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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叄 懸崖一線天疑裂

拾叄 懸崖一線天疑裂

「見過少主,見過各位主祭大人。」鑒遙似乎並沒有發現晨暉的異常,沉穩地走進來行了禮,便恭敬地站在一旁。
「唉,除卻少主,樓桑大主殿原本是當仁不讓地領袖群儕,此番他這一去,我木蘭宗竟有群龍無首之感,實在讓人傷感哪。」秦朗說到這裏,站起來拱了拱手,「秦朗雖然不才,卻也無法以下犯上詰問少主。何況少主當年乃是憑藉秦朗之語所立,為避嫌疑,秦朗先告退了。」說著,竟然打開閣門,徑自離開了。
「他們要逼問你什麼?」雙萍問。
「天音神殿。」名喚凌迅的中年男人瞪著發紅的眼睛,每一個字都似乎是從牙縫裡面迸出來,「各位主祭都在等著呢。」
「你們問了什麼,他又答了什麼?」凌迅說到這裏,驀地惡狠狠地道,「若有半句謊話,小心你的狗命!」
「他就在外面。」凌迅說著,站起身走到門邊,嘩啦一聲拉開木門,頃刻露出一個人的身影來。
這是第一個指令,以後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我這顆暗子,當真是稱職得很哪。鑒遙不敢看倒在地上的晨暉,只是盯著自己的手心,痛苦而又惡狠狠地笑了。
「是木蘭宗十四位主祭派我來的。」凌迅冷笑了一聲,「怎麼,請不動『少主』?」說完,他也不管晨暉反應如何,背起晨暉就往門外走去。
不多一會,鑒遙果然押著一個獄吏打扮的人走進月閣。那人一進門就嚇得撲通跪在地上,體如篩糠地哀求道:「小人只是奉命辦事,各位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晨暉的腳踝使不上力,只能用手臂努力撐住椅子兩邊扶手,力圖讓自己坐得端正一些。面前的這些人,他雖然不一定都能叫出名字,卻能肯定他們果然是木蘭宗遍布各地的十四個主祭,這些日子的典禮中不時能夠見到。
在夢裡,他從高高的雲端跌落下來,身下的土地應該是乾旱得久了,硬邦邦地縱橫著無數裂紋,就像一張張撲面而來的巨大的嘴。它們吞吐著嘈雜而模糊的聲音,聽不清楚在說什麼,晨暉卻感覺得到那一陣緊似一陣的嘲笑、羞辱和鄙夷,讓他的心臟彷彿一個柔弱的麵糰,被一隻大手肆意地抓捏成各種形狀,漸漸地在下落的失重感中越跳越快、越跳越快——直到,他徹底地砸落在滿是塵埃的地面上。
晨暉心下一寬,點了點頭。是的,他問心無愧,事情總會查個水落石出。
凌迅等得不耐,一言不發地走上來,伸手撐住晨暉的雙臂,將他扶下地來。他才一放手,晨暉便悶哼一聲,癱倒在地上,冷汗如同急雨一般濕透了血色殷然的衣衫。
「這兩件事情,原本就沒有關係。」晨暉聽到這裏,隱隱覺得自己是掉入了一個陷阱之中,暗流旋渦一個接著一個,卻都是為了把他拖入不見天日的地獄中去!他不甘就這樣被暗流吞沒,掙扎著想要向岸上看熱鬧的人們呼救,只能撐住渙散的精力勉強答道,「凌迅主祭的話句句皆有所指,何不直接說清楚你的意思——你認為是晨暉出賣了樓桑大主殿,可是晨暉雖然已忝居少司命之職,凡事卻必須藉助樓桑大主殿之力,害死了他對我又有什麼好處呢?」
「萍姨……」他哽咽著喚了一聲,身子不由自主地向著她的方向探去。對於自幼失去了父母關愛的晨暉而言,萍姨就像他的母親,區別於一貫嚴厲端肅的師父,讓他可以放縱自己孩子氣的一面,訴苦、埋怨、撒嬌……更何況,此番他經歷了那樣慘痛的夜晚,只巴不得撲到雙萍的懷中去,讓自己所有的傷痛和委屈都隨著淚水宣洩而出。
看來,他果然是得救了。一念及此,饒是晨暉再堅強,也忍不住喉頭有些哽咽起來。
失去知覺的那一刻,晨暉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感覺自己就像在懸崖邊被步步緊逼的獵物,終於不可避免地跌入命運的深淵。然後他聽見凌迅主祭大聲地道:「我提議由雙萍主祭升任主殿一職,總攬木蘭宗大權。」
「誰說我……對師父有怨恨之心?」晨暉憤怒地盯著凌迅,這個人他幾乎沒有見過幾面,卻為什麼句句話都如刀子一般,不將他刺得體無完膚就不肯罷休?那雙通紅的眼中燃燒著的狂熱,如果是為了將自九*九*藏*書己焚為灰燼,他凌迅又指望從這堆灰燼中得到怎樣的滿足?
