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九卷 三斷白骨案 第二章 書生苦信書

第九卷 三斷白骨案

第二章 書生苦信書

只見那老婦人牽著小女孩挨門乞討,到第二戶人家門前,出來個中年婦人,二話不說,反手便把門關了。老婦人望著其中一扇門上貼著斗大的「善」字,急忙低下頭來,與那小女孩言語什麼。蘇公上前三步,看得清楚,那老婦人與小女孩言語時,那滄桑的臉上竟露出慈祥、溫和、親切的笑容!蘇公心頭猛然一震,驚訝于老婦人的堅韌與樂觀,不由摸出身上僅有的銅錢,遮莫二三十個。徐君猷、孟震、馬踏月見得,亦紛紛解囊,湊了一把銀子銅錢。
那老婦人露出一絲尷尬、無奈而又滄桑的笑容,雙手捧著碗,連連作揖,喃喃道:「大爺行行好,給小孩施捨兩口吧。」身旁的小女孩貼著老婦人,驚恐而又渴望的望著那男子。那男子鄙夷的看著那老婦人,只是一個勁揮手,厲聲喝令那婦人滾開。那老婦人擠出一絲苦笑,嘆息一聲,一手牽著小女孩,轉身往下一戶人家門口走去。
舒牧一愣,惶恐的望了一眼徐君猷,問道:「逃脫多少犯人?可曾著人緝拿?」常砉吱唔道:「只走脫了一人,辛捕頭已著人四處緝拿了。」徐君猷淡然問道:「卻不知是何人竟如此膽大包天?」常砉忙答道:「乃是個坑蒙拐騙的潑皮,喚作元綠。」舒牧聞聽是個潑皮,暗自鬆了一口氣,正色道:「務必將此人捕獲。」常砉唯喏。徐君猷嘆道:「這些市井潑皮無賴,多是油鹽不進之徒,有時確實令人頭痛得很。」舒牧嘆道:「亦是教化不夠,自小好逸惡勞、遊手好閒慣了。黃岡城中,此等人甚多。」
舒牧引眾人入得縣衙,常砉早已安置了宴席。到得宴客堂,果然別緻,窗外是一方水池,不時有游魚泛起漣漪。堂內懸有四副捲軸,乃是春夏秋冬四季圖。蘇公看那桌上,約莫十五六道菜,花樣繁多,但多是素菜。舒牧客氣寒暄了一番,又言些招待不周云云。此時刻眾人多已飢餓,也無那多講究,各自入席落座。待眾人吃進口去,不由讚歎起來,便是善於烹飪的蘇公也連聲道好。徐君猷追問何人掌勺,竟做得如此美味?舒牧笑道:「非是他人,正是常砉常押司。」一旁站立的常砉急忙上前,拱手謝過諸位大人的褒獎。
正待商議送去。卻見那老婦人牽著小女孩往另一戶開著門的人家走去,與此同時,過來一名縣衙公差,遮莫四十歲左右,留著山羊須,手中兀自提著一壺酒,這公差恰巧正是這戶人家主人。那老婦人望見公差,唬了一跳,哪裡還敢去乞討,急忙轉身快步往下一戶人家。那公差見得,不由一愣,忽然喝住那老婦人,上前兩步,定睛細看,臉色一變,忽然環視四下,瞟望了徐君猷等人,急忙拖拽著那老婦人並小女孩進得自家屋去,竟又回身探頭張望街巷一番,匆匆將門扇關了。
蘇公笑罷,忽幽然嘆息一聲,道:「去年十月,蘇某隨徐大人,馬將軍前往蘄春,查證蘄春縣令譚百丈呈報該縣石馬庄驚現神獸一事,我等到得石馬庄,卻逢得庄中曾游遇害一案。庄中焦無泥引我等前去,那坡上依次有三處屋舍,第一家是縣衙嚴竇嚴押司家,第二家是死者曾游家,那第三家有三間茅舍,甚是破爛敗落。那焦無泥道:這第三家乃是庄中秀才焦明月,前年便赴京城趕考去了,至今未歸,家中亦無有他人,甚是破落。徐大人、馬將軍可曾記得?」徐君猷、馬踏月聞聽,頓時目瞪口呆,那嚴竇、曾游倒還記得,秀才焦明月之事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蘇公看得清楚,心中不由疑惑起來:這公差神色似甚緊張,行徑怪異,他分明認識那老婦人,但他為何這般惶恐,似乎害怕什麼?他一個公差會害怕什麼呢?害怕被人看見?他與那老婦人之間又是什麼關係?那廂孟震苦笑道:「看來,我等想送錢出去,竟送不出手。」徐君猷搖搖頭,唏噓嘆息。蘇公淡然笑道:「好歹那老婦人弄到了晚飯,也罷,也罷。」
蘇仁不由打了個激靈,宛如三九天冰水洗頭一般,扭頭望那亭中,微弱燈火之下,蘇公四人兀自在飲酒言語。亭外有六七家人隨從,或坐或立,一動不動,想是已經睡著了。蘇仁又張望那花園深處,心中思忖:莫不是府上哪對男女在此幽會不成?細細一想,徐大人等在此飲酒多時,花園之中人多眼眾,幽會的男女當早早溜脫避開,怎會如此不知死活?若非幽會男女,又會是何人呢?
