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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肆 魂似柳綿吹欲碎

拾肆 魂似柳綿吹欲碎

等晨暉喝完了水,舒沫又打濕了手絹,幫晨暉擦去了嘴角邊乾涸的血跡,方才洗乾淨了晾在供桌上。避開少年痴痴凝視著她的目光,舒沫揭開被子,看著晨暉衣襟上觸目驚心的血跡,皺眉道:「你受了什麼內傷,竟吐出這麼多血來?」
三尺長的布老鼠輕輕降落在地上,讓晨暉可以舒服地靠著它坐下。少年拎了拎布老鼠的尖耳朵,似乎被夜風吹散了一直縈繞在胸臆中的陰霾,喘了口氣笑道:「沫姐姐,你真厲害。」
晨暉並不知道這是舒沫想要為他做的最後一點補償,心裏只有加倍的歡喜和哀傷,「他們說,是我出賣了師父的住所和弱點,害死了他……」他幾乎說不下去了,喘息了許久才能繼續發出聲音,「可是,我真的不記得自己說出來過……雖然有的時候痛得快要死了,那個答案就在舌頭邊,我還是忍住沒有說……」
如果沒有遇見過朔庭,眼前的少年雖然平凡,或許也是可以接受的吧……望著晨暉蘊滿感激與戀慕的眼眸,舒沫的心裏,忽然冒出這樣的念頭。
晨暉其實並沒有昏迷多久,但他一直不曾睜開眼睛,任憑旁人將他一路從天音神殿抬到了這裏。他實在沒有勇氣再面對那些或譏諷或同情的表情,他甚至不敢設想,自己以後該何去何從。
不,他什麼都說不出口。這是他內心裡愛慕的人,他還想在她面前保留一點尊嚴。
不知道過了多久,慘叫聲漸漸低弱下去,最終歸為一片沉寂。舒沫擦去眼淚,強迫自己重新走回那個地獄般的所在,看見晨暉一動不動地掛在刑架上,原本遍布全身的藍色火焰已經熄滅,並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那……你看到了?」晨暉從舒沫的表情上就看出了不祥的意味,他瑟縮了一下,卻又再度鼓起勇氣,等待著舒沫的回答。
擺放在月閣角落裡的沙漏不斷地流瀉著,沙沙的聲音如同春蠶在啃噬著當局者的心,可是,朔庭依然沒有任何動靜。
在提到朔庭的死亡時,雙萍有一瞬間的遲疑,差一點將那個秘密脫口而出。幸虧舒沫並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她只是低下頭無奈地嘆息,「可是現在……」
晨暉艱難地別過臉,呼吸聲越發急促,然而他終究是閉上眼睛,搖了搖頭。
飲足了主人的心頭熱血,湛水一晃而長,凄厲地長嘯了一聲,隨即馱著舒沫和朔庭向著漆黑的北方飛去,只一眨眼,就跨越了橫空而過的閃電,消失了。
公主祠是前朝蒼平的開國皇帝彥照為了紀念自己的女兒清越所建,據說就是修築在彥照帝最後看見清越公主的地方,恰正是曄臨湖的西岸,離天音神殿並不遠。
「沫姐姐別看了……真的沒什麼……」晨暉無力阻止,躺在草鋪上難堪地轉過了頭。
晨暉翻過身去,背朝著舒沫緊緊縮成一團,身體不住地顫抖。舒沫知道他在哭,只好假裝沒有發現。她把臉轉向了祠堂外,忍下即將衝到眼眶的酸澀。
血流噴涌的聲音已經聽不到了,整個山頂上萬籟俱寂,讓舒沫感到一種無端的恐懼。她轉過身抹去淚水,看見晨暉已經就著原先的坐姿側倒在地上,眼睛努力地大睜著,卻最終放棄地闔上,一動不動了。
口中還殘留著血腥味,喉嚨也幹得要冒煙一般,但晨暉只是艱難地咽了咽唾沫,不願發聲向那兩個人討一點水喝。一個上位典禮還未完成就被廢黜的少司命,一個一輩子洗刷不掉出賣師父罪名的叛徒,哪裡還有臉面去向別人乞求什麼?
