,我仍然忘不了他。那時候,曾經有那麼多機會可以和他說話,我卻什麼也沒做,如今即使再怎麼後悔,也已經為時太晚。不知道有多少次,我翻開畢業紀念冊,看著他的照片哭泣到天亮。經過無數個不眠之夜,他的面容愈來愈清晰。雖然只是我的一廂情願,雖然我不知道他是否記得我,然而,直到看不到他的人,我才了解什麼是相思之苦。
六月十九日(三)read.99csw.com
萬一電話號碼錯了怎麼辦?
唯一的例外,就是在四月八日寫了「打電話給Y·N」,以及十日寫了兩行字(其間有寫了幾行字,但用筆塗掉了,所以什麼都看不到)而已……
那是令人懷念的福井高中時代,那是七年前的我。那時候,我每天都情不自禁地詳細記錄下伊人的一舉一動。
「嗯,我原本就是這麼打算的,但還是舉棋不定,結果醜態百出。奈津美,對不起,讓你擔心了。明天開始,我又是正常的我了。」
我曾經無數次想像這樣的情景,每次都深刻體會到,百合子對我實在太好了。
雖然百合子說她沒有偷聽,但無論是她進門的時機,或是咄咄逼人的態度,都代表就是那麼一回事。難道他發現了我和二宮之間的事?應該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不過,我覺得百合子的確開始注意我有什麼秘密,一定是因為墮胎手術的後遺症和對前輩的不信任,導致她神經過敏,我以後要更加小心。如果和二宮的事現在敗露了,真的會雪上加霜,百合子絕對不會原諒我的背叛。
「你動作真快,我看了一半就放棄了。她的字寫得很漂亮,但因為是傳真過來的,所以有些字看不清楚,而且我很怕看這種太過濫情的文章。咦?你還做了很多記號嘛!」
我已經習慣在二宮面前假扮葛見百合子了。至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不再像以前那麼介意這件事。不,老實說,在和他道別之後、見到龍膽老師之前,我完全忘記自己是清原奈津美。難道是因為太久沒有和二宮見面的關係?我並不是刻意在演戲,而是好像不知不覺中變成了雙重人格,當時覺得心裏有點毛毛的。
我果然是騙子。
有一天晚上回家時,發現二宮在家裡。我嚇了一跳,難以相信他就出現在我面前,問他為什麼會來這裏,二宮面帶微笑地回答說:
吃完飯,走出餐廳,和龍膽老師約定的時間快到了。二宮說要送我過去,當我們沿著四條大橋走向祇園的方向時,發現有好幾對情侶坐在鴨川河畔,而且彼此間隔相同的距離。我停下腳步,站在橋上的欄杆旁看著這片景象。我以前就曾經聽說過,但沒想到每對情侶之間的距離真的好像用尺量過一樣。我這麼對二宮說,他告訴我,這些情侶在傍晚時分就開始慢慢形成等距離坐定的行列。我靠著欄杆,托著臉頰,任憑河風吹亂我的劉海,凝視著映照在水面上無力搖晃的街燈倒影,聽著他說話,腦袋卻在想其他的事。必須趁現在告訴他我一直在假冒別人的名字,只有現在才說得出口了。就在我終於下定決心,抱著從清水舞台一躍而下的決心準備開口時——
我戰戰兢兢地問,二宮遲疑了一下,緩緩地說:
我打電話給龍膽老師,說已經徵得我朋友的同意,請老師按照我們之前討論的方式動筆。結果老師說:「不瞞你說,我已經動筆了。」
我不需要思考就知道,我不可能看錯人。無論他的外形怎麼改變,無論他隱身在多擁擠的人群中,我都可以一眼認出他。雖然暌違六年,但我仍然可以一眼就看到他,這並不是因為春天的魔法。在那一剎那,我根本沒有時間瞻前顧後。他在那裡,就在只要我大聲叫喊便可以聽到的地方!就這麼簡單。我不顧一切,決定豁出去了。我把積壓在胸中的那口氣一吐為快,在此同時也叫出了他的名字。之後的發展幾乎是我不顧一切的結果。
——原本的期望統統落空了。星期六下午見到二宮的時候,我不經意地問他有沒有看這個月的「化妝故事」,他滿臉歉意地搖搖頭。
我單刀直入地問他前天的事,前輩果然叫百合子拿掉孩子。當時,百合子也接受了,表示同意。我難以相信,他竟然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她應該也很清楚。或許前輩說得沒錯,百合子並不是真的想生下孩子,但這是很敏感的問題,前輩的態度應該可以更體貼、更溫柔一點。看到百合子昨天的樣子,我怎麼可能保持冷靜?前輩一定沒有認真聽百合子說話,就劈頭命令她拿掉孩子,完全沒有顧及她的感受。前輩太麻木不仁了,這種態度未免太過分了,怎麼會有這麼過分的男人?
今天和百合子、三木前輩一起去銀座的「西西里」吃飯,之後喝了點酒,現在仍然有點醉意。
當然,這並不是百合子不把三木前輩當一回事,她發自內心地深愛著前輩,如果失去前輩,她一定會發瘋,甚至可能會因為絕望而當場死掉。如果沒有前輩,百合子就會活不下去,我真的這麼認為。然而,二宮以另一種方式依然深植在百合子的內心。
我知道昨天最後寫的那番話,只是躲避一時的藉口,也知道這隻是在進一步欺騙自己、欺騙戀人和朋友,更加深了自己背信的罪孽。然而,我在承認這一點的同時,對欺騙二宮這件事愈來愈沒有罪惡感也是事實。和他相處的時間愈久,我所扮演的葛見百合子這個人格就愈接近真正的我,也就是清原奈津美。
百合子沒有說話。我不知所措,突然想到也許不應該繼續追問。但我們是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的好朋友,怎麼可能就這樣視而不見?