蘇公淡然一笑,衝著蘇仁擺擺手,道:「本是簡單之事,經你這一番言語,便複雜得很了,真可謂一線揉團。孟大人休聽他言。東坡以為,此字乃是硯台主人所刻。」孟震笑道:「孟某卻九九藏書以為其言有幾分道理。」蘇公搖搖頭,笑道:「但凡制硯之人,鐫刻硯銘,必不會刻其姓名,而只是刻其齋號、印記。再者,制硯之人以硯台為生,其刀功必有一定造詣,筆跡流暢而又圓滑,否則會貽笑大方。孟大人且看此字,甚是拙劣,兀自有誤刀痕迹,可見其刀功甚差。」
受黃岡縣令舒牧、主薄尹塘之邀,徐君猷、孟震等人來到黃岡縣城,因偶遇大雨並意外逢得一樁白骨案,耽擱了三個時辰,待眾人到得黃岡縣衙時,已是申牌正時。那黃岡縣衙經一番修整,現已煥然一新,兀自散發出陣陣油漆味兒。衙前鼓架上一面嶄新的聞登鼓,聞登鼓下有一塊方形大青石,約莫四五百斤重,大青石中鑿有一槽,槽中嵌著一個銅匣,嵌得甚是嚴實。那銅匣長約兩尺,寬一尺,匣面上有一個寸余大小的洞口,乃是投塞狀子的入口。
宴席罷,舒牧引眾人到得花園之中,園中有一座亭台,四下花開正艷,香氣襲人。眾人或在亭內飲茶,或在園中賞花。不遠處,蘇公與孟震站在水池旁,低頭觀賞那水中魚兒,但見大小鯉魚游來游去,其中兀自有數尾紅鯉魚,分外醒目。蘇公忽然記起那方硯台,急忙召喚蘇仁過來。蘇公要了硯台,蹲下身來。孟震詫異不解,詢問緣故。蘇公低聲相告,孟震驚訝道:「仵作驗屍之時,怎的未曾聽他言及?」蘇公淡然笑道:「那仵作來之前,我便已經將之藏了。」孟震一愣,道:「蘇兄為何要瞞過仵作?」蘇公道:「但凡白骨案,時日久遠,線索有如大海撈針,甚難斷案。與骸骨相關者,皆是緊要物證。此案最關鍵之物,或是此方硯台。」孟震點點頭,道:「既是關鍵證物,蘇兄為何私藏,而不告知徐、舒二位大人?」
蘇公喝了一口濃茶,淡然一笑,道:「那硯台缺了一角,正巧在『明』字之後,或許那殘缺的一角上正巧有個『月』字。」孟震眨著眼睛,笑道:「蘇兄不過是推測罷了。或許有,也或許沒有,或許只是巧合。」蘇公點點頭,笑道:「焦姓者,非如趙李張劉王等大姓,此姓較少,今同姓又同一字者,少之又少,而同為書生秀才的更甚。此中也未免太巧合了吧。」
眾人復又前行,一路無話,出了縣城,行了數里,到得黃州府城,天色已大黑。徐君猷令徐溜備些酒菜,邀孟震、蘇公、馬踏月共飲,三人亦不推辭。是夜,四人暢飲至子牌時分,皆有五六分醉意,蘇公酒勁上來,竟如少年狂般放聲歌唱起來,滿口蜀語,惹得徐君猷等人哈哈大笑。孟震高舉酒杯,笑道:「李太白詩云: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來來來,蘇兄再飲一杯。」蘇公聞聽此詩句,心中忽然想起了湘潭居士張睢,自湖州一別,竟再也未曾聞聽得他的音訊了,又不免傷懷感嘆起來,正所謂人生要有別,歲月去飄忽。
眾人回得亭來,徐君猷、孟震、蘇公已有七八分醉意。孟震趴在桌邊,喘著粗氣,又似是鼾聲。蘇公坐在一旁,眯著眼睛,似醉非醉。徐君猷搖搖晃晃,戰立起來,喃喃問道:「何……何事?」徐溜道:「適才蘇爺發現竊賊,追趕至牆下。」徐君猷一愣,瞪了徐溜一眼,嘟囔道:「大胆!……堂堂府衙……怎的有賊?……賊在何處?……」徐溜忙道:「已經逃之夭夭了。」徐君猷搖晃著頭,哈哈一笑,唱道:「……哇呀呀……只恨爹娘少生兩條腿……」孟震忽然一拍桌子,閉著眼睛,叫道:「大人唱得好!」這一聲吼,倒是把徐溜、蘇仁嚇了一跳。
