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貳拾肆 半世浮萍隨逝水

貳拾肆 半世浮萍隨逝水

「因為那個時候,我還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運。」陷入回憶的白蘋皇后抹去淚水,憋屈了幾十年的心事繼續如破堤之水洶湧而出,「我冒著重重阻力生下朔庭,一心拋卻世事,專心撫養他長大。不料一道聖旨傳下,要我和淳熹太子完婚!我有心不從,但風梧帝的專斷蠻橫向來不容抗拒,為了父母和族人,我只能違心地成了淳熹的妻子……至於朔庭,我怕他遭到風梧帝和淳熹的毒手,只能悄悄交給淳煦撫養。
「除非能挑起他和凈水聖使的爭鬥……」
「淳煦的意思,也就是我的意思。」白蘋皇后高傲地背轉身,不再理睬秦朗。然後她從牆壁的暗格里取出一個小小的花盆,將追隨而來的舒沫拉了出去。
「不,我沒有!」舒沫下意識地反駁著,「我愛他,我唯一愛的就是他……」可是這句話聽在她自己耳中都是那麼蒼白無力,從未有過的恐懼剎那間籠罩了她——她真的,只愛著朔庭么?可是為什麼她已經很久沒有記起他了,這些日子來,完全佔據她的只剩下另外一個身影——弊舊的灰白長袍、黑色的圍巾,還有眉心黯淡的雙輝珠……他默默地站在地獄般的藍色火焰中,跳動的火苗遮蔽了他眼中的一切情緒……
「對!」楊湮索性竹筒倒豆子一般坦白道,「我給人相面不過是個幌子,真正的目的是想通過分辨每個人肉身不同的材質,煉造出各類不同凡響的器物來。你這樣的材質百年難遇,實在不該暴殄天物,若是交給我,煉出來的必定是傳世之寶!」
「你去那裡做什麼?」
「如果能像上次打擊凈水聖使那樣破壞傅川的名聲就好了!」一個七海冰盟的盟員抱怨道,「奶奶的,我實在想不明白,傅川怎麼突然轉了性?難道就像中州人常說的什麼……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嗎?」
「放心,我不是來殺你的。」白蘋皇后犀利地笑了笑,「我會留著你繼續修訂木蘭宗的經卷,那也是淳煦大司命的意願。」
「我……我……」楊湮漲紅了臉,囁嚅了半天,終於橫下心道,「也罷,我就索性告訴你吧。幾天前我發現你是塊好材料,偏偏命不長久,若是隨隨便便死在路邊,未免太過浪費。因此我一直跟著你,琢磨著你哪天撐不住死了,就可以拿來冶鍊。這下看來我果然沒有走眼,十幾年前我就給你下過斷言了!」
「他那個人一向古板,沒有什麼弱點。唯一叛出木蘭宗的事,隔得太久,除了木蘭宗里的老人,新一輩都無所謂了。」另一個盟員皺眉道,「除非——」
「你們一家確實吃了很多苦,但你沒有理由就此不擇手段!」千頭萬緒在一瞬間編織成了完整的真相,可舒沫不但不覺得輕鬆,反倒憋悶得連氣都要喘不過來,「十二年前,是你泄露了樓桑的行蹤和弱點,甚至那個審訊晨暉的指揮使,可能就是你的手下!他早已知道了答案,卻依然對晨暉嚴刑拷打,因為不論晨暉招供與否,你都可以藉由官府之手除去樓桑那個最大的政敵。可是晨暉是無辜的,你怎麼能這麼狠心陷害他!」