平時無論遇到任何事,我都可以放心地找百合子商量。我們認識十年的這段期間一直都是這樣。如果沒有百合子,就沒有現在的我。只有這次的事不同,我根本不敢告訴她,我竟然在相隔六年重逢的二宮面前假冒成她。
——簡直令人難以相信。今天我在公司加班時,他突然在茶水間向我示愛。之前才為百合子的事鬧得不愉快,他到底在想什麼?把女人當傻瓜嗎?自從進公司后,我一直和他一起工作,他很照顧我,我也尊敬他這個前輩,但我不知道他竟然是這種人。這種傢伙,我連話都不想跟他說。
「你怎麼了?剛才就覺得你不太對勁,所以一直注意觀察,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十月十日的日記寫到這裏似乎暫時擱筆了,右側那一頁的下半部留下一大片空白,但翻開下一頁,發現有關那天晩上的記述還有很長的後續。之前的日記中,從來沒有在一天之內寫過這麼長的內容,筆跡也很凌亂,感覺就好像不是她寫的一樣。綸太郎看著這些日記暗自想道,那天晚上,清原奈津美在京都的飯店裡應該一整晚都沒睡,拚命寫個不停。)
「再見,清原。」
這樣會不會想得太美了?我用盡心機,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而且還假公濟私。目前的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雖然試圖改變自己,但膽小脆弱的人不可能一下子變得堅強。有明確的目標固然很重要,但是也不能一下子對自己有太多的要求。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是無法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解決的,也不需要為向他人求助感到羞恥。即使用盡心機、即使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也都是我經過思考後決定的事,只要能夠朝目標邁進,似乎也沒什麼不好。
「其實沒有。事到如今,我才敢說出來,其實我都是背著你偷偷哭泣。」
「對不起,可能是我多管閑事,但是我不能袖手旁觀。」
我搖搖頭,無數思緒一直不斷地湧現,腦海中一片混亂,但我知道自己必須說點什麼。我一心想把自己的心意傳達給二宮,卻忘了在此之前必須先把事情說清楚,原本準備好的話頓時消失不見,我說出了完全相反的話。
「因為這樣很不光彩,我也想繼續工作,況且,他也——」
這些事彷彿昨天才發生似的,我頓時感到心頭一陣抽痛——之前都是和百合子在一起——
拜訪龍膽老師之前,我利用上午的時間和他約在大學旁見面(因為他下午要和指導教授討論碩士論文),一起吃了午飯。這是上次他提出交往要求后的第一次見面,所以我有點不好意思,但二宮一如往常地坦率直爽,終於讓我漸漸放鬆下來。要我突然以情侶的態度和他打情罵俏,我實在辦不到,而且那種樣子也很難看。今天,我沒有很在意在他面前假扮百合子這件事,也許是因為很快就可以擺脫這種困境的期待,讓我的心情變得輕鬆了。當然,內心還是有一絲愧疚,但看了龍膽老師的稿子后,那一絲愧疚也立刻蕩然無存了。
——但是,那最終只是自我欺騙。因為這本日記就是最好的證明。之前我曾經寫過,只有在日記本中的空白頁,我才可以毫無顧忌地做自己,這裏的我沒有一絲虛假,真真實實。九月二十七日。但其實寫在日記上的這些話也是不符合真相的謊言、在今天之前,我隻字未提自己和龍膽有肉體關係,這並不是因為我怕別人看到,比方說被百合子看到。是我以為這件事和真實的自己沒有關係,是不值得一寫的事,所以才沒有提及的。我比任何第三者更害怕自己。不,也許我是為了欺騙自己才把日記當做擋箭牌,好保護虛構的「真實的自己」。
也許他無法原諒我的謊言,想到這裏,就覺得坐立難安。不過,與其像以前那樣曖昧不清、繼續欺騙他,還不如把話說清楚。
「對。」
「你還好吧?」
就在和龍膽老師討論下一次的連載內容時,我也無法擺脫這種罪惡感,不知不覺中,便忍不住跟老師說了這件事,說是身邊的朋友對我傾吐了內心的煩惱。
但是,百合子為什麼用這麼可怕的眼神看我?我好想搬家。
但是,百合子的樣子還是很不對勁。前一陣子我就覺得她有點怪怪的,還有她竟然會取消出國計劃,賴在家裡,我認識她這麼多年,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難道百合子——
「謝謝。」
百合子充耳不聞,將手在睡衣上擦了擦,沒有回答,也沒有看我一眼,但我發現我們的眼神在鏡子中相遇了。她緩緩地關上水龍頭,轉頭對我說:
「等明天晚上我和她見面的時候再問她。我們會好好談一談後作出決定,你只要把心思放在龍膽老師的稿子上就好了,不用擔心,這是我和她之間的問題。」
如果是小說和電影情節,總是會很神奇地出現某些預兆什麼的,我卻沒有這種預感,耶一刻經過那裡純屬偶然,只是心血來潮的結果。不,如果這種心血來潮就是預感,那或許我真的對這次的邂逅產生了所謂的預感。我拜訪龍膽老師住在鹿之谷的家,拿了連載的稿子,也討論完下一次的內容——老師因為約好和別人見面,所以這次花的時間比平常短——接著必須在當天趕回東京。平常我都是攔了計程車直奔京都車站,開且在新幹線上看稿子,可是昨天卻作了不同的選擇。
「你懷孕了嗎?」
「你看,你會這麼說,就代表你也很乖啊!呵呵呵!你真的很有趣。」
在公司的時候,好幾次都想拿起電話打到京都,按下已經熟記在腦海的號碼,卻始終無法按到最後一個數字。
二宮的電話一直打不通,他該不會搬家了吧?不,應該是利用暑假期間回老家探親了,他之前好像有提過這件事。
九月號的所有稿子都出清了,各位真的辛苦了。我從來不曾這麼期待出清的日子。這個月太賣力了,大家忍不住問我:「是不是有什麼好事?」副主編也豎起小指調侃說:「一定是這個、這個。」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掩飾過去。雖然不需要隱瞞,但我不想被這些愛聊八卦的人說我公私不分,所以暫時不打算說二宮的事。
綸太郎看著從東京傳真過來的清原奈津美的日記,不禁這麼想到。偶然的重逢、內心的思慕,還有宛如扣錯一個紐扣般毫無惡意的誤會。雖然寫的人並無此意,但前面兩個星期的內容,似乎變成了招致半年後悲劇的序章。
九月二十四日(二)
信?沒錯,也許我想要寫信。
或許是因為我這麼叮嚀過前輩,今天晚上,他們在電話里聊了很久。星期天,我也打電話去京都吧!
今天接到龍膽老師的電話,他要趕其他雜誌社的稿子,所以希望把明天討論的時間挪到晚上。我優先安排了二宮的約會,和他約九點在祇園見面。老師問我:「奈津美,你該不會在這裏交了男朋友吧?不可以公私不分喔!」我顧左右而言他地否認了,真是什麼都瞞不過老師的眼睛。
「對啊!當時我氣得火冒三丈。因為當年我喜歡二宮的程度絲毫不亞於你,卻不敢說出口,只能和你一起暗戀他,結果就各奔東西了。當時我並不是感到難過,而是很不耐煩。我不想再後悔了,所以來到東京后,我決定要忘記他,改變自己,努力向前看。每次在鼓勵奈津美的同時,我也同時在心裏這麼告訴自己。我以為奈津美一定知道我的想法,沒想到你竟然那麼說,真是把我氣得半死。」
百合子一定會這麼告訴我,並且為我加油打氣吧!我說得對嗎?
「是嗎?那就好。」
走在四條通上,偶然在馬路對面的人行道上發現他的身影時,我驚訝得無法呼吸,心跳幾乎都快停止了。我的心跳當然沒有停止,但那一剎那,眼十所有的景象都靜止了,也完全沒有聲音。匆匆一瞥,竟然可以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一眼就認出暌違六年的人。即使已經過了一天的時間,我仍然難以置信。他和我在相同的時間、出現在相同地方的幾率只有幾百萬分只之,這簡直就是奇迹。

百合子停頓了很久才回答,而且聲音很小,根本聽不到。我小心翼翼地又問了一次,百合子的身體突然僵住,聲嘶力竭地大叫:
「對。」
「不,如果你沒有這個意思,就請你當作沒聽到剛才的話。別在意,就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吧。對了,呃,啊!前天打電話時,你不是說也有話要告訴我嗎?是什麼事?」
「不用了,因為電影可以隨時一個人去看,但半個月內只有一次可以這樣和你聊天的機會。我們走吧?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應該會比較舒服,而且如果你不介意,我還想聽你的故事。」
女人真是自私的動物。

「我不知道是這種電影,也沒有看過原著。」
——早晨了。
一九九一年三月十日(日)
七月十九日(五)
那是一場夢。然而,即使在夢醒之後,我仍然獨自在黑暗中哭泣。
「當然這麼認為啊!」
「該不會是因為電影太無趣了吧?」
我特地寫下這些事情,是因為覺得有朝一日,百合子可能會看到這本日記。不過,剛才看了自己之前寫的內容之後,覺得情緒特別低落。十四號寫的內容根本是在自我辯護,感覺簡直糟透了。其實我並不想寫這些事,因為我的這份日記是寫給百合子——當然還有二宮,但最主要是寫給我的閨中密友,我是為了向百合子道歉而寫的。
「嗯。」
「——我原本以為這種事更嚴重的,沒想到這麼簡單,讓我覺得好失望。」
這個星期和百合子說話的次數屈指可數。無論在公司還是回家,都無法放鬆心情。好想見二宮,即使只是聽聽他的聲音也好,但一想到百合子可能豎著耳朵聽,就不想在家裡打電話。如果京都就在東京旁邊,那就好了。
「不是。」
之前我都騙了你,隱瞞了自己的真實姓名。我並不是你所以為的葛見百合子,也許你已經忘記了,我是和你高中三年級時間班的清原奈津美。
三月十四日(四)
「還好,這是心理方面的問題,很快就好了,不用大驚小怪。」
「對,我那時候說,雖然無法忘記二宮,但從明天開始,我不會再為他流淚。」
我是騙子嗎?