她臉色蒼白地回過神,強笑著點了點頭,嘴裏卻泛起一股苦味。掩飾一般彎下腰,舒沫小心地把晨暉扶到布老鼠上坐好,微笑道:「小心抱好它的脖子,老鼠要開跑了!」說完,她藏在袖子里的手便畫出一個咒訣,那隻布老鼠便馱著晨暉慢慢飄起,向著門外平平地飛了出去。
「忍一忍,就好了。」舒沫俯下身,用自己的身體緊緊壓住晨暉,半晌才感覺到少年的掙扎終於微弱下來,「不除了它,怕以後還是對你的身體有妨礙。」
「應該還活著。」雙萍驀地想起那孩子昏迷之前哀慟欲絕的眼睛,不由渾身打了個寒戰,「主祭們還沒來得及討論怎麼處置他,他現在就安置在湖邊的公主祠里。」
「好,我們不說這件事了,但是你也要答應我,再也不要糾纏在這件事情里。」舒沫想儘力讓少年擺脫那些痛苦的回憶,卻一時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好。她看著門外夕陽的光輝,努力笑道,「別老悶在屋裡,我帶你出去散步吧。」
走出陰暗的祠堂,站在陽光明媚的樹蔭中,舒沫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平息下內心的灼痛,然後她終於在牆根下發現了一個缺口的瓷碗,拿到水井邊洗乾淨了,方才打了水走回屋裡去。
舒沫心裏一痛,將噬魂蝶召喚過來重新掩進袖子里,輕輕對著猶自驚恐不安的靈魂道:「別怕,這不是霹靂火,不會傷害你的……」
「你把晨暉怎樣了?」舒沫忽然想起雙萍先前所說的廢黜一事,心下一緊,竟比違誓之時還要痛楚,「他……還活著吧?」
「就是說,你沒有復活朔庭?」雙萍後退了一步,彷彿覺得天地在一剎那間四分五裂,讓她腳下一軟幾乎跌倒在地上,「今天是第三天,過了今天,朔庭的身體就會腐壞,就再也沒有了復活的希望!那我還為了他爭奪這個木蘭宗首領的位子做什麼呢?早知道……早知道我就不該同意將他帶出來,我就不該相信其他人……」
「在那種情況下,沒有人能控制住自己……」舒沫無措地看著他痛不欲生的表情,徒勞地安慰著。
「跟我喜歡的人在一起。」舒沫按捺不住朔庭即將復活的激動,脫口說道。
那是晨暉的靈魂,不,現在應該是屬於朔庭的靈魂了。
舒沫沒有回答,此刻她的視線,正緩緩移動到那隻恢復了原本大小的布老鼠旁邊——那是一棵新長出來的迴音荻,儘管枝頭的白穗已經被雨水打得一片狼藉,但它確確實實就生長在那裡https://read.99csw.com,帶著經歷過風吹雨打的頑強生命力,靜靜地在舒沫面前搖曳。
薄如蟬翼的湛水,已經儘力讓他死亡的痛苦減到了最低。相對於註定無比險惡的前途,死亡未必不是他最好的解脫。
一切已經到達終點,她再也無處可逃。
收了駕馭而行的湛水,舒沫一將袖子里那團銀白的光球交給雙萍,就脫力地靠著牆壁大口喘息。方才揮向晨暉的那一劍,已經耗費了她所有的力氣。
「別怕,他的靈魂在我手裡,作不了祟的。」雙萍安慰了舒沫一句,忽然嘆了口氣,「再說,我相信晨暉也成不了惡鬼。」
她聽見了晨暉心底最後的聲音:浮萍易散,水沫易碎。故人之鑒,遙不可追。
「沫姐姐……」晨暉哽咽著吐出這三個字,忽然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該說什麼。詢問她為何突然不辭而別?傾吐這兩天來自己遭受的一切磨難屈辱?還是告訴她,在他被所有人拋棄的時候,在他十七年的生命中所依仗的一切全部顛覆的時候,他只能哀求她還能信任他拯救他?
「你說吧,我暫時還不走。」舒沫不忍看他重新露出的凄涼眼神,在他身邊的草鋪上坐了下來,「只要我能辦到,一定會答應你。」
他先前凄苦的模樣讓舒沫看得窒息,卻不料如今笑起來,居然更讓她心裏發疼。於是舒沫只好說:「太陽快落山了,我們趕緊飛到山頂上去看日落吧。」
「看不出來,臭小子這麼死硬!」獄卒模樣的人喝罵了一句,帶點畏懼地向旁邊的黑衣青年請示,「指揮使大人,天就要亮了,這個口供……」
雙萍如同展開一卷畫軸般抹平了瑟縮在夔紋盤裡的靈魂,它因為失去了遮蔽而顯得更加驚惶不安。雙萍的雙手都結著法訣,輕輕將那無形的靈魂托起來,走到朔庭的身邊。
飄逸的長發,搖曳的裙幅,清冷的面容,沉鬱的眼眸……那無數次佔據了他夢境的女子,只能是舒沫。
「是他,他出來了,他不肯變成朔庭,他還不甘心……」舒沫一把捂住了嘴,埋下臉去,淚水一顆接著一顆無法控制地打在地上。
將晨暉的靈魂重新用噬魂蝶銜住,她們帶著朔庭離開了天音神殿。深夜的曄臨湖漆黑一片,厚厚的烏雲連一點星光都不曾留給人間。忽然一道眩目的閃電劈過,遠方的霹靂彷彿爆竹一般沉悶地炸響,暴雨終於衝破了窒悶的空氣,嘩嘩而下。
舒沫回來了。
「大聲一點。」指揮使將耳朵湊近了晨暉的嘴唇,仔細地聽著半昏迷的少年吐出的每一個字,忽然笑著退後一步,鬆了口氣,「原來樓桑住在軲轆巷于宅,每天凌晨時分他必要吐納靜坐,正是下手的好時機!」
粗魯的嗓音在石頭築成的牆壁上帶來了迴響,讓人心頭髮緊,但是被審問的人卻沒有任何回答。
舒沫自嘲地苦笑了一聲。復活朔庭是她十七年來唯一的心愿,甚至是她單調的生命中唯一的意義,既然連舒軫都被她所傷,這個認識不超過一個月的晨暉又有什麼理由讓她放棄?朔庭和晨暉之間只能選擇一個,那麼選擇的答案自然是再清楚不過了,自己還在猶豫什麼呢?
