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法有雲：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安，忘戰必危。百兵所謂的馬放南山，不會有的。」我搖了搖頭，「但是我要大軍在這裏紮根卻是眼前的事，你也要成全我，是不是這個理？」

「賀弟妹身懷六甲之喜。愚兄白字。」我讀著信封背後的題字，的確是韋白的手筆，幾十年的功力在裏面，旁人要偽造也不是那麼容易。

「韋大人沒說別的么？」我問那人。

我會走么？

「哦，姑娘家能說什麼？姑娘家能說什麼？」我輕輕重複了兩遍，芸兒一臉飛起一片紅霞，章儀也聽出了弦外之音，捶打我的肩膀。

兩女笑彎了腰。章儀又在我額頭點了點，道：「美得你！天下就沒好男子了么？孫大人想說給蕭統領，但蕭統領諸多推搪。強扭的瓜不甜，我們記得夫君說過路先生的徒兒，便帶著李小妹去打了一副耳環。」

「多餘的東西不要帶了，我們是逃難。」我看著兩個老大的箱子，道。

「相識一場，本想留些想頭，卻身無長物。」我苦笑道，「明日待我走後，仲進可去我的書房找《平倭戰記》一書，左思右想拿不出手，既然要走了，帶著也是累贅，裏面有些用兵心得，也請眾位將軍去指點吧。」

史君毅高聲道：「來人，將那些冒充京師來使的人都打入大牢，好生看管。」

「瞧你，人家也算救過你的命，薄情寡意！」章儀生手在我額頭一點，倒是一旁的芸兒幫我打了她的手，惹得章儀又嘟起了櫻桃小嘴。

我點了點頭。

年初二，我寫了新年賀表送回京師，又草擬了告遼東百姓令，命人抄寫，張貼各縣。如此便耗去一日，待放下筆才覺得有些安靜得反常，一問差役，原來兩位夫人一早就出去了。雖然知道她們不會有事，卻忍不住擔心起來。尤其是芸兒，必定被章儀那妮子慫恿的，居然不告而出。

「剛才那些人居然要入公署搜人，儀妹便身著甲胄提劍擋在門口，不讓他們進來。」芸兒抬頭道。

「我是過來人，有一言相告。」我道，「男女情愛之事，誠如軍戰，兩軍相遇勇者勝，一鼓作氣，彩禮先送去再說！」我敲打著如意。

轉眼間，新年就到了。

一時冷場，石載忍不住道：「我聽說蕭將軍在出征高濟之前，在京師有個心儀的女子，不若接來北疆，雖是苦寒之地，卻也不會委屈了她。」

「大夫莫若放百兵回家看看，順便把此事定下來，若是不能帶著弟妹回來，那你也不必回來了。我帳下的蔡濤眼熱你的游擊營許久了。」史君毅半真半假笑著說道。

章儀卸了甲胄，三人默默無語，一直到了晚飯時分家裡還是一片暮氣。我吃了一半，實在咽不下去了。再看看她們姐妹，碗里的飯菜幾乎沒有動過。不過是一紙文書，居然弄得如此壓抑。

「慢！你游擊營怎能隨意入城？來人，給我調遼東指揮使司的衛隊過來。」史君毅攔住蕭百兵，調了自己的親衛。

「大夫，有人自稱帶著聖旨來了，人已經被末將攔在城外，還請大夫示下。」

我也笑道：「這是喜事，孟覽也是忠厚之人，又生得魁梧，怎樣？李家妹妹怎麼說？」

孫士謙也嘆了口氣，道：「唉，也是我大越之禍，當此國難之時，還是有小人要壞我大越棟樑。」

「還沒排香案，莫若回公署……」

「夫君。」長久的寂靜之後，芸兒輕輕喚我。

我跪在地上，手指恨不得插入凍土。史君毅剛才寫的那個字又在我心頭纏繞，不自覺呼吸更甚。

「大夫，百兵一人死不足惜，大夫自重！」蕭百兵似乎讀出了我的心思……我頓時醒了過來，為剛才卑鄙的念頭自責不已，道：「百兵說什麼話！我明可名豈是讓人替死之輩？去請史將軍，孫大人，上城頭，我們去城門口迎旨。」

