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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探尋——鯰川本格的真內涵

人性的探尋——鯰川本格的真內涵

鯰川哲也的處|女長篇《佩特羅夫事件》,同樣是犯人利用「滿洲鐵路」時刻表,偽造不在場證據的作品。《黑色皮箱》的屍體移動詭計,是以英國本格偵探小說作家傅利曼·韋爾斯·克勞夫茲在1920年發表的《桶子》為參考,並在其上添加了一些超越原作的要素完成的。至於以犯人利用列車時刻表,巧妙製造不在現場的證據,偵探又通過推理,摧毀其不在場證據為主線的本格偵探小說,則可謂是鯰川哲也史無前例的獨創。
日本的本格偵探小說的「第二波髙潮」,是在作者與讀者,都經歷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慘劇的情況下興起的。作為「第二波髙潮」代表作的《黑色皮箱》,正是人們腦中,鮮明戰爭記憶的一種反映。
人類初次體驗的大規模殺戮戰爭——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及其後殘留下來的大量屍體,都使得埃德加·愛倫·坡所發明的偵探小說這一形式,帶著二十世紀的特徵,被加以極端化。二十世紀的戰爭,讓人們體驗到了何為大量死亡。為此,人們急需將那些已然成為過去的、有尊嚴、有個性的「人」的死,變成虛構故事加以復活。
小說中性格溫厚的鬼貫警部,其實與真兇一樣,是被戰爭摧毀了大半人性的受害者。
《不連續殺人事件》及《刺青殺人事件》一樣,《黑色皮箱》也將故事的舞台,安放在了二戰之後、化作一片廢墟的日本本土上。不過,《黑色皮箱》卻把年代設定在了戰爭結束四年後的1949年,從這個設定也可以看出,作品中所描繪的日本社會,剛剛從戰敗后的混亂狀態中掙脫出來。
受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衝擊,英、美兩國的本格偵探小說,迎來了全盛時期。可是,日本並沒有正面參与過第一次世界大戰,「第一波高潮」的作家們,也都不曾目睹過掩埋戰壕的屍山。如果說一戰造成的文明史衝擊,讓英、美的偵探小說,在戰時便興盛起來,那麼,日本的「第一波髙潮」對這種衝擊,就是毫無感應的。因此,我們恐怕應該從這一點出發,去尋找以「本格性」、「理論性」為中心的,「第一波髙潮」之不徹底性的根源。
發表了眾多偵探小說翻譯作品,同時也熱心培育日本作家的《新青年》雜誌總編輯,後來轉行,成為專業作家的橫溝正史,也曾以創作英、美的邏輯推理小說,亦即「本格偵探小說」為目標,但始終無法寫出讓自己滿意的作品,由此從中看到了某種局限性。如此一來,「第一波高潮」的時代,最終只能以英美豳譯小說為中心,雖說期間也出現了亂步的《陰獸》和橫溝正史的《珍珠郎》等優秀的作品,但日本作家所創作的本格偵探小說,還是成果寥寥。
在1956年出版的《黑色皮箱》之前,鯰川還有一部同樣是以鬼貫警部為偵探角色的處|女長篇,即1950年刊登在雜誌《別冊寶石》上的《佩特羅夫事件》(出版年份是1960年》。《佩特羅夫事件》講述的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鬼貫警部在大連擔任警官時調查的一個事件。從客觀上來講,鬼貫警官作為侵略中國東北的日本殖民主義者的一員,在此度過了自己的大半生,直至日本戰敗歸國。九_九_藏_書
與日本不同,歐美的長途列車,並非完全按照列車時刻表來運行。到站時間,通常都會與時刻表的時間有所差異。在這樣的國家,想像《黑色皮箱》的真兇那樣,製造不在場證據,恐怕是不大可能的。正因為日本鐵路的運行時間,是全世界最精確的,才讓利用時刻表,製造不在場證據成為可能。
鬼貫警部的這些經歷,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作者鯰川哲也的人生。鯰川哲也1919年生於東京,小學時跟隨擔任「南滿洲鐵路」測量師的父親移居大連。期間雖然因為學業,一度返回過日本,但直到1944年,全家回國之前,鯰川幾乎都是在大連生活的。
可是,單純因為二戰前的日本,尚處於近代化初期的獨裁主義狀態下,所以,本格偵探小說無法得到長足發展,海格拉夫的這一論述,究竟能否準確概括「第一波髙潮」的局限性呢?至少在日本,到了1935年前後,已經有許多讀者,成為翻譯偵探小說的擁躉,日本本土作家,也展開了積極的創作活動。因此,「第一波高潮」的真正局限性,應該如江戶川亂步所說的,在於本格偵探小說的「本格性」,亦即作品「理論性」的不足。