「腿上有傷?」凌迅的眼神終於和緩了一些,點了點頭,「你先等著,我去叫輛車。」說著,自顧去了。
肩頭的手離開了,隨後有腳步聲漸漸遠去,門又重新關上。
「心中的怨恨,不是少主說沒有就沒有的。」凌迅不再看他,轉向雙萍道,「雙萍主祭,不知你是否同意傳一個證人進來,他能證明晨暉少主和樓桑大主殿的關係,並不像我們一貫認為的那麼和諧。」
可是,他不能再回到那個可怕的噩夢中去!晨暉咬緊牙關,拚命用手指摳住了身下的地面,用最後的力氣將自己的頭朝著視線里透著光亮的方向轉了過去。只有讓更多的光線落入他的眼睛里,他才不會再次墜落到黑暗之中。
晨暉心中一寒,嘶啞著嗓子問:「去哪裡?」
「你如果沒能遂了朝廷鷹犬的願,他們又怎麼會將你釋放?莫不成是少主跟他們達成了什麼協議吧。」凌迅的口氣,再度咄咄逼人。
晨暉一動不動地跌坐在地上,待到眼前的黑翳散去,才勉強看清楚自己已經回到了越城的客棧中。昨天舉行完上位典禮后,他正是在這個客棧洗了澡,然後趁夜色前往樓桑大主殿的住處,準備向他學習重新恢復靈力的方法。然後……
「他們問我,樓桑大主殿的住所,還有……還有他法術的破綻……」晨暉見有人聽到這裏緩緩點頭,心頭一慌,又道,「可是,我一直沒有說……」
晨暉心中不安,卻又礙於這些天來身為木蘭宗新任少司命的矜持,不便隨意詢問。他咬著牙用顫抖的雙臂將自己的上半身撐起來,剛想挪動雙腿,一陣劇痛就逼得他不得不僵硬了姿勢,額頭上也滾下大顆的冷汗來。
「什麼?」晨暉彷彿聽不懂他在說什麼,腦子裡只有一片空白,「誰死了?」
雙萍看著他悲慟欲絕的神情,臉色微變,似乎心中也有不忍,於是嘆道:「不過我想少主也不是故意要將樓桑大主殿的行蹤和弱點透露出去,朝廷鷹犬的刑罰,要讓少主硬扛過去也太難為了他……」
「那好,就請秦朗主祭發問吧。反正最初認定這個少主的,就是你。」凌迅生硬地回答。
一個噩夢。
「如此說來,少主就算怨恨樓桑大主殿,也情有可原。」雙萍嘆了一口氣道,「可是為此害死了樓桑大主殿,卻又萬萬不該了。他雖然有錯,卻是一直將你教養長大之人,你這樣對待他,倒讓我們這些做長輩的感覺寒心了。」
晨暉渾身一顫,埋下頭不能應聲。雖然這兩個秘密自然還有其他數人知道,他也曾經在閑聊時向雙萍抱怨過樓桑一脈法術的弱點,可是這個時候,他卻有什麼辯駁的資格?