「不，她只是市井女子，只是……郎有情，妾未必有意啊。」蕭百兵嘆了口氣。

「儀妹！」芸兒叫住章儀，又輕聲道，ｒeａｄ.９9ｃｓw•ｃｏｍ「夫君若是一走了之，麾下的將軍文吏，恐怕難逃一劫。」言罷一聲輕嘆，更讓我楸心般的疼痛。剛才差點就想開口讓蕭百兵開偏門送我走……但若是如此，這些為國為民廝殺疆場的勇士可能一生都無望再過山海關。

蕭百兵一身戎裝，還在喘氣，見我出來，道：「末將今夜帶人巡城，見有隊人馬星夜趕路，叫開城門。末將自然不會放人半夜入城，只是那人自稱是欽差，手持聖旨。故標下特來請示大夫，這城門是開，還是……不開。」

「夫君，到了這種時候，你還要敢我們走么？」芸兒的臉上印著窗外亮起的火光說不出的凄然。

「大夫！反了吧！」

我開門見山，道：「百兵，手下也有萬余之眾了吧。弓馬還算勤奮么？」蕭百兵一躬身，道：「末將不敢鬆懈，只是年關才放了三日的假。」我點點頭，又問道：「兵士還聽從號令么？」蕭百兵一怔，道：「大夫緣何有此一問？」

芸兒終於忍不住了，撲倒在我懷裡放聲大哭起來。章儀趴在我的肩膀上哭著，絲毫不輸給芸兒。我輕輕拍著兩位夫人的頭，柔聲道：「無官一身輕，我們去江南，買幾畝地，租給人家收租子。你們再給我添幾個小子丫頭，我教他們讀書寫字，不也挺好么？別哭了……」

芸兒顯然很高興，幫我穿了大衣，仔細地幫我圍了腳。章儀早就等得不耐煩了，還沒待芸兒站開便推動了輪椅，差點把芸兒撞入我懷裡。

「聖上還有道密旨，著明可名自見。」邱濤遞給我一個火漆封好的錦囊。

「哪個李家妹妹？」我微微皺眉，一時想不起什麼妹妹來。

芸兒把頭放在我的胸口，似乎在聽我的心跳。

我剛要伸手接旨，聽到成敏失口喊了出來，硬生生停住手，忍住鼻酸，沉聲道：「本官尚未接旨便還是遼東經略，史君毅！」

「這……人家未必肯。」蕭百兵扭捏道。

此外還有發國書通告列國之語……

我靠近女牆，大聲喊道：「幾位是京師來人么？」

「我們能走是件好事，都別哭了，好好休息一會，城門一開我們就走，別讓人送了。」我柔聲安撫道。

眾人從我臉上看不出絲毫的喜悅，知道其中另有深意。待傳閱了邸報，武將無一不握拳豎眉，義憤填膺。

那人謝過，跟著差役走了。

「早也早不到哪裡去，總不能讓孩子騎著馬駒去打仗。」我苦笑道，「還是那句話，三年自保，五年不貢。只要給我十年……我就揮軍打到天陰山！」

「夫君，奴家錯了。」芸兒低頭垂眉，弄得我倒沒了脾氣。

我似乎看到了一絲希望，刮開了火漆，抽出裏面明黃金帛，上面寫著：「明卿若是有悔過之心，朕可赦免族人，免其連坐之罪。」我眼前一陣暈眩，根本想不起來當日要我成婚的天子的容貌。

「李大夫當日隨軍來了，見遼東苦寒之地，醫道衰落，也便沒回中原，留在燕州懸壺濟世，已成名醫了。」芸兒微笑道，「他妹妹今年十八，也到了該出閣的年紀。這次李健帶了妹妹來雲州，說是給孫大人拜年，其實也想給妹妹找個好歸宿。」

「那就把她搶來，我給你做主。」我大袖一甩。

「下官……記得了……大人一路順風……大人，安身之後能否想法見告？我等也好安心。」孫士謙道。

「又是京師？不見不見！」章儀已經拍案而起，大聲吼道。

「你張口閉口大夫長大夫短的，為何就不學學大夫家中雙嬌？姑且不論其他，此等勇氣便是名將之為！」石載或許沒有損我的意思，但是我自家心虛，抿嘴笑笑沒有答話。

「哪有那麼多奸人，只不過幾個無聊的文官閑得沒事，拿領兵將領開開玩笑。」我嘆了口氣，安慰她們姐妹。

「未嘗不可。」史君毅道。

我笑道：「百兵不老實啊，心有所屬直說便是了，我們還會做棒打鴛鴦的事么？」史read.９９ｃｓｗ•cｏｍ君毅也笑道：「大夫說的是啊，隆裕公主豐慶郡主金枝玉葉都隨大夫前來北疆，你相中的是哪家姑娘？」