徐君猷急忙招手,喚人搬過一把椅子,又添加了一套酒杯碗筷,邀常砉上桌同飲。常砉忙言恭敬不如從命。舒牧令女婢將酒杯斟滿,常砉端起酒杯,謝過諸位大人,而後一飲而盡。眾人飲酒吃菜,一團和氣。舒牧道:「其實銅匣投狀之法,非是卑職所想,乃是常押司所諫。」常砉謙恭道:「小人亦不過隨口提起,還是舒大人從諫如流,勤政愛民。」孟震點點頭,道:「為官為吏,當時時有為民之心。」常砉點頭道:「大人說的極是。舒大人亦屢屢告誡小人等,不可鋪張浪費,大吃大喝,凡事當厲行節約,故而宴席多為素菜。萬望諸位大人休要見怪。」徐君猷點點頭,問道:「常押司到縣衙多久了?」常砉答道:「回大人,已有兩年多了。」徐君猷點點頭,笑道:「真乃舒大人的左膀右臂。」
四人回得亭中,不多時,常砉尋來了報失卷宗。據卷宗所記,最近三年,黃崗縣共報失蹤十九人,其中婦人三個、年輕女子五個、小孩四個、老人四個、青壯男https://read•99csw•com子三個。其中三名青壯男子,分別喚作高三、陳周、余東。高三,三十歲,乃是個潑皮,已失蹤兩年十個月;陳周,二十六七歲,乃是個書生,已失蹤兩年六個月;余東,三十五歲,乃是縣裡督征賦稅的差吏,因貪污稅款事發而逃,已失蹤一年八個月。眾人商議后,舒牧令常砉著得力衙役前去查問高三、陳周、余東、焦明四人情形。
蘇公睜開眼來,捋著鬍鬚,忽問蘇仁道:「你手中何物?」蘇仁忙道:「乃是那賊人落下的包袱,包袱中有幾卷書。」蘇公一愣,眯著眼睛,詫異道:「賊人的書?」馬踏月笑道:「想那廝是個讀書的賊。」蘇仁搖頭道:「或是賊人先前自別處偷來的。」蘇公招招手,令蘇仁遞過包袱,置於桌邊,解開來看,共是七卷書,最上一卷乃是《周禮》,其下是《詩經》,又有一卷《韻法必備》、一卷《論語》、一卷《孟子》、兩卷《詩賦大全》。蘇公看罷,呵呵笑道:「如此看來,還是個趕赴京城科考的賊。」
徐君猷一干人等站在一旁,靜而觀之。蘇公一手捋須,滿臉苦笑,幽然嘆道:「《禮記》有雲: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而今之世道,卻是富者富,窮者窮,飽者飽,餓者餓。普天之下,又有幾個所謂父母官真正關心百姓之饑寒飽暖?」言罷,偏頭見徐君猷臉色尷尬,隱有愧疚自責神色。蘇公猛覺自己失言,適才話語並無譏諷徐君猷之意,但在徐君猷聽來,卻似是沖他而言,正所謂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蘇公暗暗責怪自己口無遮攔。
原來宋代科舉基本沿襲唐制,進士科考帖經、墨義和詩賦。王安石任參知政事後,對科考進行改革,取消詩賦、帖經、墨義,專以經義、論、策取士。熙寧八年,宋神宗下令廢除詩賦、貼經、墨義取士,頒發王安石《三經新義》,以論、策取士。並把《詩經》《周禮》等稱為大經,《論語》《孟子》稱為兼經,定為應考士子必讀書,規定進士考試為四場:一場考大經,二場考兼經,三場考論,最後一場考策。殿試僅考策,限千字以上。王安石的科考改革,遭到蘇軾等人反對。后隨著朝廷動亂的變化,《三經新義》被取消,科舉考試,或考詩賦,或考經義,或兼而有之,變換不定。