心下忽然一片黯然,舒沫無奈地想,其實何止是凡人,就算是自以為凌駕于凡人之上的雲浮後裔,也照樣要面對許多不得不做的痛苦抉擇——就像,今天必須了結的事情。
「嗯。」晨暉應了一聲,一動也不敢動,生怕稍微一用力,就會提醒舒沫他們此刻的姿勢是多麼親密。他偷偷閉上眼睛,只覺滿是陰冷霉味的空氣中傳來舒沫身上淡淡的馨香,就彷彿他陰霾密布的命運里終於透進來一縷陽光,足以讓他感激涕零。
「可是,我走不了……」晨暉眼中的光亮只是一閃,便消失了。
「當然是朔庭。」雙萍似乎振作了一點,支撐著回答,「你想必也聽說過,肉身決其質,靈魂決其氣,質與氣,原本就相生相剋。之所以一定要找到朔庭原本的靈魂,就是指望當這個靈魂重新和它前世的身體融合時,可以憑藉前世更為強大的『質』,將後世殘留在靈魂中的痕迹完全清除,就像清洗了自己被別人使用過的東西一樣。二者相較,自然是強者勝出。這和曜初強勢的靈魂佔領了新的軀殼,把它完全據為己有形式雖然相反,道理卻是一樣的。這在移魂術里,是兩套相反相成的方法。」
雙萍沒有多問一個字,接過光球放置在早已準備好的金質三足夔紋盤內,然後端起一個尺來高的琉璃鳳尾壺,將裏面的液體傾倒在那個閃爍的光球上。
舒沫看他喘得厲害,眼角又有淚水慢慢積蓄起來,心下一疼,握住了他的手。
「說,樓桑在哪裡?」一聲凌厲的喝問驀地從耳畔響起,驚得舒沫趕緊轉過身去。
「不,你沒有罪,有罪的是那些逼迫你的人。」舒沫說到這裏,故意尖刻地冷笑道,「其實樓桑也是咎由自取,如果他沒有架空你獨攬大權的私心,就不會只象徵性地傳授你一點法術的皮毛,你就不會輕而易舉就落入了敵人的手裡。」
「現在,其實也只欠缺一步。」雙萍掐住自己的手指,「讓那個靈魂心甘情願地摒棄原本的軀殼,融合進朔庭的身體。一旦融合,朔庭就一定能夠勝出。」
門外忽然傳來了說話的聲音,讓晨暉死寂的心猛地重新跳動起來。他一把用手肘支起身體,瞪大眼睛看著走進來的人——
雙萍坐在榻邊,雙手交疊著安靜地放在膝蓋上,即使心急如焚,也依然保持著優雅的坐姿。忽然,她站起身,一把拉開了月閣的窗戶。
哧啦一聲,受驚的噬魂蝶紛紛飛起,慌不擇路地在空中衝撞了一會兒,最終不甘地重新縮回了舒沫的身體內。
她的洄溯之術修鍊得還不夠,不足以讓她改變過去,只能充當「過去」的看客。
「是,我都看見了。」舒沫斟酌著自己的措辭,最終嘆道,「但那不能怪你。」
湛水短劍在她的手中翩然而出,猛地扎進了自read.99csw•com己的胸膛。只是這樣的痛,也抵不過她違背海國公主的誓言引來的懲罰,也抵不過晨暉被三個最親近之人拋棄傷害的絕望。
幾個人就站在她的身邊,不同的裝束昭示著他們不同的身份,其中身著黑色勁裝的年輕人應該是他們之中的頭領,以至於旁邊公差打扮的幾個人都對他唯命是從。而方才那聲喝問,正是從一個手持皮鞭的獄卒口中發出。
「晨暉?」雙萍恍然大悟,目光黯淡下來,「原來他就是朔庭的轉世,怪不得……怪不得我總覺得他是有哪裡不一樣……那孩子也是那般眷戀我……可惜……」
舒沫在第三天清晨回到了天音神殿。
袍袖凌空輕輕一拂,舒沫面前的青磚地上已是一塵不染。她盤膝在上面坐下,手指扣成法訣托于身前,閉上了眼睛。
「可是,晨暉又怎麼甘願將自己的靈魂奉獻給其他人呢?」此時此刻,舒沫仍然無法打消自己的疑慮。
就連舒沫,也忍不住伸手捋了捋自己散亂的長發,走上前去跪坐在雙萍身旁,期待著朔庭緊閉的眼睛再度睜開。
「是上次,被藤妖種下的種子發芽了。」晨暉努力地笑了笑,「我原本以為,憑我一貫皮實的性子,怎麼可能忘了尋歡作樂,卻不料一不留神,被它……鑽了空子。沫姐姐別擔心,我保證以後每天只想著開心的事情,絕不會再讓它長大了。就算不做少主,生活里還是有很多令人愉快的事情,淳煦大司命也說過生命本身就是值得感恩的奇迹,所以……所以痛苦只是暫時的,而生命的快樂才是永恆,對嗎?」
晨暉愣了一下,眼裡漸漸湧起瞭然的悲傷。他猛地一口咬住自己的手背,試圖阻止住從胸腔內奔涌而出的尖銳悲鳴,「原來他們說的,都是真的!不管我有沒有錯,是不是存心,師父都是被我害死的!我為什麼就不能控制住自己,為什麼真的會把腦子裡的答案說出來……」
是的,自從她揮出湛水,事情就已無法挽回。舒沫收起對雙萍的抱怨,努力穩住自己的心神道:「事到如今,我只能趕快把朔庭送回從極冰淵去,我在那裡碰到一個人,他告訴我從極冰淵的萬年玄冰也可以像血瑚海葵一樣保存身體,雖然我不知他是否可信,目前卻只能去試試。另外,我們還必須將靈魂送回晨暉身體里去,否則天一亮,它就會魂飛魄散。至於萍姨要做的事……」