「大人，門口有人求見，說是京城來的。」

「急旨從權，罪官明可名接旨！」他從袖中取出杏黃色的聖旨，朗聲道。

「仲進，莫若我們先穩住這些人，再上奏朝廷，看看聖上的意思，如何？」我問道。

「君令可以不受，國法卻不能違。大夫想不予理睬恐怕是不成的了。」孫士謙低頭沉吟起來。

我看兩人笑得詭異，大駭道：「不會是……」

「前幾日內子幫你說的李家小妹不是很好的人選么？現在自然只有你自己想辦法了。」我笑道。

「夫君，怎麼辦？」章儀一身戎裝，手裡還提著劍。

「我明日早間走，仲進日後就獨掌民政吧。遼東百姓苦得太久，十年休養生息總是要的。十年之後，兵強馬壯，自然有將軍們躍馬沙場。明可名在此謝過了。」

「罪人明可名，接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低頭沉思片刻，道：「一不做，二不休，我們便一口咬住我在下面的鄉縣，先把他們打入大牢，殺殺他們的威風。然後我再聞訊趕回來，是去是留先拖一段日子再說。」

「大夫，通關文書已經驗了，的確是真的。」孫士謙在一旁悄聲道，「剛才我讓人假託不辨，另外找人細驗方能入城。」

「那不成了強人搶壓寨夫人么？」

我吃了一驚，帶著囚車來宣召，莫非我又做錯什麼事了？正百思不得其解，孫士謙慌慌張張來了，報道：「大夫還有閑情喝酒么？公主和郡主都急壞了。」

我沒有辦法回答，我會走么？我一個殘廢之人，本就不再眷戀世俗的一切。我寧可跟著師父去探求渺不可尋的天道，抑或在某個鄉村蒙學里給梳著衝天辮的孩子們啟蒙。但是我經歷了這麼多，怎麼還走得掉？異族相虐的場景我在高濟也見了，自己的同胞受人凌|辱在北疆也不算新鮮事。即便我自己，不也奴顏屈膝地去懇求蠻夷的施捨？

當夜，我們躺在榻上，我一邊摟著一位夫人，沒有人入睡。

「韋大人沒說什麼，只說要早些將賀禮交到大人手上。韋大人還說，和明大人兄弟一場，即便越制也要比宮裡的恩旨快上一步。」那人喘息著笑道。

「五尺殘軀何足道？只是不忍心內子……」我鼻頭微微發酸。

「大夫，知恥后勇，我大越必有洗恥之日。」孫士謙道，「今日聖上身受欺辱，必定傾舉國之力來支援北疆，力圖雪恥，大夫的抱負可望早日完成。」

「大夫，這些人靠的是國法，照前朝制度，大理寺有權召調全國各地大小官員，至於我朝，雖不曾有過先例，但是太祖皇帝倒也立過這個規矩。」

「恥辱啊，大越之恥，大越天子之恥啊。」我嘆道。

或許不會。

「大夫，這一時三刻……你讓我哪裡去找這女子成親？」蕭百兵有些著急。

「哦哦，李健李叔安的妹妹，想起來了。」我恍然大悟，又疑道，「李大夫也來北疆了么？」

「三部的制令，按國法我是該回去的，但是他們一路悄無聲息，我怕此行不怎麼見得光。」我扶起芸兒，「所以我已經把他們關起來了，先上奏聖上，問問到底怎麼一回事。聖上親賜的尚方寶劍，莫非斬不得一個甄國棟？」

看著傳令兵跑出的背影，我心頭一寒，喃喃道：「樹欲靜而風不止……」

我望向芸兒，問道：「什麼公德，忙一整天？」

「來人，帶他下去休息。」我叫了一聲，又對那人道，「明日去帳房支五兩賞錢吧。」

蕭百兵的嘴唇似乎動了動，道了聲遵命。

「奉天承運，皇帝誥曰：前遼東經略相公明可名，出身卑鄙，朕為妖人所惑，委以重任，悔恨莫甚。其私通敵國，賤辱國威，營私斂財，刻苦百姓，私設兵馬，意圖不軌，實天怒人怨，朕亦不得陰庇。一朝悔悟，頓覺今是而昨非，今旨到之日九_九_藏_書，免明可名官爵，貶為庶人，家產查抄，以充國庫。另命有司即刻將其押解進京，交付三部會審，以正國法。欽此。」