兩個人手牽著手,面帶笑容,飄然地轉身離去。我想要追上去,他們卻推開我的手,快步消失在門外。
算了,隔了這麼長一段時間,終於又和他通上話,不要煩了。下次去京都時,親手把這封信交給他就好了。下個星期就是我期待已久的暑休,我打算回老家時,順便在京都住兩、三天。我還沒告訴他,不知道他到時候會不會嚇一跳。
不,不是這樣的。這些都是假的,都是愚蠢的謊言。
「不可能,我不可能生下這個孩子。」
早晨起床見到百合子時,氣氛很尷尬。她的眼睛布滿血絲,昨晚似乎沒睡。我的樣子應該也和她差不多。
我睡到快要退房的時間,才搭新幹線回東京,並且若無其事地去公司,處理好稿子的事。京都方面似乎沒有任何動靜,龍膽不是那種會自我反省的男人,可能他認為我只是一時想不開吧!不過,怎樣都無所謂,我已經下定決心了。如果有人為這件事指責我,我就打算遞辭呈。
上個周末開始,為了趕《VISAGE》五月號的內容,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根本沒有時間寫日記。這三天的平均睡眠時間只有兩個小時左右。這種生活每個月都得經歷一次,連我都很佩服自己的能幹。昨天一回到家倒頭就睡。事隔五天,今天才又提筆寫日記。
後來聽說他也是因為被周日的好天氣吸引,所以才會出門散步。這也是巧合。所以最值得感謝的,應該就是昨天的「天公作美」。
——自我厭惡。
——還是無法說出口。
三月十二日(二)
「奈津美,你已經是獨當一面的二十四歲粉領族,不是十幾歲的小毛頭了,要振作起來!」
然而,現在卻不一樣了。記得我長相的二宮不再是七年前的他,不再遙不可及。至少無論我說什麼,無論我說的話再無趣,他都會回應。當我打電話給他說想要見他時,他也會不厭其煩地和我見面。
「不,不是這樣,只是我們最近常發生誤會和嫌隙,所以有點不愉快。因為這樣,我才找不到機會說這件事,也不好意思見他。」
「你該不會想生下前輩的孩子吧?」
「不是,他已經成為我回憶中最重要的人了。」
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說謊了?
神啊,請禰把我的心意帶給二宮——
——這裏所寫的一切,包括虛假的詭計,都是我內心最真實的一面。你一定會十分驚許,覺得無言以對,也許會氣得臉色發青。我對騙你這麼久感到很抱歉,你一定不會原諒我吧!不過,這也無所謂,只要你能夠了解我深愛著你、發自內心地感謝你,我就心滿意足了。如果你不原諒我,即使從此再也不和我見面也沒有關係。但是,如果你不嫌棄這樣的我,都請你告訴我你願意原諒我,不管用電話、寫信,或是其他的方法都可以。我並不奢求你可以馬上原諒我,無論多久,我都會等。
「請問你為什麼會買本雜誌?」——(C)朋友的推薦
無論我怎麼哭喊,他們都聽不到我的聲音。門在我面前關上,室內再度恢復一片漆黑——
七月二十五日(四)
「為什麼?」
這種寫法感覺充滿了少女情懷,如果在工作時寫出這麼感傷的文章,一定會被退稿。為什麼會寫出這樣的文字呢?可能是沒有用電腦,而用手寫的關係吧!對了,好久沒有用這枝筆寫字了,筆尖稍微有點卡的感覺寫起來心情特別愉快。之前每次寫長信時,我都會用這枝筆,最近則都用電腦。
三月二十一日(四)
「你還好吧?」
今天是九月號出刊的日期,我看到《VISAGE》已經上架了。我已經儘力而為了,接下來就聽天由命吧!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一整天都和他在一起,盡情向他撒九九藏書嬌。我逗著害羞的二宮,大胆地挽著他的手,走過渡月橋;一起吃冰棒,眺望著遊河的觀光客,好像畢業旅行的學生情侶一樣,在電影村挑選成雙成對的禮品,藉由這種方式努力忘記「我不是葛見百合子,而是清原奈津美」這個事實。這一切都是為了在他面前繼續圓謊。
「葛見小姐,你在東京應該有男朋友吧?」
好想立刻打電話給他,和他聊天。
當時的日記到底寫了什麼?我已經不記得細節,以前的日記全都放在老家,現在也不能回味了。如果現在重看以前的日記,可能會羞於見人、難過傷心、淚流不已或坐立難安吧!絕對會看到一半就看不下去了。以前的日記充滿了各種回憶,也有許多令人莞爾的失敗經驗,但應該還有很多其他的事。
前面那一頁沒有寫完,因為寫到一半時,突然聽到敲門聲。我慌忙把日記本藏進抽屜,換上龍膽老師的一校稿。百合子身穿睡衣走了進來。
我還真是毫不猶豫地放聲大叫,連我都不禁佩服自己。二宮在大馬路上突然聽到有人大叫自己的名字,又在對街用力揮手,他應該也被嚇到了吧!事後回想起來,我都忍不住感到臉紅!萬一認錯人的話,那可就糗大了。這個世界上長相類似的人太多了,但我當時完全沒有想到這個問題。
「你父母離婚了?」
「奈津美,你是我的朋友,對不對?你絕對不會背叛我吧?」
——但是,我不認為二宮會做這種事,一定、一定是郵局搞錯了。我很希望是這麼一回事。
也許,如今振筆疾書的不是那個編輯生涯邁入第二年、最近終於適應工作的清原奈津美,而是一下子倒退了六年的歲月,回到當年那個內向純樸、完全沒有長大的我。