直到她們到達山頂的時候,暴雨仍然沒有停。兩個女人都精疲力盡,不願耗費法力來點燈花,雙萍便從嚴嚴實實的衣領內掏出一顆珠子,勉強可以照見身周的一切。
靈魂似乎看見了朔庭的軀體,越發掙扎著想要逃逸,卻被雙萍牢牢地控制在手中。她咬破指尖點上靈魂最中心的一點,用自己的血將它釘在一起以免散失,隨後一寸一寸地向著朔庭頭頂的泥丸宮灌輸進去。
舒沫終於狠下心朝吊在人群正中的晨暉看過去,發現他的雙手被牢牢綁在木架上,後背已是一派血肉模糊,懸起的腳尖下已積出了一片小小的血窪。他的眼睛無力地睜著,似乎連呼吸都很吃力,卻始終緊緊地咬著流血的嘴唇,沒有回答一個字。
「嗯。」少年垂著頭輕輕地回答,「踝骨碎了。」
「好,我答應你。」舒沫和聲安慰著他,許是知道他命不久矣,便憑空多出許多耐心來,「你好好躺著,別打擾我,我用洄溯之術幫你去看看當時的情景。」
原本老老實實被噬魂蝶牽引著的靈魂彷彿被驚嚇到了,它拚命地扭曲著想要掙脫噬魂蝶的拉扯蜷縮起來,卻根本無法敵過那些原本就靠吞噬魂魄為生的妖物。若非舒沫早已磨損自己的靈魂餵飽了那些蝴蝶,只怕它現在根本不能逃過噬魂蝶細微卻又持久的啃噬。
舒沫伸出一根手指咬在了齒縫裡,以免自己控制不住地掉轉頭跑出這個陰森殘酷的地方。她垂下目光不敢再看下去,心中隱約覺得晨暉再也堅持不下去了。
身體抽搐了一下,晨暉緩緩閉上眼,眼角卻已乾澀得連淚水都沒有了。
「晨暉已經被廢黜了少司命之位,現在木蘭宗的首領是我。」雙萍似乎對舒沫如此關注晨暉感到不滿,畢竟面前這個女子口口聲聲愛著的,是她的兒子。「朔庭怎麼樣?」雙萍起身將舒沫拉進一個月閣里,明明看得見她身後原封不動的乾坤袋,卻依然忍不住要問出一個確切的答案。
「地泉被人佔據了,我只好回來。」舒沫落寞地回答。幾縷披散的髮絲垂落在她眼前,她卻沒有伸手拂開。從極冰淵的一去一回,重創舒軫的那一劍,還有內心裡翻騰不休的彷徨悔恨,都無一不折磨著她的身心,讓雲浮世家向來高傲自持的沫小姐也露出了深深的疲憊和痛楚。
「沫姐姐,你接下來要去哪裡?」晨暉畢竟擔憂著舒沫離開后自己又將陷入孤獨無望的境地,小心翼翼地問道。
「沫姐姐,請你……請你不要這樣說師父了……」晨暉低聲地哀求道,「我的大錯已經鑄成,無論什麼借口都無法抵消。」
舒沫靠在牆上,無聲地看著這一切,好一會才發現自己又將右手食指咬在了門齒之間,這是她緊張和痛苦時的習慣性動作。不知道為什麼,她旁觀著雙萍將晨暉的靈魂灌入朔庭軀體的過程,內心卻又像回到了看見晨暉受刑之時,心痛得無法出聲也無法呼吸。只是這一次,她不再只是一個旁觀者,她是幫凶,甚至是主謀。她甚至連呼痛的資格也沒有。
此刻他就躺在祠堂大殿的地磚上,身下鋪著薄薄的稻草,身上還蓋了一床棉被。微微側過頭,就可以看見兩個人影在祠堂的大門處晃悠,想必是奉命來看守他的人。
朔庭躺在她身邊的軟榻上,寧靜得如同熟睡一般,七朵鮮紅的血瑚海葵在他的四肢和軀幹上徒勞地揮舞著觸手,卻依然捕捉不到任何食物。它們快要死了。
她記下晨暉所說的時辰和地點,看看大殿的角落裡還掛著一幅破舊的帳幔,便繞到後面去,以免九九藏書被晨暉瞧見她施術時的情景。
「怎麼了?」舒沫只覺一盆冰雪當頭傾下,冷汗把後背浸得一片涼颼颼的。她一把抓住雙萍的手,急切地道,「萍姨,到底哪裡不對了?」
蒼平朝覆滅之後,公主祠也就衰落下來,到得如今不過只剩下幾間歪歪斜斜的大殿,常常被無家可歸的乞丐和流民當做棲身之處。不過更多的時間,這裏無人問津,偶爾有野貓竄進來,就會驚起一樹飛騰的烏鴉。
忽然,一縷透明的光亮從朔庭的頭頂冒出一個頭來,彷彿一隻探出洞穴查看敵情的小動物,靜靜地蟄伏了一會,倏地又鑽出了更多的部分。隨著舒沫一聲驚呼,那縷光亮怔在原地,似乎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就那麼獃獃地對上了舒沫的臉。
雖然礙於朝廷的耳目不能大舉為樓桑大主殿發喪,木蘭宗人還是在天音神殿中舉行了秘密而隆重的超度法事,為樓桑大主殿歸入黃泉的靈魂送行。
噬魂蝶歡快地舞動著翅膀,紛紛降落在晨暉的屍體上。過了一會,它們再度撲扇著透明的翅膀緩緩飛起,將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形從晨暉的身體內一點一點地銜了出來。