孟震眯著眼睛,思索道:「蘇兄所言亦有道理。尋常兇手隱秘埋屍,又怎會思量嫁禍他人。若如此,只能言此人狡猾至極。」蘇仁低聲道:「若兇手真的有這般狡猾,又將如何?」蘇公端詳著那方硯台,喃喃道:「無論如何,我等當先查明這硯台的主人。」孟震瞥望了硯台一眼,苦笑一聲,道:「此硯甚是尋常,蘇兄又如何查起?」
這時刻過來一老一少兩人,那老者,乃是個婦人,約莫六十多歲,衣衫襤褸,滿臉蒼霜;那小孩是個女孩子,遮莫六七歲,一臉童真,卻盡顯菜色。那小女孩望著門檻上胖男孩那碗飯,滿臉眼饞神色,兀自吞了幾下口水。那老婦人滿臉風霜,面無表情的停下腳步,顫巍巍自一個髒兮兮的布袋裡摸出一個瓷碗來,那瓷碗邊沿兀自缺了四五處口子。那胖男孩抬起頭,有些害怕的看著那老婦人。
徐君猷拿起《周禮》,哈哈笑道:「見得此書,不由令君猷想起少年趕考之時,意氣風發卻又懵懂無知。轉眼之間,竟是二十年前之事矣。」蘇公聽得此言,頗有同感,拿起《韻法必備》,笑道:「進士以聲韻為務,縱然無趣,卻由不得你不學。」笑罷,又嘆息兩聲,搖搖頭。翻開扉頁,蘇公不由吃了一驚,竟似醒了四五分酒,瞪著眼睛,口中喃喃。蘇仁好奇,探頭望去,卻見那書紙上寫著「焦明月」三個行草體字,顯然是這書的主人。蘇公霍然站起身來,放下《韻法必備》,又看那《詩賦大全》,兩卷《詩賦大全》書內皆寫著「焦明月」,又看其他書籍,皆是如此。最後拿起那捲《詩經》,不由哈哈笑道:「好一卷《詩經》,竟是二嶺齋坊刻!」徐君猷聞聽,急忙低下頭來看,果然見得封面上有「二嶺齋」印記。
蘇公將茶水倒在手掌心中,敷在額頭之上,又濕了左右臉頰,呵呵笑道:「端的是喝多了。」徐君猷哈哈笑道:「蘇兄何不藉著今夜酒興,賦一首千古絕句?徐某最為欣賞蘇兄那句: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遙聞仙人語,明月明日明。」蘇公一愣,哈哈笑道:「徐大人誑我也。你當我真醉不成?這前兩句系我所作,此後兩句何來?我倒是記得李賀有詩云:樓頭曲宴仙人語,帳底吹笙香霧https://read.99csw.com濃。」徐君猷笑道:「蘇兄問:明月幾時有?徐某便答:明月明日明。」蘇公哈哈笑道:「有趣有趣。只可惜這明月已經被燒了,何來明日明?」徐君猷一愣,反問道:「明月怎的會被燒了?」蘇公笑道:「焦明月,豈非是言明月燒焦了?」孟震哈哈笑道:「花上曬褲,背山起樓,對花啜茶,明月燒焦,端的大煞風景。」
徐君猷近得銅匣前,饒有興緻的觀看一番。縣衙門口早有人迎了過來,那人約莫三十四五歲,留著少許鬍鬚,滿面笑容,溫文爾雅。那人過來拱手相迎,徐君猷望著舒牧,問道:「這位是……?」舒牧忙道:「他乃是卑職手下常砉常押司,寫得一手好字。」那常砉急忙上前施禮,拜見徐君猷、孟震等人。徐君猷聞聽,淡然一笑,乜斜著眼望了一下蘇公,言下之意:在蘇軾面前論書法,豈非是魯班面前弄斧頭、關公面前玩大刀?