我可以想像前輩昨天和百合子說了什麼,我明明再三叮嚀他不可以傷害百合子的,前輩真是一個大騙子。百合子太可憐了,我必須為她做點什麼。愈是這種時候,我愈要幫助百合子。但我只能心急,不知道該怎麼辦。
九月九日(一)
百合子今天和前輩約會,回家后聊起他們看的那部電影。
「可能吧!」
我也差不多,不僅為對好友說謊感到愧疚,也對百合子產生了嫉妒心。我仍然很介意二宮把我的名字記錯這件事,之所以決定再也不和他見面,或許也是因為內心的某個角落無法原諒他忘記我的名字。
九月二日(一)
「所以,你要拿掉嗎?」
說著,百合子嘆了一口氣。
我無法責怪他。不光是高三那一年,在學校時,我和百合子總是形影不離,選擇的課程和社團都一樣,而且我們無論個子和髪型都很相似,所以班上同學總是把我們的名字連在一起叫「葛見·奈津美(Katsumi·Natsumi)」,他不小心把我們的長相和名字弄混也不足為奇。更何況當時我們穿的是制服,更容易搞錯,再加上畢業紀念冊的疏失,所以他完全沒有錯。況且,畢業都六年了,二宮還記得我的長相,我就該心存感激了。
對,也許這就是他提到的春天魔力。這是我現在突然意識到的事,也許是名叫「春天」的魔術師在那一瞬間借給怯懦的我力量、也許是畢業典禮的那一天,我在內心默念的咒語終於奏效了。
簡直難以置信。一進家門,竟然在信箱里發現寄培二宮的信被退回來了。而且,信封上還蓋了一個「該地址查無此人」的紅色印章。一想到萬一百合子先回家看到這封信,我就不寒而慄。我急忙核對了地址,發現開沒有抄錯。我搞不懂是怎麼一回事,打電話到京都,一直找不到人。
「沒這回事,其實我很羡慕你。」
在京都住了一晚后回到東京。和龍膽老師討論的時候,曾經考慮找他商量百合子和前輩的事,也許老師會給我良好的建議。不過,因為是我生活周遭發生的事,不能輕易告訴別人,所以我拚命克制,好不容易才忍住不說。由於龍膽老師認識前輩,不能像以前那樣謊稱是虛構的朋友。而且,之前告訴老師和二宮的事時,他似乎已經察覺我根本就是在講自己的事。不過,他之後並沒有主動提起過,看來一定是我太多慮了。
今天,我在整理讀者問卷的回函時,發現裏面有一張二十多歲的男子寫的回答。我覺得很好奇,拿起來一看,發現回答如下:
季節即將變化,剛冒芽的嫩葉綠意漸濃,每次雨後,都會染上鮮艷的色彩。你無論如何都想和她取得聯絡,內心焦急萬分,卻無意向她福井的老家或是老同學打聽她的聯絡電話,也不想打電話去她工作的雜誌編輯部詢問。你不想讓她感到不舒服,也覺得這些方式太過度了,你希望採取更不露痕迹的方式,假設對方對你沒有感情,可以毫無心理壓力地無視你存在的方式。
六月二十二日(六)
不過,這種事根本無關緊要,即使是夢,我也無所謂。因為,此刻的心情、此刻的激動、此刻的心動感覺和隱約的不安(那是伴隨著期待而又興奮的美妙心情)是千真萬確的。
昨天和前天都樂過頭了,只寫對自己有利的內容。只顧著寫一些不著邊際的回憶,卻把最重要的事束之高閣,那是因為我害怕面對現實。其實,我根本無法發自內心地感到高興,我其實是有事要寫。我不能忘記,當初是為了這個目的才開始寫日記的。
我還是覺得這麼重要的事應該當面好好解釋清楚,否則,二宮突然在電話里聽到這種事,也會覺得莫名其妙,根本無法釋懷。也許我是因為想掩飾自己的膽小,才會這麼想吧!
「的確如此。」聽他這麼一說,的確像這麼一回事。綸太郎玩味著久能的話,喝完咖啡,打起精神后,再度低頭看後半部的日記。
「怎麼說呢?其實我自己也不太清楚。」百合子無助地小聲說道:「你告訴他我的事時,他有什麼反應?」
「你還好嗎?」
「你要生下來嗎?」
九月十一日(三)
算了,整天寫這種事,心情只會愈來愈惡劣。愈寫自己愈無法自拔,很可能會寫下更可怕的事。無論寫再多,也只是在憐憫自己,無法改變任何事。最後只會自我厭惡,把氣出在別人頭上,我不想變成這樣。
百合子頓時臉色大變,我發現自己說錯話了。
我們喝了一個小時的咖啡,他說他目前是文學院的研究生,正在研究德國一位名叫施萊格爾的浪漫派學者,我也告訴他畢業后的事情和近況。雖然我們並沒有深談,不過事後我才發現,這一個小時比高中時同班一年所說的話還要多。其實應該再多聊一些的,我有好多話想要告訴二宮,但幸福的時光轉眼就過去,道別之後,內心只留下難以自處的自我厭惡和疏離感——
花了三天的時間,終於完成一封很長很長的信,多虧這本日記幫了大忙。
因為我知道,在他面前,我一定又會假裝是百合子,一切又變成了謊言。
今天終於把十一月號的稿子出清了。龍膽老師後半段的稿子寫得很匆促,真讓人遺憾。再加上我很擔心百合子的身體狀況,感覺比平時累一倍。或許是心理作用,總覺得肩膀酸痛遲遲不見好轉。三木前輩整天嚷嚷沒有時間,忙壞了,完全不理會百合子。出清的時候或許真的分身乏術,但只要有心,應該可以找時間打電話(偷偷說一下,星期三晚上,我推說是加班需要調適心情,在公司打電話給二宮,向他發了一頓牢騷)。想到前輩一定是沒臉見百合子,所以故意冷落她,就覺得既然他既有今日,又何必當初,如果之前仔細考慮一下,現在就不需要這麼愧疚了。前輩真是蠢到家了!