「不要擔憂,如果真的跟你無關,我們一定會還你清白。」雙萍看著晨暉,柔和的目光透露著安撫的信息。
「啊!」少年痛苦地叫出聲來,狠狠咬住了自己的手背,制止住自己軟弱恐懼的情緒四下蔓延。他自然而然地疑惑自己現在所處的境地,卻又不敢真正去探究。所幸後來身體上的痛楚慢慢消減下去,果真顯出後背上火辣辣的感覺來,而雙腿,更是痛到了一片麻木。
「你繼續說。」凌迅收回咄咄逼人的目光,壓下自己的怒意,輕輕哼了一聲。
此時此刻,站在角落裡的鑒遙悄悄抬起右手,看到手心裏一個雙翅的符號一閃而沒,恰正和他今日偷偷印在凌迅主祭後背上的符號一模一樣。所不同的是,隨著符號的消失,凌迅主祭再不會像現在這樣受到操縱,狂熱地執行著淳熹帝將雙萍推上木蘭宗首領之位的命令,而他鑒遙手心上的符號,卻早已植根在血脈之中,無論他怎樣擦洗都無法祛除。
他竟然,是怕自己逃跑么?晨暉望了望自己被紗布層層包裹起來的腳踝,屈辱的感覺在心頭升起,牙齒緊緊咬住下唇,雙手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我不知道……」半晌,少年鼓足勇氣再度為自己辯護,「可是,我真的沒有說。」
「大家不要說了,說起來也並非都是晨暉的錯。」恍惚中,雙萍的聲音再度在晨暉的耳邊響起,「其實大家都看得出來,是樓桑大主殿為九-九-藏-書了獨攬大權,故意以隱修為名將晨暉與宗人隔絕,就演算法術,也只是象徵性地傳授一點皮毛,否則何至於那麼容易就損失殆盡?晨暉雖然對不起樓桑大主殿,樓桑大主殿也確實一直把他視為傀儡,從未用過真心栽培。當務之急,不是指責晨暉擔任少司命有多麼不稱職,而是選出一個新的木蘭宗領袖來,渡過目前的難關……」
「為了解開一個小小禁咒就靈力全失,這平日的法術也不知是怎麼練的……」
「少主以為抵死不認,就可以洗刷自己的罪名了嗎?」凌迅笑了笑,「其實若是沒有證據,我們又怎麼敢以下犯上詰問少主?雙萍主祭,你抓住的那個鷹犬呢?」
「醒了?」有人在一旁開口。
「快進來吧,大家都等急了。」雙萍的眼角掃了一眼晨暉,便轉過臉對著凌迅說道。
秦朗這一走,掀起了月閣中人各自的心事。昔日樓桑大主殿作為十大主殿中碩果僅存的一位,主持木蘭宗再無異議,然而他此番遇害,死因又和少主晨暉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那麼此時的木蘭宗竟再無一個實際領袖,十四個主祭的勢力劃分,想必就會有極大的變動。究竟是誰可以做得樓桑的繼任者,秦朗這一走,無形中支持少主晨暉的力量,就被削弱了大半。
那個獄吏戰戰兢兢地抬起頭,視線緩緩掃過眾人,忽然停頓在晨暉臉上,「是他!」
沿著主廳角落裡一座木質的狹窄樓梯走上去,他們走進了一間秘密的月閣。此刻已經有十幾個人待在月閣里,或坐或站,卻無一不是一派憂心忡忡的模樣。
他這般明顯定下罪名的口吻不僅讓晨暉震驚,也讓在座幾位溫和派的主祭都有些不忍,於是有人勸道:「那些人或許是不知少主身份,或許是想要故意挑撥離間才將少主釋放,凌迅主祭的斷語怕是偏激了些。再說,晨暉少主一向溫文知禮,對待樓桑大主殿也甚是敬重,並不像出賣師父之人。」
晨暉閉了閉眼睛,強迫自己再度進入那噩夢般的記憶,低低地道:「昨天夜裡,我按照樓桑大主殿的吩咐,獨自一個人去他的住所找他。」