蘇公望著徐、馬二人滿臉迷惑,淡然道:「莫不是東坡誑騙二位不成?」徐君猷笑道:「蘇兄過耳不遺,往往于隨意言談中發現玄機,覓得破綻,徐某深信不疑。既如此,明日一早我便遣顏未前往蘄春石馬庄,查證此事。」蘇公點點頭,道:「可令顏未攜帶此中兩三卷書,令庄中鄰里辨認字跡。」徐君猷點點頭,思忖道:「若焦明月兩年前便已遇害,為何今日才現書卷?而這書卷又偏偏落在我府衙之中?」
那廂徐君猷見孟、蘇二人在池邊私語甚久,不覺好奇,走將過來,只見得蘇公手中一方硯台,詢問何來。孟震便將前後細細相告,徐君猷驚訝不已,遂喚舒牧前來。舒牧近得前來,聞知此事,亦甚感吃驚。四人商議,舒牧著人暗中查探「焦明」者,又令押司常砉去取往年報失案卷。
蘇仁離了椅子,貓身隱在花草叢中,慢慢挪向花園深處,那聲音雖小,但愈來愈清楚。蘇仁可以肯定,那黑暗之中確實隱藏有人!蘇仁心中疑惑:難道是盜賊不成?這賊膽子也忒大了點,竟然敢到府衙偷盜?蘇仁心中暗笑,不想得意忘形,壓斷了身旁花枝,弄出微微聲響來。正所謂千里之堤,毀於蟻穴,便是這微微聲響,驚動了暗處之人。蘇仁聞得一陣倉促聲響,隱約見得花草叢中冒出一個男子黑影,快速逃離。蘇仁急忙站起身來,追趕上去,厲聲喝道:「何人?」隱約中見得那條黑影跑至牆根,快速的爬上了一株大樹,然後躍到牆頭,翻身過去了。
蘇仁俯身拾起包袱,笑道:「真是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那廂馬踏月過來,問道:「不知包中何物?」徐溜笑道:「定是這廝行竊時所用的器具。」蘇仁掂量了一下包袱,搖搖頭,將手中燈籠交與徐溜,解開了包袱,卻見得是七八卷書。馬踏月不由一愣,笑道:「不想竟是個文賊。」蘇仁疑惑不解,復又自徐溜手中拿過燈籠,四下照視一番,未見其他可疑之物。
徐君猷端起茶杯,飲了一大口茶,又拍了拍額頭,道:「蘇兄之意,這焦明月便是殺人兇手,兇器便是他這方硯台。」馬踏月疑惑道:「這廝明為書生,實則是個竊賊。今日膽大妄為,竟潛到府衙中來了。」徐君猷憤憤道:「明日一早便著人緝拿這廝。」蘇公翻著書卷,幽然嘆息一聲,道:「大人不必著人緝拿他了。」徐君猷一愣,問道:「蘇兄此言何意?」蘇公放下書卷,嘆道:「只因他已經死了。」眾人甚為驚訝,馬踏月追問道:「蘇大人怎知他已經死了?」蘇公嘆道:「雨後衝出來的那具白骨便是焦明月!」眾人不解,徐君猷忍不住問道:「你據何判斷那具白骨便是焦明月?」
蘇仁追至大樹下,淡然笑道:「果然是一個蟊賊。」這時刻,亭中眾人陸續趕到,當先一人正是馬踏月,急急問道:「蘇爺,何事?」徐溜引眾家人提著燈籠趕來。蘇仁笑了笑,道:「適才見得一條黑影,似是個男子。我追趕至此,那廝翻牆逃了。」馬踏月疑惑道:「莫不是來了竊賊?」徐溜不以為然道:「哪個竊賊如此膽大,敢來府衙行竊,恁的不知死活了。」蘇仁順手拿過一名家人手中的燈籠,近得牆邊大樹,察看樹榦,果然有踩踏痕迹。低頭一看,卻見得地上一個包袱,分明是方才那賊人爬樹逃離時落下。