聽他這麼說,我覺得似乎有跡可尋。高中的時候,我和百合子都發現二宮比班上的其他男生感覺更成熟,渾身散發出和其他男生不一樣的感覺。現在回想起來才發現,我們迷戀他的原因之一,或許正是因為我們莫名其妙地愛上了他這種特殊的氣質。當然,我們並不光是因為這一點喜歡他,也無意完全歸咎於他父母的離婚。
啊!我終於寫出來了。
你覺得必須再見她一面,有一件事,非要當面問她不可——為了雜誌連載的稿子,每半個月就要來一次京都——你想起她曾經這麼說,於是開始掐指計算日子,在她可能來京都的日子里,漫無目的地走在鬧區,期待可以像那天一樣,在街上巧遇她。你去圖書館查了她負責的作家的地址,還不止一次地等在作家的住處附近。然而,這些努力全都徒勞無功,你仍然沒有見到她。

八月一日(四)
「——騙人。」
去向龍膽老師拿了十月份的稿子。這次的主題是遠距離戀愛,但並不是我積極推薦的題材。老師的朋友也對這個月的故事大加讚賞,所以他心情很好,我卻沒有精神應付他。結果還是無法聯絡到二宮,所以我馬上就回東京了。在新幹線上看稿子時,也完全看不進去。
「我猜的,有沒有去過醫院?」
「前輩,拜託你,千萬不要罵百合子或是傷害她。因為這陣子,她的情緒一直很低落。」
九月二十三日(一)
十月七日(一)
十月二日(三)
「對不起,發行那天忘了買,所以來不及看。後來回想起來時,書店已經賣完了。」
此時此刻,我懷著激動而又熱切的心情,翻開新日記本(在東京車站的地下街,找到還在營業的文具店買的)空白的第一頁。
「請問你覺得本月雜誌中最棒的文章是?」——(7)龍膽直巳的「化妝故事」
但是,他每次望著我的時候,看到的都不是我,而是名叫葛見百合子的另一個人。他至今仍然對此深信不疑。想到自己只是百合子的替身,我就懊惱得忍不住想哭。我羡慕一無所知的百合子,也對她充滿嫉妒。
「你怎麼還在看這種東西?奈津美,你還是老樣子。」
「很兇嗎?」
「對了,關於你問卷調查上的回答……」
你回答說,你沒有女朋友。
我們約定在老地方見面后,才掛上電話。我再次深刻體會到,應該在看到回函卡的當天就打電話給他的。如今我才終於發現這兩個月來,我一直在等待他的召喚。不,其實一開始就不應該決定不再見他的,我發自內心地感受到,原來我這麼喜歡他。

八月四日(日)
「你這一陣子都很晚睡,工作很忙嗎?」
我想,我應該是害怕一旦說出我的真實身份,二宮的態度會有所改變,可見他對我有多好。如果他對我的態度冷淡,我應該會毫不猶豫地糾正他。其實他並沒有表現出很熱絡的樣子!相反地,反而算是沉默寡言,但每一句話都流露出真誠的親切——如果不是我自作多情的話——
「可以啊!」
「這個月的『本月最優秀』非你莫屬了。」三木前輩說:「不僅美容中心的報導很紮實,最重要的是這次的『化妝故事』真的太棒了。聽副主編說,你為龍膽老師提供了不少意見,真了不起,這代表你已經是可以獨當一面的編輯了。」
我不敢告訴她是有原因的。那天,在我假裝自己是百合子的同時,內心也對好友產生了嫉妒。在咖啡館聊天時,我們曾經聊到高中時的事,二宮一次也沒有提到我的名字。我更因為怯懦而不敢提清原奈津美這個名字。不,那是因為我期待他會因為某個契機而想起我的名字。然而,清原奈津美這個名字似乎完全沒有在他的記憶中留下任何痕迹。
「絕對喔!奈津美,我們一言為定喔!」
如果可以和百合子商量二宮的事,不知道會多輕鬆。因為每次遇到這種事,百合子都是我的依靠。
「你是說我嗎?」
今天百合子似乎也來過我的房間。如果我把日記本藏到其他地方,等於承認我有秘密,反而會不打自招吧!必須趕快想想辦法。
這裏也有一個深受故事吸引的人。
今天開了六月號的企劃會議。龍膽老師的連載在公司內部也很受好評,我準備下班時,副主編叫住了我,結果只好陪他去酒店喝酒,唱卡拉OK到兩點,害我不能打電話去京都。頭好痛,我要去睡了。
「這樣真的好嗎?」
我想好好呵護這段有如虛幻夢境般短暫的愛,這種愛的方式才適合脆弱的我。我不想再考慮以後的事了。
「我不太想告訴你,因為我不想把你卷進來。」
在路上重逢后,我忘了介紹自己的名字。我以為即使不需要特地自我介紹,二宮也會知道。也許我內心深處想要試探他。但是——我一看到你的臉,立刻想起你是誰,二宮這麼親口告訴我。聽到他這麼說,我鬆了一口氣,更感到欣喜若狂,並沒有進一步確認他的記憶。我做夢也沒有想到,他竟然把我和別人搞混了。
「我和你之間已經完蛋了。」
回到家時,百合子在泡澡。我趕緊打電話給二宮向他道歉,說明天實在擠不出時間和他見面。我覺得在百合子遇到困難時,我不能以一副優哉游哉的樣子和二宮見面,所以才說謊騙他。二宮說,雖然很遺憾,但也沒辦法,叫我別在意。然後,我們聊了一陣子,直到百合子洗完澡為止。和他說幾句話,就可以感到極大的安慰。我得以在短暫的通話時間內變成葛見百合子,忘記所有沉重的心理負擔。
百合子中途起身衝進廁所,破壞了一桌好菜和一整天的好心情。我覺得事有蹊蹺,去看百合子,發現水槽里留下她嘔吐的痕迹。
我在龍膽老師家裡等到傍晚,卻只拿到一半的稿子,老師會在這一、兩天內用傳真把剩下的部分傳真過來。因為我從沒拿過傳真的稿子,所以內心感到不安。我搭新幹線直奔家裡,回到家時已經十一點多了,百合子卻還沒有回家。當時我以為她也和三木前輩見面商量以後的事。
——我到底想怎麼樣?如夢似幻的一天結束,我一邊沉浸在宛如京都酷暑的餘韻中,一邊和他道別。獨自坐在回老家的電車上時,我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曾經在龍膽老師的連載中看過這樣一篇故事:女主角發現自己罹患了不治之症,活不了多久,便決定再也不見最愛的男朋友了。在此之前,她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暫時拋下一切,和他共度無比歡樂的時光,只為了留下美好的回憶。然後,沒有告別就從男朋友面前消失了。難道我這兩天的行為是為了留下和二宮之間最後的回憶,然後瀟洒地從他面前消失嗎?我才不要。我很清楚,即使我下決心再也不見他,也不可能做到。我無法像故事里的女主角那樣斬斷情絲,我沒有那麼堅強,因為我是更脆弱、情感更豐沛的人。因為我喜歡他,沒有他,我就活不下去。
她不想再見面了嗎?第三次見面時,從她的行為中絲毫感受不到這一點,你們像以前一樣,依依不捨地笑著道別。然而,她不時露出難解的表情和彷彿靈魂出竅般凝望遠方的神情,那並不是你多心。
「不是。該怎麼說呢?我從來不看這種妻離子散的故事。」
「你還好嗎?怎麼會喝成這樣?根本不像你。前輩也真是的,喝多了對身體不好,他應該阻止你的。」
百合子似乎思緒萬千,突然嘆著氣,用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吐出一句:
昨天我寫完那自話后,真的把日記本合起來,藏進書桌抽屜了,但我還是必須寫下那個人的事。誇天在公司時也心不在焉、魂不守舍,根本無一作。已經過了整整一天,和昨天相比,心情已經漸漸平靜,如果不趕快用文字記錄下來,我很擔心那會變成夢境,不留下一點痕迹。對,這是為了寫信而做的練習,是為了激勵勇氣的預演。今天,我一邊寫,一邊這麼告訴自己。
我二十三日、二十四日住在京都兩晚,星期五晚上和龍膽老師討論結束后,星期天去了嵐山和電影村,當然是和二宮一起去。如果是我生日那天去,應該更有意義。雖然他幫我慶生,但晚上我們並沒有同住。
聽葛見百合子的母親說,奈津美在高中時是典型的文藝少女,當時就開始投入創作。她個性內向,情緒起伏激烈,對寫作有高度的自我意識。從她日記的文體上也可以清楚感受到這種傾向。這就像她在最初的日記中承認的一樣,十幾歲時多愁善感的「少女情懷」並沒有受到世俗的影響,依然保存了下來。東京七年的生活也絲毫沒有損及她的這種心態,也許是閨中密友百合子發揮了防波堤的效果。目前無法判斷這對奈津美來說是好是壞,然而,在綸太郎被奈津美的字裡行間所透露的情感吸引的同時,也對她過度的多愁善感感到心焦。
「你下次什麼時候來京都?」
所以,如果百合子知道二宮的事,一定會對我產生強烈的嫉妒心,這和她愛三木前輩是兩回事。即使重逢是偶然,但如果百合子知道我隱瞞她,而且假冒她的名字持續和二宮密會,或許會覺得我獨佔了他,也會覺得我奪走了她的名字,甚至覺得我偷走了她珍藏在內心的回憶。因為事實就是如此。如果換作是我,我也會生氣,如果百合子有這種想法,我沒有自信可以和她繼續當好朋友。
她得到我的同意后,便閑聊了一陣子。話題當然圍繞著三木前輩,我幾乎擔任傾聽者的角色。約定等我完全出清稿件的星期三(也就是明天),三個人再一起去吃飯,說完,百合子便向我道晚安后回房了。我對京都發生的事隻字未提,因為內心很愧疚,所以不想繼續寫日記。周末時也埋頭工作,努力不去想二宮的事。
「這兩個月都沒有接到葛見小姐的電話,我一直很擔心,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之前我都沒有問你的地址和電話,所以只好找出高中時的舊名冊,打電話到老家問這裏的地址,因為思念心切,所以迫不及待地趕過來了。」
「下星期二,也就是大後天。」
「是啊!可能我太逞強了。」
聽到她這種自我激勵的話,我當然什麼話也說不出口。我覺得她好像在說:正因為我喜歡他,這點小事根本沒什麼,所以隻字未提對前輩態度產生的疑問。然而,我覺得百合子好像在硬撐,似乎也對我有所隱瞞。是因為我太敏感了,所以才會這麼想嗎?