就這樣,以阿加莎·克里斯蒂為代表,從經歷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新一輩人群中,出現了許多本格偵探小說的新寫手。或許有人會認為,那場死傷不可計數的戰爭,已經摧毀了當時大眾的精神,使之一蹶不振,而這種以殺人為娛樂的故事,正好迎合了大眾病態的嗜好。因此,本格偵探小說才會在一戰後大範圍流行。可是,這種理解卻是膚淺的。或許「人性」已然被戰爭摧毀,而本格偵探小說的出現,則正是為了這一概念的救贖,這種意志從一開始,便深深鐫刻在本格偵探小說的靈魂深處。
可是,雖說在當時的日本殖民地大連長大,鯰川哲也卻並沒有成長為肯定帝國主義侵略戰爭的青年。從政府禁止發行偵探小說這一舉措,也可以得知,當時幾乎所有熱衷於偵探小說的青年,都是厭惡軍國主義、崇尚自由民主的。其中甚至還有諸如《死靈》作者埴谷雄高那般,被以共產主義者之名,投入監獄的偵探小說愛好者。
真兇制定的巧妙犯罪計劃中,處處充滿了對「盲目崇拜極權主義,仇視自由主義的極端軍國主義者」的憎惡。作品的中心思想,是「披著『人性』外皮的非人類,理應處以極刑,而代表正義的行刑者,則不應在法庭上接受制裁。」
以埃德加·愛倫·坡的《莫格街凶殺案》為起點的邏輯推理小說(在日本九九藏書被稱為「本格派」偵探小說〉,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的英、美兩國,得到了飛躍性的發展。其後,阿加莎·克里斯蒂、S·S·范·達因和埃勒里·奎因等人的傑作,陸續被翻譯並介紹到同時代的日本,從江戶川亂步發表《兩分銅幣》的1923年到1935年,日本興起了本格偵探小說的第一波髙潮;順帶一提,第二波髙潮始於橫溝正史的《本陣殺人事件》在雜誌上連載的1946年到1960年。第三波高潮以綾辻行人的《十角館殺人預告》為出發點,興起於1987年,並一直延續到如今的2006年。
《黑色皮箱》的真兇為了逃脫殺害兩個人的罪名,使用兩個行李箱,進行了複雜的屍體移動。其目的就在於讓警方產生「兩個被害人的殺害現場,在A地點而非B地點」的錯覺。此外,真兇還在這一計劃之上,添加了又一重利用列車時刻表,偽造不在場證據的詭計。
這個時代的代表性著作,便是後來家喻戶曉的,諸如《巴斯克維爾獵犬》等——一批以歇洛克·福爾摩斯為偵探主角的阿瑟·柯南·道爾系列作品。可是一戰之前,英、美兩國都沒有出現過數十名專業本格偵探小說作家,同時進行創作活動的現象。即便是阿瑟·柯南·道爾,其主業也是歷史小說的創作。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後,英美等國才真正將本格偵探小說,作為一個獨立的流派進行區分。
從埃德加·愛倫·坡的時代,一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在這將近七十年的時間里,美國、英國和法國,都偶爾閃現過一些本格偵探小說的作品。
直到戰後復興逐漸達到髙潮,戰敗的記憶也被悄然淡忘的20世紀60年代為止,「第二波高潮」都一直持續著。該時期發表的本格偵探小說,數不勝數,其中最值得一提的,就是坂口安吾的《不連續殺人事件》、髙木彬光的《刺青殺人事件》以及與之相媲美的鯰川哲也的《黑色皮箱》
笠井潔
隨著侵華戰爭轉化為日美間的戰爭,1945年,日本終於向聯合國無條件投降。在美佔領軍的指揮下,日本採用了強調國民主權,和放棄戰爭的新憲法,天皇的地位轉變為國家的象徵。同時,司法制度也實現了現代化。如此一來,繼1867年的改革之後,1945年的改革,終於讓日本成為自由、民主的國家。但必須指出的是,人們為此做出的犧牲卻是巨大的。
在此之前,歐洲一直致力於培養「自由平等的、精神深處擁有無限潛力的、充滿個性的人」,而這個人類的概念,在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作用下,被掩埋在戰場的、無姓名、無意義的大量屍體給摧毀了。
日本的本格偵探小說第一波高潮中,其代表作家便是江戶川亂步〈以埃德加·愛倫·坡的日語發音為諧音的筆名》。江戶川亂步在創作初期,曾發表過不少邏輯推理路線的短篇小說,但其創作風格,後來逐漸轉向冒險和奇異幻想的領域。