「他原本已經死了,是有人強行維持了他的生命,不過也維持不了多久了。你連這點事都不能為朔庭辦到,還有什麼資格說愛他?」白蘋皇后冷酷地道,「不過你現在這個樣子,就算朔庭復活,你也配不上他了……」說著,轉身就拉開了房門。
「美色讓人目盲,靈力讓人心盲。」雙萍,不,應該稱她為白蘋皇后,凝視著舒沫剎那間完全化為雪白的長發,清淺地嘆息道,「你居然是在天人五衰開始之後,才能達到通靈無礙的境界。」
「塵暉死了?」舒沫被這句話驚得一顫,連忙從懷中掏出那顆雙輝珠來,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那顆珠子早已如乾旱多年的土地龜裂成了碎片,卻又彷彿被人強行聚攏在一起,勉強維持著原本的形狀。
他緊緊咬著牙關,不肯讓自己徹底臣服在身體內部蟄伏的力量下,努力想要回憶出讓自己歡喜的場景來:靜謐的月光下,他為舒沫唱著歌,還把錄下歌聲的九_九_藏_書迴音荻送給她,那是他從未有過的緊張悸動;曄臨湖畔,舒沫用手絹折出一隻布老鼠,馱著他飛到半空,那是他從未有過的新奇體驗;朔方的塔橋上,舒沫不顧霹靂火的燒灼,緊緊地抱著他滾倒在地上,那是他們從未有過的親密接觸……可是,可是,當他驚喜交加地回過頭,看到的卻是一張陌生的臉,一張蒼老的慘白的悲痛的臉,臉頰邊灰白枯槁的髮絲散亂著,就像耗盡了心血的燈芯,輕輕一碰就散為煙塵……
「我該叫你雙萍大主祭,還是——」舒沫停頓了一會,苦笑道,「白蘋皇后?」
舒沫等了半晌,見一滴淚從白蘋皇后一向堅毅的眼中滑落,低聲問道:「那你後來怎麼成了皇后?」
離開朔方已經多少天,塵暉完全記不起來了。他只知道朝著西北方向那些巍峨的雪山前行,哪怕每一天陷入黑暗的時間越來越長。
「大司命沒有死?」秦朗驚愕地站了起來,「這些年你贊同我的主張支持凈水聖使,難道也是大司命的意思?」
「一隻噬魂蝶是採集不了靈魂的,朔庭不可能復活了,求求你把它還給我吧!」舒沫跪在地上,死死扯住了白蘋皇后的裙角。這樣卑賤的姿態,以前就算殺死她也不可能展現在人前。可是現在,她惶恐地感到,每當她以為自己失去一切之後,天神總是證明,她還可以被剝奪更多、更多。
「莫非是傅川對你施了法術?」鑒遙一拳砸在地上,怒道,「我就說,你怎麼會這樣不聲不響地走了,一應名聲全都被傅川攬了過去?」他順勢拉住塵暉的胳膊,「走,跟我回朔方去。我們去把傅川的陰謀嘴臉撕下來!」
「淳熹知道,那就夠了。」白蘋皇後背轉身,一字一句堅硬冷酷,彷彿宣判了舒沫的命運,「你背叛了朔庭,朔庭也不再需要你了,你走吧。」
「你想要殺掉塵暉嫁禍傅川?」一直沒有開口的盟主忽然笑了笑,「這個主意狠了些,其實不用這麼麻煩。」
「不,不關他的事。」塵暉的神色有些茫然,但還是堅決地拒絕了鑒遙,「其實也不算忘記,這些年經過的事我都還記得,只是不記得……不記得我和傅川談了什麼,咳咳,也不記得我拚死要去雪浪湖,原本是要做什麼。」
然而這一次,塵暉很快就醒了過來。他轉過頭,看見一個黑影驚慌地躲閃到路邊的草垛后。
舒沫沒有開口,靜靜地等著白蘋皇后說下去。
「他確實是無辜的,但他既然是樓桑一手扶植的少主,就是攔在木蘭宗寶座上的障礙。只有讓他身敗名裂,樓桑一派才會斷絕東山再起的希望。」白蘋皇後面無表情地道,「我那時並不知道他是朔庭的轉世,但為了朔庭復活后木蘭宗不至於陷入分裂,我必須那樣做!」