百合子應該不像她自己想的那麼見異思遷。因為並不是只有我才會偶爾想起往事,偷偷地拿出畢業紀念冊,看著二宮的照片出神。雖然我沒有親眼看到,但在百合子和三木前輩交往之前,我去她房間時,好幾次都發現她的神色很慌張。當然,即使我發現了,也因為覺得對百合子不好意思而沒有聲張,總是假裝不知道。
不,他不是這種人。我知道這是杞人憂天,然而,當我開始具體思考如何在他面前坦承自己的真實姓名時,之前的數次失敗變成一種壓力,令我感到退縮。若是如此的妙計都無法成功,那真的是一切都完了。
「啊?你的意思是——」
三月十一日(一)
九月二十六日(四)
「是嗎?那我們可能算是物以類聚,不過,我會努力不讓你這麼說我。」
「不,我不是來看你的。」
回程搭新幹線的兩個半小時簡直就像嚴刑拷打般漫長。即使回到家裡,也不敢正視百合子,只能推說太累了,逃也似的躲回自己的房間。我不僅背叛了二宮,也背叛了珍貴的密友。至今為止的兩個星期到底算什麼?寫在這本日記上所有的話似乎都褪了色。
百合子沉默片刻后,看著照片,然後突然轉過頭,神情嚴肅地看著我。
九月二十日(五)
回想當年,內心不禁悵然。因為所有都是關於那個人的回憶。雖然是七年前的事,卻好像昨九*九*藏*書天才發生,每每都覺得很不可思議,對往事不只懷念之情而已。從老家的高中畢業后,我和百合子一起來到東京,在這個房子住了六年的生活乍長還短,充滿喜怒哀樂。此刻再次翻開日記本,所有的一切都化為烏有,坐在這裏的仍然是當年純情的自己。昨天之前的我活在沉睡的夢裡,在某一天早晨突然清醒,結果發現自己完全沒有改變。難道今天的一切都是夢境,我至今仍然身處於虛無縹緲的夢境中嗎?
「四月十日(三)
九月二十七日(五)
就這樣——就這樣而已,難道就必須把星期天所發生的一切當成是騙局,全盤否定嗎?
我終於醒了。
「是前輩的吧?」
「以前我討厭別人戴著有色眼鏡來看我,所以儘可能不告訴別人家裡的事,因此你當然不知道,我想大部分的高中同學都不知道吧!雖然是單親家庭,但我媽是珠寶監定師,我爸也有付教育費,所以經濟上並沒有問題。而且,我也經常和我父親見面,跟別人的成長過程沒有太大的差別。不過,如果有人說我有戀母情結,我可能無法否認吧——啊!對不起,聊這些會不會很無趣?」
「——要不要喝咖啡?」
「這種電影?你討厭看日本電影嗎?」
高三的時候,我和百合子交換日記。我們都喜歡二宮,所以好像在比賽誰更喜歡他似的,每天都盡情地寫上好幾頁。我們都很認真,而且天真無邪。那時候,我們迷上了戀愛的感覺,無論多麼喜歡他,都不會有任何具體的行動,因為一開始就認定他遙不可及。所以,我們絕不會因為喜歡同一個人就影響彼此之間的感情,也從來不會嫉妒或吃醋。這是一場兩人三腳的戀愛,無論缺少百合子或是我都無法成立。
「對。在我讀幼稚園之前就離婚了,所以自從我懂事之後,就一直是我媽把我帶大的。」
總之,我也許可以因為老師的小說擺脫目前的困境。二宮應該都有看每一期的「化妝故事」。和他重逢的那一天,我曾經告訴他我是龍膽老師的責任編輯,再加上之前問卷調查的事,所以我相信他應該都有在看。當他看到故事中的女主角和我的境遇很相像時,一定可以察覺到我內心的痛苦。當然,他不可能看了小說后就百分之百了解情況,但可以在我對他坦承真相之前,有一定的心理準備。如果事先毫無預兆,就突然聽到我說我不是葛見百合子,二宮絕對會不知所措的。況且,如果事先用這種方式透露一點,那麼到時候說出真相時,壓力就不會那麼大了。

——繼續昨天的內容。
聽到二宮問我這句話之前,我完全沒想到他搞錯對象了(不,事後回想起來,似乎隱約記得他之前好像也提過這個名字)。
「剛才他打電話給我,說有事要問我,約我明天晚上見面。奈津美,你把昨晚的事告訴他了嗎?」
我是笨蛋。
果真如此的話——
我在二宮面前沒有說任何一句謊言,無論畢業后的情況、目前的工作,還有今天來京都的理由,除了名字以外,我都據實以告,只是隱瞞了幾件必須要澄清的事而已。
你聳了聳肩,她再度陷入了沉默,然後,你們互看一眼,吃吃地笑了起來。她的笑容好像棉花糖,散步道旁兩排盛開的櫻花美得讓人暈眩。
「有,醫生說已經三個月了。」
下班的時候,前輩說有事找我,想為前天晚上的事道歉。我當然拒絕了,這種伎倆太明顯了,我才不會上他的當。自從那天之後,他一直找機會想和我獨處,這段時間除了工作上的需要以外,我都盡量避免和他說話。在他和百合子重修舊好之前,絕對不能讓他有可乘之機。
我猶豫再三,最後還是背叛了自己的誓言,打電話給二宮。因為如果不這麼做,我一定會發瘋的。原本只是想整理自己的心情,沒想到忍耐了兩個月的努力頓時化為烏有。我都快二十五歲了,真是一個優柔寡斷的女人。
六月二十日(四)
「你不用擔心。」二宮說。
九月二十九日(日)
不好的預感成真了。
百合子岔開話題,語氣顯然意有所指,我還來不及反應,她就砰地關上門走了出女。聽到二宮的聲音才好不容易恢復的平靜頓時消失得蕩然無存。
我要預先練習一下後天要怎麼向二宮說出真相。
你好,好久不見了。我太激動了,完全不記得說完這句話之後,到底還說了什麼。當他出現在我面前時,我突然發現自己做了無可挽回的事,全身的血液都沖向腦袋,簡直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我只記得他說,他一看到我的臉,立刻就想起我是誰。我記得當時內心「嗯?」了一下,但沒有太在意,整個人輕飄飄的,繼續天南地北地聊了起來。我隱約覺得自己好像說錯話了,卻絲毫不以為意。這份天上掉下來的禮物,除了可以抵消六年份的思念,還夠我享用一輩子,我興奮得快要爆炸了。
二宮似乎被我的氣勢嚇到了,語氣緊張地回答道。他的回答太好笑了,我們兩個同時忍俊不禁。那一剎那,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也變成了全世界最可悲的騙子。
「那就好。」
百合子狠狠地瞪著我。
今天是不得了的一天,我太激動了,躺在床上也睡不著。像這樣寫寫字,心情應該可以慢慢平靜下來。在這裏寫日記不需要在意百合子的目光,長夜漫漫,我可以不必顧及任何人,盡情地寫。
六月二十四日(一)
「奈津美,你不需要道歉。其實都是我不好,我不該瞞你的,而且,謝謝你的細心。其實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很怕告訴他;想要自己解決,但又沒有勇氣。」
我聽到他輕聲這麼說道。已經沒關係了,只要像現在這樣,我就可以變得堅強、無所畏懼。風有點冷了,心卻是暖暖的,我一直躺在他懷裡,不再介意別人的目光,直到太陽下山。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不過,理由不重要。奈津美,真對不起,那次對你發了脾氣。因為,最終還是你說對了,我真的很快就見異思遷了。」
「你是一個人去喝酒的嗎?為什麼?昨天不是和前輩見了面嗎?孩子的事,他是怎麼說的?」
——葛見?