繼《佩特羅夫事件》之後,日本又出現了無數模仿該作的時刻表詭計作品。甚至連鯰川自身也在《黑色皮箱九_九_藏_書之後,於1959年,再次發表了時刻表詭計的傑作——《憎惡的化石》,並成功摘取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大獎。
可是,上文所論述的,只是該作品的主題思想而已,歸根結底,《黑色皮箱》依舊是一部本格偵探小說,不具有過多社會因素。
「為了否定暴力,而不得不使用了暴力, 進退維谷的心情」——真兇這些悲痛的話語中,包含了「偵探小說只能在現代司法制度之下得到發展」這一海格拉夫式的平庸合法主義,所無法兼顧的過剩性質。參与了帝國主義戰爭的士兵們,因為「肯定」了戰爭的暴力,從而脫離了「人」的範疇。這樣的人們,為了「否定」暴力,重回「人」的範疇,又不得不再次「肯定」那些「暴力」。作為加害者,被捲入那場二十世紀最大的殺戮戰爭中的青年們,不得不帶著這對無法解決的矛盾,度過自己的餘生,最後死去。
日本作家在經歷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慘劇后,終於領悟了以救贖被戰爭毀滅之「人性」為己任的本格偵探小說精神。而且,這種「人性」的救贖,不用乖僻的方法,是難以實現的。犯人為了恢復人性而殺人,充當偵探的鬼貫警部,則用精確嚴謹的邏輯推理,披露了其罪行,最終「逼」得他服毒自盡。鬼貫警部雖然用嚴謹的推理,推翻了犯人堪稱完美的犯罪計劃,卻不能就此斷言,他完全代表正義。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日本犧牲了三百萬國民,以東京為首的各主要都市,都在美軍的戰機下,變成一堆瓦礫。一戰中毫髮無傷的日本人,在二戰中卻不得不直面這一慘狀。而橫溝正史則在戰後第二年,便發表了傑作《本陣殺人事件》,緊接著,又接連完成了《蝴蝶殺人事件》《獄門島》這兩部作品。三部作品的質量,絲毫不遜於英、美在戰爭期間,出版的本格偵探小說傑作,甚至可以說,是超越了那些傑作的優秀作品。並且,被評價為橫溝正史之最髙傑作的《獄門島》,還採用了東南亞戰場的複員士兵,作為故事的主角。以此為契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不久,日本本格偵探小說的「第二波高潮」便勃然興起。
經過鬼貫警部的調查和推理,確定了真兇的身份,而真兇在被逼走投無路的情況下,留下一封說明真相的遺書自殺了。遺書中記載了他本次犯罪的動機:「我不僅對馬場,甚至對令日本陷入今日之慘境的所有軍國主義分子,都心懷不滿,這一點想必你能理解。對戰爭滿懷憎惡,唯恐避之不及的你,一定不難理解我胸中的苦悶……總之,我為了成為和平國家的一分子,為了否定暴力,而不得不使用了暴力。我就是懷著如此進退維谷的心情,揮起了手中的櫻木手杖。」
與主流文學不同,本格偵探小說對世界大戰的描寫,並不僅止於小說主題的層面。本格偵探小說之所以被稱為「本格」,是由於作者在作品中,構築起來的高度邏輯性。犯人設計精緻的殺人計劃,造成被害者的死(第一層光環);偵探用以發現真相、指證犯人的精緻推理(第二層光環〉,這兩層光環,最終實現了對慘遭戰爭破壞之「人性」的救贖,要做到這一點,https://read•99csw•com只能藉助「本格偵探小說」這一特殊的小說形式。這一點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的英、美兩國,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日本,都沒有大的改變。
大火肆虐后的廢墟上,逐漸建起了簡易小木屋,戰時混亂不堪的列車運行時間,也開始恢復正常。即便如此,血腥的戰爭記憶,也還是深深地鐫刻在了《黑色皮箱》出場人物的靈魂深處。且不說充當偵探這一角色的鬼貫警部,其昔日的戀人,近松千鶴夫的妻子——由美子,也同樣未能掙脫戰爭的夢魘。作者還在書中暗示,最後選擇了近松千鶴夫、而非鬼貫警部的由美子,曾在中國東北,遭到蘇聯士兵的強|暴,不僅如此,近松還為了自保,刻意無視妻子的慘痛經歷。因為這一番戰時經歷,近松夫妻的關係降到了冰點,由美子在聽聞丈夫自殺的消息后,甚至不為所動。