「夫君，怎麼一個人在這裏發獃呢？陪我們姐妹出去放爆竹吧。」章儀上來拖我。我笑道：「總要慢些，天寒地凍的，再加件衣服吧。」

我不知道如何與兩位夫人直說，呆了半晌，道：「恐怕是京師有些訛傳，說你們兩位身懷六甲……不必管他們，今夜我還有公事，你們早些歇息吧。」

「大夫威武！末將等雖萬死不辭！」

章儀上前摟住我的脖子，晃動道：「別生氣嘛，我們今日可是做了一件大公德呢。」

「夫君……委屈啊……」芸兒哭著道。

「若是沒有我和儀妹，你一個人也會走么？」

蕭百兵自然拗不過軍令，不情願道：「大夫，那若是人家不肯……」

「宣猛營成敏酒後亂語，壞我軍令，杖責三十，記過一次。」

「太祖皇帝還說過，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呢。」

我回到官署的時候，門口還聽著一輛囚車。周圍似乎有很多人圍觀，見我的官駕來了才慢慢散開。

「你這是……」我一時語塞。

我就著火光看他，倒也是兵部的舊識，只是當日並無交情，此時此刻人家自然不會再說認識我的話。

「來人！給我從軍中調五百人來！我倒不信……」蕭百兵躍起，喊道。

「夫君，這是什麼意思？」芸兒也問我。

「太白兄的家人，讓他進來吧。」我拉了拉章儀，示意她少安毋躁。

「你是何人？可知阻撓欽差乃是死罪！」

「大夫……」史君毅突然拉住我，道：「若是鄭歡在，他定會勸大夫……」說著，在我肩上用手指寫了個字。

我知道這也是拖時辰的苦法，道：「既然如此，讓他們進來吧。」

我不是不敢回京說清楚，只是他們帶了囚車，這一路上我能順利回京么？

「你也是一軍之將，即便侯門女兒也不能輕視，莫非也是天皇貴胄？」

「姑娘家能說什麼，自然是長兄為父，聽憑哥哥安排咯。」章儀笑道。

「小人是韋大人家的下人，求見明大人！」門外那人等得急了，大聲喊道。

「末將遵命……」史君毅顫聲道。

「大夫，這批人一路上都沒有驚動地方官府，突然地里冒出來一般。」孫士謙顯然也急了，吞了口酒，「說是兵部派的人，持的是大理寺、御使台、都察院的制令，要徹查大夫斬殺甄國棟一事。」

「芸兒，儀妹……」我輕輕叫道，「似乎出了什麼事，你們先走。」

兩女還要說些什麼，我已經命左右差役推我出去了。

那欽差穿著四品朝服，車馬勞頓風塵僕僕，見到我從城頭下來，勒馬道：「你就是明可名？」

「仲進，坐，慢慢說，到底怎麼回事？」我強作鎮定地喝了杯中的酒。

「報！大夫，兵部巡檢司的人往這裏來了，還有都察院的一個郎官。」門外有人報道。

芸兒穿了許多，卻沒有掩住她嬌美的身材，手裡捧著一件貂皮大衣，道：「儀妹也真是的，這麼大人了還貪玩，夫君去么？」我笑道：「芸兒連衣服都給為夫的準備好了，怎能不去？一起去看看吧。」

「仲進，我也是封疆大吏，三部的制令就能調我回去么？何況我手裡有御賜尚方寶劍，有先斬後奏之權。這些人到底靠了哪棵大樹？」我皺眉問道。

「大人，韋大人命我將此物親手交到大人手裡，還說聖上的恩旨也要來了。」那人遞上一個包裹。

「元平六年了，十六年的今天，但願也是如此情形。」回到府邸，我看著兩女臉上紅彤彤的，心中暗暗禱告上蒼。

我輕輕擦去她的眼淚，卻又有新的淚珠滾了下來，章儀那邊也已經哭濕了我大片的肩膀。

「夫君！」我一進門，芸兒已經泣不成聲，撲在我懷裡。

三部未經聖上裁斷便秘密拿人，韋白知道了，聖上自然也知道了，是故聖旨是救我的？我心下揣摩著。想想又不對，韋九*九*藏*書白明明是在示警，而且說聖上的恩旨……我的心沉了下去，看著蕭百兵。