新的領袖,勢必需要在此刻站出來振臂一呼,然而需要面臨的風險,卻是對新上位的少司命的大不敬。儘管這個少司命過於年少,無論經驗人脈都極其缺乏,但始終是樓桑大主殿一力扶植的少主,此刻貿然站出指責,總會有傷損羽毛的嫌疑。
這份心思讓他急於往下敘述,便毫無防備地滑入噩夢最深處,一時哽咽得幾乎連話都說不完整,「他們把我抓到一個大宅的地牢里,對我……對我嚴刑逼供……後來我昏了過去,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回到了客棧里。」
眾人的議論紛紛在月閣內響起,卻無一不含著對這位少主的失望和輕視。這種情緒以往礙於樓桑大主殿的威信還儘力壓制,此番卻再無顧忌,就彷彿決堤之水一般,帶著每個人心中各種各樣的念頭噴涌而出。
「既然醒了,就麻煩『少主』跟凌迅走一趟吧。」來人故意將「少主」兩個字咬得極重,卻不再有往日的尊敬之意,一聽便含著濃濃的嘲諷。
晨暉張了張口,想說自己喘不過氣來,想說自己極度渴望喝一口水,卻發不出聲音來。整個房間只剩下他一個人,而他連動一動的力氣也失去了。
木蘭宗為了確保這次聚會的秘密性,所有參加典禮的宗人都隱姓埋名分散居住在越城及其附近的客棧和民居中,就連晨暉和樓桑也僅僅帶了一兩名隨從居住在不起眼的小客棧中,日常進出也與常人無異。為了防止混入姦細,各人居住的地點也只透露給極少數人知曉,而能進入天音神殿者更是千挑萬選。因此晨暉雖然對凌迅無禮的舉動不悅,卻也沒有懷疑對方的身份,更何況,這次接替鑒遙的隨身侍從已是吉凶難卜,他竟是連一個可以差遣的人也找不到。
大司命、少司命、主殿、主祭、清儀、清言,這是雲荒神職人員的等級名稱,木蘭宗也不例外。那麼此刻除了樓桑大主殿,在座的便是木蘭宗最高級的神官了。
「木蘭宗危急存亡之際,一個軟弱的領袖可不濟事啊……」
「且慢……」晨暉吃力地https://read•99csw.com開口道,「是樓桑大主殿派你來的么?」
「少主現在確實是羽翼未豐,就算要謀害樓桑大主殿獨攬大權也太早了一些。」凌迅點了點頭,「可是,若是內懷怨恨之心,外受酷毒之刑,這出賣師父保全自己的事情,做起來也並沒有那麼困難吧。」
一股腥甜之氣毫無預兆地衝到了晨暉喉嚨口,他死死咬住牙關才把它狠命咽了回去——那個站在門口面無表情的人,正是鑒遙!
他的窘態讓在座的主祭們都暗暗搖頭,雙萍便適時地對凌迅道:「凌迅主祭,這些問題可以推后再問,請少主繼續講下去吧。」
「不,不會……怎麼會這樣……」樓桑的死訊徹底攪亂了晨暉的神志,他的手指死死摳住椅子扶手,面無人色地喃喃道。
「這番偷襲也太容易了吧,附近也住著好幾位主祭,居然連一點響動都沒聽見,少主就束手就擒了?」凌迅再度冷笑道。
「我敢打賭,他怕是連我們在座的各位名字也叫不全吧……」
「少主神志迷糊之時,按照他們的意思招供也可以理解。」雙萍的臉上仍然是那副悲憫惋惜的神情,「幸虧朝廷的人沒有知曉少主的真實身份,木蘭宗總算沒有徹底損失了領袖。」
「也是。少主十多年來幽居密谷,少與宗人接觸,只怕處理木蘭宗的日常事務也力不從心……」
凌迅很快回來了。他並不看晨暉一眼,悶著頭一把將晨暉背到背上。
砰的一聲,房門被人大力地推了開來,嚇得晨暉手臂一松,再度俯跌在床鋪上。他不無驚懼地轉頭看向門邊,隨即鬆了一口氣——來人雖然不太熟悉,他卻記得在天音神殿里覲見過自己,應該是木蘭宗某一個地區的主祭。