針對這一現象,最為普遍的解釋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前的日本社會,尚殘存著大量半近代、半封建的因素。美國偵探小說史家霍華德·海格拉夫曾經進行過如下論述:在不存在現代化司法制度的國家,不可能出現本格偵探小說的流行。因為那樣的社會,警方帶有偏見的調查,和對疑犯的嚴刑拷問,佔據了主流,相反,客觀的證據收集,與經過合理推斷、指證犯人,這些本格偵探小說必備的要素,都變得毫無意義了。
1945年以後,日本出現了以大岡昇平的《俘虜記》和《野火》為代表的,眾多描寫戰爭體驗的作品。在描寫被戰爭摧毀的「人性」這一點上,《黑色皮箱》和大岡的《武藏野夫人》,有著共同的主題。順帶一說,大岡昇平雖然是著名的主流文學作家,但在戰前,便已經是出名的本格偵探小說愛好者,甚至還實際創作過《事件》這一偵探小說體裁的作品。該作品還獲得了1978年度的「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的大獎。
被送到東京汐留車站的一個黑色皮箱里,裝著馬場番太郎那已經腐爛的屍體。而寄出那隻箱子的,則是歸國后,開始染指毒品交易的近松千鶴夫。最後,殺害了馬場的近松,似乎意識到自己無處可逃,投身瀨戶內海自盡了。如此,在《黑色皮箱》中出場的兩名死者,都是從學生時代,便與「崇尚自由的」膳所、蟻川、鬼貫警部等人為敵的人物,亦即不折不扣的軍國主義者,和唯利是圖的小人。
作者在作品中,將馬場番太郎定義為不折不扣的極權主義、軍國主義者,並把為人數衍、性格卑劣的近松千鶴夫,設定為利用侵略戰爭和殖民主義,謀求私利的小人。而來自同一所大學的一對友人——膳所善造和蟻川愛吉,以及充當偵探角色的鬼貫警部,則是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便對日本的軍國主義風潮,報以反感的自由民主主義者。
日本以1867年的改革(即明治維新)為契機,與封建社會訣別,走上了近代化的道路,但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日本戰敗之前,這個國家一直都處於以天皇為絕對權力的專制主義狀態,其民主和自由,都是不充分的。到1930年前後,侵華戰爭即將爆發之時,天皇國家的強權主義,更加暴露無遺,市民的自由被徹底壓抑。當時擔任日本共產黨幹部的作家小林多喜二先生,在被警方逮捕后,因遭到嚴刑拷打而慘死獄中,這一鎮壓事件,充分說明那個時期的日本,根本不具備現代化的司法制度。再舉個例子,侵華戰爭初始,日本政府曾模仿納粹德國和義大利,以「擾亂治安」和「不合時局」為理由,禁止了偵探小說的出版。九-九-藏-書
鯰川哲也的這一思想立場,在最初的被害者——馬場番太郎的人物設定中,也可略略窺見一、二。作品中的登場人物蟻川愛吉,是這樣評價馬場的:「在我們那個崇尚自由的校園裡,他根本就是一隻格格不入的毒蝎子。他是極權主義的盲目信奉者,也是視自由主義為仇敵的軍國主義分子。」
真兇在遺書中勸告鬼貫警部,讓他「放下心來,結迎娶由美子小姐」。若鬼貫警部最終聽取了他的勸告,故事或許會迎來幸福美滿的結局吧。可是,經歷了世界大戰的人,是註定無法輕易尋回「人性」的。於是,《黑色皮箱》便留下了這麼一抹苦澀的憂愁,悄然謝幕。
與那些被大規模殺傷性武器襲擊,而變得支離破碎的戰場的死者相比,本格偵探小說里的死者,被飾以了雙重的光環,從某種意義上說,變成了擁有特權的死者。第一重光環,便是犯人制定的、精緻而詳盡的犯罪計劃;第二重光環,則是偵探為破解犯罪計劃,所進行的精緻而詳盡的推理。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的英美讀者,之所以如此熱衷於本格偵探小說,恐怕就是為了拼盡渾身解數,同二十世紀無名之死的陰影相抗衡吧。哪怕這種抗衡,僅止於虛構的故事而已。
本格偵探小說這一特殊的流派,誕生於一戰所造成的文明史衝擊中。在一戰期間,機關槍、長距離大炮、毒氣瓦斯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被陸續投入戰場,延續四年的戰爭,讓七百余萬人失去了生命。德國東西國界線上的戰壕,被支離破碎的屍體,掩埋成一座屍山。這場慘劇,動搖了十九世紀稱霸世界的歐洲文明的根本。當時一度暢銷的斯賓格勒的《西方的沒落》,正是對這段歷史最完美的闡釋。歐洲的衰亡,同時還意味著作為近代文明之主體的「人」,這一概念的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