他再度張了張口,卻只能發出嘶嘶的吸氣聲。幾乎是同一瞬間,鮮血如同掙脫了泉眼束縛的水花,從他被割斷的喉嚨里爭先恐後地噴濺出來,穿過噬魂蝶無形的翅膀,盡數灑落在舒沫腳下的泥土裡。
「他在那裡。」舒沫無暇去感嘆那顆夜明珠的珍貴,她藉著珠子的光亮瞥見前方一個倒伏的人影,立時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等到靈魂再次回到晨暉的體內,她將如何面對他的目光?
「不……」晨暉的眼睛一看到那個在虛空中燃燒的光球,明顯地生出了懼意。他本能地想要縮起身體,卻絲毫無法動彈,只有胸膛劇烈地起伏。
不同於屋內的陰冷,祠堂外的天井裡灑滿了細碎的陽光,幾隻大胆的烏鴉落在地上,在牆角挑挑揀揀地翻找著食物。只有在這種時候,凡人才會羡慕鳥獸的無憂無慮吧。
此時此刻,晨暉睜開眼睛,無聲地凝望著黯淡無光的蒼天。一滴雨水落進他的眼眶裡,再慢慢從眼角流了出來。
「我有辦法。」舒沫笑了笑,將雙萍背著的乾坤袋接過來,牢牢地系在自己肩上。
這株迴音荻,應該是晨暉臨死的時候耗盡心神種下的吧。那麼它裏面,是不是包含了晨暉最後的話語?
「以往我試驗過的移魂術,要麼是靈魂有著強烈的願望,主動去佔據對方的軀體,要麼是那靈魂已經徹底臣服,完全聽憑我的差遣……所以我沒有料到這個靈魂居然不肯馴服於我……它一門心思想要回歸的,只是他原本的軀殼。」雙萍說到這裏,無力地用手撐住了蒼白的額頭,「按理說,晨暉已經生無可戀,不該如此執拗,可是偏偏這樣莫名的念力,作為御靈師的我也無法強求……」
晨暉畢竟年輕,對一切新鮮玩意都有著真誠的好奇心。他回頭看著舒沫快步跟了過來,展顏笑道:「原來這是一隻飛天老鼠。」
而那個女子手裡的湛水短劍,甚至和她雪白的裙裾一樣,沒有沾染上任何一點殷紅的血跡。
「沒關係,有我在,什麼事情辦不到?」舒沫儘力讓自己看起來興緻勃勃,想了想,將晾在供桌上的手帕取下來疊了幾疊,很快把一尺見方的手帕變成了一隻布老鼠。她見晨暉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的動作,笑了笑,左手將布老鼠托在手心裏,右手輕輕在老鼠背上撫摸了幾下,忽然之間,那隻布老鼠竟驀地長到了三尺來長!
舒沫說出那句話,自己都覺得有些好笑:以後?按照她的計劃,晨暉根本活不過今天晚上,哪裡還需要考慮他以後身體如何?只是這一切都自然而然地發生,哪怕她此刻抱著晨暉安撫他的痛楚,竟也不覺得多麼難堪尷尬。
「這些蝴蝶,我記得第一次遇見沫姐姐的時候也見過,它們是什麼……」少年興奮地轉頭向舒沫看過去,聲音卻彷彿撕裂的錦帛,戛然而止。
舒沫雖然對樓桑的死感到震驚,卻沒有心思追問下去。她只是徑直走到坐在神殿主位上的雙萍身前,急切地問:「晨暉呢?」
「沫姐姐,你走之前,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晨暉見舒沫站起身來,以為她要離開,連忙再度撐起身子懇求道。
「既然你沒有把握,為什麼就敢動手?」內心的恐懼忽然淹沒了舒沫,她憤怒地喊道,「從你剛才舉的例子,就算這靈魂真的與朔庭合二為一,可是醒來的人到底是誰?他的意識里,究竟是朔庭,還是晨暉?」
可是只有天神知道,她此刻,是多麼害怕黑夜的降臨。那把藏在袖子里的湛水短劍,早已捂得和她的體溫一般滾燙了。
「沒有。」舒沫下意識地用手指抹去臉頰上殘留的淚,在尚未明白撒謊的理由前毫不遲疑地否定了這個說法。
晨暉驚呼了一聲,隨即忍不住笑了起來。舒沫得意地道:「這個把戲,我小時候就從星主那裡學會了……」她忽然住了口,腦子裡忽然想起舒軫當年用這個把戲將自己逗得咯咯直笑的情景,竟有些呆住了。他現在,還好嗎?他不會原諒自己了吧?……
看著努力從草鋪上撐起身子的少年,覺察到他明顯消瘦憔悴的面容,舒沫一路強撐的剛硬頃刻間被擊得粉碎。她扶著他重新躺好,掏出手絹抹去他額頭上的冷汗,和聲道:「你好好躺著,我給你倒點水來。」
舒沫任憑他絮絮叨叨地說著,並不答言。就在晨暉有些尷尬地閉嘴之時,舒沫忽然並起兩指,在半空中劃出一個銀色的符咒。那符咒如同一枝彎曲的線香從頭開始燃燒,燒到盡頭之時,恰好把末尾的銀光抖落在藤妖的兩片稚嫩子葉上,頓時將它們燒成了灰燼!