那人大概星夜賓士，已經十分疲累了。

不過，哪裡來的「身懷六甲之喜」？

「你們上哪去了？讓我擔心一天。」我沒好氣道。

「大夫所言不差，只是如何穩住他們？莫非軟禁？」

我放下邸報。環視在座官員，沉聲道：「匈厥古退兵了。」

「來人，直奔官署，查抄家產，登錄在案。」邱濤一揮手，身後的親兵躍馬往官署奔去。

「就是李大夫的妹子嘛，忘記了么？」

「夫君，我們現在逃還來得及啊！」章儀叫道。

蕭百兵無言半晌，終於道：「末將儘力而為。」

但願別驚嚇了她們了……

我點了點頭，聽著窗外呼嘯的冷風，物我兩忘。

「夫君，我姐妹一定要追隨夫君，定不能叫夫君給奸人害了。」章儀氣勢洶洶道。

「大夫莫非想棄官自保？」

等我到了城頭，一干文吏武官已經到了整齊，見我來了，紛紛躬身作揖。我匆匆拱了拱手，道：「諸位辛苦。聖旨呢？」

我不知道對這兩個聰明善解人意的嬌妻說什麼好，只好木木道了聲：「謝謝。」

二女沒有說話，默默又坐了一會，退出飯廳休息去了。

「大夫怎麼說？」

今日下午有人帶著囚車來，傍晚韋白差人示警，半夜就有人持聖旨到了雲州……我心下瞭然，定是京師有人先秘密持三部制令趕來雲州拿我，若是一切順利便無須聖旨了，但是他們怎麼知道我一定會將來人打入大牢？

我搖了搖頭。

「也只能如此了，乖乖跟他們走恐怕凶多吉少，起碼要讓聖上傳大夫回去。」孫士謙撫須輕嘆。

章儀似乎覺得不公平，用力抱緊了我的胳膊，我也在她的額頭吻了一記，道：「也謝謝你。」

「大夫言重了……萬事開頭難，大夫已然開了頭，屬下等自然也好走了。下官以及北疆百姓，定然不會忘記大夫的恩情。」孫士謙話音里也帶了哭腔。

「大夫！大夫醒者么？」門口是蕭百兵的聲音。

我心中痙攣片刻，總算回復鎮定，對兩位夫人道：「推我出去。」

「兩位娘子都是貴人，若是我有什麼意外兩位還可以打點相救，若是被人一鍋端了，恐怕連個送飯的人都沒有。」我有些急道。

孫士謙走後，我自己轉動輪椅回到卧房，燈還亮著。章儀和芸兒正在收拾東西，見我來了也沒說話，把最後兩個包袱打了結放在箱子里。

「本官兵部巡檢邱濤，既然你就是明可名，接旨吧。」邱濤翻身下馬，他的隨從親衛也紛紛下馬把他圍在當中。

不過沒走兩步，章儀又被各色爆竹煙花逗得興起，纏著我要人幫她找來。

多少年了，這是我第一次有了新年的喜悅？但是我已經不再少年……一念及此，我摸了摸鬢角。

「你謝我們什麼？」章儀問我。

「大人見諒，雲州地處北疆，接連匈厥古，下官不敢不慎，並非有意怠慢。」我朗聲道。

兩個親兵護著我緩緩跪下，孫士謙史君毅等人也跪了一地。

我讓悄悄叫來孫士謙，給他看了韋白差人送來的物事。孫士謙半晌無語，道：「大夫已經知道了？」

我低頭輕輕吻了芸兒的額頭，道：「謝謝你。」

大功告成，蕭百兵讓人端上酒菜，我也剛剛上榻坐定，正要行酒令戲耍一陣，突然有人急報，京師來人，要我即刻返回公署。我看傳令者的神氣有異，又問了幾句，那人道：「大夫，別的倒是沒什麼，只是那些兵役是帶著囚車來的……」

「唉，當日有人敢矯詔殺我，也不見得畏懼你們兩個虛頭公主。」我急道。

沒過多久，門外突然嘈雜起來，一股不祥之感湧上我的心頭。

「大夫，如何是好？」蕭百兵問道。

「百兵，你明日動身，快馬回去，還能在家過上元宵呢。至於你是否元宵之前成婚，大夫也不計較了，只要到時別一個人回來便好。」石載接過史君毅的話頭，說得蕭百兵居然臉紅耳赤。九_九_藏_書