「我……我這段時日內靈力盡失,所以沒有反抗之力。」晨暉大力地喘了幾口氣,方才化開鯁住胸口的塊壘,將這個難堪的秘密吐露出來。他知道,以今日的局面,自己很快就會被追問為何喪失靈力,那麼當年樓桑大主殿在清水村的所作所為,也同樣會被揭示出來。師父已死,他實在不願意將這件事公之於眾,影響他身後的名譽。
「昨天夜裡,你都經歷過什麼事情,說出來吧。」雙萍和藹地開口。
「我看少主是平日養尊處優慣了,一點折磨就可以逼得他搖尾乞憐!」凌迅不滿地道,「不就是鞭子和夾棍么,十七年前淳熹帝鎮壓木蘭宗時,那麼多宗人包括淳煦大司命和朔庭少司命,受到的折磨不比這個殘酷得多,也沒見誰是軟骨頭!」
晨暉此刻才發覺,自己是俯卧在一張床上。全身的骨骼和經絡都彷彿碎了一般讓他動彈不得,而這樣的姿勢更是讓他覺得呼吸都困難起來。他低低地嗯了一聲,算是回答,手臂卻微微一動,想要翻過身去。
這一切並非不可忍受,於是晨暉咬著牙,試著用雙臂將自己翻過身去。心裏有什麼東西悸動著想要破土而出,他深吸一口氣,狠狠將它壓制下去。
門開了。晨暉抬頭一看,幾乎立時便要落下淚來——開門之人,正是雙萍主祭。
很久很久以後,晨暉都希望自己不過是做了個夢。
晨暉的胸腔被他脊背一壓,更是氣血翻騰,幾乎要嘔吐出來。然而對方既然無禮,他也不想多說什麼,只默不作聲地任憑凌迅將他一路背出客棧,安置在一輛雇來的馬車裡,向天音神殿駛去。
「有誰見過這般軟骨頭的少主?」凌迅哼了一聲,「就算他不是存心出賣樓桑大主殿,怕是今後也服不了眾吧……」
感覺到針刺一般的目光終於撤回,晨暉抬起頭,感激地看了一眼雙萍,雙萍卻只是正襟危坐,面沉似水。晨暉吸了一口氣,慢慢地道:「我還沒能走到師父的住處,就遇上了偷襲,被人抓了起來……」
他這麼一說,在座之人俱都頻頻點頭,覺得此人的話倒把真相說了個八九不離十。唯獨晨暉孤零零地坐在椅子上,感覺自己如同死去一般冰冷僵硬,只能用力將左手的拳頭死死抵在唇上,壓住即將噴涌而出的熱流。
馬車在天音神殿的側門停下,凌迅匆匆打發了車夫離開,將晨暉背到緊閉的木門前放下,剛想要轉頭敲門,卻又不放心地走過來,手指疾點,在晨暉身周下read.99csw.com了一個阻攔的結界。
於是他只能再一次開口,聲音卻已虛弱不堪,「我沒有說出去。」
「少主這是明知故問嗎?」沉默片刻,有人悲憤地冷笑,「他死了。」
「樓桑大主殿既然是少主的師父,傳授你法術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為什麼要半夜偷偷摸摸地去?」凌迅哼了一聲,似乎是打算從一開始,就不相信晨暉的話。
「將大主殿稱為『老傢伙』,說他平日的乖順無非是偽裝而已。」晨暉含血帶淚的呼喚傳到鑒遙耳中,讓他的身軀不易覺察地一抖,卻繼續平靜地說下去,「少主一向對自己的身世頗多好奇,樓桑大主殿卻多方遮掩。後來少主果真找到了線索,帶著我偷偷回到了家鄉,見到了他的生身父母,卻不料那裡因為大主殿昔日為了帶走少主而設下禁咒,使得魚米之鄉變成了窮山惡水,少主的父母不僅咒罵他是妖孽,甚至要親手殺掉他。少主憤怒之餘,破解了大主殿的禁咒,卻因此廢掉了自己的一身靈力。前日月閣里的爭吵,也正是為了這件事。」
晨暉張了張口,他想說自己遭受的遠遠不止這些,卻只有最普通的刑具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而已。可是他到底什麼都沒有說出來,如果他們都認定是他出賣了師父,那他說這些又有什麼意義,白白讓人恥笑而已!