眾人吃著酒菜,說著閑話。正言語間,卻見得曲廊處急急過來兩人,與門外的僕役言語甚麼。那僕役似甚為難,只道老爺在陪知州大人。蘇公把眼望徐君猷,徐君猷會意,淡然道:「舒大人,門外是何人呀?」舒牧一愣,側耳一聽,聽得門外人言語,遂示意常砉出門去。常砉會意,急忙起得身https://read.99csw•com來,拉開門,側身出去與門外人言語。不多時,常砉閃身進來,近得舒牧身旁,欲細聲相告。舒牧擺擺手,道:「知州大人在此,有何不便?你只管說便是。」那常砉尷尬一笑,道:「門外乃是牢城營的管事和捕頭辛何,他等道午牌時分有犯人越獄逃跑了。」
蘇公點點頭,輕輕嘆息一聲,蹲下身來,一手掬得少許清水,澆到硯池中,而後輕輕撫摩。不多時,硯池中泛出墨色。蘇公傾了墨水,索性將硯台浸入水中,隨手扯了一把水草,擦洗起來。待洗得乾淨后,可見硯石紋理,翻轉過來一看,蘇公忍不住驚喜道:「這硯背上有字!」孟震急忙湊過頭來看,卻見得硯台底部刻有一些字,字跡依稀可辨,乃是「桂折一枝,傳圭襲組」八個楷體字,左下角殘缺,但依然保留有「焦明」二字,只是較前八字小許多。
舒牧望著徐君猷,微微嘆息道:「也是常押司時運不濟,空有滿腹才華,每凡進京赴考,躊躇滿志而去,垂頭喪氣而歸。後來,縣衙押司朱子侃暴病身亡,卑職身旁缺少得力人手,便募了他來。」徐君猷嘆道:「原來如此。那個朱押司,本府倒還是記得,他也是個耿直正義、抱誠守真之人。」舒牧點點頭,嘆道:「大人說的是,卑職甚是器重於他,可惜天妒英才,英年早逝呀。」
徐君猷呵呵笑著,道:「蘇兄休要再戲弄於他了。且說方才那翻牆之人,夜入府衙,究竟是何目的?」蘇公捋須思忖,良久,搖了搖頭,喃喃道:「難道真是賊人自他處偷來的書卷?一切難道只是巧合而已?」
蘇公淡然笑道:「殺人害命,掘坑埋屍,此等陰謀之事,行事時必然小心謹慎。今日,那崩塌露骸之處,挨著道旁,白日人來人往,甚是不便。蘇某猜想,那兇手定是白日殺人,夜間偷偷掩埋屍首。如此推想,那兇手居住並不甚遠。」孟震望著蘇公,微微點頭。蘇公又道:「那兇手可能就是田家莊或周圍庄鎮人,其思量埋屍之處,不可太近,又不可太遠,如此容易負屍前行,又便於趕回來;掩屍之地,地形又當是他所熟悉的。今日白骨暴露,必然驚動四方,那時刻人多眼雜,若貿然示出硯台,恐走漏風聲被那兇手聞得,故而將之藏匿起來了。」孟震連連點頭,驚訝嘆道:「蘇兄好生小心謹慎。」
蘇公翻轉硯台,道:「硯台乃是文房磨墨、貯墨和掭筆所用,其源可追溯至三皇五帝之時,后歷經春秋戰國、秦漢隋唐,到得如今我大宋,硯台日益講究精緻,最著名者莫過於端、歙、洮、澄泥四大硯,此外因石質之不同,又有數十種甚至上百種石硯。但凡佳品,石質堅韌,紋路細膩,色彩沉著,吸水透水較弱,溶墨甚好,又易於清洗,不傷筆毫。我等寫字之人若要得一方好硯,真可謂千金易得,一硯難求。東坡亦有藏硯之癖好,前後經手數十余方佳硯,其中多半贈送他人,餘下者遺失烏台,甚是可惜。此硯雖然堅硬,但石質平平,製作亦甚粗糙,遮莫二十文錢便可買得。」孟震聞聽,無奈的搖搖頭,道:「此等硯台,比比皆是。蘇兄僅憑此方硯台,若要查出主人,無異於東海尋針一般。」