雙萍抬起眼,看到朔庭的身體果然在靈魂的進出掙扎中不斷地起伏,忽然想起了什麼,臉色一變,不由自主地撤了封在朔庭頭頂的手印,「糟糕!」
「雙萍主祭同意我來照顧他,你們回去吧。」舒沫打發掉門口看守的九-九-藏-書兩個木蘭宗人,走進了幽暗的公主祠。
雙萍皺了皺眉,雙手一翻,重新結出手印來,將那縷試圖逃逸的靈魂重新壓入了朔庭的泥丸宮。然而那無形的靈魂卻死死掙扎著不肯聽從她的擺布,不顧被法力鉗制的痛楚,一有任何機會就想從朔庭的身體里衝出來。
「晨暉?」她叫了一聲,似乎為兩天之間這個少年巨大的落差感到吃驚。
「沫姐姐……」晨暉喚她,「你打算讓我騎老鼠出去么?」
舒沫無奈地點了點頭。無論如何,雙萍是一個很好的合作者,目標堅定,心志堅強,手段高超,也不會多問一句廢話。可是這樣執著的雙萍,忽然讓舒沫感到一絲恐懼。
「沒什麼傷……吐出來,心裏就沒那麼憋悶……」晨暉囁嚅著回答。
「好。」雙萍雙手抱過朔庭,心中暗暗地發下誓言:神啊,我已經失去過一個孩子,絕不能再失去另外一個了!就算惡貫滿盈,就算報應昭彰,我也絕不會放棄!
她只想快點離開這個地方,逃避她製造的鮮血和罪惡,不料又是一道閃電劈過,頃刻間將腳下晨暉的屍體照得一片光亮。那張慘白的臉和喉嚨上被雨水洗刷得發白的傷口猝不及防地闖進舒沫的視線,驚得她腳下一軟,跌跪在雨水泥水之中。
「沫姐姐……」晨暉忽然輕輕拉住了她的衣袖,嘶啞的聲音依舊悅耳,輕易就可以撥動聽者的心弦,「你受傷了?」
「我沒有想到,我居然沒有想到……」雙萍說到這裏,彷彿一下子蒼老了十歲,頹然順著軟榻坐在地上,「前朝天祈皇帝鴻勛獨愛七子曜初,不料曜初早逝,鴻勛便以移魂術將曜初的靈魂植入另一容貌相似之人的軀體內,甚至把皇位傳給了他。況且我自己也……也親自試驗過這移魂術,所以自認斷斷不會有絲毫差錯。可是,我卻沒有想到……」
「沫姐姐,是不是過了今晚,你就要走了?」晨暉察覺到舒沫的異樣,撐住布老鼠的手指一緊,卻又緩緩地鬆了開來,「嗯,你不用擔心我,我已經向你保證過,今後會好好地過日子,每一天都高高興興的……」
舒沫的手僵住了。少年白皙的胸膛上,不知什麼時候長出了一棵翠綠色的葉芽,雖然不過頂著兩枚橢圓形的葉片,卻可以清楚地看見它龐大的根須如同一棵倒立生長的樹木,深深地扎入心臟,散入經絡,竟看不出盡頭。這樣詭異的情景,竟讓舒沫一時手足無措。
噬魂蝶一隻接著一隻地從舒沫身體內飛了出來,好奇地盤旋在微涼的夜風中,透明的翅膀上還反射著天邊的最後一絲光亮。
「啊!」隨著一聲慘叫,指揮使手掌一揮,那朵藍色的霹靂火就驀地傾倒在晨暉身上。霎時之間,舒沫只看到一個布滿了藍色火焰的人形在刑架上扭動掙扎,一聲又一聲凄厲的慘叫讓舒沫猛地轉身衝出了地牢,死命捂住耳朵,淚如雨下。
噬魂蝶受到召喚,漸漸從她身體各處遊離出來,翩翩飛舞,即使閉著眼睛,舒沫也可以感覺到自己的意識隨著那些透明的蝴蝶向著深邃的「過去」飛去。穿越了刺目的光圈和暗黑的甬道,噬魂蝶將主人的靈識帶到她所意想的目的地,便紛紛停頓下來,收斂翅膀靜靜地降落在一排排黝黑的柵欄上,透明的翅膀被牆壁上的火把映射出橘紅色的光亮。不過除了舒沫,那些「過去」的人們是無法看見這些詭異的蝴蝶的,他們也覺察不到舒沫的存在。
她催動著手心的咒訣,步履輕盈地跟在半空中平穩飛行的布老鼠旁邊,走向曄臨湖畔的小山。那裡,就是晨暉的埋骨之地,她還是特意給他選了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亂紛紛的念頭就像無法平靜的波濤,一上一下地攪擾著舒沫。她不敢再說什麼,卻看見晨暉挺直的鼻樑勾勒出整個側臉生動的輪廓,眼睛里亮晶晶地映射著落日最後的餘暉,嘴角輕輕地含著笑意——這個形象,後來一直留存在舒沫最深的記憶之中。
少年的嘴唇仍然努力地開合著,舒沫卻轉過了身,只留給他一個無情的背影,不想讓他看見自己奪眶而出的眼淚。湛水短劍從她的手中跌落在地,一個念頭莫名其妙地浮上她的心頭:為什麼要選擇割斷他的喉嚨,因為那聲音再多響一會,就會完全瓦解了她的決心嗎?