所有的議論一字不差地落入晨暉耳中,他遲滯的眼睛一會看看這個主祭,一會看看那個主祭,卻終於在接觸了鑒遙冰冷而又興奮的目光后緩緩閉上。以往也察覺到自己的才德難孚眾望,因此便總是小心翼翼地保持著謙遜之心,力求做得更好,幻想將來有一天自己能夠不辜負這個位子。此番卻如同早已中箭倒地的獵物,本來就已虛弱得再無還手之力,卻還要被當眾剝了毛皮,血淋淋地陳列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人指戳嘲弄,甚至包括自己最親近的長輩和最好的朋友!心中似乎有什麼東西砰地綻裂了,晨暉痛得彎下腰,口中的鮮血便突破了左手的阻擋,沿著指縫和手肘一滴一滴地落在衣襟上。
「既然秦朗主祭不肯詢問,各位卻都知道我向來與少主相熟,就由我來問吧。」一片沉默之中,一個清朗的女聲忽然在月閣中響起,讓晨暉原本低垂的臉也如同被蜜蜂蟄到一般驚訝地抬了起來——正是雙萍的聲音。
「說得是,少主並沒有出賣樓桑大主殿的理由。」雙萍也面露疑惑地道。
只是,往日他都是靠樓桑大主殿安排才會接見他們,而且都遠遠相隔很少交談,此番的陣勢,倒真讓他有些手足無措。晨暉的眼睛再一次在整個月閣中搜尋了一遍,有些忐忑地問:「樓桑大主殿呢?」
「晨暉來了,大家坐吧。」隨著雙萍這句話,躁動不安的人們陸續在月閣四周的椅子上坐下來,凌迅也將晨暉放在正中間一張椅子里,隨即坐在了下手。
「凌迅主祭。」雙萍又一次打斷了他,然而他的疑問卻正是其他所有人想要問的。
「找他……傳授我提升靈力的方法。」晨暉囁嚅道。
「找他做什麼?」凌迅嫌晨暉的敘述太過簡略,插口問道。
「樓桑大主殿死了,今天凌晨被朝廷的鷹犬殺害的。」凌迅看不慣晨暉渾渾噩噩的模樣,大聲在他面前說道,「少主不會說,這件事與你毫不相干吧?」
「就在神殿的地窖里。」雙萍回答,「還沒有來得及審問。」
「萍姨,連你也……不信我……」晨暉僵硬地轉過頭,把目光從鑒遙身上轉向雙萍,強烈的悲哀和委屈讓他幾乎難以成聲。
「你老實答話,我們就不殺你。」凌迅走到那人面前,和聲道,「你們昨天晚上捉了人拷問,看看他在這裏么?」
「是是是,小人不敢撒謊。」那個獄吏嚇得涕淚交流,慌慌張張地道,「小人只是越城太守府屬下的獄吏,昨天夜裡被人叫來當值,卻是幫助帝都來的什麼簡指揮使拷問人犯。」他看了看坐在正中的晨暉,心下頗是恐懼,硬著頭皮道,「人犯就是那個……那個公子,簡指揮使要問他一個叫樓桑的住在哪裡,法術有什麼破綻……後來……後來我們用了刑,他就昏過去了,用水潑醒之後,簡指揮使再問,他聲音很低聽不清楚,簡指揮使就把耳朵湊到他read.99csw•com嘴邊聽了一會,當下喜道:『原來樓桑住在軲轆巷于宅,每天凌晨時分他必要吐納靜坐,正是下手的好時機!』說著他便領人出去,又叫小人把那個人犯……不,那個公子扔出府衙地牢去。小人才拖著他走到街上,就被抓住了……真的不關小人的事啊!」
這一切在凌迅眼裡,卻只是心虛而已。他冷笑了一下,擦了擦發紅的眼角,按照預約好的節奏敲擊了幾下木門。
「是。」鑒遙仍舊恭謹地垂著頭,目光直盯著自己的腳尖,穩穩地道,「其實少主一直覺得樓桑大主殿性格專斷,對他管束過多,私下裡常常有些怨恚之語,將大主殿稱為……」
晨暉料不到他會這麼逼問,委屈地咬了咬下唇,不知道該不該將自己喪失靈力的事情說出來,半天才勉強道:「確實是師父讓我去的……」