「你剛才在偷聽嗎?」
我告訴他星期四要去京都,他問我能不能空出時間,一起去看場電影,我二話不說便答應了。我想看的電影剛好上演,是森山塔彥導演的「Two of Us」。這是一部在各地電影節屢次得獎的話題作品,這部「新作品」雖然之前就已經拍攝完成,但導演堅持要在暑假上演。我喜歡吉本芭吉娜(這裏應該是法月故意用吉本芭娜娜的諧音取的假名)的原著,而且從學生時代就是森山導演的彩迷,一直在注意他的作品,對我來說,他們簡直是夢幻組合。我問他京都有沒有上演,他說會去查。今晚聊天的話題不斷,聊了將近三十分鐘,當然是至今為止的最長紀錄。
「對不起,寫了那張莫名其妙的回函卡,因為我不知道你的地址和電話,想不到其他可以聯絡你的方法。我一直在想,你好久沒有和我聯絡了,是不是上次見面時,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果真如此的話,我至少應該向你道歉,所以一直耿耿於懷。」
久能喝著加了牛奶的咖啡,探頭看向傳真過來的日記問:「你看到哪裡了?」
二宮良明先生。
那個人——高三時和我同班的二宮同學。二宮良明,相隔六年重逢的初戀情人。
「你發現了嗎?」
「你怎麼回答他的?」
百合子坐在我身旁,心有所感地說。我也在想同一件事。
他扶著雙腿無力的我坐在長椅上,用力深呼吸。我也學他的樣子,但他比我這個女人更手足無措,讓我覺得拫好笑。他一臉嚴肅,好像要忘記剛才接吻的事。
「奈津美,你根本不懂。」
「葛見把真相告訴我了,清原,原來你一直都在騙我。」
最近百合子有點反常,難道是身體不舒服嗎?她月底原本要請假和三木前輩出國旅行的,竟然臨時取消了。今年我特地不跟她一起出國,把機會讓給前輩,百合子之前也說很期待這次的旅行,難道是發生了什麼事?
六月二十一日(五)
我整天都在想那封被蓋上「查無此人」後退回來的信。難道是二宮看了「化妝故事」后,發現我假冒他人的名字?他覺得我背叛了他,感到心痛欲絕?(難道是我想得太天真?他根本無法原諒我?)會不會他看了之後,想起了我真正的名字,又剛好看到我寄出的那封信的寄件人姓名,所以連拆都沒拆,就知道信里寫了什麼內容?他對此根本不屑一顧,就直接把信退回了郵局?果真如此的話,信封上那個紅色的印章就是向我表達絕交的意思。
回家之後,為了芝麻小事和百合子吵了一架。看來我們兩個人的心情都很惡劣,真是禍不單行,今天可能是我的大凶日。因為二宮的事,總覺得對百合子有所虧欠,所以王動向她道歉,終於和好如初,但我覺得百合子今天晚上脾氣很暴躁,很不像她平時的作風。難道她和前輩吵架了?
「什麼叫把我卷進來啊!你太見外了。」
三木前輩一本正經地對我說,他星期天約了百合子,準備再好好談一談,叫我也一起去,我嚴詞拒絕了。事到如今還想藉助別人的力量,太不像男人了,我鄙視他。
「還真有趣呢!不,用有趣來形容,對你的朋友來說太可憐了,我應該可以理解你朋友的心情。雖然這麼說有點冒昧,不過剛才聽了你這番話,刺|激了我的靈感。清原,我在想,可不可以把這件事當成下期『化妝故事』的題材,你認為呢?當然,我會更改細節的部分,描寫一個和你朋友情況類似、陷入兩難局面的女生。」
「你現在仍然喜歡二宮嗎?」
「我想起剛來東京那一陣子,我每天晚上都會和奈津美一起看二宮的照片。」
我的眼睛盯著寄件人的名字,上面寫著二宮良明。
聽他說話的口氣,就好像給我添了很大的麻煩似的。其實他根本不需要道歉,雖然我明知道不應該,雖然我完全可以騰出時間,卻謊稱工作太忙,擠不出時間,把這個當作這兩個月沒有和他聯絡的藉口。他沒有多計較,只說當然應該以工作為優先,他是學生,有大把時間,所以比較不了解上班族的辛苦。
因為,我不願意失去二宮。
「和誰講電話?喔,你是問剛才的電話嗎?是和外包的寫手聯絡下個月採訪的事。」
不過,我並不能因為這樣就把這件事告訴百合子。在此之前,應該把真相告訴二宮,並請他不要透露我曾經假裝百合子這件事,然後再把他的事告訴百合子,這樣就沒有問題了。
——對目前的我來說,只有一個地方可以毫無顧忌地做自己,那就是日記本中的空白頁。
我寫不下去了。
清原!