「可是為什麼你一定認為,朔庭的『質』就一定勝過晨暉呢?」舒沫追問道。
那天籟般悅耳的聲線,可以唱出下里巴人的歌謠,可以朗誦枯燥無味的經文,甚至可以說出情意綿綿的蠢話,卻不應該發出這樣失控的痛苦悲鳴。
舒沫不敢再看晨暉的屍體,揮了揮手將噬魂蝶籠成一團銀白的光球,連同那個縹緲的靈魂都罩在了袖子中。時間已經不多了,她只能等先復活了朔庭,再來處理晨暉的後事。
終於,最後一縷透明的靈魂也消失在雙萍的手印間。那個疲憊的母親終於舒了一口氣,跪坐在兒子的身邊,等待著他蘇醒的時刻。
「你腿上也有傷?」舒沫驚訝地問。
舒沫顫抖著伸出手,將迴音荻折了下來。隨後她辭別了雙萍,背著乾坤袋離開了山頂。才一走到雙萍看不見的地方,她就迫不及待地掐去迴音荻的頭尾,將它湊到了唇邊,帶著赴死一般的決絕之心用力一吹——雨聲中,蘆管里傳來低啞的嘶嘶聲,模糊得像一根鏽蝕了多年的琴弦,艱澀地吐露著旁人根本無法聽清的旋律。可是舒沫卻如同被火烙到一般將那支迴音荻拋了開去,在遮蔽一切的雨幕中痛哭失聲。
「這個,我自然會想辦法,並不是沒有希望。」雙萍湊近舒沫的臉,她眼中重新燃起的意志讓舒沫為自己的退縮感到可恥,「我們已經做到這一步了,早已無法回頭。不論前路如何,都只能繼續走下去。」
看著晨暉喝水時的貪婪模樣,舒沫微微自哂:雲浮世家的沫小姐,幾曾做過這般服侍人的活計?只是看著晨暉此刻的表情,如同一個無家可歸的小動物般可憐而委屈,倒引得她十幾年來難得地動了惻隱之心。反正到https://read•99csw.com天黑還早,就讓他在最後的時間里過得好些吧。
「沫姐姐……你哭了?」晨暉顫聲問道。
晨暉的手冷得就像從極冰淵的萬年玄冰,手心裏也滿是冷汗,卻將舒沫握得死緊,彷彿一放手,他就會沉沒到汪洋大海里去一般,「沫姐姐,求求你幫我查明真相……我就算死了,也能做個明白鬼……」
「今天之內,談何容易?」雙萍畢竟是經歷過大場面的人,很快便控制了自己的情緒。她打量著舒沫的神情,漸漸有所領悟,「莫非,你已經知道那轉世之人是誰?」
「萬年玄冰?太好了,你居然沒有早點告訴我。」雙萍似乎有些嗔怪舒沫,卻立時克制住了,順著舒沫的話頭道,「我明白,我需要時間,讓晨暉心甘情願地將靈魂贈與朔庭。」
原來……是這樣。舒沫睜開眼睛的時候,不由自主地嘆了一口氣。
晨暉已經安靜下來。他脫力一般躺在草鋪上,彷彿蓋棺論定一般道:「我是有罪的。」
即使一切都如同夢境,舒沫還是有足夠的自我意識。她知道這裏已經是越城太守府的地牢,森冷的空氣讓僅為靈體的她也不由心生寒意。
「樓桑在哪裡?他的法術破綻是什麼?」年輕強硬的指揮使把手心的藍色光球湊到晨暉的臉前,再一次按捺住滿心的煩躁問道。
「現在距離辰時不過半個時辰了,你來得及嗎?」雙萍蹲下來翻過晨暉的身體,擔憂地問。
舒沫沒有回答,走到他的面前站住,就那麼居高臨下地看著晨暉,全身都在輕輕地顫抖——不能再等了,難道你真的忍心,讓朔庭變成一具腐爛的枯骨?