我不是自負的人，我不相信姬遠玄說的為民立命就非我不可。但我是兵家，師父栽培了我十年，以及西域高濟千萬人的鮮血英靈把我推上了兵家的位置，我走不掉……

「就在城下。」孫士謙久經官場，雖然不屑鑽營之術，見也見得多了，早就猜到了聖旨的意思。

芸兒從來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比章儀乖得多了。現在見到年節的街面上如此喜慶熱鬧，居然有些害怕，直往我身上躲。章儀卻是顯然常常偷出去玩耍，一句「不如京師熱鬧」便露了餡，被我和芸兒抓住把柄大大說笑了一番，氣得發誓不再說話了。

「什麼？」

上蒼也鐵定不讓我過個安穩年，大年初一，文武屬官來給我拜年，茶筵尚未散去，聖上的特急邸報倒是來了。邸報中，宣告了匈厥古從今往後不是我大越屬國，而是兄弟之邦。匈厥古的直郅單于從此是「兄汗」，我大越皇帝反倒成了「弟皇帝」。

此外，日後每年大越要給匈厥古進攻歲幣十萬兩黃金，稻穀五萬斛，絲綢十萬匹，茶葉三千石，鹽、鐵各萬斤。聖上甚至還把自己的姐姐送去和親，成了單于的夫人，他們叫佛倫。

我吸了口氣，道：「以前，我覺得我已經死了。我覺得人生就是那麼一回事，既然老天爺要我不能走路，那我不走也就是了。既然老天爺要我打仗，那我打也就是了。但是自從娶了你們，我好像活過來了……比如今次……」

我震了震，呆了半晌，道：「讓人進城吧。」說完，我望向孫士謙，孫士謙正望著史君毅，神情難以言喻。

我和史君毅對望一眼，史君毅笑道：「大夫的意思是，你上樑不正，下樑是不是歪了。」

日落時分，兩人回來了，還躡手躡腳想逃回房間，卻被我叫住。

「下官遼東經略相公明可名，敢問天使貴號。」

我打開包裹一看，裏面只有一個信封，開了火漆，裏面居然是些陳年的茶葉。章儀湊過來聞了聞，不滿道：「什麼茶葉啊，一點都不香。」

章儀雙手板過我的頭，對著她，道：「你還記得李家妹妹么？」

我嘆了口氣，接過聖旨，木然地讓邱濤的軍士剝去我的冠服，當街換上了囚服。土布織成的囚服，在冬天的北疆讓我如同身陷冰窟，渾身打顫。

大年初四，我和史君毅石載一行三人找到了蕭百兵的住所。

「這些不是要帶走的，芸兒姐姐說我們走也要把東西理乾淨了放這兒，免得人家說夫君為官斂財。」章儀低聲道，「我們只帶走一些嫁妝，不至於路上少了盤纏。姐姐還留了一份嫁妝給巾幗園和蒙學。」

「既然如此，快些派人出來細細驗了通關文書，接旨。」那人沒好氣道。

黑夜中，兩人都沒有笑出聲來，但是我感覺到了她們的笑意，這笑意讓我覺得寒冬里似乎颳起了暖風。

蕭百兵呆坐著沒說話。

不過，蕭百兵也該成家了。

「說不定聖旨是假的。」我苦笑道，「這聖旨不是你們能接的，放心，我不會開門讓他們進來的，你們在家等我消息。」

蕭百兵是個聰明人，當即聯想到前幾日我的兩位夫人和孫士謙的說媒。當下躬身道：「百兵知道大夫深意，只是百兵立誓，惟待馬放南山之後才娶妻成家。願大夫成全。」

這個新年是我過得最熱鬧的一次了。十六歲前，家裡貧困，看著人家的孩子穿新衣，放炮仗，我或是趴在窗口獃獃看，或是早早上榻，聽娘給我講故事。十六歲后，我和虎哥虎嫂一家吃頓團圓飯，然後便進牢里陪師父，儘力不遇著什麼人。出征西域那年，大帥倒是給了我喜錢，也算難得的收穫。不料明年此日，大帥已經與我陰陽永隔。

我見趕不走兩位夫人，只好隨她們了，朗聲應道：「百兵么？何事嘈雜？」

「夫君，我和姐姐都有封號在身，他們不敢對我們如何，我們不走！」章儀抱住我，斷然道。

「標、標下在！」

不過赦免族人……赦免族人……我只有兩個族人。