「難道,你就是那個少主?」中州術士楊湮驚訝地打量著搖搖欲墜的塵暉,幾乎無法將他和十幾年前的青蔥少年聯繫起來,「你的聲音……怪不得……怪不得我竟沒有認出你來!」
不錯,十幾年前在密谷初見之時,這個中州術士就曾對文質彬彬的木蘭宗少主讚歎有加,說他是「良才美質,璞玉渾金」,若多加磨礪,當可為國之重器。可是那番話和方才楊湮的回答實在不太協調,於是塵暉不解地問:「你要用我的屍體去冶鍊?」
從朔方往西北而行,穿越薩其部遊牧之地,一路上便可見到開滿野花的草場和遍布松柏的山地。每當陽光的利劍砍開了浮雲,湛藍的天幕中就會呈現出連綿的雪峰。它們佇立在旅行者的視線盡頭,彷彿被陽光鍍上了一層金粉,明暗的光影勾勒出峻峭的山脊。這樣縹緲奇異的畫面,雖然遠在天邊遙不可及,卻又無可迴避地充滿整個視界,甚至滿滿充塞了人心。
「我認得你。」塵暉緩緩道,「十幾年前,你給我相過面。你的名字是……楊湮?」
「不怪你……」塵暉回過頭,微笑著低低地道,「你也是迫不得已。」
「我的手下,已經探明了塵暉的去向,而且據他們回稟,塵暉的情況不太對勁read•99csw•com。」盟主抬起眼睛,望著遠處的茫茫荒原,慢慢道,「我打算親自去探看情況,如果真是傅川在他身上下了什麼暗招,我們的機會就來了。」
不錯,就是這個黑影,已經跟蹤他好幾天了。無論是打劫的強盜還是好奇的路人,都不可能保持這份怪異的耐心。
朔庭,居然是淳煦大司命和白蘋皇后的孩子,怪不得他那麼高貴,卻又那麼禁忌……舒沫驀地抬起頭盯著白蘋皇后,悲憤地冷笑道:「我現在終於明白,淳熹帝為什麼要殺朔庭,是你們這對不知廉恥的父母害死了他!」
驟然提起那不堪回首的舊事,塵暉身不由己地顫抖了一下。不是不怨恨鑒遙,朋友的落井下石總是比敵人的明槍暗箭更為傷人。可是舒沫已經因為自己的冷淡怨恨而付出那樣慘烈的代價,他怎麼能夠把同樣的報復之劍刺向鑒遙?鑒遙不過是木蘭宗中一個地位低下的侍從,身不由己,難道還要逼得他像舒沫一樣生不如死,自己才肯善罷甘休?況且,鑒遙的倒戈與舒沫不一樣,樓桑大主殿的死,終究是自己鑄成了大錯。
「你以為事情是那麼簡單的么?」白蘋皇后冷笑道,「樓桑掌握木蘭宗大權近二十年,他會心甘情願把權柄交給朔庭?雙萍雖然效忠於我,可她能力有限地位不高,我可不願意我的兒子也成為樓桑手中的傀儡!何況就算我用移魂術變成了雙萍,樓桑和晨暉老實退位,他們的勢力也早已遍布木蘭宗上下,你若是經歷過宮廷的鬥爭,就知道無論如何不能留下隱患!」
「既然你是金玉之質,最適合煉成神壇上的禮器,到時候必能廣聚人意,上達天聽,當之無愧可以稱為國之重寶!當然,要煉出這樣的聖物,不光要你天生美材加後天磨礪,還要機緣巧合碰上我這樣高水準的術士!有了我們兩人的合作,你這輩子也算是沒有白活了,今後無論東西方的鍊金術士,都再難達到如此完美的配合!」楊湮描述著心目中的輝煌前景,頓時滿面紅光,似乎他願意將塵暉煉成器物,于塵暉乃是莫大的幸運一般。