「還說不說?」失去耐心的指揮使抬起晨暉的頭,卻意外地發現少年被汗水濕透的髮絲下,乾裂的嘴唇輕輕地翕合著,似乎在吐露著什麼。
「萍姨,別難過……」舒沫望著瀕臨崩潰的雙萍,作為母親深切的哀慟和失望讓她無地自容,「我們還有……還有一條路……」她壓抑下腦海上翻滾掙扎的念頭,幾乎用最大的力氣道,「只要今天之內找到朔庭轉世的靈魂,你還來得及施法……」
她很快為這樣的念頭感到荒謬。且不說她已經遇見了朔庭,如果不是朔庭轉世,她雲浮世家的傳人又怎麼會注意到這個平凡得幾乎一無所長的少年呢?
「是的,我知道。」舒沫剛點了點頭,心裏就泛起一陣熟悉的絞痛,那是海國公主的誓言在提醒著她。她一隻手下意識地按在了心口,踉蹌著靠在月閣菱形的窗格上,咬緊牙關熬過撕心裂肺的痛楚,虛弱卻清晰地對雙萍道,「他就是晨暉。」
「難道你認為不是嗎?」雙萍似乎被這個問題侮辱了,惱怒的姿態甚至一掃方才的頹然,咄咄逼人地道,「晨暉是什麼?他是被樓桑豢養起來的小羔羊,一遇到變故就軟弱得任人宰割!而我的兒子,不僅血統高貴,意志也非常人可比。就算在面臨死亡的時候,也……毋庸置疑,朔庭比晨暉強上百倍千倍,我相信他一定可以奪回原本屬於自己的靈魂!」
以往舒軫看著自己的時候,感到的也是同樣的恐懼吧。舒沫忽然想。
晨暉的眼睛安靜而專註地凝視著舒沫,終於放棄地垂落下去。他心裏明白,今日舒沫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慈悲和憐憫,與「喜歡」兩個字是毫無相關的。
眼看雙萍原本鎮靜的臉上也漸漸冒出了汗珠,卻依舊無法使那個靈魂安靜下來,舒沫再也忍受不住心底的絞痛,含淚拉住了雙萍的手,「萍姨,萍姨求你放手吧,這樣折騰……朔庭也很痛苦……」
「那好。」舒沫將肩上所背的乾坤袋小心翼翼地放下來,交到雙萍手中,「萍姨,麻煩你現在著手準備復活朔庭的事,入夜之前,我一定會把朔庭的靈魂帶回來。」
「蝴蝶!」晨暉驚異地隨著噬魂蝶的飛翔轉動著腦袋,看著它們在自己身邊越聚越多,彷彿一層流動的紗帳,在他身上罩下銀白色的光亮。
「沒有想到什麼?」舒沫虛弱地追問著,幾乎連說話的力氣都耗盡了。
隨著晨暉一聲痛呼,銀光燒至根部,散為幾股,順著龐大的根系越分越細,越竄越深,燒灼的感覺頓時引得晨暉一陣猛烈的抽搐,幾乎像條離岸的魚兒一般掙扎彈跳起來。
不,既然做下了那樣的事,就再也不要見面的好!她痛苦地打定了主意,召喚噬魂蝶將靈魂交到雙萍手上,急促地道:「萍姨,晨暉的事情就交給你了。我現在得趕緊送朔庭回從極冰淵,到得辰時恰好是三十六個時辰。」
再豐盛的宴席,也終於有散場的時候;再長的旅程,也終於有到達終點的時候。當舒沫踏上山頂的時候,她看見最後一點太陽的弧度在曄臨湖的盡頭一晃,就完全隱沒了。
舒沫癱坐在地上,腦子裡似乎只剩下一片空白。而那縷靈魂卻再次鍥而不捨地從朔庭的頭頂冒出來,似乎不明白為什麼一下子沒了禁制,盤旋在那裡怯怯地往外張望。
「嗯。」舒沫別過頭應了一聲,恨不能伸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將晨暉的聲音阻擋在外——那泉水般沁人肺腑的聲音,是可以將人的滿腹殺意慢慢融化侵蝕的吧。如果還有別的方法,她無論如何也要避免現在的結果,可惜朔庭已經等不及了。
舒沫沒有應聲,目光只盯著晨暉的胸口。忽然,她伸手解開晨暉的腰帶,將他的衣領掀了開來。
她站起身,掀開公主祠里破舊的帳幔,身形卻忽然頓住了——晨暉的雙眼,正睜得大大地望著他,那渴求答案的凄惶神情讓舒沫心中一痛,竟是不知該怎樣對他轉述自己看到的一切。
天音神殿的月閣中,雙萍一直在等待著。
「廢物!」那個指揮使揮手趕開了獄卒,徑直走到晨暉面前,右掌緩緩托起一個暗藍色的光球,「不說話,是不是想再嘗嘗霹靂火的滋味?」
舒沫一愣,隨即笑了笑,「已經好了。」說著她站起身,有些慌亂地四處尋找著可以打水的容器,卻總是找尋不到——她明明是來取他的魂魄的,卻為什麼會為了一句關切的詢問就擾亂了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