不,不是這樣的,這不是二宮的錯。
我竟然脫口回答說:「不是信,是暑中問候。」
「如果你方便,我們可不可以再見一面?先不管明信片上的事,應該說,我很想見你,有話要對你說——」
九月五日(四)
我和百合子在她的房間聊天到深夜,百合子看到我一直嘆氣,覺得很納悶。如果獨自在自己的房裡,我一定滿腦子都是二宮的事,很可能忍不住打電話給他。真希望工作忙一點,讓我沒有時間想其他事。
百合子,我也想哭啊!你為什麼不早和我商量?你和三木前輩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嗎?你說我什麼都不懂是什麼意思?我不懂,你不告訴我,我當然不可能懂。我這麼不可靠嗎?我們不是一直相互扶持嗎?無論是歡樂還是痛苦,我們不是都一起分享、一起承受嗎?我們十年的友情就這樣一筆勾銷了嗎?無論在任何時候,我都相信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百合子,難道你不這麼認為嗎?你把這麼重要的事埋在心裏,獨自一個人忍受煎熬,我太難過了——
「沒有這回事。我和男生交往時,常常很緊張。該怎麼說呢?以前讀書的時候,覺得大家交往時總是很輕鬆,也覺得他們進展得很快。即使現在,我仍然覺得談戀愛應該按部就班,否則好像很吃虧。想要裝成熟,也很快會露出破綻。所以,即使現在也不會為時太晚,我想從高中生那種臉紅心跳的青澀感開始慢慢感受,一步一步地經歷每一個過程,把遺忘的東西統統找回來。這就是我最近的想法。」
「你根本什麼都不懂!」
而且,我明確地告訴他,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不可能和其他男人交往。說出口之後,才發現自己太多嘴了。萬一前輩把這件事告訴百合子怎麼辦?當然,我立刻再三叮嚀他不能透露半點風聲,也沒有說出二宮的姓名。可是萬一百合子因此知道二宮的事——在三木前輩的事情上,我對百合子沒有半點愧疚,但如果她知道二宮的事,我就百口莫辯了。她會原諒我嗎?我不奢望目前的百合子會原諒我,因為我是借用她的名字和二宮交往,我的所作所為,簡直就和搶走好友戀人的行為沒有兩樣。況且,我之前也曾經寫過,二宮在百合子心目中有著特殊的地位,我明知道這一點,還一直隱瞞她。
三月二十三日(六)
「我當然很乖巧,朋友還常說我很一板一眼。不過,我覺得你也差不多,因為男孩子通常不會對女孩子說這種話。」
我騙了二宮,假裝自己是百合子,如果我告訴他真相,他還會用那種態度對待我嗎?想到這裏,原本的興奮心情立刻泄了氣。雖然最後變成這樣的結局,但其實我根本無意騙他。只是稍微一丁點的陰錯陽差,讓我莫名其妙地變得有點膽怯,難道這樣就該受到指責嗎?
她和你說話時,不是略帶羞澀、聲音中透露著興奮嗎?你留電話給她時,她不是凝望著那幾個數字良久嗎?明明沒有遲到,但她不是兩次都跑著趕到約會地點,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嗎?當你回答說沒有女朋友時,她嘴上說著「騙人」,但臉上不是欣喜莫名嗎?
九月八日(日)
羅哩羅唆是我與生俱來的性格。握著筆的這隻手明明雀躍不已地想要寫下今天下午發生的、難以置信的事,明明是為了寫下那猶如夢境般的邂逅,才特地去買這本日記的,但為什麼都寫一些言不及義的事?我到底在磨蹭什麼?
離開電影院后,我們漫無目的地走向鴨川的方向。沿著河畔的路走了一會兒,我們也像之前某個夜晚在四條大橋欄杆旁看到的那些情侶一樣坐在河畔,聊著上高中之前的孩提時代的回憶。這個話題可以讓我毫無顧慮地暢談真實的自己,而且我們在相同的土地長大,有很多交集的部分,聊得特別開心。最令人高興的是,我聽到很多他少年時代的事,那是我以前不知道的。河面反射著夏天的烈日,刺得眼睛都張不開了,比起錯過的電影,比起吉本芭吉挪的小說,我覺得我們更像「Two of Us」這個故事的主角。
二宮原來都看在眼裡,想到這裏,我再也忍不住了,把自己捲入了百合子和前輩的紛爭,生活完全失去了節奏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當然,我說的是大學同學和她男朋友,也沒有說名字。因為我不可能把自己的名字冠在百合子頭上,但我沒有隱瞞前輩向我表白,希望我和他交往的事,二宮聽了也沒有生氣。
三月二十五日(一)
互道晚安掛上電話后,我反覆聽了好幾次他留在答錄機里的聲音。「——請問是葛見小姐家嗎?我是京都的二宮,呃,你好像不在家,那我改天再打。」「請問是葛見小姐家嗎?我是京都的二宮。」「請問是葛見小姐家——」……
我仍然面臨窘境,目前的情況和兩個月前一模一樣,沒有任何改善,但現在的我已經不再是兩個月前的我。見不到他,也聽不到他聲音的這段期間,我終於了解了自己的心意。雖然很對不起百合子,但我相信她可以諒解,與其整天煩惱,壓抑內心的感情,還不如讓自己變得更堅強,坦率說出自己想要什麼。下星期二,我要對他說出真相,到時候,一切都會否極泰來。如今的我不需要藉助春天的魔法,也可以做到。
但是,他竟然認得我。雖然這麼寫很愚蠢,但當他聽到我的叫聲而轉過頭,隔著馬路四目相望時,我立刻知道二宮認出了我。他立刻揮手向我回應。他的這個動作帶給我無限力量。我往四條通的斑馬線沖了過去,即使就這樣死在車輪下,也了無遺憾。
「——我常常在想,因為我不習慣這種事,所以雖然已經年紀不小了,卻還是只會用這種像高中生一樣的方式約會。對於在東京當編輯的人來說,會不會覺得很枯燥無味?」
我為什麼要這麼詳細地記錄下我們之間的對話?自從決定不再見那個人之後,我已經沒有寫日記的理由了,即使把為情所困的想法化為文字,也只會徒增心痛而已。
我在回程的新幹線上立刻看了起來,完全同意老師的意見。內容改編成內向的妹妹被別人誤以為是相差一歲的姊姊,和專心拍攝她的年輕攝影師之間發生的愛情故事,但我對女主角的內心想法感同身受,看到完美結局時,我忍不住熱淚盈眶。這分感動一定可以傳達給《VISAGE》的讀者,一旦付梓成書,二宮應該也——
「之後,你還向我保證以後絕對不會再哭了。」
我絕對不會忘記今天這個日子。我要重新開始寫日記。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你出去!」
百合子十二點多回家時醉得不省人事,平時堅強的態度蕩然無存。我想去扶她,她卻推開我的手,搖搖晃晃地走進自己的房間,倒在床上。
昨天校完了十月號的稿子,因為注意力無法集中,連續出現了好幾個不必要的失誤,真是糟糕透了。雖然三木前輩幫我改過來了,但還是被副主編罵了一頓:「上個月的『本月最優秀』只是僥倖嗎?」不過,這些事都已經是過去式了,所以我完全不介意。我忙得沒時間打電話,所以情緒十分惡劣,今晚終於有時間打電話到京都了,二宮很快接了電話。
我因為太驚訝了,一時說不出話,目瞪口呆地抬頭看著二宮近在眼前的臉。在此之前,我只想著自己的事,所以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他的意思。我曾經在做白日夢時無數次想像過這樣的情景,卻做夢也沒有想到,竟然這麼快就實現了。二宮似乎誤會了我的反應,他移開目光,聲了聳肩,努力掩飾失望的神情,故作輕鬆地突然補充道:
——我痛恨自己,很希望可以忘記一切,把所有的事都抵消。但我知道根本不可能做到。
八月三十一日(六)
「我想起來了,那時候,奈津美每次一提到他就哭,一副好像只有你一個人暗戀他一樣,我也只好安慰你。忘了是哪一次,我鼓勵你說,既然已經來到東京,就應該忘記他,尋找比他更優秀的男人。要把這分懊惱化為動力,談一場更美好的戀愛。還記得當時你是怎麼說的嗎?」
昨天寫的統統是騙人的,我做不到,我不可能一直說謊下去。總有一天會露出破綻,總有一天會露出狐狸尾巴。
「奈津美。」百合子突然叫我的名字,然後用眼神示意我去她身旁。我一走過去,她立刻用手抱著我的背,像小孩子一樣把頭埋在我懷裡。
「——百合子?」
九月十二日(四)
「是她叫你來轉告我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