「成婚後,淳熹一直對我很好,就算登基之後也百依百順。我知道和淳煦已經再無可能,便安心留在宮內,還給淳熹懷了一個孩子……」白蘋皇后說到這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原本柔軟的悵惘也漸漸凝結成了堅硬的憤恨,「那年正是淳熹三年,我靜養在深宮待產,卻不料……卻不料淳熹驟然發難,借口淳煦謀反,竟將他活活燒死,而我的兒子朔庭,也……也死在了他父親的火堆前!我無意中聽到噩耗,傷心欲絕,尚未足月的女兒也小產而亡,被我親手埋葬在宮外的大樹下。那一天,我一連失去了三個最愛的人,你說,若不是為了空桑,我們一家怎會遭受這樣的苦難,我怎麼能不想方設法復活朔庭!」
「誰說只有一隻噬魂蝶?」白蘋皇后傲慢地笑著,一把將裙角從舒沫手中扯出,「你在這裏等著。」
「朔庭原本就是木蘭宗的少司命,他復活之後自然而然便是木蘭宗之主,你又何必做出那種陰狠的事?」想起晨暉為了那個虛妄的念頭所遭受的折磨,舒沫的斥責里已夾雜了哽咽。
心中原本被壓制下的力量驟然爆發出來,心臟彷彿被無數根須織成的羅網包裹,而那羅網還在不斷地收緊……豆大的汗珠從塵暉額頭滾落,他掙扎著抬起頭,望著遠處天邊巍峨聖潔的雪山,直到那股力量逐漸歸為沉寂,方才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是的,我確實是迫不得已。」鑒遙藏在身後的手捏成拳頭,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之中,「反正我是出來雲遊修行的,你要去哪裡,我送你吧。」
「我要去雪山腳下。」塵暉指著遠方道,「雪浪湖。」
「好,那我先走一步,去那裡營造窯爐!」楊湮戀戀不捨地走到塵暉前方,再三打量著他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看在你的材質上信了你,你可一定要來找我!」
那個人身材瘦小,蠟黃的麵皮上長著幾根稀疏的鬍鬚,獐頭鼠目,形容九九藏書猥瑣。他穿著一件中州樣式的土黃色直綴,靠著草垛盯視塵暉,卻不再上前一步。
「犧牲?」舒沫怔怔地重複了一句。
這個楊湮雖然為人痴癲,倒也不是個壞人,寧可冒險跟蹤,也不曾出手加害過自己。塵暉想到這裏,緩緩道:「既然如此,我們就約在雪浪湖棧橋邊吧。」
「除非什麼?」其他人追問道。
舒沫定定地看著眼前的雙萍,只覺十幾年間所有的疑惑都在剎那間明晰開來,她的心裏,是從未有過的清亮如鏡。
「住口,你又知道什麼?」白蘋皇后怒道,「如果不是為了空桑,我們一家人怎麼會做出這樣的犧牲?」
「不用欺騙我,也不用欺騙自己了。」白蘋皇后拈動著手中的噬魂蝶,就像操縱著舒沫瀕臨崩潰的情緒,「如果你愛朔庭,為什麼塵暉已經死了,你還不曾將他的靈魂帶去復活朔庭?」
枝條頂端的小噬魂蝶們以一種驚人的速度生長著,不多一會便長得和原先的噬魂蝶一般大小。白蘋皇后伸出手指,一隻只地將那些噬魂蝶們如同果實一般採摘下來,手腕一翻,上百隻透明的蝴蝶便在神殿半空飛舞起來,隨即順著白蘋皇后的袍袖揮舞全部隱匿進她的身體之中。
不!他下意識地滾了開去,那不可能是沫姐姐,那怎麼可能是沫姐姐!