蘇公嘆息道:「徐大人、馬將軍,你二人果真想不起來了?」馬踏月一愣,把眼望徐君猷,徐君猷滿臉疑惑,來望馬踏月。二人如墜雲霧,不知蘇公何出此言。蘇公嘆道:「二位端的是貴人多忘事!明明到過焦明月家,今日卻這般懵懂。」徐君猷眼巴巴望著蘇公,馬踏月更是莫名其妙,摸門不著。徐君猷忽然笑道:「蘇兄今夜定是喝多了酒,說起胡話來了。這焦明月者,徐某可謂聽所未聽、聞所未聞,又何嘗到過他的家裡?蘇兄今夜醉得這般,恁的可笑。」馬踏月在一邊淡然而笑。
孟震道:「桂折一枝,傳圭襲組。乃是喻指科舉高中,取得功名。如此推想,這硯台主人乃是個寒酸秀才,一意苦讀,只求他日能金榜題名,故而在硯台上刻下硯銘,勉勵自己。」蘇仁疑惑道:「眾多制硯人在造硯之時,也在硯側、硯背、硯蓋上刻有硯銘,銘文多是雅緻的詩句,或是警句。當賣主擺出數方相同硯台,買主必定選買鐫刻有自己喜好詩文的硯台。」孟震吃驚的望著蘇仁,連連點頭,笑道:「你此言甚是,我竟沒有想到。如此言來,此字若非硯台主人所鐫刻,而是制硯人早先便已刻好了的。」蘇仁又道:「這『焦明』二字或是制硯人名號。」孟震不由嘆道:「此硯台甚是尋常,便是尋得制硯人,他制得賣出硯台不下千百,又怎的記得此方硯台主人?」
蘇公望著徐君猷,捋須笑道:「九-九-藏-書徐大人果然未醉!」徐君猷望著蘇公,哈哈一笑,道:「蘇兄酒量遠勝過徐某。」孟震聽得二人言語,連連搖頭,道:「孟某醉矣,不敢再飲了。」蘇公笑道:「孟大人如此清醒,怎言醉了?」孟震只當蘇公還要勸酒,連連擺手道:「確實醉了。」蘇公不依不饒道:「但凡酒徒真正醉了,便口出狂言:我未醉,來來來,再來一斤!而絕不會言自己醉了。孟大人分明清醒得很,否則怎知自己醉了?」孟震語塞,趴在桌上,只是搖晃著腦袋。
蘇公翻開扉頁,《詩經》上沒有署「焦明月」,卻用墨汁畫著一柄斧頭,斧刃破裂殘缺,斧身數條花紋,不由詫異,皺眉思忖,猛然一拍桌子,叫道:「端的怪哉。」眾人看著蘇公,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便是那趴在桌邊的孟震也醒了過來,愣愣的望著蘇公,疑惑不解道:「蘇兄何故如此一驚一咋?」蘇公指著眾書卷上「焦明月」三字,淡然道:「孟大人不覺得這名字似曾在哪裡見過嗎?」孟震一愣,湊過頭來看,喃喃道:「焦明月?焦明月?確似在哪裡見過。焦明……?哦,我明白了,便是那方硯台的背面!」徐君猷恍然大悟,連連點頭,道:「正是正是。」孟震又皺起眉頭,思索道:「可那方硯台刻的是焦明,而非焦明月?」
此時刻,亭外眾多家人侍女隨從等已然睡意濃濃,無精打采,東倒西歪。且說蘇仁吃飽喝足,尋了把椅子,靠著一株大樹歇息,迷迷糊糊。不知時辰,忽然聞聽得花草叢深處有響動,蘇仁頓時驚醒,探頭張望,黑乎乎的看不清楚,側耳細聽,隱約聽得微微細響。蘇仁心中疑惑:莫不是貓狗之類的畜生?又細聽片刻,並無異常聲響。蘇仁暗笑,復又眯上眼睛,不想剛合上眼皮,竟又聞聽得那花草深處有低低咳嗽之聲,那聲音分明是人!