「凌迅主祭請冷靜一下,或許此事真的跟少主無關。」一個坐在月閣窗下的老者嘆了口氣,沉聲說道。晨暉認出來,他叫做秦朗。他之所以能記住這位主祭的名字,是因為當年正是秦朗演算出晨暉的命格,導致樓桑大主殿將那個嬰兒從清水村抱回撫養,又立為少主。可以說,正是秦朗決定了晨暉最初的命運,以至於晨暉最初在天音神殿見到他時,心中含著隱約的戒懼。然而秦朗此時這一句話,已足以讓晨暉感激涕零。他垂下頭,撐在椅子扶手上的胳膊不住地打顫,不想讓自己的淚水灑落到這些人面前。
後面亂鬨哄的吵嚷,晨暉已經聽不清了,只覺得眼前的黑翳一片一片,如同蝴蝶的翅膀快要連在一起。此時此刻,他的雙臂早已沒了支撐身體的力氣,他只想有一個人過來扶他一把,好讓他不至於從椅子上摔下去。可是,沒有人過來,甚至連雙萍和鑒遙,都沒有再看他一眼。
「鑒遙……」晨暉呻|吟般喚了一聲,雙手幾乎撐不住扶手,可他的眼睛卻大大地睜著,似乎不相信那些平日里隨口說笑之語從鑒遙口中複述出來,竟成了世上最鋒利的劍刃,戳得他鮮血淋漓。
她的眼神是那麼淡漠,讓晨暉只覺全身的血都凝固起來,冷得他不住地顫抖。直到凌迅將他背進了天音神殿,少年的眼睛仍然瞬也不瞬地盯著前面雙萍的背影。那麼熟悉的背影,卻意外地透露出冷酷和高傲的氣息,讓他是那麼陌生。
然後……晨暉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後面的事情,他就是想一想都忍不住全身哆嗦。可是現下看來,似乎還有不祥的事情在等待著他,因為未知,所以更加令人恐懼。
「鑒遙,你且說說少主為何會與樓桑大主殿起了衝突?少主又為何會突然失去了靈力?」凌迅開口道。
「好,那就傳吧。」雙萍皺了皺眉,「卻不知證人現在何處?」
他靜靜地趴在床上,前一夜所經歷的一切又慢慢在腦海里浮現,一點一滴,一點一滴,匯聚成涓涓細流、浩瀚江河,最後沖入無邊無際的大海,滔天巨浪劈頭蓋臉地湧來,讓他一瞬間彷彿回到了那片地獄之中!
「別亂動。」一雙手壓住了他的肩頭,帶著醫者慣有的平和,「你的後背上有傷,不能平躺。」
「可是有人聽見,當日宣禱儀式結束后,少主和樓桑大主殿在月閣里大吵了一場。」凌迅胸有成竹地向晨暉問道,「少主可否告訴我們,你和樓桑大主殿為什麼爭吵?而爭吵過後的第二天夜裡,少主就神秘地失蹤了大半夜,樓桑大主殿則神秘地遇害了?」
後背上有傷么?晨暉迷迷糊糊地想,和全身破碎般的痛楚比起來,那點傷似乎都感覺不到。而且,就算傷勢再嚴重,和現下幾乎無法呼吸的窒悶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
「鑒遙,你去把他帶來。」凌迅吩咐了一聲,端坐在椅子上,望著竊竊私語的其他主祭們,胸有成竹地淡淡一笑。
「你既然沒有說,那麼朝廷中人又是如何找到了樓桑大主殿,並在凌晨時他法力最微弱的時刻殺死他的呢?」凌迅忍不住一捏椅子扶手,再度開口,「這兩個秘密,除了少主,還能有誰透露出去?」
「啊……」他低低地呻|吟了一聲,張開了眼睛。視線里模糊的影子還沒讓他分辨出自己身在何處,身上驟然傳來的劇痛就讓他眼前一黑,幾乎再一次墜入昏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