「一定。」塵暉避開楊湮眷戀的目光,埋下頭咳嗽起來。雖然他已經決定了如何處理這具不堪的身體,但無論如何,在別人的眼光中跟沒有生命的銅錠石塊無異,這種感覺還是不容易習慣的。
沒有人回答。過了良久,一個人終於按捺不住地從草垛后探出半個頭來,繼而是半個身子,最後是一個畏縮的完整的人形。
能在這樣的景色里死去,也是一種幸福了。塵暉凝望著海市蜃樓般的雪峰,忽然明白薩其部的牧民為什麼會在這些雪山前頂禮膜拜,因為那樣的雄偉聖潔,原本就只該屬於神。
這一切變故讓舒沫目瞪口呆,她盯著那盆金色的土壤,忽然恍然大悟,「虞壤!原來淳熹搶來的虞壤都給了你!」
「你怎麼跑到這裏來了?」鑒遙嗔怪道,「身體不好就別再折騰。」
多日的精心準備在空桑軍隊的殘酷圍剿下功虧一簣,朔方一戰,七海冰盟損失了大量的成員和裝備,但作為自由之戰的開端,他們早已做好了承擔這一切的準備。只要一朵一朵的星星之火不懈點燃,總有一朵會引發摧毀一切的燎原大火。
鑒遙自然不知曉塵暉將天機傳承給傅川后,會自動將有關的記憶抹去,只當他信不過自己,不肯說實話而已。他按捺下性子不再追問,反正塵暉時日無多,他可以陪著他解開最後的秘密。
終於有一天,他在艱難地跋涉了大半天後,胸口熟悉的感覺再次襲來,讓他忍不住伸手緊緊地捂住。感受到那股阻擋不了的力量在手掌下死命搏動,又累又餓的塵暉腳下一軟,倒在了廣袤無垠的草原上。
不待舒沫回答,白蘋皇后已推開她,快步走到了神殿角落一個幽暗的密室前。密室門打開的一瞬,被關在裏面的秦朗主祭震驚地抬起頭來。
這一次她們走到了神殿中心的水池前。白蘋皇后將花盆放在池沿,左手小心地將噬魂蝶摁在盆中的金色土壤上,右手則舀起一捧水,在左手撒開的剎那將噬魂蝶和金色土壤澆了個通透!
眼看楊湮興沖沖地當先往雪山而去,眨眼工夫便消失在遠方,塵暉的心情卻不可能像他那樣歡快。緩緩地站起身,塵暉等待眼前的眩暈散開,方才繼續沿著楊湮的方向走去。
「我忘記了。」塵暉的眼睛一時空茫起來,他使勁搖了搖頭,喑啞地道,「不知道為什麼,我離開朔方之後,似乎忘記了一些東西。」
他的腳程比楊湮差得太遠,一路走走停停,自己也有點擔心完不成與術士的約定。偏偏他離開朔方之時身無分文,一路走來雖時時得到當地居民的接濟,無奈西荒地廣人稀,幾天之後,周遭就再也見不到一戶人家。
「可是凈水聖使當眾讓大家支持傅川,還有他的兩個死黨明粟和勵翔留在九_九_藏_書傅川身邊輔佐,讓他們內訌可不容易。」有人對這個不可行的說法喪失了興趣。
興奮的術士滔滔不絕,塵暉則只是伸手按著胸口,靜靜聽他講完。末了,塵暉點了點頭,「如此甚好。不過我還有點事情未了……咳咳,等辦完事再來找楊先生如何?」
可是,戰後情勢的演變卻超越了他們的預料。一向保守冷酷的傅川居然一反常態,秉承凈水聖使的原則,推行了夢華朝史無前例的寬鬆懷柔政策。他的做法不僅贏得了大多數冰族平民的擁戴,還吸引了大批原凈水聖使的信徒和木蘭宗人。