孟震細看,果如蘇公所言,硯銘有五六處誤刀刻痕,思忖道:「如此言來,這方硯台的主人乃是喚做焦明。」蘇公點點頭,又蹙眉道:「正是。但此硯左下角殘缺,或許這『明』字之後還有一字,也不無可能。」孟震道:「既已知『焦明』二字,要找到硯台主人便容易多了。」蘇公點點頭。
蘇仁忍不住插言問道:「那兇手為何忽略了這硯台?莫不是他有意放置其中,意圖嫁禍他人?」孟震聞聽,不由一愣,思忖道:「不無這般可能。」蘇公望著手中硯台,道:「這方硯台或是兇器,亦或非兇器。若是兇器,兇手從何處拿來?這硯台主人是何許人?若非兇器,為何與骸骨同在?其一,或是死者之物,隨身帶來,故而兇手並未留意;其二,如蘇仁所言,乃是兇手有意為之,意圖嫁禍他人。但他要嫁禍何人?但凡意圖嫁禍他人者,必有意留下線索,讓人察覺,而不會隨屍體同埋,若非今日暴雨,此骸骨或許數十年甚至百年不見天日,如此嫁禍他人又有何用處?」
不待老婦人開口,只見得自堂屋內出來一個三十余歲的男子,一把扯起坐在門檻上的胖男孩,口中罵道:「老子說過多少次了,不準坐在門檻上吃飯,弄得象個要飯的叫花子。」拉起小孩,正看著門檻外乞討的老婦人並小女孩,那男子頓時露出滿臉厭惡神色,衝著那老婦人連連揮著手,沒好氣的道:「真是說叫花,叫花就到,真他媽敗興。走走走,我自家人吃都少了,哪裡還有飯施給你?」
蘇公隨意翻閱起來,這二嶺齋坊刻《詩經》,錯字甚多,幾乎每頁字句旁多有更改之處,譬如那《國風·鄭風·東門之墠》的「墠」字,竟然刻成了「蟬」字;又如《周南·桃夭》中的「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一句竟刻成了「桃之天天,火勺其華」。凡此等等,不勝枚舉。蘇公苦笑一聲,不由想起了葉來風,便是因書卷上一字之差改變了人生前程。徐君猷見得,追問道:「蘇兄何故發笑?」蘇公將《詩經》遞與徐君猷,道:「且看這二嶺齋坊刻,顛甲倒由,重紕貤繆,錯誤百出。亦難為這焦明月了,竟逐字逐句,一一更改過來;其中又有註解、評點。」徐君猷看罷,亦笑了起來,道:「想必是二嶺齋早期坊刻,後來刻印書籍,似無這多謬誤了。」
酉牌末時,徐君猷、孟震、蘇公、馬踏月等別了舒牧,出了黃崗縣衙。此時刻,天色漸暗,過了四五條街巷,炊煙四散,夾雜著陣陣菜香,也有的人家已經吃飯了。但見街口的一戶富裕人家,一尺多高的門檻上坐著一個胖乎乎的小男孩,遮莫七八歲光景。那小孩端著飯碗,一邊大口吃著飯,一邊溜眼看著來來往往的人。蘇公饒有興趣的看著那小孩,只見那碗白米飯上兀自堆著數塊肥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