面前的臉英俊而沉穩,藍色的眼眸中透露著難以比擬的堅毅。他就那樣關切地看著自己,讓塵暉想起來,自己的前半生中,無數次看到過這樣關切的目光,滿含兄弟般的愛護和朋友般的忠誠。
「也就折騰這一回了。」塵暉躺在草地上,舉目望著藍天上飄動的雲朵。在這廣袤的草原上,似乎連雲朵都更為潔白美麗,可以蕩滌去所有灰暗的思緒,讓人的心胸都開闊寬容起來,「這些年,你是怎麼過的?」
「我們那個時候都不知道水華夫人的事情,只覺得這個情景無比怪異。我嚇得趕緊想拉著淳煦跑開,他卻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雕像,半晌才肯離開。幾天之後,他瞞著我再次跑到那個房間去,竟然在裏面待了一整夜。那一回他被風梧皇帝抓了個正著,挨了一頓打,誰知打完之後他對風梧皇帝說,他想做大司命。
「雲泥有別,你自然再認不出我來。」塵暉苦笑了一下,「楊先生為何一路跟著我?」
「那也好,我其實還得做許多準備呢。」楊湮欣喜地道,「要知道既然有登峰造極的決心,就不能馬虎掉任何一個細節!我原本還在擔心,若是一路緊跟下去,等你斷氣后再做準備,只怕你的身體受到腐化,就煉不成寶器了!你肯如此主動配合,自是再好不過!說到底,還是天賜機緣,風雲際會,自當名動天下,不枉了我來雲荒走一遭,哈哈!」說到後面,竟快活地大笑起來。
「把它還給我!」舒沫眼睜睜地看著白蘋皇后的背影,驀地撲了上去,「把噬魂蝶還給我!」當所有的一切都離她而去,她唯一能夠留下的,只有回憶。
此刻的鑒遙還不知道,他每朝雪浪湖走近一步,他距離自己最宏大的願望,就近了一分。
「鑒遙。」塵暉喊出這個闊別了十幾年的名字,笑了。
「晨暉,晨暉……」有人在他耳邊輕聲地呼喚著。這個聲音是那麼熟悉,彷彿從他出生起就一直伴隨在他左右,讓人說不出的信任心安。隨後清涼的水灌進了他撕裂般的咽喉,讓方才劇烈搏鬥過的人再度有了睜眼的力氣。
朔方城外除卻礦場,多是大片的石山,生長著冶礦需要的大批木材。山中一處隱蔽的洞窟里,此刻正聚集著七八個形容狼狽的冰族人。不錯,他們正是從朔方暴動中僥倖逃生的七海冰盟領袖。
珠子碎了,塵暉死了……舒沫怔怔地看著那顆布滿裂紋的雙輝珠,喃喃地呻|吟:「不,他還沒死……」他怎麼可能就這樣死了呢?他那句「沫姐姐……救救我……」的呻|吟還言猶在耳,讓她下定了決心就算拼得灰飛煙滅,也一定要救他!哪怕這場救援,已經晚了十二年……
「是的,我現在全都明白了。」舒沫無力地回答。為什麼她以前就不曾猜測出真相呢?如果白蘋皇后不是朔庭的母親,她怎麼可能收斂到朔庭的屍體,怎麼可能用那麼多珍貴的血瑚海葵來保存他?如果白蘋皇后不是通過移魂術控制了雙萍,一個小小的木蘭宗主祭怎麼可能聽聞前朝曜初皇帝的移魂秘史,怎麼可能知道雲浮世家與帝王之血簽訂的盟約?那些秘密,原本只屬於空桑皇室的最頂層!
他真的朝著天際的雪山伏倒下去,然而不是為了呈現自己的敬畏,而是陷入了徹底的昏黑。
「我聽到這個消息都嚇傻了,因為一旦做了大司命,就意味著他放棄了太子的位子,也就放棄了我。我拚命問他原因,他卻只說他有了其他理想,對皇位不再感興九九藏書趣。我不死心,以死相逼,他終於說一切都是為了空桑的命運。我還沒有聽懂,一道炸雷卻已落在他身上,竟然是懲罰他泄露了天機!我又是心痛又是害怕,不敢再追問下去,只是在幾年後他宣誓就任大司命的前夜,和他……於是,便有了朔庭。」白蘋皇后說到這裏,驀地想起當年自己是如何光著腳跑進空空蕩蕩的神殿,死命抱住沐浴齋戒后等待天明的淳煦,流著淚哀求他不要將她拋下。後來,一切的發生都是那麼順理成章,激|情痴纏,癲狂絕望,因為那是他宣誓將自己完全奉獻前,他們還唯一自由的一個夜晚。可是後來的事情證明,哪怕他並未違背自己的誓言,他們對神殿的褻瀆還是招來了慘重的報應……
「不錯,我們承擔的痛苦,又豈是你們能知道的?」白蘋皇后的嘴唇顫抖了幾下,終於平緩地說道,「風梧帝遲遲不立太子,實在是因為在淳熹和淳煦之間抉擇不下,以至於當時的朝臣分為兩派,為了太子之位明爭暗鬥。好笑的是,太子雖然遲遲未定,我這個太子妃卻提前明確了身份。只是風梧帝不知我和淳煦兩情相悅,早已私訂了終生。」
「有一次,我和淳煦年少貪玩,竟然不顧禁令爬上了白塔的最高一層。在那裡,我們驚訝地發現風梧皇帝竟然睡在地毯上,一貫嚴肅的臉上露著微笑,竟是從未見過的安詳歡喜。而他的身後,是一座創造神的雕像,最最古怪的是,那座雕像的眼睛竟然是藍色的!
「可是那時晨暉當你如同母親一般,你居然也下得了手,事後還若無其事地要他贖罪……你,你的心真是鐵石做的么?!」舒沫強忍著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用盡所有的力氣不在白蘋皇后的強勢面前顯出退縮。她忽然間是如此地憎恨這個女人,這個打著朔庭的旗號無情地摧毀了晨暉的女人。
「倒是你,軟弱的女人——」白蘋皇后輕蔑地盯著舒沫的眼淚,「你不是口口聲聲說愛著朔庭嗎,可你的愛情是虛假而短暫的,你怎麼可能和我強大而持久的母愛相比?你早已忘了他,背叛了他!」
「那楊先生覺得,我應該煉成什麼器物呢?」塵暉微笑著問。
這具身體就算得了傅川的靈力相助,也終於是要撐到了盡頭。
「我早說過,我的兒子是朔庭。」白蘋皇后筆直地站立在舒沫面前,滿面都是驕傲,「朔庭是那麼完美的孩子,我作為他的母親,自然巴不得將世上最好的一切都奉獻給他,就算他面前有一丁點不確定的障礙,我也會毫不猶豫地替他清掃乾淨!你沒有當過母親,不知道父母為了孩子願意承受一切——我寧可擔負世上所有的罪惡,也不能讓我的兒子再受到一點委屈和傷害!」
「就算還給你,你氣血衰竭,也再不能操縱它了。而我,還要用它來複活朔庭。」面對舒沫的狼狽,白蘋皇后仍然是那麼冷靜從容。
「可是,如果凈水聖使死了呢?」出主意的盟員笑道。
「我能怎麼過?還不就是在木蘭宗打雜而已。」鑒遙嘆了一口氣,臉色有些尷尬,「那一年的事情,是我對不起你……」
儘管擺脫了手指的壓制,拚命扇動翅膀的噬魂蝶卻如同生了根一般,再也逃不出那個小小的花盆。舒沫還沒有反應過來,奇迹發生了——噬魂蝶透明的身體中,忽然如同噴泉般爆發出萬千枝條,剎那間便生成了一株怪異的「柳樹」,而每一條「柳枝」的頂端,都垂掛著一隻小小的噬魂蝶,和原先那粒「種子」一模一樣!
「不可能,你不知道從極冰淵的位置。」舒沫緊緊地據守著最後一道防線,痛苦地發現自己面對白蘋皇后的強勢,竟然毫無反抗之力。
「我只得到了極小一部分而已,反正這個東西雖然號稱滋生萬物,也不能讓我的朔庭活過來。」白蘋皇后輕蔑地對舒沫道,「我只是想讓你知道,就算沒有你,我一樣可以復活朔庭。現在,我要做的,只是前往從極冰淵,將朔庭帶回來!」
「哦,盟主的意思是?」
「你出來吧。」塵暉用雙臂撐著自己坐在地上,對著草垛的方向吃力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